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玉融看著他們幾個人離開的背影,李堯止卻站在原地沒有動,似乎是早知道蕭玉融會留下他。
等到幾個人的背影都消失在視野裏,蕭玉融猝然抬手掃落了桌案上的瓜果酒水。
若是換作了旁人,早就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偏偏李堯止從容不迫,一眼就看出蕭玉融心中所想。
他溫言軟語道:“公孫照是溫敦君子,眼裏自然容不得陰謀詭計。”
“你少替他說話。”蕭玉融冷哼一聲。
蕭玉融自小脾氣就刁鑽古怪,不肯有片刻的安寧,能真心忍耐縱容她這脾氣的同齡人隻有李堯止一個。
她一生氣,推源禍始,不管有錯沒錯,反正都是李堯止的錯。
李堯止實際上已經是做得極好了的,有時候哪怕蕭玉融是雞蛋裏挑骨頭,也找不出李堯止的錯處來。
隻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她氣惱了就要尋些小故來跟李堯止吵,連李堯止替她買的牡丹酥不夠甜這是事兒,她也都算是李堯止的錯。
李堯止也總是溫言慰藉,對蕭玉融的無理取鬧總是笑吟吟的。
聽到這會蕭玉融連著他一塊置氣,他也不惱,隻是笑笑:“紹兗自然站在殿下這邊。”
李堯止見蕭玉融沒回話,認真了一些,“殿下若是實在生氣,可以打紹兗一頓出氣。”
“罷了。”蕭玉融恢複了平靜,“油嘴滑舌,跟誰學的?”
她本來就隻是脾氣不好,耍耍性子罷了。孰輕孰重,是非過錯,她自己還是心裏門清的。
“父皇給我的那道聖旨,我還沒看過。”蕭玉融問,“紹兗能大致猜到嗎?父皇留給我的是什麽。”
蕭玉融到此時才有空,也才敢看蕭皇單獨留給她的聖旨。
李堯止其實差不多能猜到是什麽。
他平和地注視著蕭玉融,唇角的笑意從未變過,“大致知道。”
“哦?”蕭玉融揚起眉梢,打開聖旨。
上麵寫的是李堯止弑君,即刻誅殺。
蕭玉融的臉色一下子慘白起來。
看蕭玉融的臉色,李堯止已經確認了聖旨上的內容,跟他內心想的答案是一致的了。
蕭玉融後退了一步,用手撐住了身後的桌子。
“殿下。”李堯止下意識去扶蕭玉融。
蕭玉融稍稍往後退了退。
李堯止伸出去的手滯留在半空之中。
蕭玉融眼中水霧朦朧,像是要哭,卻又沒有哭。
李堯止依然是本能地想用指背擦拭蕭玉融的還沒有墜落的淚水。
蕭玉融卻偏過了頭。
李堯止停頓了片刻,縮回了手。
蕭玉融腦海裏是那年生辰宮裏的琉璃燈,是一路上燈火通明,也是那一晚數不清的天燈。
之後的每一年,其實李堯止都會在那一天放天燈,或多或少,上麵都寫著對蕭玉融的祈福。
那一千盞寫了長命百歲的孔明燈。
蕭玉融都不知道到了現在,李堯止到底是向蒼天祈福了多少次讓她長命百歲。
蕭玉融很快就冷靜下來了,她知道蕭皇的命不久矣,也知道這是蕭皇為她鋪的路,為她做的謀劃。
而李堯止隻是順從蕭皇,親自留下了這個把柄。
她一直沒有過問那一晚蕭皇單獨把李堯止留下說了什麽,但也沒有懷疑過李堯止會弑君。
可事實的確如此。
蕭皇的這道聖旨就是留給蕭玉融以備不時之需的,哪一天李堯止有了異動,她都可以借此以為名,拿下李堯止。
“殿下若是想要殺紹兗,紹兗甘之如飴。”李堯止低垂著眼簾,語調溫和。
“我怎麽舍得殺你?”蕭玉融兀自笑了一聲,眨掉眼底的淚花,“用人之際,開拔之時,我怎麽舍得殺你?”
李堯止望向蕭玉融,目光柔軟,“紹兗的身家性命如今在殿下手裏,殿下若是想殺,隨時可以來取。”
蕭玉融定定地看著李堯止,“父皇是為了給我鋪路,你呢?為了什麽?何苦遞出如此把柄?”
李堯止笑了笑,“倘若能叫殿下放心,紹兗願做孤臣。”
“紹兗,你有時候聰明得真叫人膽寒。”蕭玉融自嘲般笑了一下。
“紹兗將韁繩遞到了殿下手裏,殿下想要如何駕馭,大可以驅使。”李堯止低眸。
他低聲道:“殿下若有南麵稱孤的野心,紹兗願獻上一瓣心香。”
“你!”蕭玉融猛地看向他。
她忽而又壓低了聲音,咬著牙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嗎?你瘋了不成?新帝才剛登基多久!”
她剛剛聲音太響,現在又壓低了聲音,似乎是怕旁人聽了李堯止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李堯止卻連臉色都沒有變一下。
“罷了,我也累了。”蕭玉融閉了閉眼,“紹兗也早些回去歇著吧,如今多事之秋,還得養精蓄銳。”
“紹兗告退。”李堯止又看了一眼蕭玉融,行禮退下。
他知道這個時候蕭玉融隻會想自己冷靜。
見李堯止走出去,翠翠才進來。
“公主,今夜可要召人?”翠翠問。
蕭玉融頗為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沒一個省心的。”
翠翠說:“不若召度熙侍君來是侍奉吧?侍君畢竟知情識趣,省心許多。”
“言之有理。”蕭玉融點頭,“叫度熙過來。”
翠翠應聲走了出去,吩咐底下人去傳喚度熙:“今夜侍君侍寢。”
度熙果然省心,他知道該怎麽伺候主子。
看著給自己剝葡萄的度熙,蕭玉融想了想,“彈曲琵琶吧。”
“好。”度熙彎著眼睛笑。
枇杷清甜,漿流水齒寒。
吃著枇杷賞琵琶,蕭玉融心情都變好了不少。
她隨口問了一句:“追月閣如何?”
“一切安好。”度熙恭順道,“每月都會將情報歸納整理好,交與扶陽衛。”
“嗯。”蕭玉融點了點頭,“有什麽特殊之處嗎?”
度熙猶豫了片刻,說:“近來新皇登基,官員之中提及公主的越發多了起來。其中,謝氏似乎有些異動,對公主頗為不滿。”
“他們當然不滿,因為我連著下了他們幾個在朝中的族人。而且皇兄召他們進京述職述廉,他們推脫了。”蕭玉融道。
她顯然對謝氏的做法感到不悅,問:“你是怎麽看的?”
“乘川與允州相近,謝氏子弟怕是已經得了什麽風聲。”度熙低眉說道。
他揣度著,“柳氏許是有什麽異動吧?所以他們才會兩麵做好,更多還覺得柳氏穩操勝券。”
蕭玉融似乎有些意外,“那你覺得,該怎麽做?”
度熙笑了笑,“公主既然要出兵,主要目的是在於吳氏,也是為了向柳氏示威,也將崔老將軍和其親兵帶回京中,順勢路過乘川時敲打敲打便是了。”
度熙能將局勢和蕭玉融的目的洞悉,並且也沒有人指點,他能自己想出來,說明他的政治敏感程度也很高。
雖然說前世那位象姑館頭牌也同樣混跡在達官貴人當中,獲取金錢和情報。
左右逢源,曲意逢迎,悄無聲息地影響了不少事情。
但是……
“小朵,你有想過從政嗎?”蕭玉融抬眸,詫異之色稍縱即逝,帶了些調笑意味地問。
度熙靦腆地笑了笑,“我沒那麽想,主君。”
他這個時候刻意改變了稱呼,染上了嬉笑的意味。
蕭玉融撐著下巴,“為什麽?”
“權謀之路無異於煽動、陰謀、推脫、操縱、貪贓枉法、蠱惑人心。”度熙說。
蕭玉融揚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嗯哼?”
“這些太難了,還是留給諸位主公來操心好了。”度熙彎著眼睛笑了起來,“我覺得自己並沒有這種超絕的潛質。”
他模樣柔媚,這樣沒有負擔地笑的時候,反而有了爛漫的味道,猶如繁花朵朵盛放。
“那你可別千萬低估自己了,小朵。”蕭玉融笑著偏了一下臉,“你可是相當有這個天賦呢。”
度熙有些羞澀,“別開玩笑了,主君。”
“我知道你是惜命,主公敗了必死無疑,謀士嘛,大可以改換門庭。”蕭玉融說道。
“公主,我絕無此意。”度熙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
蕭玉融吃著度熙剝好的新鮮葡萄和枇杷,葡萄枇杷飽滿多汁。玉盤裏的果子都為君設,花費不少心思,口感也甚佳。
好整以暇地欣賞著度熙驚惶的模樣,蕭玉融笑了一下:“開個玩笑。”
度熙小心翼翼地看著蕭玉融,“公主?”
“好了,逗你玩的,歇下吧。”蕭玉融伸出手臂,勾著度熙的脖頸,把人拖了下來。
撥弄一尾琵琶,挑,撚,勾,弄,撫,攏,彈,挑,戈,款款而拂,再娓娓動聽唱一段。
這是度熙擅長的。
*
蕭玉融想要做的事情,一般都能做到。
她一手將公孫照推上了尚書令的位置。
朝中不少都是她的門客幕僚,公孫家的兩個兄弟更是一個禦史大夫一個尚書令。
原本的禦史大夫身死,尚書令告老還鄉,長公主氣焰之盛叫所有人避諱。
不過好在蕭玉融馬上就要出征了,這才讓百官都鬆了口氣。
先不說蕭玉融這一去要多久,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是問題呢。
蕭玉融再次向蕭玉歇提出想要見一見蕭玉生和蕭玉成。
蕭玉歇依舊保持回避態度。
“哥哥。”蕭玉融在蕭玉歇再次左右而言他的時候,拉住了蕭玉歇的手腕。
蕭玉歇停了下來。
“我隻是想見見三哥四哥,我甚至沒有向你祈求過放了他們,你連這個要求都不肯滿足我嗎?”蕭玉融問。
蕭玉歇頓了頓,正想說些什麽。
蕭玉融神情已經變得委屈起來了,“我馬上就要出征,此次出兵,你我兄妹一別不知道又是如何經年累月,再說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
“夠了。”蕭玉歇打斷了她。
蕭玉歇抬手捂住蕭玉融的嘴,“融融,別總拿這些來威脅我,你知道我聽不得這些,別因為這點小事來咒自己。”
蕭玉融眨了一下眼睛。
“你想去見他,就去見吧。”蕭玉歇似乎是有些惱怒,收回了手,拂袖離去。
如願以償的蕭玉融被人領著,走到了幽禁蕭玉生和蕭玉成的地方。
二人被軟禁在兩個不同的地方,蕭玉融先去了蕭玉成那裏。
蕭玉成表現還算正常,精神狀態也不錯,就是見了蕭玉融抱著她嚎啕大哭,緬懷了半天逝去的兄弟情義。
蕭玉融被他哭得心裏也難受,明明至親離世,卻偏偏留下的兄弟們還爭鬥不休。
“我定讓大哥放你們出來。”蕭玉融保證。
“別了。”蕭玉成悶聲道,“出去又是鬥,我還不如做個什麽也不知道的廢人。”
“那你就將功贖罪,好好領兵護著大哥。”蕭玉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不日就要征討吳氏,好好撐著等我回來。”
蕭玉成又紅了眼眶,握著蕭玉融的手,“小妹,你可得活著回來。”
蕭玉融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告別了蕭玉成,蕭玉融才去的蕭玉生這。
相比起除了不能離開,但是吃喝不愁,成日裏還能逗逗鸚鵡歎歎氣的蕭玉成,蕭玉生可就顯得不太好了。
看見蕭玉生的時候,蕭玉融還被嚇了一跳。
蕭玉生的臉色蒼白,瘦了許多,一個人孤坐在桌邊,像是在發呆也像是在思考,似乎鬱鬱寡歡。
聽到開門的聲音,他還以為是有人來送飯了,一個眼神都沒給,“放那吧。”
沒有人回應,他也不在意。
直到蕭玉融出聲:“三哥哥。”
蕭玉生猛地回過頭,看到蕭玉融,他倏地站了起來,衝到蕭玉融麵前。
他雙手扳住蕭玉融的肩膀,上下掃視著蕭玉融,緊張道:“你怎麽來了?你觸怒了大哥,也被關進來了嗎?”
“三哥。”蕭玉融有些無奈,“我求了大哥來看你的。”
蕭玉生鬆了口氣,定定地看著蕭玉融,“你不該來看我。”
蕭玉融問:“為什麽?”
“這樣會讓大哥不高興的,你不該為了我而惹惱他,不值得的。”蕭玉生說。
“值不值得是我說了算。”蕭玉融搖搖頭,“無論如何,你也是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