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啊,痛苦啊,沮喪啊,迷惘啊……
我們一路披荊斬棘地走來,磨破了雙腳,汗濕了衣襟。
也曾在無人的黑夜號啕大哭,也會在人多的時候假裝快樂,總是不夠坦率。所有人在麵對自己的時候,最開始大概都是個膽小鬼,但好在膽小鬼最終還是長大了。
——蘇扇兒
01
找日結的兼職一開始並不太順利,加上被一些無良的中介忽悠了,我們已經浪費了好幾天的時間。
眼見著時間越來越緊迫,我們都很擔心,害怕來不及。
正在我們糾結的時候,陳小天背著單反相機來我家跟我告別,說是要回去了。他見我悶悶不樂的樣子,就問我怎麽了。
我將找不到兼職的事情告訴他之後,陳小天笑了笑,說道:“原來是這件事啊,交給我吧!”
於是,陳小天帶我們去見了一個人,那是他的同學,在大學裏專門負責組織想要勤工儉學的人去做兼職。
於是在他的幫助下,我們正式開始了兼職之路。
第一天,我們接到的是去市中心發傳單的兼職,據說做得好可以連續做好幾天,每天可以有五十元的收入。
我們高興壞了,不過當我們正式開始做兼職的時候,才發現這份兼職是多麽辛苦。
盛夏的榕城比清塘街要熱得多,因為這裏到處都是鋼筋水泥澆灌出來的建築物,連地麵都是柏油的。太陽照在上麵,將空氣蒸得越發燥熱。
第一天下來,大家明顯都黑了很多,尤其是許晨曦。她原本很白,這一黑就顯得很明顯了。
“對不起,為了我,你們這麽辛苦。”晚上回家的時候,在公交車上,杜鵑小聲說道,“我知道,到現在才說這個太晚了,如果不是為了我,你們大家就不用這麽辛苦。”
“這也是一種體驗不是嗎?”我握住她的手,“而且大家都很開心,比在家裏看電視、打遊戲充實多了,不是嗎?”
“謝謝你們。”杜鵑低下頭,聲音有些哽咽,“如果不是你們在我身邊,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因為我們人多啊,人多力量大。”明清河笑了起來,他敲了敲杜鵑的額頭,就像以前那樣,“小鳥兒,你不用覺得內疚。我認識的小鳥兒可不會這麽多愁善感哦。”
“嗯。”
杜鵑點了點頭,等她再次抬起頭時,已經帶上了笑容。
我們將這一天賺到的二百五十塊錢交到她的手上。
許晨曦說道:“杜鵑,如果覺得過意不去,就用這些錢實現你的夢想吧,那樣我們會很開心的。”
到家之後,杜鵑拉著我去她家,讓我和她一起將那些錢放進她特地準備的儲蓄盒裏。
隻是,當我們走到她家店門口的時候,卻發現她家的店門緊閉。這個時候太陽還沒有落山,天沒有黑,關店也沒有這麽早吧?
懷著這樣的疑惑,杜鵑拿出鑰匙開了側門走進內院,杜鵑的媽媽似乎不在家裏,院子裏出奇的安靜。
“奇怪,你媽媽呢?”我忍不住問她,“說過去哪裏嗎?”
“沒有啊。”杜鵑茫然地搖了搖頭,“她基本不出門,今天怎麽會不在家呢?”
杜鵑打開客廳的門,接著就愣住了,隻見客廳的沙發上,杜鵑的媽媽身上蓋著薄薄的毯子,像是睡著了一般。
如此近距離地看著杜鵑的媽媽,我才發現,記憶裏的那個藍花衣美人已經老了。她曾經有一頭烏黑的頭發,現在已經有了很多白發。
平常她將那些白發藏在黑發裏麵,梳成一個發髻。可是今天,她散著發,黑發中間的白發就顯得尤其刺眼。
她的臉色是不自然的白,看上去有些憔悴。
“杜鵑,你媽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我扭頭看向杜鵑,卻見杜鵑正在發呆,怔怔地望著她媽媽的臉,像是在打量一個陌生人一樣。
“我不知道。”
好一會兒杜鵑才回答我的話。
接著,她拉著我的手,穿過客廳,走進她的房間。
她輕輕地將儲蓄盒捧出來,將掛在脖子上的鑰匙取下來,開了盒子,把今天賺到的錢放了進去。
“快快攢夠吧。”我拍了拍盒子說道,“這樣就不用擔心了。”
從杜鵑家回來,爺爺已經做好了晚飯,葡萄見我回來,興奮地撲到我身上。葡萄現在已經長大了不少,不再是帶著奶味的小奶狗了。
“爺爺,今天杜鵑的媽媽沒有開店啊。”吃飯的時候,我隨口說了一句,“這好像是第一次吧。”
爺爺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了停,然後歎了一口氣,說道:“那是因為杜鵑的媽媽生病了。”
“果然生病了啊。”我的猜測沒有錯,“看上去很沒有精神的樣子。”
“杜鵑應該還不知道她媽媽生病的事情吧。”爺爺忽然說出了這麽一句話,“唉,怪可憐的孩子。”
“怎麽說?”我的心裏湧上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杜鵑媽媽生的病很嚴重嗎?”
“對一般人來說也許不算什麽,但是對杜鵑媽媽來說,卻是很嚴重的病。”爺爺再次歎了一口氣,“真害怕哪天我也會那樣啊。”
“到底怎麽回事?”我放下碗筷問道。
我想起杜鵑的媽媽那麽堅決不讓杜鵑去念大學,我們似乎根本沒有想過要去弄清楚,杜鵑的媽媽為什麽會這麽堅決。
爺爺放下筷子,朝我晃了晃兩隻手:“對於我們這種靠雙手吃飯的匠人來說,雙手很重要,越是精細的東西,就越需要雙手巧和穩。”
“那杜鵑的媽媽到底是什麽病?”我很著急,可是爺爺慢吞吞地說著,一點兒也不著急。
“你聽說過一種叫帕金森氏綜合征的病嗎?”爺爺沒有正麵回答我,反而這樣問道。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
他接著說道:“這種病是神經係統的問題,而且越到後期越嚴重。這種病會讓杜鵑的媽媽再也拿不住繡花針,而且情緒會變得激動、憂鬱。”
“能治好嗎?”
我最關心這個問題了。
爺爺搖了搖頭,繼續往下說:“這種病啊,到現在為止都無法完全治愈。”
“怎麽會這樣?”
我瞬間覺得手腳冰涼,呼吸急促,在這條古街上長大的我,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杜鵑的媽媽生這種病多久了?”我問道。
“很久了,隻是以前還不太明顯。這種病一旦過了五十歲,就會越來越嚴重。”爺爺的語氣很沉重,“可惜那麽好的刺繡手藝,就要消失了。”
聽完爺爺的話,我的心情變得很矛盾。
一開始的我,明明是那麽希望杜鵑的夢想能夠實現,雖然她放棄了她所背負的責任,但是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不是嗎?
但是現在,我沒有那麽堅定了。
我回到房間,從抽屜裏拿出一些小香囊,這些香囊都是杜鵑的媽媽親手繡的。無論是花鳥蟲魚,還是卡通人物,都栩栩如生,充滿靈氣。
這樣美麗、這樣充滿生機,是機器永遠無法繡出來的。
現在還堅持著將祖先留下來的東西傳承下去的人,真的太少了。有的門派甚至隻剩下一個傳人,要是連那個人也不再堅守,那麽這些東西就真的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我總覺得這樣的事情太過悲傷了。
我有些糾結,不知道該不該將這件事情告訴杜鵑。其實杜鵑媽媽到現在都不將自己的病情告訴杜鵑,是不是也在給杜鵑一個機會呢?給她一個自己選擇未來的機會。
但是,杜鵑的媽媽肩負著將刺繡手藝傳承下去的責任,所以她不得不變成一個可惡的母親,看似不近人情,但其實……
她應該比誰都痛苦吧。
不知道為什麽,現在的我忽然能夠明白這樣的心情了。
02
心裏藏著秘密的滋味並不好受,看著這樣快樂的杜鵑,我不知道怎麽開口。
“小心啊!”
江淮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將我往後拉了一下。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輛小車從我麵前駛過。
“你怎麽了?怎麽心不在焉的?”
“沒有,可能是太曬了,腦袋暈乎乎的。”我連忙胡謅了一個理由混了過去。
江淮微微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我額前的頭發:“蘇扇兒,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麽好騙嗎?到底怎麽回事,難道連我也不能告訴嗎?”
我有些糾結,不知道這件事應不應該告訴江淮,可是一個人守著秘密的感覺真的不太好。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講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如果是江淮的話,一定會有更好的辦法來處理這件事的。
江淮聽完我的話,麵色也有些凝重。
他說:“沒想到會是這樣,你是怎麽想的呢,扇兒?”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的腦袋有些混亂,“你看,杜鵑為了去念大學這麽努力,如果這個時候告訴她,杜鵑要怎麽辦?有時候因為什麽都不知道,才能勇往直前。要是她知道了這件事,她還有飛翔天際的勇氣嗎?”
江淮沉默了,他的眉頭微微皺起來,看樣子這個問題也讓他很困擾。
“這還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扇兒。”
“我昨晚一整夜都沒怎麽睡,一直在想這件事。”我有些無奈地說道,“如果我是杜鵑,我會怎麽辦?我想了很久,可是我想不出答案。”
“那就什麽都不要想,讓一切順其自然吧。”江淮說道,“當你不知道怎樣做選擇時,最好的做法就是什麽都不要做。杜鵑其實是個很敏感的女孩子,她一定會注意到的。她不說,也許隻是想假裝不知道。”
“這樣真的好嗎?”
我的心裏隱隱有些不安。
明明什麽都知道了,卻偏偏要當成不知道,這和以前的我有什麽區別呢?
“我們是她的朋友啊,雖然我也想不出什麽讓事情完美解決的辦法,但是什麽都不做……這樣的我們還是杜鵑最好的朋友嗎?”
“你這樣說也有道理。”江淮笑了笑,“那麽,不如我們喊上晨曦和清河一起商量一下吧!不要忘了,他們也是杜鵑的朋友,沒有理由不讓他們知道。”
“好,那明天晚上七點,我們約在冰激淩店見。”我說道。
跟江淮說了這些之後,我發現我心裏輕鬆多了,果然有些事情不能一個人扛在肩上,有時候,適當依靠一下身邊的朋友,會讓自己不那麽累。
今天我們的兼職並不在一起,我和江淮負責發傳單,許晨曦和杜鵑還有明清河是在酒店幫忙。據說那家酒店今天有好幾場婚宴,要找人過去幫忙傳菜。
我們站在人流量多的地方發傳單,很快就完成了今天的任務。和江淮一起去結了今天的工資後,我們決定去許晨曦他們那邊看看要不要幫忙。
因為酒店的兼職是按小時算錢的。
隻是我們剛到酒店,就看到杜鵑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她的臉色蒼白,十分焦急,甚至都沒有看見迎麵走向她的我和江淮。
我連忙追上去,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喊了一聲:“杜鵑,怎麽了?怎麽這麽著急?”
“是晨曦,晨曦摔傷了!”杜鵑看到我們,眼眶一紅,幾乎要哭出來了,“傳菜的時候,她不小心踩到沾了油的地板,整個人往後一仰,倒在了地上,腦袋……腦袋砸出了一個大窟窿,流了好多血……”
“啊,怎麽會這樣?那現在她人呢?”我一聽,心懸到了半空中,明顯慌了手腳,“杜鵑,杜鵑,晨曦她人呢?人呢?”
“嗚嗚,去了醫院,清河背著她打車去了醫院,我正要趕過去。”杜鵑的聲音裏也帶著濃濃的哭腔,自責道,“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為我,晨曦就不會來這裏做兼職,就不會踩到沾了油的地板而滑倒了……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太自私了……我害大家這麽辛苦,現在還害得晨曦出事……”
“先別說這些了,我們趕緊過去看看晨曦的情況怎麽樣了。”
江淮比較鎮定,帶著情緒有些失控的我和杜鵑來到街邊,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一路上,我不停地催促司機快點兒開,再快點兒開,甚至讓他一連闖了好幾次紅燈。
我雙手合十,在心裏默默地祈禱:晨曦,許晨曦,你千萬不要出事啊!你剛拿到夢寐以求的錄取通知書,你那繽紛多彩的未來剛開始啊!
可是,明明司機已經開得夠快了,我還是覺得從酒店到醫院那短短的三公裏路程漫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
一陣刺耳的刹車聲過後,我們終於抵達了醫院。
我們急匆匆地衝進去,找了一圈,才被告知剛才一個腦袋砸出了大窟窿的女孩被送進了急救室。
當聽到“急救室”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的心像掉進冰窟窿一樣,冷到渾身發抖。
上一次在那裏,我們送別了陳老師,我對那個地方始終心懷畏懼。
在急救室外麵,我們看到了渾身顫抖的明清河。
他正坐在走廊的長凳上,雙手緊緊地握著,眼裏的驚恐怎麽也掩飾不住。
看到他這個樣子,再看看他手上的血跡,我的心猛地跳了起來。
難道許晨曦真的傷得很嚴重嗎?
怎麽會?怎麽會……
明明早上我們分開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啊!
我強裝鎮定地朝明清河走去,問道:“明清河,晨曦現在怎麽樣了?沒什麽大事吧,隻是摔倒了……”
“扇兒,晨曦她……她摔倒的時候,後腦勺重重地砸到了地上,流了好多血。剛才來的時候,出租車後座上全部是她的血。你不知道她的臉色有多蒼白……”明清河的眼裏依然是恐懼萬分的神情,他猛地抓住我的手,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扇兒,扇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她那桌本來是我負責的,她不知道那裏很滑……都是因為我,沒有提前告訴她,才讓她出事的……”
我已經徹底僵在了那裏,明清河對我說了什麽,我根本沒有聽進去。
我隻聽到他說,後座上全部是她的血,她的臉色有多蒼白……
杜鵑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她的臉蒼白如紙,雙手緊緊地抱著自己的手臂,身體在劇烈地顫抖著。
她不停地念叨著:“不,不是的,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要是我不任性,不去念什麽大學就好了,要是我不同意你們做兼職給我賺學費就好了,就不會出這種事了……”
“上帝一定是在懲罰我,懲罰我即使看到媽媽生病了,還假裝沒有看到,想要逃避責任。”杜鵑笑了兩聲,“對不起,晨曦,對不起!你一定不要有事啊!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隻要你能好起來,讓我怎麽補償你都可以!”
“扇兒。”江淮拍了拍我的肩膀,扶著我坐在長凳上,柔聲對所有人說道,“你們不要這樣,晨曦還在裏麵接受急救,有那麽多醫生在裏麵,她一定不會有事的。我們都是她的好朋友,如果連我們都不相信她能挺過來,那麽就沒有人相信她沒事了。”
“騙人。”
我的牙齒都在顫抖,我知道後腦勺流很多血意味著什麽,我知道臉色那麽蒼白意味著什麽……
“明明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啊!晨曦還對她媽媽說,晚上回去的時候給她媽媽買好吃的。可是現在晨曦躺在裏麵,傷成那個樣子,我們要怎麽告訴她媽媽?”我忍不住大聲喊道,“不,不是你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提議一起做兼職替杜鵑攢學費的。要是我沒有提出這個建議就好了,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都是因為我,因為我,晨曦才會出事……”
我說著,痛苦地用手捶著自己的腦袋,仿佛隻有把這個想出這種餿主意來的腦袋捶幾下,我才能稍微好受一點兒。
“扇兒,扇兒!你住手!”
江淮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這不是你們的錯,你們不要一個個把責任都攬到自己的身上!這是一個意外,意外,你們明白嗎?人生本來就會有各種各樣的意外,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預見!”江淮看到我們一個個自責不已的樣子,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許晨曦不會有事的!許晨曦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麽脆弱,她一定會挺過來的!”
可是,我要怎樣相信這樣的話呢?
我抬起頭,有些無力地說道:“是嗎?我已經不會自欺欺人了,我也不想逃避了。江淮,你告訴我,後腦勺受了那麽嚴重的傷,流了那麽多血,你真的堅信會沒事嗎?”
“對不起。”江淮側過頭,眼神一暗,“但就算這樣,我們也要相信她一定能好起來的。”
我們在手術室外等了很久,比上次等陳老師還要久。
終於,“手術中”的燈暗了下來,急救室的門緩緩地開了。
03
“醫生,我們的朋友怎麽樣了?”
我們四個人中刻意保持冷靜的江淮第一個注意到手術結束,衝到了醫生麵前。
我們三個人跟著圍了上去。
“對啊,醫生,血止住了嗎?要輸血嗎?可以抽我的!”這是明清河焦急的聲音。
“抽我的,抽我的,醫生,我的血型跟她一樣!”這是杜鵑的聲音,她已經卷起了自己的袖子。
“醫生,我朋友是不是沒事了?”這是我滿懷期待的聲音。
醫生摘了口罩,視線在我們的臉上掃過,發現都是年輕人之後,眉頭皺了一下,問道:“許晨曦的家人呢?”
“她的家人馬上到了,我之前給她家人打過電話了。”明清河慌忙解釋道,“我們是她的朋友。”
“哦,抽血已經沒意義了。病人因為被硬物砸到後腦勺,導致外傷嚴重,內傷也不輕,腦中樞出血了。我們通過手術處理了她的外傷,又清除了她腦內的淤血,但是發現病人腦內有天生的畸形血管,所以現在情況很糟糕,瞳孔渙散,心律不穩。你們還是趕緊催她的家人來醫院吧,晚了小心見不到最後一麵。”醫生看了一下焦急的我們,毫無溫度的聲音將所有人瞬間打入了深淵。
“醫生,醫生,許晨曦在哪裏?”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中的時候,許晨曦的爸爸媽媽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許晨曦的媽媽因為趕得太急,渾身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她的麵容十分憔悴,一見到我們,就拉著我的衣服問道:“晨曦呢?我們家晨曦呢?她在哪裏?在哪裏啊?你們這群孩子,沒事做什麽兼職,現在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們就是許晨曦的家人吧?”一旁的醫生見此情景,開口說道,“許晨曦在急救室裏,你們進去看看她吧,應該撐不了多久了。”
許晨曦媽媽的臉色瞬間白了,她險些暈過去,但被許晨曦的爸爸扶住了。他們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了進去。
急救室的門在我們眼前輕輕地合上了。
“你們當中是不是有一個叫杜鵑的女孩?”醫生本來打算直接離開,但是走了幾步又回來了。
原本癱坐在地上像一座雕像的杜鵑瞬間跳了起來,說道:“有啊有啊,我就是杜鵑!”
“剛剛病人清醒的時候跟我說了一句話。”醫生上下打量了杜鵑一眼,最後歎了一口氣,“她說,讓杜鵑別難過,幫她照顧好她的家人。”
“啊!”杜鵑瞬間崩潰了,她再也忍不住了,抱著自己的腦袋,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杜鵑。”
我蹲下身用力地抱住她。
我知道這瞬間她有多麽痛苦、多麽難過,正如我的痛苦、我的難過一般。雖然江淮說這是意外,誰都無法預見,但是我們明明有那麽多可能避免這個意外發生。
不知道這痛苦、這難過會不會殘忍地跟著我們一輩子……
每次午夜夢回,我們都不會忘記自己的罪孽。
“對不起,晨曦!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為了幫我攢學費,你就不會去做兼職。如果不去的話,你就不會出事!”杜鵑聲音嘶啞地說道,“扇兒,我是劊子手,你知道嗎?我是劊子手,是我害死了晨曦,是我的錯!”
“杜鵑,不是的,不是的……是我的錯……”
我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流,張了張嘴,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因為我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說些什麽來減輕我們的痛苦。
“她長得那麽漂亮,她功課那麽好,她被那麽好的學校錄取了,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啊,可是我竟然為了自己害死了晨曦!”
杜鵑喊得嗓子都啞了。
“杜鵑,你別這樣,要怪就怪我不好,身為男生,眼見著女生陷入了那種危險中,卻沒能及時拉住她……”明清河跑到哭成一團的我和杜鵑身邊,抱著我們說道。
江淮默默地走到我們身邊,同時抱住了我們三個人。
就這樣,我們四個人圍坐在急救室門口的走廊上哭泣。
醫院裏本來不允許大聲喧嘩的,但也許是感受到我們的聲音太過慘烈,竟然沒有人出來阻止。
“哢嗒——”
急救室的門再一次開了,我看見許晨曦的媽媽麵容憔悴地站在那裏,她就像死過去了一樣。
她看著坐在地上的我們,然後大喊了一聲:“劊子手!你們這群劊子手!”
說完,她整個人筆直地往後仰倒,幸好隨後出來的許爸爸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這一天,距離八月三十還有七天。
清塘街上長大的四個孩子,感覺天崩地裂,陽光被黑暗徹底奪去。
變故來得這樣快,來得這樣措手不及。
04
如果說陳老師的死是一種能夠預見的未來,那麽許晨曦的離開就是一種讓人崩潰的世事無常。
明明前一刻還好好的,一回頭就不見了,為什麽要這麽殘酷?
我們明明剛在這個暑假把以前的裂痕修補好啊!
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回了曾經的美好和親密無間……
我們不是正在長大,成為更好的自己嗎?
命運可不可以不要這麽殘忍?
以前的我們,總是在電視上、報紙上旁觀別人的死亡,死法千奇百怪,我們隻是當成茶餘飯後的一個談資,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的身邊。而隻有發生在自己身邊,你才會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絕望。
在天與地都消失了的黑暗裏,你永遠看不見一絲光明,隻能不停地在黑暗裏徘徊。
那天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一步一步走到家的,隻是從那天開始,所有人臉上的笑容都不見了。
我們每個人都有深深的自責,杜鵑更是怎麽也不肯走出來。
她被徹底擊垮了。
如果說她對自己母親的病視而不見是讓她愧疚的源頭,那麽許晨曦的死就是殺死她靈魂的一把利刃。
她吃了很多安眠藥,被她媽媽發現之後,送去醫院洗胃。
她媽媽片刻不離地守著她,但她從未放棄過死亡。
她甚至絕食,沒有人能勸得了她。
我們誰都沒有想到,讓杜鵑打消尋死這個念頭的人會是許晨曦的媽媽。
她找到杜鵑,滿臉憎恨地對她說:“你以為死了就能解脫,就能逃避你的過錯嗎?人總要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價,你想用死亡來逃避責任,這太狡猾了。”
聽完這些話,杜鵑像是忽然活過來了一樣。
她對許晨曦的媽媽說道:“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會再想著去死了。我會好好活著,然後記住自己的罪孽。您說得沒錯,用死來逃避太狡猾了……”
許晨曦的媽媽並沒有聽杜鵑說下去,她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就走了。
我有時候會想,許晨曦的媽媽去說那些話,真的隻是因為活著才是最殘忍的報複嗎?
那天許晨曦在臨死之前,到底對她媽媽說了什麽,我們大概永遠都不得而知了。
我把自己關在家裏,哪裏都不去。
有時候,我會忽然聽見許晨曦站在我家門口喊我的名字,回頭的瞬間,似乎還能看見她純白色的連衣裙,猶如一朵蓮花一樣美好幹淨。
可是等我看清楚了,才發現那裏根本什麽都沒有。
許晨曦已經不在這裏了。
爺爺抱著葡萄走進院子,在我的身邊坐下,很久都沒有說話。
我率先開了口:“爺爺,人為什麽一定要麵對死亡?為什麽一定要有這麽痛苦的事情發生?”
“因為這就是人生,這就是活著。”爺爺淡淡地回答道,“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你奶奶是在我眼前死去的。她前一秒還抓著我的手,說‘老伴兒,今天兒子要回來,你別再和他吵架了啊’,我還說‘好好,一定不吵了’。可是一回頭,她已經死了,急性心肌梗塞,之前毫無預兆,身體很好,我以為她能長命百歲。”
“可是晨曦還那麽年輕啊,她和我一樣大,她明明……明明是那麽好的人啊。”我的視線再次模糊了,我抬起手狠狠地擦掉眼淚,“這樣太殘忍了,太不公平了。”
“扇兒,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所謂的公平。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死去,死去的還有比晨曦更小的孩子,他們的家人、朋友同樣覺得痛苦、難過。所以活著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情,因為你永遠也不知道,死亡什麽時候就找上你。”爺爺緩緩地說道,語氣淡然得像是在說一件極為普通的事情,“人生總要經曆各種各樣的離別、痛苦,如果覺得這樣的人生太痛苦,那麽就試著在這痛苦的人生裏加進去一些愉快的回憶吧。”
“可是如果人生一定要經曆這些,我寧願永遠當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我靠著爺爺的肩膀,看著空中閃耀的星星說道。
還記得那天在海邊,我們從山洞裏走出來的一瞬間,在空中綻放的煙花是那樣美麗,隻可惜轉瞬即逝。
人生的快樂是不是也如同那煙花一樣?
來的時候讓你覺得,也許會永遠這樣快樂下去,沒有什麽比這更讓人幸福的事情了。然而這樣的快樂和幸福卻轉瞬即逝,還沒有好好品味就消失不見了。
05
許晨曦的葬禮安排在開學的前一天,江淮敲開我家的門,約我一起去參加。
今天的江淮穿著一身黑色西裝,口袋裏插著一朵白色玫瑰。他比以前更成熟了,眉目之間似乎更加堅毅了。
他說:“扇兒,去送晨曦最後一程吧。一直隻有你注視著總被人忽略的晨曦,這一次她一個人待在那個地方,你不去,她會忘記往前走的。”
他這麽一說,我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我說:“我們喊上杜鵑一起吧。”
江淮衝我搖了搖頭,說道:“我去看過了,杜鵑不在家。”
我和江淮快要到許晨曦家的時候,遠遠就看見杜鵑跪在許晨曦家的大門口。許晨曦的靈堂就設在花店裏,百花簇擁之中,她沉睡在那裏。
我和江淮踏進靈堂,明清河已經在那裏了。
他默默地站在水晶棺邊,我知道,其實明清河的痛苦絲毫不比我和杜鵑少,因為許晨曦出事的那天,他就在旁邊,他知道那塊地上沾滿了油,很滑,而且許晨曦傳菜的那一桌本來應該是他去的。
許晨曦倒下的那一瞬間,他也沒來得及跑過去扶住她。
明明就在那裏,卻什麽都做不了,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真的很難受。
“扇兒。”明清河說道,“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讓大家都不痛苦?想想辦法啊,就像小時候那樣,你總能讓大家忘記憂傷,總能讓大家快快樂樂的。你知道嗎?扇兒,你在我眼裏簡直是無所不能的。”
“對不起。”我咬著嘴唇說道,“沒有辦法,這痛苦必須牢牢地銘刻在心上。清河,這就是痛,是會讓人的眼淚怎麽也停不下來的痛。”
“你說得對。”他伸手摸了摸臉,然後笑了起來,“記住痛是什麽滋味,然後背負著這樣的痛苦繼續往前走。如果這就是大人必須做的事情,那麽我想,我們終於長大了。”
“有人說過,從高中到大學的那兩個月裏,幼稚的孩子會忽然長大。所謂的長大,原來就是這樣嗎?”我喃喃地說道,“長大,嗬嗬,長大啊。”
結果到最後,許晨曦的媽媽也沒有跟我們說過一句話。
盡管後來醫生告訴大家,許晨曦之所以砸一下後腦勺就搶救不過來,是因為腦內有畸形血管,所以隻要頭部受傷,就是致命的。
但是,似乎每個人都不接受這樣的理由,因為她本來不應該受傷的。
尤其是杜鵑,怎麽也無法原諒自己。
明天就是去學校報到的日子,原本許晨曦應該踏上了去北京的旅途,可是現在,她哪裏也去不了。
我將一直跪在地上的杜鵑拉起來,和江淮一起將她送回了家。
杜鵑的媽媽坐在院子裏的搖椅上,對著天空發呆。
聽見我們的聲音,她說:“謝謝你們送杜鵑回來。”
“對不起,阿姨。”我看著同樣憔悴不堪的杜鵑媽媽,愧疚地說道,“其實這件事最初是我出的主意,是我提議大家一起做兼職,幫杜鵑攢學費的。”
“不,你沒有錯,你不過是提議而已。有錯的是我,是杜鵑。如果一開始我好好跟杜鵑說,她一定不會那麽偏激。如果她能早一點兒知道我的病情,知道我阻止她上大學的真正原因,她就不會那麽自私地為了自己的學費讓你們替她付出,那麽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阿姨,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去追究誰的責任,這根本於事無補。”江淮說道,“活著的人還是要活下去,不管多麽艱難,應該背負的責任,我們都不會逃避的。”
“對。”我點點頭說道,“還有杜鵑,雖然這很難,但你還記不記得醫生跟你說的話?”
杜鵑猛地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我。
那時候醫生說,許晨曦說了一句話,就是讓杜鵑不要難過,照顧好許晨曦的家人。
這段日子以來,杜鵑被自責衝昏了頭腦,忘記了這件事情。
“杜鵑,要怎麽做,你自己想一想。其實你一直都很聰明,比我聰明多了,用你的聰明做出你的選擇吧。”我說道,“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其實人生就是一道道選擇題,選擇怎樣的答案,就是選擇怎樣的人生。”
從杜鵑家出來,江淮抓住了我的手,說道:“扇兒,明天晚上到鍾樓來一下。”
“好。”我點了點頭。
八月三十號,開學報到的日子,但是我們誰都沒有去。
我和江淮跟學校請了假,明清河那邊也溝通好了。晚上八點的時候,我們聚在了鍾樓前。
那天,許晨曦在這裏鼓起勇氣對江淮告白,今天江淮將我們聚在這裏,是想用我們的方式來跟許晨曦告別吧。
杜鵑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樣東西。
等走近了我才發現,那是她的錄取通知書。
江淮和明清河一起來的。
他們推著一輛小推車,車上放了很多煙花,隻是那些煙花沒有商店裏那些花花綠綠的包裝。
“告別,而後懷著痛苦往前走。”江淮說道,將煙花放在了地上,“扇兒,杜鵑,清河,要開始了哦。”
時鍾敲響了八下,指針指到了八點,江淮將打火機遞給杜鵑。
杜鵑不解地看著江淮。
江淮鼓勵道:“點吧,據說煙花盛開的一瞬間,亮光會傳到天堂。那樣的話,晨曦就能夠看見了。”
杜鵑點燃了煙花,那瞬間,一道光從她麵前直衝雲霄。
“砰——”
一聲巨響,碩大的煙花在空中綻放,空中浮現出幾個字——
對不起。
這幾個字在空中閃閃發光,然後漸漸暗下去,我和杜鵑都愣在了那裏。
我問江淮:“這些都是你做的嗎?”
煙花一個接一個在空中綻開,爆裂之後留下一些什麽,然後消失不見。
“再見,晨曦,再見!”我閉上眼睛,默默地對著天空祈禱,“如果你在天堂聽得見,請一定要快樂,蘇扇兒希望你快樂。”
明清河隻是抬著頭靜靜地看著天空,他忽然變得沉穩了,像是從一個調皮的少年一夜之間長成了沉穩的青年。
杜鵑呆呆地看著燦爛的煙花,眼淚從眼角滑落。
忽然,她用力將錄取通知書撕成了兩半,然後對著天空拋去,大聲喊道:“我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了,我想好了,全部想好了!”
她還是做出了選擇,在這告別之夜。
是誰說風雨過後就會有彩虹?
那樣美麗的童話,像煙花一樣,璀璨得不真實。
我們沐浴著風雨長大,漸漸變得堅韌,明白責任的意義,知道未來是要自己去走的,更懂得人生並不是美麗的童話。
真正的人生總是不能盡如人意,每個人都要背負一些很沉重的東西,然後艱難地往前走。
有人說過,人生是由一半淚水、一半幸福組成的。
“我想我的幸福大概就是有一天能夠原諒我自己,有一天晨曦的家人能夠原諒我,而這之前,我要用淚水和痛苦來懲罰自己。我也不知道這樣的幸福什麽時候到來,這無法預計,但這才是真正的人生。”
杜鵑仰著頭望著天空漸漸消失的煙火,然後回過頭來,對著我們笑了。
煙花散盡,我們坐在鍾樓前沒有動,誰也沒有說話。
等到時鍾敲響了十二下,我們才從地上站起來。
“告別昨天,才有走向明天的勇氣。”我看著杜鵑,看著江淮,看著明清河,問道,“你們準備好了嗎?”
“嗯。”
江淮輕輕地點了點頭。
“準備好了。”明清河說道。
“已經不需要再說什麽了。”
杜鵑微微一笑。
“那麽,出發吧!”
說完,我轉身朝家的方向奔跑。
不管多麽沉重,不管多麽艱難,我們都已經有了想去的地方。
人生就如燦爛的煙花,黑暗之中總會有短暫的光明,那已經足夠了,足夠讓我們用最堅定的步伐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