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須溝

(三幕話劇)

人物表

王大媽——五十歲的寡婦,吃苦耐勞,可是膽子小,思想舊。她的大女兒已出嫁,二女兒正在議婚。母女以焊鏡子的洋鐵邊兒和作針線活為業。簡稱大媽。

王二春——王大媽的二女兒,十九歲。她認識幾個字,很想嫁到別處去,離開臭溝沿兒。簡稱二春。

丁四嫂——三十歲左右,心眼怪好,嘴可厲害,有點嘴強身子弱。她的手很伶俐,能作活掙錢。簡稱四嫂。

丁四爺——三十歲左右,四嫂的丈夫,三心二意的,可好可壞;蹬三輪車為業。他因厭惡門外的臭溝,工作不大起勁。簡稱丁四。

丁二嘎子——十二歲,丁四的兒子,不上學,天天去撿煤核兒,摸螺螄什麽的。簡稱二嘎。

丁小妞——二嘎的妹妹,九歲。不上學,隨著哥哥亂跑。簡稱小妞。

程瘋子——四十多歲。原是相當好的曲藝藝人,因受壓迫,不能登台,

搬到貧民窟來——可還穿著長衫。他有點神神氣氣的,不會以勞力換錢,可常幫忙別人。他會唱,尤以數來寶見長。簡稱瘋子。

程娘子——程瘋子的妻,三十多歲。會作活,也會到曉市上作小買賣;雖常罵丈夫,可是甘心養活著他。瘋子每稱她為“娘子”,即成了她的外號。簡稱娘子。

趙老頭——六十歲,沒兒沒女,為人正直好義,泥水匠。簡稱趙老。

劉巡長——四十來歲。能說會道,善於敷衍,心地很正。簡稱巡長。

馮狗子——二十五歲。給惡霸黑旋風作狗腿。簡稱狗子。

劉掌櫃——小茶館的掌櫃,六十多歲。簡稱掌櫃。

地痞一人。

警察二人。

青年一人。

群眾數人。

第一幕

時間 北京解放前,一個初夏的上午,昨夜下過雨。

地點 龍須溝。這是北京天橋東邊的一條有名的臭溝,溝裏全是紅紅綠綠的稠泥漿,夾雜著垃圾、破布、死老鼠、死貓、死狗和偶爾發現的死孩子。附近硝皮作坊、染坊所排出的臭水,和久不清除的糞便,都聚在這裏一齊發黴,不但溝水的顏色變成紅紅綠綠,而且氣味也教人從老遠聞見就要作嘔,所以這一帶才俗稱為“臭溝沿”。溝的兩岸,密密層層的住滿了賣力氣的、耍手藝的,各色窮苦勞動人民。他們終日終年乃至終生,都掙紮在那肮髒腥臭的空氣裏。他們的房屋隨時有倒塌的危險,院中大多數沒有廁所,更談不到廚房;沒有自來水,隻能喝又苦又鹹又發土腥味的井水;到處是成群的跳蚤,打成團的蚊子,和數不過來臭蟲,黑壓壓成片的蒼蠅,傳染著疾病。

每逢下雨,不但街道整個的變成泥塘,而且臭溝的水就漾出槽來,帶著糞便和大尾巴蛆,流進居民們比街道還低的院內、屋裏,淹濕了一切的東西。遇到六月下連陰雨的時候,臭水甚至帶著死貓、死狗、死孩子衝到土炕上麵,大蛆在滿屋裏蠕動著,人就仿佛是其中的一個蛆蟲,也淒慘地蠕動著。

布景 龍須溝的一個典型小雜院。院子不大,隻有四間東倒西歪的破土房。門窗都是東拚西湊的,一塊是老破花格窗,一塊是“洋式”窗子改的,另一塊也許是日本式的舊拉門兒,上邊有的糊著破碎不堪發了黴的舊報紙,有的幹脆釘上破木板或碎席子,即或有一半塊小小的破玻璃,也已被塵土、煤煙子和風沙等等給弄得不很透亮了。

北房是王家,門口擺著水缸和破木箱,一張長方桌放在從雲彩縫裏射出來的陽光下,上邊曬著大包袱。王大媽正在生著焊活和作飯兩用的小煤球爐子。東房,右邊一間是丁家,屋頂上因為漏雨,蓋著半領破葦席,用破磚壓著,繩子拴著,簷下掛著一條舊車胎;門上掛著補了補釘的破紅布門簾,門前除了一個火爐和幾件破碎三輪車零件外,幾乎是一無所有。左邊一間是程家,門上掛著下半截已經脫落了的破竹簾子;窗戶上糊著許多香煙畫片;門前有一棵發育不全的小棗樹,借著棗樹搭起一個小小的喇叭花架子。架的下邊,靠左上角有一座泥砌的柴灶。程娘子正在用撿來的柴棍兒燒火,蒸窩窩頭,給瘋子預備早飯。(這一帶的勞動人民,大多數一天隻吃兩頓飯。)柴灶的後邊是塌倒了的半截院牆牆角,從這裏可以看見遠處的房子,稀稀落落的電線杆子,和一片陰沉的天空。南邊中間是這個小雜院的大門,又低又窄,出來進去總得低頭。大門外是一條狹窄的小巷,對麵有一所高大而破舊的房子,房角上高高的懸著一塊金字招牌“當”。左邊中間又是一段破牆,左下是趙老頭兒所住的一間屋子,門關著,門前放著泥瓦匠所用的較大工具;一條長凳,一口倒放著的破缸,缸後堆著垃圾,碎磚頭。娘子的香煙攤子,出賣的茶葉和零星物品,就暫借這些地方曬著。滿院子橫七豎八的繩子上,曬著各家的破衣破被。腳下全是濕泥,有的地方墊著爐灰,磚頭或木板。房子的牆根牆角全發了黴,生了綠苔。天上的雲並沒有散開,烏雲在移動著,太陽一陣露出來,一陣又藏起去。

〔幕啟:門外陸續有賣青菜的、賣豬血的、賣驢肉的、賣豆腐的、剃頭的、買破爛的和“打鼓兒”的聲音,還有買菜還價的爭吵聲,附近有鐵匠作坊的打鐵聲,織布聲,作洋鐵盆洋鐵壺的敲打聲。〔程娘子坐在柴灶前的小板凳上添柴燒火。小妞子從大門前的牆根搬過一些磚頭來,把院子鋪出一條走道。丁四嫂正在用破盆在屋門口舀屋子裏滲進去的雨水。二春抱著幾件衣服走出來,仰著頭正看剛露出來的太陽,把衣服搭在繩子上曬。大媽生好了煤球爐子,仰頭看著天色,小心翼翼地抱起桌上的大包袱來,往屋裏收。二春正走到房門口,順手接進去。大媽從門口提一把水壺,往水缸走去,可是不放心二春抱進去的包袱,眼睛還盯在二春的身上。

大媽用水瓢由水缸裏取水,置壺爐上,坐下,開始作活。

四嫂 (遞給妞子一盆水)你要是眼睛不瞧著地,摔了盆,看我不好好揍你一頓!

小妞 你怎麽不管哥哥呢?他一清早就溜出去,什麽事也不管!

四嫂 他?你等著,等他回來,我不揍扁了他才怪!

小妞 爸爸呢,幹脆就不回來!

四嫂 甭提他!他回來,我要不跟他拚命,我改姓!

瘋子 (在屋裏,數來寶)叫四嫂,別去拚,一日夫妻百日恩!

娘子 (把隔夜的窩頭蒸上)你給我起來,屋裏精濕的,躺什麽勁兒!

瘋子 叫我起,我就起,尊聲娘子別生氣!

小妞瘋大爺,快起呀,跟我玩!

四嫂 你敢去玩!快快倒水去,弄完了我好作活!晌午的飯還沒轍哪!

瘋子 (穿破夏布大衫,手持芭蕉扇,一勁地扇,似欲趕走臭味;出來,向大家點頭)王大媽!娘子!列位大姨!姑娘們!

小妞 (仍不肯去倒水)大爺!唱!唱!我給你打家夥!

四嫂 (過來)先幹活兒!倒在溝裏去!

〔妞子出去。

娘子 你這麽大的人,還不如小妞子呢!她都幫著大人作點事,看你!

瘋子 娘子差矣!(數來寶)想當初,在戲園,唱玩藝,掙洋錢,歡歡喜喜天天象過年!受欺負,丟了錢,臭鞋、臭襪、臭溝、臭水、臭人、臭地熏得我七竅冒黑煙!(弄水洗臉)

娘子 你呀!我這輩子算倒了黴啦!

四嫂 別那麽說,他總比我的那口子強點,他不是這兒(指頭部)有點毛病嗎?我那口子沒毛病,就是不好好地幹!拉不著錢,他泡蘑菇;拉著錢,他能一下子都喝了酒!

瘋子 (一邊擦臉,一邊說)我這裏,沒毛病,臭溝熏得我不愛動。

〔外麵有吆喝豆腐聲。

瘋子 有一天,溝不臭,水又清,國泰民安享太平。(坐下吃窩頭)

小妞 (進來,模仿數來寶的竹板聲)呱唧呱唧呱唧呱。

娘子 (提起香煙籃子)王大媽,四嫂,多照應著點,我上市去啦。

大媽 街上全是泥,你怎麽擺攤子呢?

娘子 我看看去!我不弄點錢來,吃什麽呢?這個鬼地方,一陰天,我心裏就堵上個大疙瘩!趕明兒六月連陰天,就得瞪著眼挨餓!(往外走,又立住)看,天又陰得很沉!

小妞 媽,我跟娘子大媽去!

四嫂 你給我乖乖地在這裏,哪兒也不準去!(掃階下的地)

小妞 我偏去!我偏去!

娘子 (在門口)妞子,你等著,我弄來錢,一定給你帶點吃的來。乖!外邊呀,精濕爛滑的,滑到溝裏去可怎麽辦!

瘋子 叫娘子,勞您駕,也給我帶個燒餅這麽大。(用手比,有碗那麽大)娘子 你呀,呸!燒餅,我連個芝麻也不會給你買來!(下)

小妞 瘋大爺,娘子一罵你,就必定給你買好吃的來!四嫂 唉,娘子可真有本事!

瘋子 誰說不是!我不是不想幫忙,就是幫不上!看她這麽打裏打外的,我實在難受!可是……唉!什麽都甭說了!

趙老 (出來)哎喲!給我點水喝呀!

瘋子 趙大爺醒啦!

二春

小妞

(跑過去)怎麽啦?怎麽啦?

大媽 隻顧了窮忙,把他老人家忘了。二春,先坐點開水!

二春 (往回跑)我找汆子去。(入屋中)

四嫂 (開始坐在凳子上作活)趙大爺,你要點什麽呀?

瘋子 丁四嫂,你很忙,侍候病人我在行!

二春 (提汆子出來,將壺中水倒入汆子,置爐上,去看看缸)媽,水就剩了一點啦!

小妞 我打水去!

四嫂 你歇著吧!那麽遠,滿是泥,你就行啦?

瘋子 我弄水去!不要說,我無能,沏茶灌水我還行!幫助人,真體麵,甚麽活兒我都幹!

大媽 (立起)大哥,是發瘧子吧?

趙老 (點頭)唉!剛才冷得要命,現在又熱起來啦!

瘋子 王大媽,給我桶。

大媽 四嫂,教妞子幫幫吧!瘋子笨手笨腳的,再滑到臭溝裏去!

四嫂 (遲頓了一下)妞子,去吧!可留點神,慢慢的走!

小妞 瘋大爺,咱們倆先抬一桶;來回二裏多地哪!多了抬不動!(找到木棍)你拿桶。

二春 (把桶遞給瘋子)不脫了大褂呀?省得濺上泥點子!

瘋子 (接桶)我裏邊,沒小褂,光著脊梁不象話!

小妞 呱唧呱唧呱唧呱。(同瘋子下)

大媽 大哥,找個大夫看看吧?

趙老 有錢,我也不能給大夫啊!唉!年年總有這麽一場,還老在這個時候!正是下過雨,房倒屋塌,有活作的時候,偏發瘧子!打過幾班兒呀,人就軟得象棉花!多麽要命!給我點水喝呀,我渴!

大媽 二春,搧搧火!

趙老 善心的姑娘,行行好吧!

四嫂 趙大爺,到藥王廟去燒股香,省得瘧子鬼兒老跟著您!

二春 四嫂,蚊子叮了才發瘧子呢。看咱們這兒,蚊子打成團。

大媽 姑娘人家,少說話;四嫂不比你知道的多!(又坐下)

二春 (倒了一黃砂碗開水,送到病人跟前)您喝吧,趙大爺!

趙老 好姑娘!好姑娘!這碗熱水救了老命嘍!(喝)

二春 (看趙老用手趕蒼蠅,借來四嫂的芭蕉扇給他扇)趙大爺,我這可真明白了姐姐為什麽一去不回頭!

大媽 別提她,那個沒良心的東西!把她養大成人,聘出去,她會不來看我一眼!二春,你別再跟她學,扔下媽媽沒人管!

二春 媽,您也難怪姐姐。這兒是這麽髒,把人熏也熏瘋了!

大媽 這兒髒,可有活兒幹呢,九城八條大街,可有哪兒能象這裏掙錢這麽方便?就拿咱們左右的鄰居說,這麽多人家裏隻有程瘋子一個閑人。地方幹淨有什麽用,沒的吃也得餓死!

二春 這兒掙錢方便,丟錢也方便。一下雨,擺攤子的擺不上,賣力氣的出不去,不是瞪著眼挨餓?臭水往屋裏跑,把什麽東西都淹了,哪樣不是錢買的?

四嫂 哼,昨兒個夜裏,我蹲在炕上,打著傘,把這些背心頂在頭上。自己的東西弄濕了還好說,弄濕了活計,賠得起嗎!

二春 因為髒,病就多。病了耽誤作活,還得花錢吃藥!

大媽 別那麽說。俗話說得好:“不幹不淨,吃了沒病!”我在這兒住了幾十年,還沒敢抱怨一回!

二春 趙大爺,您說。您年年發瘧子,您知道。

大媽 你教大爺歇歇吧,他病病歪歪的!我明白你的小心眼裏都憋著什麽壞呢!

二春 我憋著什麽壞?您說!

大媽 哼,沒事兒就往你姐姐那兒跑。她還不唧唧咕咕,說什麽龍須溝髒,龍須溝臭!她也不想想,這是她生身之地;剛離開這兒幾個月,就不肯再回來,說一到這兒就要吐;真遭罪呀!甭你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我!我不再上當,不再把女兒嫁給外邊人!

二春 那麽我一輩子就老在這兒?連解手兒都得上外邊去?

大媽 這兒不分男女,隻要肯動手,就有飯吃;這是真的,別的都是瞎扯!這兒是寶地!要不是寶地,怎麽越來人越多?

二春 沒看見過這樣的寶地!房子沒有一間整的,一下雨就砸死人,寶地!

趙老 姑娘,有水再給我點!

二春 (接碗)有,那點水都是您的!

趙老那敢情好!

大媽 您不吃點什麽呀?

趙老 不想吃,就是渴!

四嫂 發瘧子傷氣,得吃呀,趙大爺!

二春 (端來水)給您!

趙老 勞駕!勞駕!

二春 不勞駕!

趙老 姑娘,我告訴你幾句好話。

二春 您說吧!

趙老 龍須溝啊,不是壞地方!

大媽 我說什麽來著?趙大爺也這麽說不是?

趙老 地好,人也好。就有兩個壞處。

二春 哪兩個?

四嫂 (拿著活計湊過來)您說說!

趙老 作官的壞,惡霸壞!

大媽 大哥,咱們說話,街上聽得見,您小心點!

〔天陰上來,陽光被雲遮住。

趙老 我知道!可是,我才不怕!六十歲了,也該死了,我怕什麽?

大媽 別那麽說呀,好死不如賴活著!

趙老 作官兒的壞……

〔劉巡長,腰帶在手中拿著,象去上班的樣子,由門外經過。

大媽 (打斷趙老的話)趙大爺,有人……(二春急跑到大門口去看)二春,過來!

二春 (在門口)劉巡長!

四嫂 (跑到門口)劉巡長,進來坐坐吧!

巡長 四嫂子,我該上班兒了。

四嫂 進來坐坐,有話跟您說!

巡長 (走進來)有什麽話呀?四嫂!

四嫂 您給二嘎子……

大媽 啊,劉巡長,怎麽這麽閑在呀?

巡長 我正上班兒去四嫂子把我叫住了。(轉身)趙大爺,您好吧?

大媽 哪兒呀,又發上瘧子啦!

巡長 這是怎麽說的!吃藥了嗎?

趙老 我才不吃藥!

巡長 總得抓劑藥吃!你要是老不好,大媽,四嫂都得給您端茶送水的……

二春 不要緊,有我侍候他呢!

巡長 那也耽誤作活呀!這院兒裏誰也不是有仨有倆的。就拿四嫂說,丁四成天際不照麵……

四嫂 可說的是呢!我請您進來,就為問問您給二嘎子找個地方學徒的事,怎麽樣了呢?

巡長 我沒忘了,可是,唉,這年月,物價一天翻八個跟頭,差不多的規矩買賣全關了門,您叫我上哪兒給他找事去呢!

大媽 唉,劉巡長的話也對!

四嫂 劉巡長,二嘎子呀可是個肯下力、肯吃苦的孩子!您就多給分分心吧!

巡長 得,四嫂,我必定在心!我說四嫂,教四爺可留點神,別喝了兩盅,到處亂說去!(低聲)前兒個半夜裏查戶口,又弄下去五個!硬說人家是……(回頭四望,作“八”的手式)是這個!多半得……唉,都是中國人,何必呢?這玩藝,我可不能幹!

趙老 對!

四嫂 聽說那回放跑了倆,是您幹的呀?

巡長 我的四奶奶!您可千萬別瞎聊啊,您要我的腦袋搬家是怎著?

四嫂 您放心,沒人說出去!

二春 劉巡長,您不會把二嘎子薦到工廠去嗎?我還想去呢!

四嫂 對,那敢情好!

大媽 二春,你又瘋啦?女人家上工廠!

巡長 正經工廠也都停了車啦!您別忙,我一定給想辦法!

四嫂 我謝謝您啦!您坐這兒歇歇吧!

巡長 不啦,我呆不住!

四嫂 歇一會兒,怕什麽呢?(把瘋子的板凳送過來,劉巡長隻好坐下)

趙老 我剛才說的對不對?作官的壞!作官的壞,老百姓就沒法活下去!大小的買賣、工廠,全教他們接收的給弄趴下啦,就剩下他們自己肥頭大耳朵地活著!

二春 要不窮人怎麽越來越多呢!

大媽 二春,你少說話!

趙老 別的甭說,就拿咱們這兒這條臭溝說吧,日本人在這兒的時候,咱們捐過錢,為挖溝,溝挖了沒有?

二春 沒有!捐的錢也沒影兒啦!

大媽 二春,你過來!(二春走回去)說話小心點!

趙老 日本人滾蛋了以後,上頭說把溝堵死。好嘛,溝一堵死,下點雨,咱們這兒還不成了海?咱們就又捐了錢,說別堵啊,得挖。可是,溝挖了沒有?

四嫂 他媽的,那些錢又教他們給吃了,丫頭養的!

大媽 四嫂,嘴裏幹淨點,這兒有大姑娘!

二春他媽的!

大媽 二春!

趙老 程瘋子常說什麽“溝不臭,水又清,國泰民安享太平”。他說得對,他不瘋!有了清官,才能有清水。我是泥水匠,我知道:城裏頭,大官兒在哪兒住,哪兒就修柏油大馬路;誰作了官,誰就蓋高樓大瓦房。咱們窮人哪,沒人管!

巡長 一點不錯!

四嫂 捐了錢還教人家白白的吃了去!

趙老 有那群作官的,咱們永遠得住在臭溝旁邊。他媽的,你就說,全城到處有自來水,就是咱們這兒沒有!

大媽 就別抱怨啦,咱們有井水吃還不念佛?

四嫂 苦水呀,王大媽!

大媽 也不太苦,二性子!

二春 媽,您怎這麽會對付呢?

大媽 你不將就,你想跟你姐姐一樣,嫁出去永遠不回頭!你連一丁點孝心也沒有!

趙老 劉巡長,上兩次的錢,可都是您經的手!我問你,那些錢可都上哪兒去了?

巡長 您問我,我可問誰去呢?反正我一心無愧!(站起來,走到趙老麵前)要是我從中賺過一個錢,天上現在有雲彩,教我五雷轟頂!人家摟錢,我挨罵,您說我冤枉不冤枉!

趙老 街坊四鄰倒是都知道你的為人,都說你不錯!

巡長 別說了,趙大爺!要不是一家五口累贅著我呀!我早就遠走高飛啦,不在這兒受這份窩囊氣!

趙老 我明白,話又說回來,咱們這兒除了官兒,就是惡霸。他們偷,他們搶,他們欺詐,誰也不敢惹他們。前些日子,張巡官一管,肚子上挨了三刀!這成什麽天下!

巡長 他們背後有撐腰的呀,殺了人都沒事!

大媽 別說了,我直打冷戰!

趙老 別遇到我手裏!我會跟他們拚!

大媽新鞋不踩臭狗屎呀!您到茶館酒肆去,可千萬留點神,別亂說話!

趙老 你看著,多喒他們欺負到我頭上來,我教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巡長 我可真該走啦!今兒個還不定有什麽蠟坐呢!(往外走)

四嫂 (追過去)二嘎子的事,您可給在點心哪!劉巡長。

巡長 就那麽辦,四嫂!(下)

四嫂 我這兒道謝啦!

大媽 要說人家劉巡長可真不錯!

趙老 這樣的人就算難得!可是,也作不出什麽事兒來!

四嫂 他想辦出點事來,一個人也辦不成呀!

〔丁四無精打采地進來。

四嫂 嗨!你還回來呀?!

丁四 你當我愛回來呢!

四嫂 不愛回來,就再出去!這兒不短你這塊料!

〔丁四不語,打著嗬欠直向屋子走去。

四嫂 (把他攔住)拿錢來吧!

丁四 一回來就要錢哪?

四嫂 那怎麽著?!家裏還揭不開鍋呢!

丁四 揭不開鍋?我在外邊死活你管了嗎?

四嫂 我們娘幾個死活誰管呢?甭廢話,拿錢來。

丁四 沒錢!

四嫂 錢哪兒去啦?

丁四 交車份了。

四嫂 甭來這一套!你當我不知道呢!不定又跑到哪兒喝酒去了。

丁四 那你管不著。太爺我自個掙的自個花,你打算怎麽著吧!你說!

四嫂 我打算怎麽著?這破家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好吧!咱誰也甭管!(說著把活計扔下)

丁四 你他媽的不管,活該!

四嫂 怎麽著?你一出去一天,回來鏰子兒沒有,臨完了,把錢都喝了貓兒尿!

丁四 我告訴你,少管我的閑事!

四嫂 什麽?不管?家裏揭不開鍋,你可倒好……

丁四 我不對,我不該回來,太爺我走!

〔四嫂扯住丁四,丁四抄起門栓來要打四嫂,二春跑過去把門栓搶過來。

趙老 (大吼)丁四!

〔丁四被趙老的怒吼聲震住,低頭不語,往屋門口走。四嫂坐下哭,二春蹲下去勸。

趙老 這是你們丁家的事,按理說我可不該插嘴,不過咱們爺兒們住街坊,也不是一年半年啦,總算是從小兒看你長大了的,我今兒個可得說幾句討人嫌的話……

丁四 (頹唐地坐下)趙大爺,您說吧!

趙老 四嫂,你先別這麽哭,聽我說。(四嫂止住哭聲)你昨兒晚上幹什麽去啦?你不知道家裏還有三口子張著嘴等著你哪?孩子們是你的,你就不惦記著嗎?

丁四 (眼淚汪汪地)不是,趙大爺!我不是不惦記孩子,昨兒個整天的下雨,沒什麽座兒,掙不著錢!晚上在小攤兒坐著,您猜怎麽著,晌午六萬一斤的大餅,晚上就十二萬啦!好家夥,交完車份兒,就沒了錢了。東西一天翻十八個跟頭,您不是不知道!

趙老 唉!這個物價呀,就要了咱們窮人的命!可是你有錢沒錢也應該回家呀,總不照麵兒不是一句話啊!就說為你自個兒想,半夜三更住在外邊,夠多懸哪!如今晚兒天天半夜裏查戶口,一個說不對勁兒,輕了把你拉去當壯丁,當炮灰,重了拿你當八路,弄去灌涼水軋杠子,磨成了灰還不知道是怎樣死的呢!

丁四 這我都知道。他媽的我們蹬三輪兒的受的這份氣,就甭提了。就拿昨兒個說吧,好容易遇上個座兒,一看,可倒好,是個當兵的。沒法子,拉吧,打永定門一直轉遊到德勝門臉兒,上邊淋著,底下蹚著,汗珠子從腦瓜頂兒直流到腳底下。臨完,下車一個子兒沒給還不算,還差點給我個大脖拐!他媽的,坐完車不給錢,您說是什麽人頭兒!我剛交了車,一看掉點兒了,我就往家裏跑。沒幾步,就滑了我倆大跟頭,您不信瞅瞅這兒,還有傷呢!我一想,這溜兒更過不來啦,怕掉到溝裏去,就在劉家小茶館蹲了半夜。我沒睡好,提心吊膽的,怕把我拉走當壯丁去!跟您說明,有這條臭溝,誰也甭打算好好的活著!

〔四鄰的工作聲——打鐵、風箱、織布聲更大了一點。

四嫂 甭拉不出屎來怨茅房!東交民巷、紫禁城倒不臭不髒,也得有尊駕的份兒呀!你聽聽,街坊四鄰全幹活兒,就是你沒有正經事兒。

丁四 我沒出去拉車?我天天光閑著來著?

四嫂 五行八作,就沒您這一行!龍須溝這兒的人都講究有個正經行當!打鐵,織布,硝皮子,都成一行;你算哪一行?

丁四 哼,有這一行,沒這一行,蹬上車我可以躲躲這條臭溝!我是屬牛的,不屬臭蟲,專愛這塊臭地!

趙老 丁四,四嫂,都少說幾句吧……

〔劉巡長上。

趙老 怎麽,劉巡長……

巡長 我說今兒個又得坐蠟不是?

四嫂 劉巡長,什麽事呀?

巡長 唉,沒法子,又教我來收捐!

眾人 什麽,又收捐?!

巡長 是啊,您說這教我多為難?

丁四 家家連窩頭都混不上呢,還交得起他媽的捐!

巡長 說得是啊!可是上邊交派下來,您教我怎麽辦?

趙老 我問你,今兒個又要收什麽捐?

巡長 反正有個“捐”字,您還是養病要緊,不必細問了。捐就是捐,您拿錢,我收了交上去,咱們心裏就踏實啦。

趙老 你說說,我聽聽!

巡長 您老人家一定要知道,跟您說吧!這一回是催衛生捐。

趙老 什麽捐?

巡長 衛生捐。

趙老 (狂笑)衛生捐?衛生——捐!(再狂笑)丁四,哪兒是咱們的衛生啊!劉巡長,誰出這樣的主意,我**他的八輩祖宗!(丁四攙他入室)

巡長 唉!我有什麽辦法呢?

大媽 您可別見怪他老人家呀!劉巡長!要是不發燒,他不會這麽亂罵人!

二春 媽,你怎這麽怕事呢?看看咱們這個地方,是有個幹淨的廁所,還是有條幹淨的道兒?誰都不管咱們,咱們憑什麽交衛生捐呢?

大媽 我的小姑奶奶,你少說話!巡長,您多擔待,她小孩子,不懂事!

巡長 王大媽,唉,我也是這兒的人!你們受什麽罪,我受什麽罪!別的就不用說了!(要走)

大媽 不喝碗茶呀?真,您辦的是官事,不容易!

巡長 官事,對,官事!哈哈!

四嫂 大估摸一家得出多少錢呢?

丁四 (由趙老屋中出來)你必得問清楚,你有上捐的癮!

四嫂 你沒有那個癮,交不上捐你去坐監牢,德行!

丁四 劉巡長,您對上頭去說吧,給我修好了路,修好了溝,我上捐。不給我修啊,哼,我沒法拉車,也就沒錢上捐,要命有命,就是沒錢!

巡長 四爺,您是誰?我是誰?能跟上頭說話?

大媽 丁四,你就別為難巡長了吧!當這份差事,不容易!

〔程瘋子與小妞抬著水桶,進來。

瘋子 借借光,水來了!劉巡長,您可好哇?

巡長 瘋哥你好?

〔大媽把缸蓋連菜刀,搬到自己坐的小板凳上,二春接過桶去,和大媽抬著往缸裏倒,瘋子也想過去幫忙。

丁四 喝,兩個人才弄半桶水來?

小妞 瘋大爺晃晃悠悠,要摔七百五十個跟頭,水全灑出去啦!

二春 沒有自來水,可要衛生捐!

巡長 我又不是自來水公司,我的姑娘!再見吧!(下)

丁四 (對程)看你的大褂,下邊成了泥餅子啦!

瘋子 黑泥點兒,白大褂兒,看著好象一張畫兒。(下,摳大衫上的泥)

丁四 憑這個,咱們也得上衛生捐!

四嫂 上捐不上捐吧,你該出去奔奔,午飯還沒轍哪!

丁四 小茶館房簷底下,我蹲了半夜,難道就不得睡會兒嗎?

四嫂 那,我問你今兒個吃什麽呢?

丁四 你問我,我問誰去?

大媽 別著急,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要不然這麽著吧,先打我這兒拿點雜合麵去,對付過今兒個,教丁四歇歇,明兒蹬進錢來再還我。

丁四 王大媽,這合適嗎?

大媽 這算得了什麽!你再還給我呀!快睡覺去吧!(推丁四下)

〔丁四低頭入室。二春早已跑進屋去,端出一小盆雜合麵來,往丁四屋裏送,四娘跟進去。

二春 四嫂,擱哪兒呀?

四嫂 (感激地)哎喲,二妹妹,交給我吧!(下)

〔二嘎子跑進來,雙手捧著個小玻璃缸。

二嘎 妞子,小妞,快來!看!

小妞 (跑過來)喲,兩條小金魚!給我!給我!

二嘎 是給你的!你不是從過年的時候,就嚷嚷著要小金魚嗎?

小妞 (捧起缸兒來)真好!哥,你真好!瘋大爺,來看哪!兩條!兩條!

瘋子 (象小孩似的,蹲下看魚。學北京賣金魚的吆喝)賣大小——小金魚兒咧!

〔四嫂上。

四嫂 二嘎子,你一清早就跑出去,是怎回事?說!

二嘎 我……

四嫂 金魚是哪兒來的?

二嘎 賣魚的徐六給我的。

四嫂 他為什麽那麽愛你呢?不單給魚,還給小缸!瞧你多有人緣哪!你給我說實話!我們窮,我們髒,我們可不偷!說實話,要不然我揍死你!

丁四 (在屋內)二嘎子偷東西啦?我來揍他!

四嫂 你甭管!我會揍他!二嘎子,把魚給人家送回去!你要是不去,等你爸爸揍上你,可夠你受的!去!

小妞 (要哭)媽,我好容易有了這麽兩條小魚!

二春 四嫂,咱們這兒除了蒼蠅就是蚊子,小妞子好容易有了兩條小魚,讓她養著吧!

四嫂 我可也不能慣著孩子作賊呀!

瘋子 (解大衫)二嘎子,說實話,我替你挨打跟挨罵!

二嘎 徐六教我給看著魚挑子,我就拿了這個小缸,為妹妹拿的,她沒有一個玩藝兒!

瘋子 (脫下大衫)拿我的大褂還徐六去!

四嫂 那怎麽能呢?兩條小魚兒也沒有那麽貴呀!

瘋子 隻要小妞不落淚,管什麽金魚貴不貴!

二春 (急忙過來)瘋哥,穿上大褂!(把兩張票子給二嘎)二嘎子,快跑,給徐六送去。

〔二嘎接錢飛跑而去。

四嫂 你快回來!

〔天漸陰。

四嫂 二妹妹,哪有這麽辦的呢!小妞子,還不過去謝謝王奶奶跟二姑姑哪?

小妞 (捧著缸兒走過去)奶奶,二姑姑,道謝啦!

大媽 好好養著喲,別教野貓吃了喲!

小妞 (把缸兒交給瘋子)瘋大爺,你給我看著,我到金魚池,弄點閘草來!紅魚,綠閘草,多麽好看哪!

四嫂 一個人不能去,看掉在溝裏頭!

〔四嫂剛追到大門口,妞子已跑遠。狗子由另一個地痞領著走來,那個地痞指指門口,狗子大模大樣走進來。另一個地痞下。

四嫂 嗨,你找誰?

狗子 你姓什麽?

四嫂 我姓丁。找誰?說話!別滿院子胡蹓躂!

狗子 姓程的住哪屋?

二春 你找姓程的有什麽事?

大媽 少多嘴。(說著想往屋裏推二春)

狗子 小丫頭片子,你少問!

二春 問問怎麽了?

大媽 我的小姑奶奶,給我進去!

二春 我憑什麽進去呀?看他把我怎麽樣!(大媽已經把二春推進屋中,關門,兩手緊把著門口)

狗子 (一轉身看見瘋子)那是姓程的不是?

四嫂 他是個瘋子,你找他幹什麽?

大媽 是啊,他是個瘋子。

狗子 (與大媽同時)他媽的老娘兒們少管閑事!(向瘋子)小子,你過來!

二春 你別欺負人!

大媽 (向屋內的二春)我的姑奶奶,別給我惹事啦!

四嫂 他瘋瘋癲癲的,你有話跟我說好啦。

狗子 (向四嫂)你這娘們再多嘴,我可揍扁了你!

四嫂 (搭訕著後退)看你還怪不錯的呢!

瘋子 (為了給四嫂解除威脅,自動地走過來)我姓程,您哪,有什麽話您朝著我說吧!

狗子 小子,你聽著,我現在要替黑旋風大太爺管教管教你。不管他媽的是你,是你的女人,還是你的街坊四鄰,都應當記住:你們上曉市作生意,要有黑旋風大太爺的人拿你們的東西,就是賞你們臉。今天,我姓馮的,馮狗子,賞給你女人臉,拿兩包煙卷,她就喊巡警,不知死的鬼!我不跟她打交道,她是個不禁揍的老娘們;我來管教管教你!

娘子 (挎著被狗子踢壞了的煙攤子,氣憤,忍淚,低著頭回來。剛到門口,看見狗子正發威)馮狗子!你可別趕盡殺絕呀!你硬搶硬奪,踢了我的攤子不算,還趕上門來欺負人!

〔四嫂接過娘子的破攤子,娘子向狗子奔去。

狗子 (放開瘋子,慢慢一步一步緊逼娘子)踢了你的攤子是好的,惹急了咱爺兒們,教你出不去大門!

娘子 (理直氣壯地,但是被逼得往後退)你講理不講理?你憑什麽這麽霸道?走,咱們還是找巡警去!

狗子 (示威)好男不跟女鬥。(轉向瘋子)小子,我管教管教你!(狠狠地打瘋子幾個嘴巴,打的順口流血)

〔瘋子老實地挨打,在流淚;娘子怒火衝天,不顧一切地衝向狗子拚命,卻被狗子一把抓住。

〔二春正由屋內衝出,要打狗子,大媽驚慌地來拉二春,四嫂想救娘子又不敢上前。

趙老 (由屋裏氣得顫巍巍地出來)娘子,四奶奶,躲開!我來鬥鬥他!打人,還打個連蒼蠅都不肯得罪的人,要造反嗎?(拿起大媽的切菜刀)

狗子 老梆子你管他媽的什麽閑事,你身上也癢癢嗎?

大媽 (看趙老拿起她的切菜刀來)二嘎的媽!娘子!攔住趙大爺,他拿著刀哪!

趙老 我宰了這個王八蛋!

娘子 宰他!宰他!

二春 宰他!宰他!

四嫂 (拉著娘子,截住趙老)丁四,快出來,動刀啦!

大媽 (對馮狗子)還不走嗎?他真拿著刀呢!

狗子 (見勢不佳)擱著你的,放著我的,咱們走對了勁兒再瞧。(下)

二春 你敢他媽的再來!

丁四 (揉著眼出來)怎回事?怎回事?

四嫂 把刀搶過來!

丁四 (過去把刀奪過來)趙大爺,怎麽動刀呢!

大媽 (急切地)趙大爺!趙大爺!您這是怎麽嘹?怎麽得罪黑旋風的人呢?巡官、巡長,還讓他們紮死呢,咱們就惹得起他們啦?這可怎麽好嘔!

趙老 欺負到程瘋子頭上來,我受不了!我早就想鬥鬥他們,龍須溝不能老是他們的天下!

大媽 娘子,給瘋子擦擦血,換件衣裳!趕緊走,躲躲去。馮狗子調了人來,還了得!丁四,陪著趙大爺也躲躲去,這場禍惹得不小!

娘子 我罵瘋子,可以;別人欺負他,可不行!我等著馮狗子……

大媽 別說了,還是快走吧!

趙老 我不走!我拿刀等著他們!咱們老實,才會有惡霸!咱們敢動刀,惡霸就夾起尾巴跑!我不發燒了,這不是胡話。

大媽 看在我的臉上,你躲躲!我怕打架!他們人多,不好惹!打起來,準得有死有活!

趙老 我不走,他們不會來!我走,他們準來!

丁四 您的話說對了!我還睡我的去!(入室)

娘子 瘋子,要死死在一塊,我不走!

大媽 這可怎麽好嘔!怎麽好嘔!

二春 媽,您怎這麽膽小呢!

大媽 你大膽兒!你不知道他們多麽厲害!

瘋子 (悲聲地)王大媽,丁四嫂,說來說去都是我不好!(頹喪地坐下)想當初,我在城裏頭作藝,不肯低三下四地侍候有勢力的人,教人家打了一頓,不能再在城裏登台。我到天橋來下地,不肯給胳臂錢,又教惡霸打個半死,把我扔在天壇根。我緩醒過來,就沒離開這龍須溝!

娘子 別緊自傷心啦!

二春 讓他說說,心裏好痛快點呀!

瘋子 我是好人,二姑娘,好人要是沒力氣啊,就成了受氣包兒!打人是不對的,老老實實地挨打也不對!可是,我隻能老老實實地挨打……哼,我不想作事嗎?老教娘子一個人去受累,成什麽話呢!

娘子 (感動)別說啦!別說啦!

瘋子 可是我沒力氣,作小工子活,不行;我隻是個半瘋子!(要犯瘋病)對,我走!走!打不過他們,我會躲!〔二嘎子跑進來,截住瘋子。

二嘎 媽,我把錢交給了徐六,他沒說什麽。媽,遠處又打閃哪!又要下雨!

娘子 (拉住瘋子)別再給我添麻煩吧,瘋子!

四嫂 (看看天,天已陰)唉!老天爺,可憐可憐窮人,別再下雨吧!屋子裏,院子裏,全是濕的,全是髒水,教我往哪兒藏,哪兒躲呢!有雷,去劈那些惡霸;有雨,往田裏下;別折磨我們這兒的窮人了吧!

〔隱隱有雷聲。

瘋子 (呆立看天)上哪兒去呢?天下可哪有我的去處呢?

〔雷響。

娘子 快往屋裏搶東西吧!

〔大家都往屋裏搶東西,亂成一團,暴雨下來。

〔巡長跑上。

巡長 了不得啦!妞子掉在溝裏啦!

眾人 妞子……(爭著往外跑)

四嫂 (狂喊)妞子!(跑下)

——狂風大雨中幕徐閉

第二幕

第一場

時間 北京解放後。小妞子死後一周年。一黑早。

地點 同前幕。

布景 黎明之前,滿院子還是昏黑的,隻隱約的看得見各家門窗的影子。大門外,那座當鋪已經變成了“工人合作社”。街燈恰好把它的匾照得很亮。天色逐漸發白以後,露出那小雜院來,比第一幕略覺整潔,部分的窗戶修理過了,院裏的垃圾減少了,丁四屋頂的破席也不見了。

〔幕啟:趙老頭起得最早。出了屋門,看了看東方的朝霞,笑了笑,開了街門,拿起笤帚,打掃院子。這時有遠處駐軍早操喊“一二三——四”聲,軍號練習聲,雞叫聲,大車走的轆轆聲等。

〔馮狗子把帽沿拉得很低,輕輕進來,立於門側。

〔趙老頭掃著掃著,一抬頭。

趙老 誰?

狗子 (把帽沿往上一推,露出眼來)我!有話,咱們到壇根去說。

趙老 有話哪兒都能說,不必上壇根兒!

狗子 (笑嘻嘻地)不是您哪,黑旋風的命令……

趙老 黑旋風是什麽玩藝兒?給誰下命令?

狗子 給我的命令!您別誤會。我奉他的命令,來找您談談。

趙老 你知道,北京已經解放了!

狗子 因為解放了,才找您談談。

趙老 解放了,好人抬頭,你們壞蛋不大得煙兒抽,是不是?是不是要談這個?

狗子 咱們說話別帶髒字!我問你,你當了這一帶的治安委員啦?

趙老 那不含糊,大家抬舉我,舉我當了委員!

狗子 聽說你給派出所當軍師,抓我們的人;前後已經抓去三十多個了!

趙老 大家選舉我當委員,我就得為大家出力。好人,我幫忙;壞人,我鬥爭。

狗子 哼,你也要成為一霸?

趙老 黑旋風是一霸,我是惡霸的對頭!這不由今兒個起,你知道。

狗子 喲,也許在解放前,你就跟共產黨勾著呢?

〔天已大亮。

趙老 那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著!

狗子 行,你算是走對了路子,抖起來啦!

趙老 那可不是瞎撞出來的。我是工人——泥水匠;我的勁頭兒是新政府給我的!

狗子 好,就算你是好漢,黑旋風可也並不是好惹的!記住,瘦死的駱駝總比馬大,別有眼不識泰山!

趙老 你到底幹嗎來啦?快說,別麻煩!

狗子 我?先禮後兵,我給你送棺材本來了。(掏出一包兒現洋)黑旋風送給你的,三十塊白花花的現大洋。我管保你一輩子也沒有過這麽多錢。收下錢,老實點,別再跟我們為仇作對,明白吧?

趙老 我不要錢呢?

狗子 也隨你的便!不吃軟的,咱們就玩硬的!

趙老 爽性把刀子掏出來吧!

狗子 現在我還敢那麽辦?

趙老 到底怎麽辦呢?

〔狗子沉默。

趙老 說話!(怒)

狗子 (漸軟化)何苦呢!幹嗎不接著錢,大家來個井水不犯河水?

趙老 沒那個事!

狗子 趙老頭子,你行!(要走)

趙老 等等!告訴你,以後布市上、曉市上,是大家夥兒好好作生意的地方,不準再有偷、搶、訛、詐。每一個攤子都留著神,彼此幫忙;你們一伸手,就有人揪住你們的腕子。先前,有偵緝隊給你們保鏢;現在,作買作賣的給你們擺下了天羅地網!

狗子 姓趙的,你可別趕盡殺絕!招急了我,我真……

趙老 你怎樣?現在,天下是人民大家夥兒的,不是惡霸的了!

狗子 (鄭重而遲緩地)黑旋風說了—

趙老 他說什麽?

狗子 他說……(回頭四下望了望,輕聲帶著威脅的意味)蔣介石不久還會回來呢!

趙老 他?他那個惡霸頭子?除非老百姓都死光了!

狗子 你怎麽看得那麽準呢?

趙老 他是教老百姓給打跑了的,我怎麽看不準?告訴你吧,狗子,你還年輕,為什麽不改邪歸正,找點正經事作作?

狗子 我?(遲疑、矛盾、故作倔強)

趙老 (見狗子現在仍不覺悟,於是威嚴地)你!不用嘴強身子弱地瞎搭訕!我要給你個機會,教你學好。黑旋風應當槍斃!你不過是他的小狗腿子,隻要肯學好,還有希望。你回去好好地想想,仔細地想想我的話。聽我的話呢,我會幫助你,找條正路兒;不聽我的話呢,你終久是玩完!去吧!

狗子 那好吧!咱們再見!(又把帽沿拉低,走下)

〔趙老楞了一會兒,繼續掃地。

〔瘋子手捧小魚缸兒,由屋裏出來,娘子扯住了他。

娘子 (低切地)又犯瘋病不是?回來!這是圖什麽呢?你一鬧哄,又招四哥、四嫂傷心!

瘋子 你甭管!你甭管!我不鬧哄,不招他們傷心!我告訴趙大爺一聲,小妞子是去年今天死的!

娘子 那也不必!

瘋子 好娘子,你再睡會兒去。我要不跟趙大爺說說,心裏堵得慌!

娘子 唉!這麽大的人,整個跟小孩子一樣!(入屋內)

瘋子 趙大爺,看!(示缸)

趙老 (直起身來)啊,(急低聲)小妞子,她去年今天……生龍活虎似的孩子,會,會……唉!

瘋子 趙大爺,您這程子老鬥爭惡霸,可怎麽不鬥鬥那個頂厲害的惡霸呢?

趙老 哪個頂厲害的惡霸?黑旋風?

瘋子 不是!那個淹死小妞子的龍須溝!它比誰不厲害?您怎麽不管!

趙老 我管!我一定管!你看著,多喒修溝,我多喒去工作!我老頭子不說謊。

瘋子 可是,多喒才修呢?明天嗎?您要告訴我個準日子,我就真佩服這個新政府了!我這就去買兩條小金魚——妞子托我看著的那兩條都死了,隻剩了這個小缸——到她的小墳頭前麵,擺上小缸,缸兒裏裝著紅的魚,綠的閘草,哭她一場!我已經把哭她的話,都編好啦,不信,您聽聽!

趙老 夠了!夠了!用不著聽!

瘋子 您聽聽,聽聽!(悲痛、低緩地,用民間曲藝的悲調唱)乖小妞,好小妞,小妞住在龍須溝。龍須溝,臭又髒,小妞子象棵野海棠。野海棠,命兒短,你活你死沒人管。北京城,得解放,大家扭秧歌大家唱。隻有你,小朋友,在我的夢中不唱也不扭……(不能成聲)

趙老 夠了!夠了!別再唱!乖妞子,太沒福氣了!瘋子,別再難過!聽我告訴你,咱們的政府是好政府,一定忘不了咱們,一定給咱們修溝!

瘋子 幾兒呢?得快著呀!

趙老 (有點起急)那不是我一個人能辦的事呀,瘋子!

瘋子 對!對!我不應當逼您!我是說,咱們這溜兒就是您有本事,有心眼啊!我一佩服您,就不免有點像擠兌您,是不是?

趙老 我不計較你,瘋哥!你進去,把小缸兒藏起來,省得教四嫂看見又得哭一場!

瘋子 我就進去!還有一點事跟您商量商量。您不是說,現在人人都得作事嗎?先前,我教惡霸給打怕了,不敢出去;我又沒有力氣,幹不來累活兒。現在人心大變了,我幹點什麽好呢?去賣糖兒、豆兒的,還不夠我自己吃的呢。去當工友,我又不會伺候人,怎辦?

趙老 慢慢來,隻要你肯賣力氣,一定有機會!

瘋子 我肯出力,就是力氣不大,不大!

趙老 慢慢地我會給你出主意。這不是咱們這溜兒要安自來水了嗎?總得有人看著龍頭賣水呀,等我去打聽打聽,要是還沒有人,問問你去成不成。

瘋子 那敢情太好了,我先謝謝您!連這件事我也得告訴小妞子一聲兒!就那麽辦啦。(回身要走)

趙老 先別謝,成不成還在兩可哪!

〔四嫂披著頭發,拖著鞋從屋裏出來。

〔瘋子急把小缸藏在身後。

趙老 四奶奶,起來啦?

四嫂 (悲哀地)一夜壓根兒沒睡!我哪能睡得著呢?

趙老 不能那麽心重啊,四奶奶!丁四呢?

四嫂 他又一夜沒回來!昨兒個晚上,我勸他改行,又拌了幾句嘴,他又看我想小妞子,嫌別扭,一賭氣子拿起腿來走啦!

趙老 他也是難受啊。本來嗎,活生生的孩子,拉扯到那麽大,太不容易啦!這條臭溝啊,就是要命鬼!(看見四嫂要哭)別哭!別哭!四奶奶!

四嫂 (掙紮著控製自己)我不哭,您放心!瘋哥,您也甭藏藏掖掖的啦!由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能不心疼嗎?可是,死的死了,活著的還得活著,有什麽法兒呢!窮人哪,沒別的,就是有個紮掙勁兒!

瘋子 四嫂,咱們都不哭,好不好?(說著,自己卻要哭)我,我……(急轉身跑進屋去)

四嫂 (拭淚,轉向趙老)趙大爺,小妞子是不會再活了,哭也哭不回來!您說丁四可怎麽辦呢?您得給我想個主意!

趙老 他心眼兒並不壞!

四嫂 我知道,要不然我怎麽想跟您商量商量呢。當初哇,我討厭他蹬車,因為蹬車不是正經行當,不體麵,沒個準進項。自從小妞子一死啊,今兒個他打連台不回來,明兒個喝醉了,幹脆不好好幹啦。趙大爺,您不是常說現下工人最體麵嗎?您勸勸他,教他找個正經事由兒幹,哪怕是作小工子活淘溝修道呢,我也好有個抓弄呀。這家夥,照現在這樣,他蹬上車,日崩西直門了,日崩南苑了,他滿天飛,我上哪兒找他去?掙多了,楞說一個子兒沒掙,我上哪兒找對證去?您勸勸他,給他找點活兒幹,掙多掙少,遇事兒我倒有個準地方找他呀!

趙老 四奶奶,這點事交給我啦!我會勸他。可是,你可別再跟他吵架,吵鬧隻能壞事,不能成事,對不對呢?

四嫂 我聽您的話!要是您善勸,我臭罵,也許更有勁兒!

趙老 那可不對,你跟他動軟的,拿感情攏住他,我再拿麵子局他,這麽辦就行啦!

四嫂 唉!真教我哭不得笑不得!(慘笑)得啦!我哭小妞子一場去!(提上鞋後跟兒)

趙老 我跟你去!

瘋子 (跑出來)我跟你去,四嫂!我跟你去!(同往外走)

——第一場終

第二場

時間 一九五〇年初夏。下午四時左右。

地點 同前幕。

〔幕啟:院中寂無一人,二春匆匆從外來,跑得氣喘噓噓的。

二春 喝!空城計!四嫂,二嘎子呢?

四嫂 (在屋中)他上學去啦!

二春 那怎麽齊老師還到處找他呢?

四嫂 (出來)是嗎?這孩子沒上學,又上哪兒玩去啦!

二春 那我再到別處找找他去!(說完又跑出大門)

大媽 (出來)二春,你回來!

四嫂 (忙到門口喊住二春)二妹妹!你回來,大媽這兒還有事呢!

二春 (擦著汗走回來)回頭二嘎子誤了上學可怎麽辦呢?

四嫂 你放心吧,他準去,哪天他也沒誤過,這孩子近來念書,可真有個勁兒!我看看他上哪兒去了!就手兒去取點活。(下)

〔二春走到自己屋門口,拿過臉盆,擦臉上、脖子上的汗。

大媽 (板著麵孔,由屋中出來)二春,我問你,你找他幹嗎?放著正經事不幹,亂跑什麽?這些日子,你簡直東一頭西一頭地象掐了腦袋的蒼蠅一樣!

二春 誰說我沒幹正經事兒?我幹的哪件不正經啊?該作的活兒一點也沒耽誤啊!

大媽 這麽大的姑娘,滿世界亂跑,我看不慣!

二春 年頭兒改啦,老太太!我們年輕的不出去,事兒都交給誰辦?您說!

大媽 甭拿這話堵搡我!反正我不能出去辦!

二春 這不結啦!(轉為和藹地)我告訴您吧!人家中心小學的女教員,齊硯莊啊,在學校裏教完一天的書,還來白教識字班。這還不算,學生們不來,她還親自到家裏找去。您多喒看見過這樣的好人?剛才送完了活兒,正遇上她挨家找學生,我可就說啦,您歇歇腿兒,我給您找學生去。都找到啦,就剩下二嘎子還沒找著!

大媽 管他呢,一個蹬車家的孩子,念不念又怎樣,還能中狀元?

二春 媽,這是怎麽說話呢?現而今,人人都一邊兒高,拉車的兒子,才更應當念書,要不怎麽叫窮人翻身呢?

大媽 象你這個焊鐵活的姑娘,將來說不定還許嫁個大官兒呢!

二春 您心裏光知道有官兒!老腦筋!我要結婚,就嫁個勞動英雄!

大媽 一張紙畫個鼻子,好大的臉!說話哪象個還沒有人家兒的大姑娘呀!

二春 沒人家兒?別忙,我要結婚就快!

大媽 越說越不象話了!越學越野調無腔!

〔娘子由外麵匆匆走來。

二春 娘子,看見二嘎子沒有?

娘子 怎能沒看見?他給我看攤子呢!

二春 給……這可倒好!我犄裏旮旯都找到了,臨完……不知道他得上學嗎?

娘子 他沒告訴我呀!

二春 這孩子!

大媽 他荒裏荒唐的,看攤兒行嗎?

娘子 現在,三歲的娃娃也行!該賣多少錢,賣多少錢,言無二價。小偷兒什麽的,差不離快斷了根!(低聲)聽說,官麵上正加緊兒捉拿黑旋風。一拿住他,曉市就全天下太平了,他不是土匪頭子嗎?哼,等拿到他,跟那個馮狗子,我要去報報仇!能打就打,能罵就罵,至不濟也要對準了他們的臉,啐幾口,呸!呸!呸!偷我的東西,還打了我的爺們,狗雜種們!我說,我的那口子在家哪?

二春 在家嗎?一聲沒出啊。

娘子 這幾天,他又神神氣氣的,不知道又犯什麽毛病!這個家夥,真教我不放心!

〔程瘋子慢慢地由屋中出來。

二春 瘋哥,你在家哪?

瘋子 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

娘子 又是瘋話!我問你,你這兩天又怎麽啦?

瘋子 沒怎麽!

娘子 不能!你給我說!

瘋子 說就說,別瞪眼!我就怕吵架!我呀,有了任務!

二春 瘋哥,給你道喜!告訴我們,什麽任務?

瘋子 民教館的同誌找了我來,教我給大家唱一段去!

二春 那太棒了!多少年你受屈含冤的,現在民教館都請你去,你不是仿佛死了半截又活了嗎?

娘子 對啦,瘋子,你去!去!叫大家夥看看你!王大媽,二姑娘,有錢沒有?借給我點!我得打扮打扮他,把他打扮得跟他當年一模一樣的漂亮!

瘋子 我可是去不了!

二春

怎麽?怎麽?

娘子

瘋子 我十幾年沒唱了,萬一唱砸了,可怎麽辦呢?

娘子 你還沒去呢,怎就知道會唱砸了?簡直地給臉不要臉!

大媽 照我看哪,給錢就去,不給錢就不去。

二春 媽!您不說話,也沒人把您當啞巴賣了!

瘋子 還有,唱什麽好呢?《翠屏山》?不象話,《拴娃娃》?不文雅!

二春 咱們現編!等晚上,咱們開個小組會議,大家出主意,大家編!數來寶就行!

瘋子 數來寶?

二春 誰都愛聽!你又唱得好!

瘋子 難辦!難辦!

〔四嫂夾著一包活計,跑進來。

四嫂 娘子,二妹妹,黑旋風拿住了!拿住了!

娘子 真的?在哪兒呢?

四嫂 我看見他了,有人押著他,往派出所走呢!

娘子 我啐他兩口去!

二春 走,我們鬥爭他去!把這些年他所作所為都抖漏出來,教他這個壞小子吃不了兜著走!

大媽 二春,我不準你去!

二春 他吃不了我,您放心!

娘子 瘋子,你也來!

瘋子 (搖頭)我不去!

娘子 那麽,你沒教他們打得順嘴流血,臉腫了好幾天嗎?你怎這麽沒骨頭!

瘋子 我不去!我怕打架!我怕惡霸!

娘子 你簡直不是這年頭兒的人!二妹妹,咱們走!

二春 走!(同娘子匆匆跑去)

大媽 二春!你離黑旋風遠著點!這個丫頭,真瘋得不象話啦!

四嫂 大媽,別再老八板兒啦。這年月呀,女人尊貴啦,跟男人一樣可以走南闖北的。您看,自從轉過年來,這溜兒女孩子們,跟男小孩一個樣,都白種花兒,白打藥針,也都上了學。唉,要是小妞子還活著……

瘋子 那夠多麽好呢!

四嫂 她太……(低頭疾走入室)

大媽 唉!(也往屋中走)

瘋子 (獨自徘徊)天下是變了,變了!你的人欺負我,打我,現在你也掉下去了!窮人、老實人、受委屈的人,都抬起頭來;你們惡霸可頭朝下!哼,你下獄,我上民教館開會!變了,天下變了!必得去,必得去唱!一個人唱,叫大家喜歡,多麽好呢!

〔狗子偷偷探頭,見院中沒人,輕輕地進來。

狗子 (低聲地)瘋哥!瘋哥!

瘋子 誰?啊,是你!又來打我?打吧!我不跑,也不躲!我可也不怕你!你打,我不還手,心裏記著你;這就叫結仇!仇結大了,打人的會有吃虧的那一天!打吧!

四嫂 (從屋中出來)誰?噢!是你!(向狗子)你還敢出來欺負人?好大的膽子!黑旋風掉下去了,你不能不知道吧?好!瞧你敢動他一下,我不把你碎在這兒!

狗子 (很窘,笑嘻嘻地)誰說我是來打人的呀!

四嫂 量你也不敢!那麽是來搶?你搶搶試試!

狗子 我已經受管製,兩個多月沒幹“活兒”了!

四嫂 你那也叫“活兒”?別不要臉啦!

狗子 我正在學好!不敢再胡鬧!

四嫂 你也知道怕呀!

狗子 趙大爺給我出的主意:教我到派出所去坦白,要不然我永遠是個黑人。坦白以後,學習幾個月,出來哪怕是蹬三輪去呢,我就能掙飯吃了。

四嫂 你看不起蹬三輪的是不是?反正蹬三輪的不偷不搶,比你強得多!我的那口子就幹那個!

狗子 我說走嘴啦!您多擔待!(賠禮)趙大爺說了,我要真心改邪歸正,得先來對程大哥賠“不是”,我打過他。趙大爺說了,我有這點誠心呢,他就幫我的忙;不然,他不管我的事!

四嫂 瘋哥,別光叫他賠不是,你也照樣兒給他一頓嘴巴!一還一報,頂合適!

狗子 這位大嫂,瘋哥不說話,您幹嗎直給我加鹽兒呢!趙大爺大仁大義,趙大爺說新政府也大仁大義,所以我才敢來。得啦,您也高高手兒吧!

四嫂 當初你怎麽不大仁大義,伸手就揍人呢?

狗子 當初,那不是我揍的他。

四嫂 不是你?是他媽的畜生?

狗子 那是我狗仗人勢,借著黑旋風發威。誰也不是天生來就壞!我打過人,可沒殺過人。

四嫂 倒仿佛你是天生來的好人!要不是而今黑旋風玩完了,你也不會說這麽甜甘的話!

瘋子 四嫂,叫他走吧!趙大爺不會出壞主意,再說我也不會打人!

四嫂 那不太便宜了他?

瘋子 狗子,你去吧!

四嫂 (攔住狗子)你是說了一聲“對不起”,還是說了聲“包涵”哪?這就算賠不是了啊?狗子不瞞您說,這還是頭一次服軟兒!

四嫂 你還不服氣?

狗子 我服!我服!趙大爺告訴我了,從此我的手得去作活兒,不能再打人了!瘋哥,咱們以後還要成為朋友呢,我這兒給您賠不是了!(一揖,搭訕著往外走)

瘋子 回來!你伸出手來,我看看!(看手)啊!你的也是人手,這我就放心了!去吧!

〔狗子下。

四嫂 唉,瘋哥,真有你的,你可真老實!

瘋子 打人的已經不敢再打,我怎麽倒去學打人呢!(入室)

〔二嘎子飛跑進來。

二嘎 媽!媽!來了!他們來了!

四嫂 誰來了?沒頭腦兒的!

大媽 (在屋中)二嘎,二春滿世界找你,叫你上學,你怎麽還不去呀?

二嘎 我這就去,等我先說完了!媽,剛打這兒過去,扛著小紅旗子,跟一節紅一節白的長杆子,還有象照像匣子的那麽個玩藝兒。

大媽 (出來)到底是幹什麽的呀?這麽大驚小怪的!

二嘎 街上的人說,那是什麽量隊,給咱們量地。

四嫂 量地幹什麽呢?

大媽 不是跑馬占地吧?

二嘎 跑馬占地是怎回事?

大媽 一換朝代呀,王爺、大臣、皇上的親軍就強占些地畝,好收糧收租,蓋營房;咱們這兒原本是藍旗營房啊!

四嫂 可是,大媽,咱們現在沒有王爺,也沒有大臣。

大媽 甭管有沒有,反正名兒不一樣,骨子裏頭都差不了多少!

四嫂 大媽,自從有新政府,咱們窮人還沒吃過虧呀!

大媽 你說得對!可那也許是先給咱們個甜頭嚐嚐啊!我比你多吃過幾年窩窩頭,我知道。當初,日本人,喲,現在說日本人不要緊哪?

四嫂 您說吧,有錯兒我兜著!

大媽 你就是“王大膽”嘛!他們在這兒,不是先給孩子們糖吃,然後才真刀真槍的一殺殺一大片?後來日本人走了,緊跟著就鬧接收。一上來說的也怪受聽,什麽捉拿漢奸伍的;好,還沒三天半,漢奸又作上官了;咱們窮人還是頭朝下!

四嫂 這回可不能那樣吧?您看,惡霸都逮去了,咱們掙錢也容易啦,您難道不知道?

二嘎 媽,甭聽王奶奶的!王奶奶是個老頑固!

四嫂 胡說,你知道什麽?上學去!

二嘎 可真去了,別說我逃學!(下)

大媽 這孩子!(匆匆入室)

〔趙老高高興興地進來。

四嫂 趙大爺,馮狗子來過了,給瘋哥賠了不是。您看,他能改邪歸正嗎?

趙老 真霸道的,咱們不輕易放過去;不太壞的,象馮狗子,咱們給他一條活路。我這對老眼睛不昏不花,看得出來。四奶奶,再告訴你個喜信!

四嫂 什麽喜信啊?

趙老 測量隊到了,給咱們看地勢,好修溝!

四嫂 修溝?修咱們的龍須溝?

趙老 就是!修這條從來沒人管的臭溝!

四嫂 趙大爺,我,我磕個響頭!(跪下,磕了個頭)

瘋子 (開了屋門)什麽?趙大爺!真修溝?您聖明,自從一解放,您就說準得修溝,您猜對了!

二春 (由外邊跑來)媽!媽!我沒看見黑旋風,他們把他圈起去啦。我可是看見了測量隊,要修溝啦!

大媽 (開開屋門)我還是有點不信!

二春 為什麽呢?

大媽 還沒要錢哪,不言不語的就來修溝?沒有那麽便宜的事!

趙老 (對瘋子)瘋哥,你信不信?

瘋子 不管王大媽怎樣,我信!

趙老 (問四嫂)你說呢?

四嫂 我已經磕了頭!

二春 這太棒了!想想看,沒了臭水,沒了臭味,沒了蒼蠅,沒了蚊子,噢,太棒了!趙大爺,惡霸沒了,又這麽一修溝,咱們這兒還不快變成東安市場?從此,誰敢再說政府半句壞話,我就掰下他的腦袋來!

趙老 (問大媽)老太太,您說呢?

大媽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家夥兒怎說,我怎麽說吧!

二春 咱們站在這兒幹什麽?還不扭一回哪?(領頭扭秧歌)嗆,嗆,起嗆起!

眾人(除了大媽)嗆,嗆,起嗆起!(都扭)

瘋子 站住!我想起來啦!我一定到民教館去唱,唱《修龍須溝》!

——第二場終

第三場

時間 一九五〇年夏初,午飯前。

地點 同前。

〔幕啟:王大媽獨坐簷下幹活,時時向街門望一望,神情不安。趙大爺自外來。

趙老 就剩您一個人啦?

大媽 可不是,都出去了。您今天沒有活兒呀?

趙老 西邊的新廁所昨兒交工,今天沒事。(坐小凳上)我剛才又去看了一眼,不是吹,我們的活兒作得真叫地道。好嘛,政府出錢,咱們還不多賣點力氣,加點工!

大媽 就修那一處啊?

趙老 至少是八所兒!人家都說,龍須溝有吃的地方,沒拉的地方,這下子可好啦!連自來水都給咱們安!

大媽 可是真的?我就納悶兒,現而今的作官的為什麽這麽愛作事兒?把錢都給咱們修蓋了茅房什麽的,他們自己圖什麽呢?

趙老 這是人民的政府啊,老太太!您看,我這個泥水匠,一天掙十二斤小米,比作官兒的還掙得多呢!

大媽 這一年多了,我好歹的也看出點來,共產黨真是不錯。

趙老 這是您說的?您這才說了良心話!

大媽 可是呀,他們也有不大老好的地方!

趙老 那您就說說吧。好人好政府都不怕批評!

大媽 昨兒個晚上呀,我跟二春拌了幾句嘴;今兒個一清早,她就不見了。

趙老 她還能上哪兒,左不是到她姐姐家去訴訴委屈。

大媽 我也那麽想,我已經托瘋哥找她去啦。

趙老 那就行啦。可是,這跟共產黨有什麽相幹?

大媽 共產黨厲害呀!

趙老 厲害?

大媽 您瞧啊,以前,前門裏頭的新事總鬧不到咱們龍須溝來。城裏頭鬧什麽自由婚,還是蔥油婚哪,鬧唄;咱們龍須溝,別看地方又髒又臭,還是明媒正娶,不亂七八糟!

趙老 王大媽,我明白了,二春要自由結婚?

大媽 真沒想到啊!共產黨給咱們修茅房,抓土匪,還要修溝,總算不錯。可是,他們也教年輕的去自由。他們不單在城裏頭鬧,還鬧到龍須溝來,您說厲害不厲害!

趙老 這才叫真革命,由根兒上來,兜著底兒來!

大媽 您要是有個大姑娘,您肯教她去自由嗎?那象話嗎?

趙老 我?王大媽,咱們雖然是老街坊了,我可是沒告訴過您。我的老婆呀……

大媽 您成過家?您的嘴可真嚴得夠瞧的!這麽些年,您都沒說過!

趙老 我在北城成的家,我的老婆是媒人給說的。結婚不到半年,她跟一個買賣人跑了。她愛吃喝玩樂,她長得不寒磣——那時候我也怪體麵——我掙的不夠她花的!她跑了之後,我沒臉再在城裏住,才搬到龍須溝來。老婆跑了,我自然不會有兒女。比方說,我要是有個女兒,要自己選個小人兒,我就會說:姑娘,長住了眼睛,別挑錯了人喲!

〔程瘋子挺高興地進來。

大媽 二春在大姑娘那兒哪?

瘋子 在那兒,一會就回來。

大媽 這我就放心了!勞你的駕!你跟她怎麽說的?

瘋子 我說,回去吧,二姑娘,什麽事都好辦。

大媽 她說什麽呢?

瘋子 她說:媽媽要是不依著我,我就永遠不回去,打這兒偷偷地跑了!

大媽 丫頭片子,沒皮沒臉!你怎麽說的?

瘋子 我說,別那麽辦哪!先回家,從家裏跑還不是一樣?

大媽 這是你說的?你呀,活活的是個半瘋子!

趙老 大媽,想開一點吧。二春的事,您可以提意見,可千萬別橫攔著豎擋著!我吃過媒人的虧,所以我知道自由結婚好!

大媽 唉,我簡直地不知道怎麽辦好啦!

〔丁四腳底下象踩著棉花似的走進來。

大媽 這是怎麽啦!

丁四 沒事,我沒喝醉!

趙老 大媽,給他點水喝!回頭別教四嫂知道,省得又鬧氣!

大媽 我給他倒去。(去倒水)哼,還沒到晌午,怎麽就喝貓尿呢?

瘋子 (扶丁四坐下)坐坐!

大媽 (端著水)先喝口吧!(把水交給瘋子)

丁四 沒事!我沒喝醉!

趙老 喝多了點,可是沒醉!

大媽 就別說他了,他心裏也好受不了!(向丁)再來一碗水呀!

丁四 不要了,大媽!勞您駕!剛才一陣發暈,現在好啦!(把碗遞給大媽)我是心裏不痛快,其實並沒喝多!

〔大媽又去幹活;瘋子也坐下。

趙老 (向丁)我不明白,老四,四奶奶現在掙得比從前多了,你怎麽倒不好好幹了呢?你這個樣,教我老頭子都沒臉見四奶奶,她托我勸你不是一回了!

丁四 您向著這個政府,淨揀好的說。

趙老 有理講倒人,我沒偏沒向!

丁四 您聽我說呀,二嘎子的媽,不錯,是掙得多點了;可是我沒有什麽生意。您看,解放軍不坐三輪兒,當差的也不是走,就是騎自行車,我拉不上座兒!

趙老 可是你也不能隻看一麵呀。解放軍不坐車?當初那些大兵倒坐車呢,下了車不給錢,還踹你兩腳。先前你是牛馬,現在你是人了。這不是我專揀好的說吧?

丁四 不是。

趙老 好!當初,巡警不敢管汽車,專欺負拉車的,現在還那樣嗎?

丁四 不啦!

趙老 好!前些日子,政府勸你們三輪車夫改業,我掰開揉碎地勸你,你隻當了耳旁風。

丁四 我三十多歲了,改什麽行?再者我也舍不得離開北京城。

趙老 隻要你不惜力,改行就不難!舍不

得北京,可又嫌這兒髒臭,動不動就泡磨菇,你算怎麽回事呢?開墾,挖煤,人家走了的都快快活活地搞生產,政府並不騙人!

丁四 騙人不騙人的,反正政府說話有時候也不算話!

趙老 什麽?

丁四 您就說,前些日子,他們測量這兒,這麽多天啦,他們修溝來了沒有?

趙老 修溝不是仨錢兒油倆錢兒醋的事,那得畫圖,預備材料,請工程師,一大堆事哪!丁四,我跟你打個賭,怎樣?

丁四 甭打賭。反正多喒修溝,我就起勁兒幹活兒。您老說,這個政府是人民的,我倒要看看,給人民辦事不辦!這條溝淹死了小妞,我跟它有仇!

趙老 這可是你說的?不準說了不算!

丁四 您看著呀!

趙老 好,我等著你的!多喒溝修了,你還不聽我的話,看,我要不揍你一頓的!

丁四 您揍我還不容易,我又不敢回手。

趙老 你這個家夥,軟不吃,硬不吃,沒法兒辦!

〔二嘎子提著一筐子煤核兒,飛跑進來。

二嘎 爸爸,給你,半筐子煤核兒,夠燒好大半天的!(說完,轉身就跑)

丁四 嗨!你又上哪兒闖喪去?

二嘎 我上牟家井!

丁四 幹嗎?

二嘎 那裏搭上了窩棚,來了一大群作工的。還聽說,大街上不知道多少輛車,拉著磚、洋灰、沙子,還有裏麵能站起一個人的大洋灰筒子!我得鑽到筒子裏試試去,看到底有多高!(跑去)

趙老 修溝的到了!到了!

瘋子 二嘎子,等等,我也去!(跑去)

大媽 (也立起來往前跑了兩步)真修溝?真一個錢也不跟咱們要?

趙老 這才信了我的話吧?老太太!

大媽 沒聽說過的事!沒聽說過的事!

趙老 丁四,你怎麽說?

丁四 我,我……

趙老 (把丁四拉起來,麵對麵懇切地)丁四,你看,咱們的政府並不富裕——金子、銀子不是都教蔣介石跟貪官給刮了去,拿跑了嗎?—可是,還來給咱們修溝,修溝不是一兩塊錢的事啊!政府的這點心,這點心,太可感激了吧?

丁四 我知道!

趙老 東單、西四、鼓樓前,哪兒不該修?幹嗎先來修咱們這條臭溝?政府先不圖市麵兒好看,倒先來照顧咱們,因為這條溝教我年年發瘧子,淹死小妞子;一下雨,娘子就擺不上攤子,你拉不出車去,臭水帶著成群的大尾巴蛆,流到屋裏來。政府知道這些,就為你,我,全龍須溝的人想辦法,不教咱們再病,再死,再臭,再髒,再挨餓。你我是人民,政府愛人民,為人民來修溝!你信不信我的話呀?

丁四 我信了!信了!我打這兒起,不再抱怨,我要好好地幹活兒!

趙老 比如說,政府招呼你去修溝,你去不去呢?這是你的溝,也是你的仇人,你肯不肯自己動手,把它弄好了呢?

丁四 別再問啦,趙大爺,對著青天,我起誓:一動工,我就去挖溝!

——幕落

第三幕

第一場

時間 一九五〇年夏,某一夜的後半夜,天尚未明。

地點 龍須溝地勢較高處的一家小茶館——三元茶館。

布景 三元茶館是兩間西房,互相通連,冬天在屋裏賣茶,夏季在屋外用木棍支著舊席棚,棚下有土台,作為茶桌。旁邊放著長方桌,上邊有茶壺、茶碗和小酒壇子、酒菜,和少許的低級香煙,另外兩三個玻璃缸裏麵裝著一包包的茶葉、花生仁等。

〔幕啟:前半夜的雨剛剛止住,還能聽得見從破席棚滴下來的滴水聲,間有一兩聲雞鳴。

〔茶館的劉掌櫃,點著洋油燈在爐旁看看火,看看水壺,又向棚外張望,好象在等待什麽人似的。

〔一位警察走向棚來,穿著被水浸透的雨衣,赤腳穿著膠皮鞋,泥已濺滿褲腿上,手裏拿著電筒。

警察 劉大爺,您多辛苦啦!

掌櫃 哪兒的話您哪!

警察 您這兒預備得怎麽樣啦?

掌櫃 都差不離兒啦,等會兒老街坊們來到,準保有熱茶喝,有舒服地方坐。

警察 這就好了!所長指示我,教我跟趙大爺說:請他先別挖溝,先招呼著老街坊們到這兒來,免得萬一房子塌了,砸傷了人!

掌櫃 也就是擱在現而今哪,要是在解放以前,別說下雨,就是淹死、砸死也沒人管哪!這可倒好,派出所還給找好了地方,教老街坊們躲躲兒,惟恐怕房子塌了砸死人!

警察(一邊聽掌櫃的講話,一邊用電筒照那兩間西房)可不,這回事啊,也幸虧是大家夥兒出來自動地幫忙,要光靠我們派出所這幾個人跟工程隊呀,幹的也不能這麽快!劉大爺,我走啦!回頭趙大爺領著老街坊們來,您可多照應點兒!喲!老街坊們來了!〔趙老領著一批群眾先上。

警察 趙大爺!都來了嗎?

趙老 來了一撥兒,跟著就都來!

警察 這兒拜托您啦!我幫助挖溝去。(向群眾)老街坊們,這兒歇歇兒吧!(下)

趙老 女人、小孩到屋裏去!屋裏有火,先烤幹了腳!

〔女人、小孩向屋內移動,男人們或立或坐。

趙老 二春!二春!二春還沒來嗎?

二春 (從外麵應聲)來嘹!趙大爺,我來嘹!(跑上,手中提著小包,身上披著破雨衣;放下小包;一邊脫雨衣,一邊說)好家夥,差點兒摔了兩個好的。地上真他媽的滑!

趙老 別說廢話,先幹活兒!

二春 幹什麽?您說!

趙老 先去燒水、沏茶,教大家夥兒熱熱呼呼的喝一口!然後再多燒水,找個盆,給孩子們燙燙腳,省得招涼生病!

二春 是啦!(提起小包要往屋中走)

〔一青年背著王大媽上,她兩手拿著許多東西。

大媽 二春!二春!你在哪兒哪?你就不管你媽了呀?我要是摔死了,你橫是連哭都不哭一聲!

二春 (向青年)你進來歇歇呀!

青年 還得背人去呢!(跑下)

二春 媽!屋裏烤烤去!(接媽手中的東西)

大媽 我不在這兒!(不肯鬆手東西)

二春 不在這兒,您上哪兒?

大媽 我回家!我忘了把烙鐵拿來了!

趙老 大媽,這是瞎胡鬧!烙鐵不會教水衝了走!您歲數大,得給大家作個好榜樣,別再給我們添麻煩!

大媽 唉!(坐下)我早就知道要出漏子!從前,動工破土,不得找黃道吉日嗎?現在,好,說動土就動土,也不挑個好日子;龍須溝要是衝撞了龍王爺呀,怎能不發大水!

趙老 二春!幹你的去;就讓老太太在這兒叨嘮吧!

二春 媽,好好的在這兒,別瞎叨嘮!現在呀,哪天幹活兒,哪天就是黃道吉日,用不著瞧皇曆!(入屋中)

〔瘋子攙著娘子上。

娘子 你撒手我!你是攙我,還是揪我呢?

瘋子 好,我撒手!

娘子 趙大爺,我幹點什麽?

趙老 幫助二春去,她在屋裏呢。瘋哥,你把東西交給娘子,去作聯絡員,來回地跑著點。

瘋子 好,我能作這點事。真個的,這兒的水夠使嗎?自來水的鑰匙可在咱身上呢!

掌櫃 夠用,夠用!

〔瘋子下。

娘子 (看見大媽)喲!老太太,您怎麽在這兒坐著,不進去呢?

大媽 我不進去!沒事找事兒,非挖溝不可,看,挖出毛病來沒有?

娘子 您忘了,每回下大雨不都是這樣嗎?

趙老 再說,溝修好以後,就永遠不再出這樣的毛病了!

二春 (在屋門內)趙大爺,娘子,都不必再理她!媽,您老這麽不講理,我可馬上就結婚,不伺候著您了!

大媽 哼,不教我相看相看他,你不用想上轎子!

二春 您不是相看過了嗎?

大媽 我?見鬼!我多喒看見過他?

二春 剛才背著您的是誰呀?(回到屋內)

大媽 就是他?

趙老

娘子

哈哈哈!

娘子 這門親事算鐵了!

大媽 我,我,我鬥不過你們!我還是回家!破家值萬貫,我不能半夜裏坐野茶館玩!

娘子 算了吧,老太太!這回水並不比從前那些回大,不過呀,政府跟警察呀,唯恐其砸死人,所以把咱們都領到這兒來!得啦,進去歇會兒吧!

二春 (在屋中)快來呀,茶沏好啦!誰來碗熱的!

娘子 走吧,喝碗熱茶去!(扯大媽往屋中走)

瘋子 (在遠處喊叫)往這邊來,都往這邊來!趙大爺,又來了一批!

趙老 (往外跑)這邊!這邊!

〔又來了一批人,男的較多。

趙老 女的到屋裏去!男的把東西放下,丟不了。咱們還得組織一下,多去點人,幫著舀水跟挖溝去吧!不能光教官麵上的人受累,咱們在旁邊瞧著呀!

眾甲 衝著人家這股熱心勁兒,咱們應當回去幫忙!

趙老 這話說得對!有我跟劉掌櫃的在這兒,放心,人也丟不了,東西也丟不了。我說,四十歲以上的去舀水,四十以下的去挖溝,合適不合適?

眾乙 就這麽辦啦!

眾人 咱們走哇!(下)

〔丁四嫂獨自跑上。

四嫂 趙大爺,趙大爺,沒看見二嘎子呀?

趙老 沒有!他那麽大了,丟不了!

四嫂 這孩子,永遠不教大人放心!

趙老 丁四呢?

四嫂 他挖溝去了!

趙老 好小子!他算有了進步!

四嫂 有了進步?哼!您等著瞧!他在外麵受了累回來,我的罪過可大啦!他橫挑鼻子豎挑眼,倒好象他立下汗馬功勞,得由我跪接跪送才對!

趙老 就對付著點吧!你受點委屈,將就將就他。不管怎麽說,他現在總是為人民服務哪,還真賣力氣,也怪難為他的!

娘子 (在屋門口叫)四嫂,進來,喝口水,趕趕寒氣兒!

四嫂 娘子,你給我照應著東西,我得找二嘎子去!好家夥,他可別再跟小妞子似的……(下)

〔瘋子跑進來。

瘋子 丁四哥回來了!

〔丁四扛著鐵鍬,滿身泥垢,疲憊地從外邊來。

趙老 四爺,回來啊?

丁四 快累死了,還不回來?

瘋子 四哥,溝怎樣啦?

丁四 快挖通了!(坐)

娘子 (端茶來)四哥,先喝口熱的!(讓別人)

大媽 (出來)丁四,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呀?水下去沒有?屋子塌了沒有?咱們什麽時候能回去?他們真把東西都搬到炕上去了嗎?

二春 (出來)媽!媽!您一問就問一大車事呀!四哥累了半夜了,您教他歇會兒!

大媽 我不再出聲,隻當我沒長著嘴,行不行?

丁四 別吵嘍!有人心的,給我弄點水,洗洗腳!

二春 我去!我去!(入屋)

丁四 (打哈欠)趙大爺!

趙老 啊!怎樣?

丁四 自從一修溝,我就聽您的話,跟著作工。政府對得起咱們,咱們也要對得起政府。話是這麽講不是?

趙老 對!你有功!政府給咱們修溝,你年輕輕的還不出一膀子力氣?

丁四 可是,我苦幹一天,晚上還教水泡著,泥人還有個土性兒,我受不了!我不幹啦!我還去拉車,躲開這個臭地方!

二春 (端水來)四哥,先燙燙腳!

丁四 (放腳在盆內)我不幹了!

二春 不幹什麽呀?

瘋子 四哥!四哥!來,我給你洗腳,你去修溝,你跟政府一樣的好,我願意給你洗腳。趙大爺常說,為大家幹活兒的都是好漢。四哥,你是好漢,我願意伺候你,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種低三下四的人!

娘子 四哥,瘋子常犯糊塗,這回可作對了!教他給你洗!

丁四 瘋哥,那不行!不敢當!

〔四嫂跑進來。

四嫂 那可不能!瘋哥,起開,我給他洗!(蹲下給他洗)

丁四 你幹什麽去啦?

四嫂 我找二嘎子去啦。找了七開八得,也找不著他!

丁四 對,再把兒子丟了,夠多麽好啊!我是得躲開這塊倒黴的地方!這個地方不出好事!

四嫂 你又來了不是?你是困了,累了,鬧脾氣。洗完了,我給你找個地方,睡會兒覺!二嘎子丟不了,他那麽大了。

趙老 丁四,你現在為大家夥兒挖溝,大家夥兒誰不伸大拇哥,說你好!

丁四 是嗎,腳都快泡爛了,還不說我好!

〔一警察背著二嘎子進來,二嘎子已睡著了。

四嫂 (迎過去)二嘎子,你上哪兒去嘍?

警察 他是好心,跟著我跑了半夜。現在,他已經睜不開眼,我把他背回來啦。

二嘎(睜開眼,下來)媽!我可困得不行了!

〔四嫂攜二嘎子入屋中。

警察 趙大爺,辛苦啦!這兒都順序?

趙老 挺好!你先喝碗水吧,也累得夠瞧的啦!

二春 來,您喝碗!(遞茶)

警察 謝謝二姑娘,你也賣了力氣!王大媽,您受委屈啦!

大媽 我受屈不受屈的,到底這都是怎回事呢?

警察 待會兒我再跟您說。瘋哥,娘子,你們也辛苦啦!

娘子 您才真受了累!瘋子今天也不錯,作聯絡員!

警察 丁四哥,這一夜可夠你受的!

趙老 哼,老四正鬧脾氣!又是什麽還拉車去,不管咱們的臭事兒嘍!

丁四 趙大爺,趙大爺,那是剛才,現在我又好啦!同誌,就憑您親自把二嘎子背回來,您教我幹嗎,我幹嗎!什麽話呢,咱們都是外場人,不能一麵理,耍老娘兒們脾氣!

二春 女人,我們女人並不象你,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

警察 得,得,先別拌嘴!丁四,你找個地方睡會兒去!

丁四 這兒就好,打個盹兒就行!

二春 可倒好,說不鬧脾氣,就比誰都順溜!

〔剛才走出去的男人們回來一部分。

警察 辛苦了,諸位!溝挖通了?

眾人 通啦!

警察 屋裏還有人吧?

二春 有,孩子跟婦女。

警察 別驚動小孩子,大人願意聽聽的,可以請出來。

二春 我去。(跑到屋門口叫大家)

警察 老街坊們!

〔眾婦人,四嫂在內,隨二春出來。

警察 老街坊們!都請坐!請趙大爺說說,因為夜裏的事兒,有人知道,有人還不大清楚。(眾有立有坐)趙大爺,說說吧!

趙老 你也坐下吧!你也幹了半夜啦!

警察 行,站著好。

趙老 老街坊們,修溝的計劃是先修一道暗溝;把暗溝修好,再填上那條老的明溝。這個,諸位都知道。

眾人 知道。

趙老 剛一修溝的時候,工程處就想得很周到,下邊用板子頂住溝梆子,上邊用柱子戧住了牆,省得下麵的土一鬆,屋子跟牆就許垮架;咱們這溜兒的房子都不大結實。這個,大家也都知道。

眾人 知道。

趙老 可是,連這麽留神哪,還出了昨兒夜裏的毛病!第一是:誰也沒有想到這麽早就能下瓢潑瓦灌的暴雨。第二是:正在新溝跟舊溝接口的地方,新挖出來的土一時措手不及抬走,可就堵住了舊溝。這麽一來,大家可受了驚,受了委屈,受了損失。區政府裏,公安局裏都覺得對不起咱們。剛才,連區長帶別的首長,全都聽到信兒就趕到了;區長親自往外背人,搶救東西。派出所所長,現在還在給大家往外掏水呢。諸位有什麽話,盡管說,待會兒好轉告訴區長、所長。

〔眾人無語。

警察 有話就說吧,好話歹話都可以說,咱們是一家人!

二春 要依我看哪……

大媽 二春!這兒有的是人,你占什麽先,姑娘人家的!

二春 好,您要有話,您就說!

〔大媽不語。

趙老 大媽說呀!現在的警察願意聽咱們的話。

大媽 我沒的說,要說呀,我隻說這一句:下回再下雨呀,甭教我出來!半夜三更的實在可怕!

警察 區長、所長是怕屋子塌了,砸死人哪!老太太!

眾甲 要不挖那道暗溝,不是沒有這回事了嗎?

二春 你說的是糊塗話!

眾甲 這兒不是誰都可以說話嗎?

二春 可也不能說糊塗話!不修暗溝!怎麽能填平了明溝!不弄沒了明溝,咱們這裏幾兒個才能不髒不臭?你說!

娘子 再說—

眾乙 喝!娘子軍!

〔眾人笑。

娘子 再說:去年,前年,年年哪回下大雨,不淹起咱們來?可是,淹死,砸死,有誰管過咱們?咱們憑良心說話,這回並不比往年那些回淹得苦,可是連區長都上頭淋著,下頭蹚著,來救咱們,咱們得謝謝他們!

四嫂 我不管別的,隻說說我的那口子,(指伏桌睡的丁四)要不是因為修咱們的溝,他能變成工人,給大家夥作點事嗎?趕明兒個,溝修好了,有多麽棒呢!

二春 說得好!四嫂!

〔眾人鼓掌。

警察 趙大爺,您再說兩句吧!

眾人 趙大爺多說說!

趙老 好吧,我再說幾句吧。政府不修王府井大街,不修西單牌樓,可先給咱們修溝,這實在是件了不起的事。修溝出了點毛病,政府又這麽關心我們,我活六十多歲了,沒有見過!再者,溝修好了以後,不是就永遠不出毛病了嗎?人心都在人心上,政府愛我們,我們也得愛政府。是不是呀?諸位?

眾人 趙大爺說得對!

瘋子 要沒這回事,咱們還不知道政府這麽好呢!

警察 我補充一兩句:這回事兒還算好,沒有傷了人。大家的東西呢,來得及的我們都給搬到炕上去了。現在,雨住了,天也亮了,大家願意回家看看去呢,就去;願意先歇會兒再去呢,西邊咱們包了兩所小店兒,大家隨便用。

趙老 到家裏看看,要是沒法兒歇歇睡會兒,還可以到店裏去。是這樣不是?

警察 對!西邊的聯升店跟天成店。二春姑娘,你招呼著姑娘老太太們到聯升店去。趙大爺,您帶著男同誌們到天成店去。

二春 媽、娘子、四嫂、諸位,咱們走哇!

娘子 我去拿東西。(入屋中,幾位婦人隨著)

四嫂 (同二嘎出來)這位爺(指丁四)還睡哪。頂好別驚動他,就讓他睡下去吧。(給他披上一件衣服)

二春 媽,走哇!

大媽 一輩子沒住過店,我不去!我回家!

二春 屋裏還有水哪!

大媽 在家裏蹚著水也是好的!

二春 成心搗亂!媽!您可真夠瞧的!

四嫂 二嘎子,你送王奶奶去!到家要是不能住腳,就攙她老人家到店裏來,聽見了沒有?給王奶奶拿著東西!

二嘎 王奶奶,我要是走得快,您可別罵我!

大媽 我幾兒罵過人?小泥鬼兒!

警察 王大媽,您走哇?慢著點,地上怪滑的!

大媽 (回首)久住龍須溝,走道兒還會不知道怎麽留神?

二春 (對婦女們)咱們走吧?

眾人 走!同誌,替我們給區長、所長道謝!(往外走)

趙老 (對男人們)咱們也走吧?

眾甲 咱們給挖溝的弟兄們喊個好!

眾人(連沒走淨的婦女一齊喊)好!好!

——第一場終

第二場

時間 一九五〇年夏末。龍須溝的新溝落成,修了馬路。

地點 同第一幕小雜院。

布景 雜院已經十分清潔,破牆修補好了,垃圾清除淨盡了,花架子上爬滿了紅的紫的牽牛花。趙老的門前,水缸上,擺著鮮花。丁四的窗下也添了一口新缸。滿院子被陽光照耀著。

〔幕啟:王大媽正坐在自己門前一個小板凳上,給二春縫著花布短褂,地上擺著一個針線笸蘿。四嫂從屋裏出來,端詳自己的打扮,特別是自己的新鞋新襪子。

大媽 (看四嫂出來,向她發牢騷)四嫂哇!您看二春這個丫頭,今兒個也不是又上哪兒瘋去了!我這兒給她趕件小褂,連穿上試試的工夫都抓不著她!

四嫂 她忙啊!今天咱們門口的暗溝完工,也不是要開什麽大會,就是辦喜事的意思。她說啦,您、我、娘子都得去;要不怎麽我換上新鞋新襪子呢!您看,這雙鞋還真抱腳兒,肥瘦兒都合適!

大媽 我可不去開會!人家說什麽,我老聽不懂。

四嫂 也沒什麽難懂的。反正說的都離不開修溝,修溝反正是好事,好事反正就得拍巴掌,拍巴掌反正不會有錯兒,是不是?老太太!

大媽 哼,你也跟二春差不多了,為修溝的事,一天到晚樂得並不上嘴兒!

四嫂 是值得樂嘛!您看,以前大夥兒勸丁四找點正事作,誰也勸不動他。一修溝,好,溝把他勸動了!

大媽 臭溝幾兒個跟他說話來著?

四嫂 比方說呀,這是個比方,溝仿佛老在那兒說:我臭,你敢把我怎樣了?我淹死你的孩子,你敢把我怎樣了?政府一修溝啊,丁四可仿佛也說了話:你臭,你淹死我的孩子?我填平了你個兔崽子!就是這麽一回事。

〔娘子提著籃子回來。

四嫂 娘子,怎這麽早就收了?

娘子 不是要開大會嗎?百年不遇的事,我歇半天工,好開會去。喝,四嫂子,您都打扮好了?我也得換上件幹淨大褂兒。這,好比說,就是給龍須溝作生日;新溝完了工,老溝玩了完!

大媽 什麽事兒呀,都是眼見為真;老溝還敞著蓋兒,沒填上哪!

娘子 那還能不填上嗎?留著它幹什麽呀?老太太,對街麵兒上的事您太不積極啦!

大媽 什麽雞極鴨極的,反正我沉得住氣,不亂捧場,不多招事。

四嫂 我知道您為什麽老不高興,就是為二姑娘的婚事。您心裏有這點委屈別扭,就看什麽也不順眼,是吧?

大媽 按說,我不應當因為自己的別扭,就攔住你們的高興!是啊,你們應該高興。你就說,連瘋哥都有了事作,誰想得到啊!

娘子 大媽,您別提瘋子,他要把我氣死!

大媽

怎麽?

四嫂

娘子 自從他得著這點美差,看自來水,夜裏他不定叫醒我多少遍。一會兒,娘子,雞還沒打鳴兒哪?

大媽 他可真雞極呀!

娘子 待一會兒,娘子,還沒天亮哪?這家夥,看看自來水,倒仿佛作了軍機大臣,唯恐怕誤了上朝!

四嫂 娘子,可也別說,他要不是一個心眼,說幹就真幹,為什麽單派他看自來水呢?我看哪,他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這個事兒交給他頂合適啦!

娘子 是呀,無論怎麽說吧,他總算有了點事作;好歹的大夥兒不再說他是廢物點心,我的心裏總痛快點兒!要是夜裏他不鬧,不就更好了嗎?

四嫂 哪能那麽十全十美呢?這就不錯!我的那口子不也是那樣嗎?在外邊,人家不再喊他丁四,都稱呼他丁師傅,或是丁頭兒;你看,他樂得並不上嘴兒;回到家來,他的神氣可足了去啦,吹胡子瞪眼睛的,瞧他那個勁兒!

娘子 可也別說呀,他這路工人可有活兒幹啦!淨說咱們這一帶,到永定門去的大溝,東曉市的大溝,就還夠作好幾個月的。共產黨啊,是真行!聽說,三海、後海、什刹海,連九城的護城河,都給挖啊!還壘上石頭壩。以後還要挨著班兒地修馬路呢。四哥還愁沒事兒作?二嘎子更有出息啦,進工廠當小工子,還外帶著念書,趕明兒要是好好的幹,說不定長大了還當廠長呢!

四嫂 唉!慢慢地熬著吧,橫是離好日子不遠啦!喲!二嘎子那件小褂兒還沒上領子呢!(進屋取活計)〔程瘋子自外麵唱著走來。

瘋子 我的水,甜又美,喝下去肚子不鬧鬼。我的水,美又甜,一挑兒才賣您五十元。

娘子 瞧這個瘋勁兒!大媽!您坐著,我進去換衣裳去啦。(下)

瘋子 (進來,還唱)沏茶喝,甜又香,不象先前沏出茶來稠嘟嘟的象麵湯。洗衣裳,跟洗臉,滑滑溜溜又省胰子又省鹼。

四嫂 (取了活計出來,縫著衣服)瘋哥,你不看著水,幹嗎回來啦?

瘋子 大媽、四嫂,我回來研究那段數來寶,好到大會去唱!二嘎子替我看著水呢。他現在識文斷字,比我辦事還精明呢!

四嫂 哼,你們這一對兒夠多麽漂亮啊!

瘋子 四嫂,別小看我們倆,坐在一塊兒我們就討論問題!

四嫂 就憑你們倆?

瘋子 您聽著呀!剛才,我說,二嘎子,你看,現在咱們這兒有新溝老溝兩條溝,一前一後夾住了咱們的院子。新溝是暗溝,管子已經都安好,完了工啦;上麵修成了一條平平正正的馬路。二嘎子說:趕明兒個,舊溝又咵喳咵喳地一填,填平了,又修成一條馬路。我就說,咱們房前房後,這麽一來,就有兩條馬路,馬路都修好,我問二嘎子,該怎麽辦了?四嫂,二嘎子真聰明;他說:該種樹!他問我:瘋大爺,種什麽樹?我說:柳樹,垂楊樹,多麽美呀!二嘎子說:呸!

四嫂 你看這孩子!

瘋子 他說,得種桃樹,到時候可以吃大蜜桃啊!您瞧,二嘎子多麽聰明!

娘子 (在屋中)別說啦,快來編詞兒吧!

瘋子 趕趟,等我說完最要緊的一段兒。四嫂,我跟二嘎子又研究出來:咱們這兒,還得來個公園。二嘎子提議:把金魚池改作公園,周圍種上樹,還有遊泳池,修上幾座亭子,夠多麽好啊!

娘子 (出來,換上新衫)別在這兒作夢啦!

四嫂 也不都是夢。誰想到咱們門口會有了馬路,會有了幹幹淨淨的廁所,會有了自來水?誰能說這兒就不該有個公園呢!

瘋子 四嫂言之有理!如此,大媽、四嫂、娘子,我就暫且失陪了!

(以上均用京劇話白的腔調,走入屋中)

四嫂 也難怪孩子們愛他,他可真婆婆媽媽的有個趣兒!

娘子 就別誇他了,跟小孩子一樣,越誇越發瘋!

〔丁四夾著一身新藍布褲褂,歡歡喜喜地進來。

丁四 王大媽,娘子,看新衣裳嘔!

〔她們都圍上來。大媽以手揉布,看布質好壞;娘子看褲子的長短;四嫂看針線細不細。

丁四 (看見了四嫂的新鞋新襪)哼,打下麵看哪,還不認識你了呢!

四嫂 別耍骨頭!(提著褂子)穿上,看看長短。

丁四 (穿)怎樣?

娘子 挺好!挺合身兒!

大媽 就怕呀,一下水得抽一大塊!

丁四 大媽!您專會說吉祥話兒!

大媽 不是呀!你們男人要是都會買東西,要我們女人幹什麽呢?

四嫂 得啦,管它抽多少呢,反正今天先穿個新鮮勁兒!

大媽 別怪我說,那可不是過日子的道理呀!你就該去買布,咱們大夥兒給他縫縫;那,一身能當兩身穿!

丁四 可是大媽,您可也有猜不到的事兒。剛才呀,賣衣裳的一張嘴,就要四萬五,不打價兒。

娘子 現在買什麽都是言無二價。

丁四 我把衣裳撂下,跟他聊天。喝,我撒開了一吹:我買這身兒為的是去開大會;我修的溝,我能不去參加落成典禮嗎?我又一說:怎麽大夏天的,上邊曬得流油,下邊踩著黑泥,旁邊老溝冒著臭氣,蒼蠅、蚊子落在身上就叮,臭汗一直流到鞋底子上!我還沒說完哪,您猜怎麽著,他把衣裳塞在我手裏,說:拿去,給我四萬塊錢!不賠五千,趕明兒你填老溝的時候,把我一塊兒埋進去!大媽,您想得到這一招嗎?

大媽 喲,那可太便宜了,我也買一身去!

丁四 大媽,您修過溝嗎?

大媽 對!我再去修溝就更象樣兒了!不理你們了,簡直地說不到一塊兒!(回去作活)

〔二春襟前掛著紅綢條——聯絡員。頭上也紮著綢條,從外跑進來。

二春 四哥,還不快去,你們集合啦!

丁四 我換上褲子就走!(跑進屋去)

大媽 二春快來試試衣裳!(提著花短褂給二春穿)

二春 (試著衣裳)媽,今兒個可熱鬧了,市長、市委書記還來哪!媽,您去不去呀?

大媽 不去,我看家!

二春 還是這樣不是?用不著您看家,待會兒有警察來照應著這條街,去,換上新衣裳去!教市長看看您!

娘子 您就去吧,老太太!龍須溝不會天天有這樣的熱鬧事。

四嫂 您去!我保駕!

大媽 好吧!我去!(入室)

四嫂 戴上您那朵小紅石榴花兒!

二春 娘子,四嫂,得預備一下呀,待一會兒還有報館的人來訪問咱們,也許給咱們照像呢!娘子,人家要問你,對修溝有什麽感想,你說什麽?

娘子 什麽叫感想啊?

大媽 (在屋門內)你就別趕碌她啦!越趕她越想不起來啦!

二春 感想啊,大概就是有什麽想頭兒。

〔丁四從屋中跑出來。

丁四 會場上見啦!(跑出去,高興地唱著“解放區的天……”)

娘子 這麽說行不行?一修溝啊,連我的瘋爺們都有了事作,我感激政府!

二春 行!你呢,四嫂?

四嫂 要問我,我就說:政府要老這麽作事呀,龍須溝就快成了大花園啦!可有一樣,成了花園,也得讓咱們住著!

二春 別看四嫂,還真能說兩句兒呢!你放心,溝臭的時候是咱們住,香的時候也是咱們住!媽!媽!

大媽 別催我!(出來)這樣行了吧?(指衣服)

二春 (端詳媽媽)行啦!人家要問您,您說什麽呀?

大媽 我——

二春 說什麽呀?

大媽 溝修好了,我可以接姑奶奶啦!

〔大家哈哈大笑。

二春 您就是這一句呀?

大媽 見了生人,說不出話來!(突然想起)二春,我可不照像,照一回丟一回魂兒!

二春 媽,您可真會出故典!

娘子 我替您,我不怕丟魂兒,把我照了去,也教各處的人見識見識,北京城有個程娘子!我又有了個主意,咱們大家夥兒應當湊點錢,立一塊碑,刻上:以前這兒是臭溝,人民政府把它修成了大道!

二春 這可是好意見,我得告訴趙大爺。咱們得湊錢立這塊碑!

四嫂 對!也教後代子孫知道知道。要湊錢,我捐一斤小米兒!

〔遠處有腰鼓聲。

二春 腰鼓隊出來了!咱們走吧!

〔二嘎子手執小紅旗子飛跑而來。

二嘎 報!趙隊長爺爺到!擺隊相迎!

〔趙老穿著新衣,胸前佩紅綢條,昂然地進來。

二春 瞧趙大爺喲!簡直象總指揮!

趙老 (笑)小丫頭片子!

二春 趙大爺,您可得預備好了喲,新聞記者一定會訪問您!

趙老 還用你囑咐,前三天我就預備好嘍!

二春 好,我當記者:(摹擬)您對修溝有什麽感想?

趙老 簡單地說,還是詳細地說?

二春 (摹擬)請簡單地說吧!

趙老 這叫五福臨門!

二春 哪五福呢?

趙老 我們的門前修了暗溝,院後要填平老明溝,一福。前前後後都修上大馬路,二福。我們有了自來水,三福。將來,這裏成了手工業區,大家有活作,有飯吃,四福。趕明兒個金魚池改為公園,作完了活兒有個散逛散逛的地方,五福!

二春 四嫂 娘子 大媽 (與趙老同時)五福!

〔附近鄰居,都象院裏人一樣,換了新衣服,去開會。正經過大門口。一位警察跑進門來,招呼大家。群眾有的等在大門外,也有走進院裏來的。

〔遠處軍樂聲,腰鼓聲。

警察 開會去嘍!快到時候啦!

〔大媽返身要鎖自己的房門,四嫂、娘子趕去攔大媽。正拉著她要往外走,瘋子由屋中跑出,手裏拿著竹板。

瘋子 諸位別忙,先等等兒,我這兒編出來個新詞兒,先給你們唱唱試試!

眾人 讚成!唱,唱!

瘋子 聽著啊——給諸位,道大喜,人民政府了不起!了不起,修臭溝,上手兒先給咱們窮人修。請諸位,想周全,東單、西四、鼓樓前;還有那,先農壇,五壇八廟、頤和園;要講修,都得修,為什麽先管龍須溝?都隻為,這兒髒,這兒臭,政府看著心裏真難受!好政府,愛窮人,教咱們幹幹淨淨大翻身。修了溝,又修路,好教咱們挺著腰板兒邁大步;邁大步,笑嘻嘻,勞動人民努力又心齊。齊努力,多作工,國泰民安享太平!

眾人(跟瘋子齊聲喊)享太平!

〔外邊,遠處近處都是一片歡呼聲:“毛主席萬歲!”

〔大家隨著歡呼聲音湧出小院,外邊會場上的軍樂聲起,幕在《青年進行曲》聲音中徐徐落下。

——全劇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