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向左或者向右,往前或者往後,我手足無措。
小時候總是嫌棄沒有實現自己夢想的你,可長大後我才明白,原來我嫌棄的不過是同樣需要選擇放棄的我自己。
——杜鵑
01
江淮的家在清塘街的街尾,他家後麵有一個小小的煙花工坊。外麵和我家一樣,也是個鋪麵。鋪子裏的煙花全部是他家做的,江淮家做出來的煙花,每一個都很漂亮。那些大型的活動,或者很重要的宴會,都會來采購他家的煙花。
到江淮家的時候,意外地發現明清河也在這裏。
炎炎夏日,江淮卷著袖子,一頭紮進煙花工坊裏。明清河坐在一邊的凳子上,用勺子舀著半邊西瓜。
看到我們三個過來,明清河頓時擺出一個燦爛的笑臉:“喲,都來了啊。”
“你在做什麽?”我走過去,看著江淮手裏拿著一隻空量杯,猜測道,“做煙花?”
“隻是來幫忙。”江淮笑著說道,“要進來看看嗎?算起來,你們也有三年沒來這裏了。”
“好啊。”
是啊,的確是三年沒有來過了。
自從那年我們爭吵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裏了。
曾經最熟悉的存在,現在看來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江淮領著我們走進了工坊,裏麵一共有四個人,其中兩個是他的父母,另外一個是江淮的小叔叔,還有一個是雇來的工人。
“這裏沒怎麽變呢。”小時候經常跑來這裏玩,那時候的工坊和現在是差不多的模樣。
這條街上,這種祖傳下來的店鋪做出來的東西量都不會太大,因為這些東西隻會賣給懂得它們的價值的人。爺爺每年親手做的扇子不過十來把,但是每一把都一定是精品。杜鵑的媽媽每年隻繡一個大件、十餘件小件,而且大多都是有錢人來定製的。
這些東西買回去並不是拿來用的,而是用來擺設、裝飾、收藏的。
這條街上的人們,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地傳承並且生存下來的,帶著那些古老的技藝,活在這古老的街道上。
“江淮,我們來是想問你,你的誌願表是怎麽填的?”我想起我們此行的目的,加上之前許晨曦說的話,不由得好奇地問了出來。
江淮笑了笑,說道:“我報的是榕城唯一的一所大學。雖然隻能算三流大學,但是從那裏回家,每天隻要坐兩趟公交車。而且最關鍵的一點是,這所學校有個專業,名字叫特種能源工程與煙火技術。”
“你不會覺得遺憾嗎?”我忍不住問道,“明明你的分數足夠去那些繁華的大城市,可以擁有更好的選擇。”
“但是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好的選擇。”江淮說道,“所謂的好的選擇,並不是別人眼裏的,而是自己眼裏的。”
“老師讓我勸勸你,重新填一份誌願。”許晨曦插進來說道,“看樣子我不用開口了,因為對於拿定主意的人來說,所有的勸說都是多餘的。”
“的確是這樣。”江淮點頭說道。
“江淮,我想跟你聊聊。”杜鵑走到江淮麵前,神色很認真,“你什麽時候有時間?”
“這麽慎重啊。”明清河有些驚訝,“小鳥兒竟然也會有這麽認真的時候啊!”
杜鵑看了明清河一眼,她的眼神有些複雜,不過意料之外的是,她沒有和明清河辯駁,而是很認真地看著江淮。
江淮想了想,回答道:“晚點兒吧,晚上七點半,我在街上那家冰激淩店等你。”
“好。”杜鵑點了點頭,然後轉身走出了煙花工坊。
許晨曦有些擔心地問道:“杜鵑是不是有什麽心事?怎麽看上去悶悶不樂的?這可不常見啊,她一向都是很快樂的樣子。”
“大概是在煩惱你沒有辦法理解的事情吧。”我看了看杜鵑離開的背影,落寞地說道。
在我看來,有些悲傷可以分享,但是有些煩惱隻能自己去消除。
“小蘋果,你的誌願表呢?填了嗎?”明清河走過來,一隻手習慣性地搭在我的肩膀上,“填的是哪些啊?”
“我……還沒有確定。”我支吾著說道,“再過兩天吧,過兩天我大概就能想明白了。”
“呃,這樣啊!那晨曦,你呢?”明清河看向站在一旁的許晨曦問道,“是去北京還是哪裏?”
“北京。”許晨曦微笑著回答道,順便問了一句,“你呢?你的分數比我高,去哪裏都沒問題吧。”
“唉……”明清河歎了一口氣,“如果可以,真不願意和你們分開啊,那樣的話,以後要見上一麵就太難了。”
“還有寒暑假啊。”我笑著說道,“本來你也隻是寒暑假才來你外婆家住嘛,所以就算去別的地方念大學,你也可以寒暑假來這裏啊。放假了,大家都會回來的。”
“扇兒。”許晨曦的聲音裏多了一絲無奈,“沒有人能一直擁有寒暑假,除非將來成為老師。”
“啊……”我一瞬間反應不過來。
是啊,沒有人能一直停留在學生時代,總是要長大的。到那個時候,每個人都要麵對自己要走的路,到那個時候,大家還能像這樣無憂無慮、肆無忌憚地待在一起嗎?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但最後,也隻是越想越傷感。分別是早晚都要經曆的事情,這次的分別,其實就是未來各自走向分岔路的前兆吧,所以明清河才會說出那樣的話。
看樣子大家都有那樣的覺悟,好像隻有我在抗拒著長大。
要是時間永遠能停留在這個盛夏該多好啊!
“哢嚓!”一聲快門聲將我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我抬頭一看,隻見一個男生手裏握著一台單反相機,正對著我家扇子鋪裏的扇子拍照。
“喂!”我趕緊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似乎嚇了一跳,連忙回過頭來。
這是一個長得很帥氣的男生,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剪著短短的寸板頭,看上去非常陽光。他有些困惑地看著我,那眼神像是在問我為什麽打擾他。
我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木牌,說道:“寫得很清楚啊,這裏禁止拍照。”
“你是誰?”他挑了挑眉,好像不服氣的樣子,“我拍我的照,好像不關你的事吧!”
“當然關我的事,因為這裏是我家,這是我家的店。”我被他的話逗樂了,真是個莽撞的男生。
“啊。”他果然有些意外,“抱歉,不過我請求過店主了,他說我可以在這裏拍幾張。”
“不可能!”我不相信他的話,“我爺爺絕對不會讓人隨便拍照的。”
“扇兒。”爺爺從院子裏走出來,手裏還拿著一個茶杯,散發著濃濃的茶香,“的確是我同意他在這裏拍幾張照的。”
“什麽?”這次輪到我震驚了,“為什麽?爺爺,您不是最討厭人家在店裏拍來拍去的嗎?”
“是這樣沒錯,不過偶爾也會有例外啊。”爺爺爽朗地笑了笑,他將茶杯遞給那個男生,和藹地說道,“這是我孫女蘇扇兒。扇兒,這是陳小天,他是為了寫論文才來拍我家的扇子的。”
“論文?”我有些驚訝,“這麽說,他是大學生啊。”
“對,我是民俗專業的。”陳小天衝我笑了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我打算寫一篇關於民間藝術的論文,所以就到你們這條有名的清塘街來了,路過你家扇子鋪,覺得很有意思,就想拍一些素材回去。你們放心好了,我一定會在照片上打上蘇記扇子鋪的水印的。”
“原來是這樣,對不起,剛才是我失態了。”弄清楚了前因後果,我連忙跟他道歉。
“沒事,我也有不對的地方。”陳小天倒也很幹脆,“還有,你的名字很別致啊。”
“謝謝,名字是爺爺幫我取的。”我說道。
“那你爺爺一定是希望你做得一手好扇子。”他微笑著,由衷地說道。
02
聽到陳小天的話,我竟然沒有往下說。
爺爺幫我取這個名字是懷著那樣的希望嗎?但是我長大了,爺爺也不會強求我跟著他學做扇子啊。
一直到陳小天走了,我還在糾結這個問題。但是讓我主動去問爺爺,我又問不出口。
晚上一家人圍著餐桌吃飯,爸爸媽媽還是老樣子,為了一件小事從開始吃飯一直吵到吃完飯,真不知道這麽多年他們是怎麽一起過日子的。
吃過飯,我忽然想起白天江淮約了杜鵑在冰激淩店見麵的事。我衝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跟家人說了一聲出去散個步再回來。
夜晚的清塘街很涼爽,法國梧桐的葉子在微風的吹動下發出沙沙的聲響。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有一種非常寧靜的感覺。每家店鋪外的燈籠都亮著,發出紅色的光,看上去像是走進了古裝劇一樣。
“咦,蘇扇兒?”陳小天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轉過身,隻見他胸前掛著單反相機,正朝我走來,“真的是你啊!我隻是看背影覺得有點兒像。”
“你出來拍照的嗎?”我指了指旁邊亮著燈的店鋪,“晚上也不放過啊。”
“不不不,晚上適合拍這裏的夜景,太美了,果然暑假來這裏來對了。”陳小天感慨了一聲。
等他走到我身側的時候,我繼續往前走,說道:“其實冬天來這裏也很美,到處都被積雪覆蓋,看上去就像生活在童話故事裏一樣。”
陳小天的眼神頓時亮了:“真的嗎?看來今年冬天我還要來一次。”
“當然是真的,這條街一年四季的景色都不一樣。在我心裏,這裏就是最美的地方。”我微笑著告訴他。
“你一定很熱愛這條街。”陳小天感歎道。
“是啊,很愛這裏。”
我的腦海裏又浮現出了陳老師的音容笑貌。
我想我會這麽喜歡這裏,也有陳老師的原因吧!畢竟她說的故事裏,那些有關清塘街的點點滴滴都美得像畫卷一樣。
“你這是打算去哪裏?”陳小天看了看我,問道。
“吃完晚飯隨便走走。”我想,我沒必要跟一個外人說那麽多,“對了,你是在哪裏念大學啊?”
“在一座校園裏開滿櫻花的大學。”陳小天笑著說道,“我聽你爺爺說,你今年剛參加完高考,分數出來了,應該也要填誌願了吧?”
“嗯。”一想起那張空白的誌願表,我就想歎氣,“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問。”
陳小天示意我不必介意,有什麽就問。
“大學生活好玩嗎?大學真的像大家說的那樣多姿多彩嗎?”我很好奇這個問題,因為很多人都向往大學的生活,我也不例外。
總是聽人說,大學很好玩,生活很精彩,每天都會很充實。
我想可能也是因為這個,杜鵑才會對她媽媽要她放棄學業這件事情反應那麽大吧。
誰都期待有個繽紛的明天,不是嗎?
“這個啊,怎麽說呢?”陳小天想了想,像是在考慮如何說比較好,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其實大學生活是什麽樣子,別人說的永遠都不可信。”
“呃?”我不太能理解他的話。
“這麽跟你說吧。”陳小天說道,“在大學裏,其實也存在很多種人。比如有一種,凡事都很積極,參加各種各樣的社團,什麽活動都不落下,每天都過得很忙碌、很充實。”
我聽他說到這裏,頓時對這樣的生活心生向往。
然而他又接著說道:“但遺憾的是,這樣的人在校園裏的比例連十分之一都沒有。”
“為什麽?其他人呢?”我很驚訝。
“其他的有一部分人忙於打工做兼職,為了各種各樣的原因。有一些人老老實實上課、下課,然後就是睡覺,或者泡在圖書館裏看看小說、雜誌。剩下的一些,除了上課之外,都待在寢室裏打網遊。當然,也有忙著談一場校園戀愛,抓住青春尾巴的。”陳小天哈哈笑了兩聲,“總之各種各樣的都有,所以並不是每個人的大學生活都那麽多姿多彩的。”
“原來是這樣。”聽他說了這些,我頓時對自己之前的錯誤認識感到汗顏。
果然,無論什麽事情聽說的可信度絕對要大打折扣。
“嗯,會擁有怎樣的大學生活,完全取決於你想要怎樣的生活。不過很多人進入大學的時候,都抱著這樣那樣的期待,等到現實殘酷地出現在眼前後,就一天一天地墮落了。”陳小天有些無奈,“大學對很多人來說,大概隻是混日子吧。”
“可是這樣,不就什麽也學不到了嗎?”我的思緒一時間有些混亂,“什麽都學不到,畢業以後要怎麽辦?”
“畢業了當然是找工作啊!不過上帝是公平的,大學生活充實、多姿多彩的,往往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工作,混日子的人大概也隻是找一份混飯吃的工作。”陳小天頓了頓,說道,“我說過了,你會擁有怎樣的生活,這取決於你想要什麽樣的生活。”
聽了他的話,我好像明白了一些東西。
想要過什麽樣的生活,就要為了那樣的生活付出努力,最後當然能獲得。想獲得巨大的幸福,就要有承受巨大痛苦的準備,而隻想要普通人的生活,就隻需要承受普通人的煩惱。
上帝果然是公平的。
03
陳小天在下一個路口和我走了不同的方向,我心裏始終在想他說的話。杜鵑想要五彩斑斕的大學生活,如果她去念大學,一定會是每天都過得很充實的那類人吧。
那麽我呢,未來走進大學的我會是這類人嗎?
我竟然有些不確定,明明我也對大學抱有幻想的。
我朝著冰激淩店的方向走去,很快就看到了冰激淩店的招牌。我加快腳步走過去,在靠窗的位置看見了江淮,但杜鵑不在這裏。
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經快八點了,杜鵑是沒有來,還是來過已經走了呢?
帶著這樣的疑慮,我走了進去,在江淮對麵坐下。
江淮見到我,竟然一點兒都不意外,像是專門在這裏等我一樣。
果然,他微笑著說道:“扇兒,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為什麽?明明約你的人是杜鵑啊。”我疑惑地問道。
江淮淡淡地說道:“以我對你的了解,你是絕對不會不管杜鵑的。你太護短了,總想保護好別人,杜鵑這個樣子,你能放心就不是蘇扇兒了。”
“嘿嘿。”我偷偷地吐了吐舌頭,“那杜鵑來過了嗎?”
“來過了。”江淮說道。
“那她人呢?”我四處看了一眼,但冰激淩店裏根本沒有杜鵑的身影。
“走了啊。”江淮攤了攤手,很無辜的樣子。
“杜鵑很想去念大學。”我趴在桌上,有些鬱悶地說道,“可是杜鵑的媽媽要她繼承刺繡坊,說什麽也不答應杜鵑去念大學。”
“怪不得她今天問我,為什麽會就近選擇煙花專業就讀,而不是去大城市更好地享受大學生活。”江淮恍然大悟地說道,“我早該想到的。”
“那你是怎麽回答她的?你的答案對她真的很重要。”我看著他,有些緊張。
因為我發現,他的答案對我也很重要。
“我的答案?上次在海邊不是告訴過你們了嗎?”江淮微笑著說道,“因為我喜歡煙花,喜歡能在空中變幻出各種造型和圖案的煙花。因為煙花在黑夜中綻放的那一瞬間,整個天空都被照亮,那種滿足感很讓人入迷。”
“那假如你不喜歡煙花,你會因為責任而放棄一切,去繼承煙花鋪嗎?”我問他。
江淮想了想,說道:“大概我還是會放棄,但是不會放棄一切。如果一種古老的技藝因為你不喜歡而消失,那種罪惡感會跟著你一輩子的。老祖宗傳承下來的東西,不能就這樣毀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手裏,不是嗎?”
我心裏咯噔一下,他的話就像是春天的第一個悶雷,為我混沌的腦袋劈開短暫的清明。
他接著又說道:“如果實在不喜歡,放棄也沒有關係。但在放棄之前,先要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喜歡。是不是因為想要擺脫那樣的命運,或者擺脫別人為你鋪好的路,才會去反抗、不喜歡……隻有弄清楚這一點,才能做出適當的選擇。”
“如果是因為責任呢?”我默默地重複了這兩個字,“隻是因為這兩個字就放棄自己的一輩子,這樣的代價真的值得嗎?”
“人活在世上,總要扛起一定的責任吧。”江淮語重心長地說道。
他明明跟我一樣大,為什麽他看問題卻能如此透徹,像一個智者一樣,而我隻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鬼頭?
“唉,我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我的糾結其實不比杜鵑少,有時候什麽都不說會讓人更加為難。
“是扇子鋪?”江淮一點兒都不覺得意外,相反,似乎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糾結點在哪裏。
“是的。”我趴在桌上,悶悶地說道。
“你自己是怎樣想的?其實別人說得再多也比不過自己內心做出的決定。”江淮靜靜地看著我,眸子裏閃著堅毅的光芒,“將外界的一切幹擾都除去,看清楚你的心裏到底是怎樣想的,這樣才能堅定地走出下一步。”
“小時候我是在爺爺的膝蓋上長大的。”我望向窗外,紅色燈籠在黑夜裏連成一條線,像是小時候的記憶連綿不絕,“好像全部的記憶裏,爺爺都在不停地雕琢扇子。爺爺做的扇子真的很好看,每一把扇子都像一件完美的藝術品。那時候的爺爺在我眼裏像是會發光,想要成為爺爺那樣的人,這樣的念頭也曾有過,但後來慢慢地長大了,得知爸爸媽媽離開這個家是因為不想繼承扇子鋪。那時候我也曾討厭過扇子鋪,覺得如果沒有扇子鋪的話,我的童年一定會有更好的回憶。假如扇子鋪這麽好,爸爸媽媽又怎麽會寧願離家出走,幾年回家一次,也不願意留下來呢?那時候的我也曾有這樣的疑惑。後來再長大一些,我發現爺爺沒有說過讓我繼承扇子鋪的話。我想是不是因為他不想我也因為這個而離開這裏,麵對一天天老去的爺爺,我總覺得……爸爸媽媽太過分了,我自己也太過分了。”
江淮安靜地聽我說著,絲毫不打擾,而是作為一個合格的傾聽者。
這些話我一直都藏在內心的最深處,不肯對別人說。也許江淮說得對,如果真的放棄了,責任感也會一直跟著我的。
“有沒有想過試著接受扇子鋪呢?”江淮見我說完了,緩緩對我說道,“因為意識到了什麽,才開始介意的不是嗎?”
我心裏微微一顫,他說得沒有錯,我的確是因為意識到了,所以會在麵對誌願表的時候那麽糾結。
“扇兒,假如沒有扇子鋪,你想要去哪裏呢?”江淮看著我的眼睛,輕聲問我,“你想你的未來待在哪裏?”
我怔怔地望著他的眼睛,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臉錯愕的自己,似乎我根本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假如沒有扇子鋪,麵對未來,我會選擇什麽呢?
我的心弦在這一刻被撥動了。
我忽然笑了起來,我真是個大傻瓜,未來想在哪裏,不是早就決定好了嗎?
未來想待在你身邊啊,江淮。
04
回到家的時候,外麵鋪子的燈已經熄滅了,我從側門進去,卻發現有個人坐在院子裏。
院子裏沒有開燈,我走近一些才發現坐在那裏的人是爸爸。葡萄趴在他的腳邊,像是睡著了一樣。
我走過去,他抬頭看見了我,拍了拍身邊的凳子,說道:“陪爸爸坐一會兒吧,好像我們父女倆很久沒有單獨在一起聊天了。”
“不是很久,是根本沒有……”我有些無語地糾正他。
我的記憶中,爸爸媽媽的印象很模糊。小時候覺得那隻是偶爾來家裏做客的客人而已,到後來稍微大了一些,才知道原來那兩人就是生我的人。
他們每次都行色匆匆地來,匆匆忙忙地走,父母與孩子之間說心裏話這種事情,我隻在電視上看過。我會想,那就是傳說中的別人家的父母吧。
“哈哈,是爸爸不對。”爸爸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感慨道,“我的丫頭竟然也長大了。”
“喂,您這是什麽形容詞?”
我好像有些明白,為什麽媽媽和爸爸總是會一天到晚抬杠,因為爸爸的用詞真的是糟糕到一定境界了。
“好吧,不要在意這些細節。扇兒,你告訴爸爸,你怪過總是把你丟在家裏的爸爸和媽媽嗎?”爸爸忽然正經起來,他的語氣很認真。
“說實話,沒有。”我聳了聳肩,“我知道這很奇怪,假如從來沒有過期待,就不會有失望這種情緒。”
“作為一個十八年來都沒有享受過父愛母愛的姑娘,不是應該叛逆嗎?不是應該誓死要當人類公敵毀滅地球嗎?”正經了那麽一小會兒之後,爸爸的真正本性又一次暴露了。
“爸爸,您是小孩子嗎?”我真的很想鄙視他,如果這個人不是我爸爸的話。
“哈哈,玩笑,開個玩笑啦。”爸爸笑著說道,“不過,看來你爺爺把你教得很好,沒有讓你長歪了。”
“嗯,爺爺很愛我,很疼我。”我從小是爺爺帶大的,在我心裏,爺爺等於爸爸,等於媽媽。
“你知道嗎?你生下來之後,我和你媽媽工作太忙,都沒有時間照顧你,加上你爺爺天天打電話給我,讓我回來繼承扇子鋪……”爸爸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於是有一天,我實在受不了了,就收拾了幾件衣服,帶著你回到了這裏,我跟你爺爺說‘不要再打電話了,你不是要繼承人嗎?我給你送回來了’。”爸爸笑了笑,聲音似乎有些哽咽,“現在想想,那時候的我真的很渾蛋。”
“那後來呢?”
我忽然有些好奇,沒想到竟然還有這麽一段故事。
“後來你爺爺也沒有說我,沒有罵我,隻是抱著你,對我說‘你滾吧,滾得越遠越好,最好永遠別回來’。”爸爸伸出手在我的肩膀上按了按,“你不知道,當時他看你的眼神,簡直慈祥到了極點。”
“然後呢?”我等不到他的下文,隻好開口問他。
“後來我就走了啊。”爸爸的語氣有些無辜,一點兒都沒有他簡直就是個渾蛋的自覺,“你三歲那年,我和你媽媽回來看你,你爺爺很自豪地對我們說‘丫頭叫蘇扇兒,將來一定會成為超過我的製扇師’。”
聽到這裏,我的心裏又咯噔一下,眼眶有些熱。這樣的話,爺爺從未對我說過,但是他將他的期待全部藏進了我的名字裏。
“那天,你媽媽跟你爺爺聊了很久,你媽媽不想你的人生束縛在這小小的扇子上,她希望你能隨心所欲地活著。你爺爺聽完之後,沒有反駁,隻是一個人在院子裏坐了很久。”爸爸歎了一口氣,“有時候我真希望他罵罵我,這樣我心裏的愧疚感就會少一些。”
“為什麽會覺得愧疚?是因為逃避了原本屬於您的責任嗎?”不知怎的,我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爸爸有些詫異,隨後嗬嗬笑了一下:“你不是很清楚嗎?”
原來江淮沒有騙我,就算跟隨自己的心做出了逃避責任的選擇,在將來也會被這份責任打敗。
“如果時間可以倒轉,爸爸,您還會這樣選擇嗎?”我忍不住問他。
“這樣的問題我從未想過,因為如果時光倒轉,也許我可愛的扇兒丫頭就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了。”爸爸說道,“扇兒,你要記住,做出了選擇就不要回頭去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你選擇了什麽,就要堅定地走下去,要堅信自己選擇的就一定是正確的。”
“自己選擇的就是對的嗎?”我忽然明白了很多原本朦朦朧朧看不透徹的事情。
是啊,無論選擇哪一種,都會留下遺憾和悔恨,因為世界上不存在百分百幸福的道路。
所謂的人生,就是由百分之五十的幸福加上百分之五十的淚水組成的。假如沒有淚水的洗禮,幸福怎麽可能會到來?
所以選擇了,就不要後悔自己做過的選擇,因為是自己選擇的,就一定要堅信那是正確的。
如果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麽誰會相信你呢?
“爸爸,謝謝您。”我輕聲說道,“雖然您是個渾蛋爸爸,但我還是要謝謝您告訴我這些話。”
“生為父母,其實能做的很少,成長是孩子自己的事情。扇兒,你要記住,我和你媽媽永遠不會幹預你的人生,無論你做出怎樣的選擇,我們都會在背後支持你。”爸爸說著,從凳子上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好困啊,爸爸要去睡覺了。”
“晚安,爸爸。”我說道。
院子裏隻剩下我和葡萄,葡萄睡得很香,時不時舔舔自己的嘴巴,它一定在做著幸福的夢吧。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翻出空白的誌願表,這一刻,我覺得我一定能在上麵填上我毫無遺憾的未來。
05
第二天一大早,杜鵑就把我從被窩裏拉起來了。
她拉著我的手臂晃動著,邊晃邊喊道:“扇兒,起來,快起來!”
“啊?”
我睡得迷迷糊糊,事實上昨晚我失眠了,天快亮的時候才睡著,估計才睡了兩個小時就被杜鵑搖醒了。
“扇兒,陪我去學校交誌願表!”杜鵑看著我,一臉堅毅地說道,“我們今天就去交誌願表!”
我頓時被她的話驚得沒了睡意,猛地坐起來,驚訝地看著她:“你說服你媽媽了?她終於答應讓你去念大學了?”
“如果是那樣就好了!”杜鵑沒好氣地說道,“我決定不管她的意見了,未來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要任何人來幹涉。我的誌願表已經填好了,我決定了,交完誌願表後我要出去打工,攢錢交學費!”
“杜鵑,你沒事吧?”我有些失神,不知道杜鵑怎麽會忽然冒出這樣的想法,“暑假時間這麽短,要攢學費怎麽可能來得及?”
“那也比什麽都不做強啊!攢一分是一分,總之,不反抗一次,我是不會放棄的。”杜鵑說得很堅定。
“那好吧。”
我爬起來去刷牙洗臉,反正我的誌願表也寫好了,早點兒交上去也好。而且杜鵑這個家夥一旦做出了決定,十頭牛也拉不回來,除非她自己放棄。
不過,我也有些不理解杜鵑媽媽的想法。杜鵑之前跟她媽媽提過,也想和江淮一樣去念榕城的大學,然後每天回來跟她學刺繡,但是杜鵑的媽媽想都沒有想,一口就回絕了。
我忽然覺得我真的太幸福了,因為爺爺從未對我說過什麽讓我覺得壓力很大的話。
換好了衣服,我和杜鵑就拿著誌願表一起出了門。
路上,杜鵑看了看我的誌願表,對我笑得不懷好意,說道:“扇兒,你可以啊。”
“那是因為,因為……”
我有些窘迫,臉頰也像是有火在燒一樣。
“好啦,作為你的死黨,我對你的心思再清楚不過了。什麽都不要解釋了,我都明白。”杜鵑擺了擺手說道,“真羨慕你啊,扇兒,我又要嫉妒你了。”
“嫉妒吧,嫉妒完了,你還是愛我的。”
我完全有恃無恐。
杜鵑頓時小臉一垮,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扇兒,你說我媽媽會理解我嗎?哪怕現在不能理解,將來有沒有可能理解呢?”
“你知道我爸爸的故事嗎?那時候我爺爺對他做的事情,跟你媽媽現在對你做的事情幾乎一模一樣。但是現在,我爺爺似乎也並不怪我爸爸了。”我說道,“未來的事情還很遠,既然決定要這麽做,就不要想那麽多。你反正不瘋狂一次是不會死心的,對吧?”
“嘿嘿,還是扇兒了解我。”杜鵑望著兩邊的風景,低低地說了一句,“其實我也很愛這條街的。”
從學校交完誌願表回家,我想了想,還是將大家都叫了出來。我選在上次的冰激淩店會麵,因為我想幫助杜鵑實現她的夢想。
夢想其實是彌足珍貴的東西。
許晨曦是第一個到的,然後是明清河,江淮是掐著時間到的。
“你還真準時。”我忍不住揶揄他。
誰知道江淮一本正經地說道:“必須的,時間觀念很重要,我一向很準時。”
“不說這些了,還是說正事吧。”我將話題拉了回來,“今天我和杜鵑把誌願表交了,杜鵑的媽媽仍然不同意杜鵑去念大學,但杜鵑已經決定了,要自己打工賺學費,不依靠家裏,自個兒把大學念了。”
“可是暑假隻剩下一個半月,學費要好幾千,打工根本賺不到那麽多吧?”許晨曦第一個發現了問題,“賺不夠學費,不就等於一切回到原點了嗎?”
“所以我把大家都叫到這裏來了啊。”我繼續說,“我想跟杜鵑一起去做暑期工,人多力量大,一個人不夠,那麽兩個人、三個人,這樣總差不多了吧。”
“算我一個。”明清河笑著舉起手來,“反正整個暑假我也沒有什麽事,而且杜鵑可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朋友的忙必須要幫。”
“都說到這個地步了,我怎麽能不參加?”江淮也豪氣地說道,“也算我一份。”
“我不要脫離團隊,我也是杜鵑的好朋友、好姐妹,我們一起為了杜鵑的未來和夢想加油吧。”許晨曦抓住了杜鵑的手,“這樣五個人一起努力,一定能賺夠學費的。”
“你們……”杜鵑的眼眶有些紅,“喂,你們這些家夥!”
“怎麽了?”明清河輕輕地敲了敲她的頭,說道,“想哭就哭嘛,不要忍著,忍著多難受啊。”
“呸!”杜鵑本來已經快要落下來的眼淚頓時收了回去,她破涕為笑地說道,“我最喜歡你們這些家夥了!”
決定好了要一起打工幫杜鵑攢學費,我們就開始留意哪裏招暑期工。然而走上社會才知道,原來我們真的是生活在溫室裏的花朵,不知道社會上的生活多麽艱辛。
一連找了三天,我們才在一家大型超市裏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我們五個人可以一起去,而且有八百塊一個月,每天還有一頓午飯,從早上八點幹到下午六點。
對於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我們幾個都高興壞了,杜鵑尤其激動,因為那可是她的學費啊。
我回到家,本打算找媽媽分享一下這激動人心的消息,哪知道推開房門才發現爸爸媽媽的行李箱都不見了。
“你剛出門,他們就走了。”爺爺的聲音從外麵傳來,“說是怕你舍不得他們走。”
“好吧。”
我已經對我的父母無語了,不過我早就習慣了他們忽然回來,忽然離開,並且也不是永遠都無法見麵了,所以一點兒都不傷感。
我跑出去,爺爺正好端著一盆洗好的葡萄放在茶幾上,說道:“來吃葡萄,扇兒。”
“汪汪!”
葡萄搖著尾巴跳了出來,興奮地圍著爺爺轉。
爺爺哈哈笑了兩聲:“不是你這個葡萄。”
“爺爺,我把誌願表交上去了。”我深呼一口氣,決定把所有的事情都跟爺爺坦白,“暑假結束之後,請教我做扇子吧。”
爺爺手裏剝的那顆葡萄滾到了地上,葡萄張嘴就吞了下去。
爺爺有些不確定地問我:“教你做扇子?”
“是啊,爺爺,您知道我的成績。那樣慘不忍睹的分數,大概隻有榕城大學肯錄取我了。從家裏到學校,轉一趟公交車就到了,所以我不想住宿了,反正天天回來,爺爺,您就順便教我做扇子吧。”我笑著說道。
“哈哈。”
爺爺笑著站起來,轉過身,我看到他的手從臉上撫過。
爾後,我聽見他說:“爺爺的手藝可不是一般人就能學的,一般人我才不願意教呢。”
“我知道,我知道爺爺很厲害的。”我將剝好的葡萄塞進嘴裏,熟透的葡萄很甜。
這大概就是幸福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