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心悸,所以崔辭寧率先挪開了與蕭玉融對視的視線。

他轉移話題:“你在宮裏長大,十指不沾陽春水,怎麽會做這些?”

“啊,你是說生火什麽的嗎?”蕭玉融哦了一聲,“我確實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但是這些東西,舅父教過我。”

崔辭寧反而有些意外,“你舅父還會教你這些?”

蕭玉融點頭,“嗯,是啊。他總想著嬌慣我,卻又擔心我哪天碰上他不在,自己一個人會死掉。不過他的擔心也沒錯,這不是剛好派上用場了嘛?”

在她年幼的時候,霍照就特意領著她在打獵的時候,教會她這些旁人覺得她這一輩子都用不上的東西。

在外麵渴了,霍照摘了果子洗幹淨給她吃,她還睜著眼睛問這是什麽。

“野果子。”霍照說。

“我見過的都不長這樣。”蕭玉融眨了眨眼睛。

霍照:“……”

那是因為你沒見過它沒剝皮切塊的樣子。

蕭玉融把果子塞進嘴裏,嚼了兩下就撇嘴,“不好吃。”

霍照攤開手,伸到蕭玉融嘴邊,“不喜歡吃就吐了吧。”

“那舅舅幹嘛還要帶我來吃這種果子呀。”蕭玉融把嚼爛了的果肉吐到霍照掌心裏。

霍照伸手揉了揉蕭玉融的腦袋。

因為他知道蕭玉融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所以才未雨綢繆。

“怕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遇到什麽事情。”霍照說,“你得記著這果子能吃,才不至於餓死。現在不愛吃,也沒關係。”

年幼的蕭玉融伸出手要抱,“舅舅,我想吃牡丹酥!”

霍照彎腰從石頭上把她抱起來,“好,我們回京去吃。”

她抱著霍照的脖頸,霍照托著她抱在懷裏,走向馬匹。

就因為這樣一來二去,蕭玉融也被霍照帶著學會了這些以前覺得根本用不到的東西。

霍照真是又慣著她,又教她立身之本。

聽蕭玉融講述起自己的舅舅,崔辭寧看著她柔軟許多的神色,“你的舅父也算是你第二個老師。”

崔辭寧也記得,蕭玉融說過她射藝也是柳品玨和霍照教的。

“確實如此。”蕭玉融也讚同這句話。

她瞥了一眼崔辭寧,“說起來,你也是當真強悍。傷成那樣了,如今看起來卻生龍活虎的,倒是我比你狼狽。”

被這麽說,崔辭寧反而不好意思。

崔辭寧說:“習慣了,這也不算什麽重傷,養一養,處理得當了,都能養好。”

蕭玉融坐到崔辭寧身邊,跟他在一片幹草堆上,“行了,再是鐵打的也該好好歇會了,睡覺吧。”

語罷,她二話不說直接躺了下來,閉上眼睛睡覺。

崔辭寧漲紅了臉,盯著蕭玉融看。

他本來還想說什麽男女不能同床,但是蕭玉融沒給他開口的機會,直接睡下了。

於是乎,崔辭寧就開始自己說服自己。

現在這個條件和環境,也隻能這樣將就一下了,等他傷好點了,馬上離得遠些。

可是李堯止也是跟蕭玉融同床的,還同進同出,同吃同住呢。

說是什麽清風明月的公子,都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衣冠禽獸!滿口仁義道德,都是騙人的!

一想到這一點,崔辭寧又恨得牙癢癢。

李堯止能跟蕭玉融睡一塊,他憑什麽不能?!

所以做好了心裏建設,崔辭寧也硬氣地躺下了。

躺在蕭玉融身側,原本是背對著她,但是心緒不寧,又睡不著。

直到蕭玉融的呼吸平穩而綿長,崔辭寧才慢吞吞地翻過身去,看著蕭玉融。

仿佛有什麽東西緩慢而平靜地流淌著,他靜悄悄地望向蕭玉融姣美的臉龐。

雨水的濕潤和篝火的炙熱,還有粘稠的情愫都攪和在了一起。

愛恨隱晦,又瞬息萬變。

崔辭寧蜷縮起手指,呼吸破碎。

不知道該怎麽辦……到底該怎麽辦……

蕭玉融睡眠很淺,她覺察到崔辭寧實際上輾轉反側,基本上沒怎麽睡。

雖然心存疑慮,但是她這一天已經經曆了太多的事情,太累了。

疲憊和困倦拖拽著她進入睡眠之中,夢裏一片水深火熱,她又夢到了前世那些事情。

她的偏執,她的倔強,她的任性,她的殘忍。

崔氏和蕭氏的血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了。

“昭陽?昭陽?快醒醒,昭陽!”由遠及近的呼喚聲。

“昭陽!昭陽?你別嚇我……”那個聲音愈發焦慮起來,“醒醒……”

蕭玉融混混沌沌地睜開眼睛,嗓子幹得難受,人還懵懵的。

“咳咳……”蕭玉融無力地躺在幹草上,看著黑黢黢的洞穴頂,有些麻木了。

這副軀體……這樣的病痛,拖了她幾乎兩世。

崔辭寧把手貼在蕭玉融臉上,“好燙……”

“昨天整那麽一出,又是落水又是淋雨,還受了傷,肯定會發燒的。”蕭玉融有氣無力地說道。

“是我的問題……”崔辭寧蹙眉低著頭,入手蕭玉融的溫度燙得嚇人,“我去找點水給你。”

他快步起身,走向洞穴外,往往返返很多趟。

蕭玉融看著他背影,似乎還是因為傷口在行動受限,但至少走兩步是沒問題了。

崔辭寧來來去去,看得蕭玉融頭暈眼花,心髒感慨萬千。

自己隻不過是這樣就能倒下,反而崔辭寧,昨天還身中數箭半死不活呢,今天就能爬起來照顧她了。

人比人,真是比死人。

含雜著無可奈何和微妙的嫉妒,蕭玉融在崔辭寧擰幹手帕敷在她額頭上的時候,閉著眼睛裝死。

她幾乎聽崔辭寧自言自語般念了一路。

崔辭寧在那裏碎碎念:“這樣可以退燒嗎?她沒事吧?這樣……嗯……什麽草藥可以……沒有粥,找點果子呢?”

崔辭寧忙活了半宿,忙得腳不沾地。

蕭玉融是又早早睡過去了,雖然說崔辭寧照顧人的水準真不咋樣,但是她還是有好轉。

蕭玉融幾乎無所事事地躺著睡了好幾天,醒了就是被崔辭寧撈著喂點清水和果子,偶爾還有野雞野兔烤了吃。

就算她感覺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崔辭寧也還是滿地亂跑,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傷勢有什麽威脅。

蕭玉融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崔辭寧似乎還挺樂此不疲的。

“我覺得,我也差不多好許多了。”蕭玉融坐在幹草堆上,看著崔辭寧說。

言下之意,就是說他們也是時候想法子傳遞信息給李堯止,可以回去了。

畢竟這些人崔辭寧發現了河邊有深淺不一的腳印,很多地方也都有人跡。

所以崔辭寧才時常製造一些陷阱和往相反方向走的記號,還給洞穴做了遮蔽。

蕭玉融說完,看著崔辭寧的反應。

崔辭寧削尖了樹枝,穿了隻野雞在篝火上烤,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聽了蕭玉融的話,他頓了頓,“還能再養養。”

“要養也不是在這荒山野嶺裏養啊。”蕭玉融無奈道,“失去音訊那麽久,我父兄他們,還有紹兗,若是找不到,也該急了。”

紹兗,紹兗?又是李堯止!

崔辭寧悶悶地轉動樹枝,一聲不吭。

蕭玉融感覺崔辭寧好像有些生氣了,“明陽?”

崔辭寧沒回話。

“崔明陽!”蕭玉融加重了語氣。

一隻烤雞被崔辭寧遞到了蕭玉融麵前,她愣了愣。

崔辭寧說:“吃。”

蕭玉融接過烤雞,瞪著崔辭寧惡狠狠地咬了一口。

該死的,這雞還怪好吃的。

於是蕭玉融又多咬了幾口。

“對不起。”崔辭寧說。

“啊?”蕭玉融有些沒反應過來,看向崔辭寧。

崔辭寧正低著頭看篝火,微微撇開臉。

蕭玉融哼笑一聲,發覺崔辭寧的臉又燒了起來。

解決了溫飽,夜深,卻也還漫長。

蕭玉融百無聊賴,湊到崔辭寧身邊,問:“你的傷為什麽好得那麽快?”

“我?”崔辭寧頓了頓。

“對啊。”蕭玉融點了點頭,用考量的眼神上下掃視著崔辭寧,“我沒受很重的傷害,卻還是發燒了。你中了箭,還被砍了,沒多久就能生龍活虎。”

崔辭寧張了張嘴,“我……”

“這就是所謂的天賦嗎?”蕭玉融捏著下巴,“你傷了的第二天,雖然行動受限,但就能照顧我了。”

“嗯……”崔辭寧低著腦袋。

實際上他好得也沒那麽快,雖然他傷愈速度和身體強度都異於常人,但也是人,是人就是會受傷的。

那會的第二天他其實痛得要死,行動時頭也暈乎乎的,總感覺有氣虛血滯。

隻是他習慣了難了頂著,苦了扛著,痛了忍著。

而且那時候蕭玉融需要他照顧,他也不能倒下。

可是這些,他總不能說實話,也不想說實話。

其實他去搜尋食物的時候,發現了那些人跡,也不全部都是文王餘黨的,還有皇軍的。

偏偏鬼使神差的,他隱瞞下了這個消息,沒有告訴蕭玉融,他也沒有留下什麽信號來告訴自己人位置。

再晚一點,晚一點,別那麽快。

崔辭寧因為自己那點見不得人的私心,對蕭玉融有了這點隱瞞。

因為在這個洞穴裏,在這個沒有外物影響的地方,他們還能是純粹的彼此。

他隻是崔辭寧,而她也隻是蕭玉融。

可是被找到後,到了外麵,他們就不再隻是自己,需要肩負起來的職責就更多。

崔辭寧還是崔氏的少將軍,而蕭玉融還是楚樂蕭氏皇朝的昭陽公主。

他們之間依然隔著皇族世家,隔著君臣,隔著愛恨。

崔辭寧給出的回答含糊不清,似乎是自己在思考什麽事情。

這反倒是勾起了蕭玉融的壞心思,她惡作劇般地拖長了調子,“哦——這樣?”

“不愧是你。”蕭玉融湊得更近了些,“要不教教我?你到底是怎麽做到這些的?”

崔辭寧一抬眼,就看到蕭玉融貼得極近,就快要跟他鼻尖挨著鼻尖。

臉又開始發燙了,崔辭寧慌忙低下了頭。

“哈哈哈哈!”蕭玉融被他的反應逗笑了,直接撲倒在了他的懷裏,他的腿上。

崔辭寧接住了蕭玉融,愣了愣,馬上就反應了過來,“逗我玩呢?”

蕭玉融笑吟吟地點頭,“是啊,你怎麽自從到了軍中就開始變得木愣愣的了?”

她嬉笑著瞥了一眼崔辭寧,嬌嗔般道:“反應好慢。”

崔辭寧看著她的笑顏,一時間忘記了什麽愛恨情仇,隻是單純地被蕭玉融所吸引,被她牽動著情緒,也為她所開懷。

“好哇,我看你是病好了,又開始鬧騰了!”崔辭寧摁住了膝蓋上的蕭玉融,伸手去撓蕭玉融的腰。

“喂!”蕭玉融連忙躲,卻被崔辭寧摁住了。

崔辭寧一碰蕭玉融的腰,蕭玉融卻下意識笑著蜷縮在一起去躲。

兩個人在幹草堆上打滾,歪來扭去。

“哈哈哈哈哈哈!你別撓了!”蕭玉融大笑起來。

她被鬧得狠了,氣惱地反撲回去,“我跟你說話你有沒有聽見?崔明陽!”

崔辭寧被她撓得也笑了起來,兩個人鬧作一團。

兩個人毫無形象可言,在草裏翻來覆去,連頭發上都是幹草,衣衫淩亂。

蕭玉融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其實也並不是怕癢或者是什麽。

隻是有人撓,就會下意識躲。躲了,又忍不住笑,越玩越想笑,手上動作又沒停下,最後笑得停不下來。

他們笑到喘不過氣來,蕭玉融蜷縮著身子躲崔辭寧的手,最後趴在草堆上笑著喘息。

篝火早就滅掉了,也沒有燃燈,外麵昏昏沉沉地下著小雨。

烏雲遮蔽了月亮,他們鬧到洞穴裏一片昏暗,黑得連看自己五指都得眯著眼睛瞅半天。

蕭玉融也看不清崔辭寧的臉,隻是笑得厲害。

聽見夜色裏崔辭寧同樣的輕微喘氣,蕭玉融以為他也是笑得喘不過氣了。

直到好久好久以後,蕭玉融才知道,其實那一晚,崔辭寧在哭。

是在哭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笑,都不會再有了?

還是在哭他們即將分崩離析的結局呢?

蕭玉融在很久很久以後也會想,在那個時候,崔辭寧就已經預感到離別了嗎?

崔辭寧決定拋棄她了嗎?

而她呢?

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沒信過崔辭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