一旁的珠簾搖曳,金玉琳琅碰撞發出聲響。

在熠熠生輝的金玉之下,李堯止秀逸修長的眉如同是染了青黛般,一雙墨玉般的眸子半闔著,姿態從容地由隔間裏走了出來。

他依舊這麽噙著柔和的笑,溫雅的麵容懷著神像般的悲憫與溫和,好似真的與世無爭,無欲無求。

李堯止從一旁走來,依舊是克己複禮的模樣,嘴角噙著慣有的笑,恰到好處,“殿下……”

“啪”的一聲脆響,燭火搖曳兩下。

所有人的沉默之中,被打偏過臉去的李堯止摸上刺痛的臉頰,怔忡地看向剛剛掌摑他的蕭玉融。

蕭玉融像是被氣狠了,眼眸在燭火下閃爍著盈潤的水光,“你也在算計我?”

“殿下……”李堯止愣愣地喊道。

在這天底下沒有人對另一個人的好,是理所當然、毫無理由的。

就像父兄待她好,是因為血脈相連,臣下為她好,是為了君臣之義。

李堯止對她很好,幫她、關照她、心疼她、縱容她,麵麵俱到,細致入微。

甚至超過了君臣之義,朋友之誼,教蕭玉融幾乎惶恐起來。

連王婉茹都能為了自己的地位與自由,咬著牙將她推上權位,李堯止卻不計回報地守在她身邊,傾盡所有。

不為名利,不為權勢,不為財富,不為美色。那是為了什麽呢?

可隻要是活人,活人都該有自己的欲望,哪怕李堯止被家族禮教壓抑了這麽久。

李堯止想要的是什麽?

蕭玉融很少能懂李堯止,但她一直都信任李堯止。

哪怕前世的李堯止推波助瀾,辜負了她的信任,她也依然依賴李堯止。

因為李堯止陪伴她太久了。

事到如今蕭玉融還有什麽不明白?

這是李堯止早就跟柳品玨達成了協議,同意了柳品玨的要求和開出的條件,刻意寫信誘她過來詳談。

因為李堯止的信,她拖著這副病重的軀殼日思夜想,憂心悄悄渾忘寐,快馬加鞭趕來汝城,結果這是李堯止和柳品玨做的一個局?

扶陽衛找不到易厭,恐怕其中也是李堯止的手段吧?

李堯止一邊隱瞞消息和行蹤,一邊派人追殺易厭,隱藏易厭的蹤跡。

李堯止是知道她多疑,所以不惜用自己做誘餌,也要讓她趕過來。

絲毫不在意她的心焦,她的心碎。

多情必多疑,正是因為她生性多疑,才會格外珍惜曾經的片刻真心。

這個世上蕭玉融所在意的人掰來數去也就那麽幾個,奪權之路上走散了不知道多少人,李堯止是她最重要的人之一了。

她的父兄,她的舅舅,她的幕僚,她的故友,她的師門……

回首萬裏,故人長絕。

偏偏李堯止還要來逼她。

那一刹那蕭玉融是真的動了殺心。

寒光刹那閃爍在金玉和眾人的眼眸之中,蕭玉融拔出了夜醒。

李堯止下意識用手去擋住了刀匕,刀刃沒入皮肉,鮮血順著刀劍滴落在他的鎖骨上。

鋒利的刀尖距離李堯止的咽喉隻有咫尺之遙。

“殿下想殺我,是為了什麽?”李堯止微微睜大了眼睛,瞳孔晃動了兩下,“是因為我的欺瞞,還是易厭?”

蕭玉融的沉默,還有顫抖的手臂似乎都讓李堯止難以忍受。

她墜落的淚珠燙到了李堯止握住夜醒的手指。

李堯止蜷縮了一下指尖,緩慢地鬆開了手指。

蕭玉融的眼淚像是灼傷了他的指尖,那樣的疼痛比他在火中搶出那把斷琴時還要強烈千倍百倍。

他發現自己依然一如既往地為蕭玉融的眼淚而動容。

血從他的手掌上“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蕭玉融曾經說過他的手是應該彈琴寫字的,不該為了一把琴而去火中取栗,但如今卻被她親手所傷。

李堯止很快就恢複了平靜,他用溫和的語調說話:“殿下想殺,那便殺吧。”

他像是一隻溫馴而引頸就戮的羔羊,準備好了自己獻祭的命運,伏低了身軀。

“殿下殺了我,李氏必會報複,切記斬草除根。”他還不忘記為蕭玉融的後路著想,提醒蕭玉融。

李堯止有禮有數地後退一步,俯首作揖,是再標準不過的臣禮:“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若是責罰,紹兗必毫無怨言。”

“你的家族最喜愛的,便是我最憎恨的,你的這幅聖人皮囊。”蕭玉融狠狠地抽了一口氣,好似五髒六腑都在撕裂。

她眼眶裏墜下淚水,“李堯止,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仿佛有什麽東西搖搖欲墜了。

李堯止一抬眸,便看見蕭玉融的淚珠支離破碎。

像是被燭火狠狠燙了一下,心尖不住地戰栗。

他跪在地上伏首不起,“殿下言重了,紹兗愧不敢當。”

他垂眸,不去看蕭玉融心痛的目光。

李堯止想要做的事情,都能做到。

他決定了要做什麽,粉身碎骨也要做到。

他想好了要殉道,就願意承擔所有的後果。

隻是他沒有想到蕭玉融會氣成這樣,就算是這樣恨他……恨他也好,終有一天,蕭玉融也會明白的。

“哈……”蕭玉融力竭般後退了一步,掩麵笑出了聲。

很多時候蕭玉融都會覺得李堯止這個人是如此恐怖,甚至比柳品玨這樣喜怒不形於色,生殺大權盡掌於手的人可怖許多。

李堯止到了這一步還在逼她。

這樣不動聲色,這樣潤物細無聲地逼她。

無聲無息,畫地為牢。

李堯止這個人其苦不堪說,愛不能愛,恨不能恨,被家族和禮教困在金玉塑成的殼子裏那麽久。

他對人總是笑著的,溫和的,謙卑有禮的。

但這樣一個人也敢連斬十一個朝廷重臣,火燒相國寺,攪和得廟宇天翻地覆。

他的滿腹心事,滿腹算計,你全都不知道。

他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要下一盤棋,連最在意的人連自己都能算進去。

跟這種人在一起,你說需要多大的膽子才能夠去愛他。

“我知道你的抱負,你所做的我都當你有理由,有苦衷,有冤屈。”蕭玉融說著,深吸了一口氣,“我信任你,依賴你,甚至無數次想過我們真能有結局……我、我是想過白首……哈哈……”

她斷斷續續地笑,好像都笑岔了氣。

她自嘲般邊笑,邊落了淚,“驅虎吞狼,被虎反噬。”

“殿下……”李堯止看到蕭玉融紅著眼眶,微微皺眉,注視他。

在很多時候,蕭玉融都會在此刻喊他的字“紹兗”。

但這次蕭玉融說:“李堯止,就這樣算了吧。”

李堯止突然間僵硬住了,仿佛呼吸也在此時凝固。

“連你都在算計我……哈……”蕭玉融笑著後退了一步。

在李堯止驚懼的眼神之下,蕭玉融嘔出一口血,天旋地轉,陷入了一片黑暗。

蕭玉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一直都知道。

她躺在**,望向空茫的天花板。

而李堯止跪在她床邊,捧著熬好的湯藥,用近乎為一種乞求的語氣:“殿下……”

“沒用的,你為什麽還是不明白?”蕭玉融微微勾起了唇角。

從她仿佛被擠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胸腔裏,她居然隱秘地感受到報複般的快感。

李堯止此時此刻越痛苦,她便越暢快。

柳品玨也是,她知道自己半夢半醒之間,柳品玨來過。

就站在床頭一時不發地看著她,蕭玉融不知道那時候柳品玨的表情,是懊惱還是沉默。

但那都不重要了。

柳品玨不痛快就夠了,她自己不痛快,就要所有人不痛快。

於是乎,她越暢快,越自毀。

李堯止像是想到了什麽,焦急地握住了蕭玉融的手哀求:“易厭……殿下,我把易厭找回來,你喝一點藥好不好?”

“你把他找回來。”蕭玉融轉動了一下眼珠。

“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殿下放心,紹兗定然把他帶回來。”李堯止忙道。

蕭玉融有些躁鬱地摩挲指尖,世家養出來的孩子都是人精,就連說話的尺度之間,都不能有半分偏頗,哪怕話多也會出紕漏。

尤其是李堯止,蕭玉融太清楚這一點了。

於是她笑了一下:“不,我要見到活著的易厭。如果你帶回來的是他的屍首,那你就把我的棺材一起帶回玉京。”

話說到這份上,李堯止不可能再耍什麽小手段了。

瓊華沒有到手,蕭玉融不肯答應柳品玨的任何一條條件。

李堯止就是想救蕭玉融,也隻能把希望放在蕭玉融願意自己配合上麵。

“殿下,如若他安好回來,你就會好好喝藥嗎?”李堯止問道。

蕭玉融沒有回答,李堯止立即起身朝外走去,“去,去把易厭找回來,要活的。”

李堯止的行動力堪稱一絕,易厭的行動力也不錯。

李堯止隻是放出了風聲,當夜易厭就帶了一身夜露翻窗進了蕭玉融的房間。

柳品玨和李堯止默許了這一幕。

“易厭!”蕭玉融從**爬起來,赤著腳跌跌撞撞地撲向了易厭。

易厭張開雙臂,大步朝前邁了兩步,接住了蕭玉融。

懷裏的蕭玉融纖瘦而脆弱,肌膚微涼,輕輕發顫著,像是一隻翅膀破碎的蝴蝶。

“為什麽在等我來?”易厭輕聲問道。

蕭玉融臉色蒼白,切齒般痛恨著什麽似的,咬牙道:“再敢離開我……你就完了。”

易厭沉默了。

在被柳品玨和李堯止圍追堵截之後,他又開始了逃亡之路。

這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因為在數千年之後屬於他的那個時代裏,他習慣了隱姓埋名,也習慣了大隱隱於市。

沒有什麽東西是值得期待的,對於他來說,找到樂子和活下去是更為重要的事情。

來到這個時代純屬意外,本來易厭沒有打算在這裏停留太久的。

執行任務時,一道撕裂的時空裂縫導致他來到這裏,在短暫的迷失之後,他已經尋找到了方法。

隻要在某一個特殊的契機之下,時空裂縫打開,他還可以回去。

盡管對於那個時代沒有什麽留戀,但那也是屬於他的時代,他帶著後世的思想來到這裏,也不會喜歡和認可這裏。

這個千年前的時代對於易厭來說,隻是黃粱一夢,一場遊戲。

偏偏蕭玉融在這個時代裏。

她太特殊了。

在某個瞬間易厭是真心心疼她,當她平靜地說無所謂,已經不相信永遠的時候。

所以易厭主動幫她,來了雲水。

在失利後逃離,被李堯止派人追殺的時間裏,易厭遇到了那個打開時間裂縫的契機。

其實那時候離開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因為易厭隱隱約約已經覺察到了這個時代對他的排斥,遲早有一天他會被直接踢回自己的時代,主動離開會好很多。

並且那會離開,他就不用麵對曆史上照熙六年蕭玉融的死亡節點。

他並不清楚這樣重大的事情是否會改變。

最重要的是,他明白李堯止追殺他的理由是為了有可能治愈蕭玉融的瓊華,隻要他離開這裏消失,就可以得到了。

無論怎麽想,那都是一個絕佳的時機,可偏偏易厭猶豫了,錯過了那個契機。

他想到蕭玉融,想到蕭玉融的崩潰和落寞,如果他在這個時候離開,蕭玉融還有多少支撐?

所以他還是回來了,回到了蕭玉融身邊。

他知道蕭玉融已經感知到了什麽,不然也不會說這樣的話。

“你不想讓我離開嗎?我們曾經說過的,我不可能一直留在這裏,留在你的身邊。”易厭垂著眼睛。

蕭玉融稍稍脫離了一點他的懷抱,抬眸直視他,“我反悔了,我現在需要你。”

易厭伸手摸到蕭玉融冰涼的臉龐。

蕭玉融突然咳嗽起來,她別過頭咳了許久。

易厭沉默地為她拍撫背脊,直到她平複下來。

“算了,隨便你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蕭玉融抽出身子。

易厭坐到了蕭玉融的床邊,抬頭看她,“隻要我離開,答應了柳品玨的那些條件,瓊華或許可以救你。”

“我不需要。”蕭玉融的呼吸急促了一些,“他的條件我一個也不會答應,我也不需要建立在欺騙和算計上麵的救命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