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遠不會知道,那年你站在教室外麵跟熟悉的男生借書,我坐在教室裏,並沒有看你,而是漫不經心地轉動著手裏的筆。誰都不知道,我的眼睛從頭到尾一直注視著映在窗戶上的你。
——江淮
01
大巴車在夏蟬唧唧的吵鬧聲中漸漸駛出這條古老的、被法國梧桐籠罩的街道。
我趴在車窗上看著窗外的景色,杜鵑坐在我身邊,她興奮得手舞足蹈,惹得車上的人紛紛側目。
許晨曦做事情很靠譜,她一個人搞定了去的路線以及車票,江淮也答應一起去,不過他並沒有和我們坐同一輛車。他在昨天就出發了,說是先去做好準備工作等著我們。
我們所在的城市距離Q城的銀色沙灘並不遠,坐公交車去市中心的汽車站,再乘坐一個小時的大巴車,就能抵達海邊。
下了車之後,杜鵑率先跑下去,許晨曦走在我前麵,我最後一個下車。
“大海,我愛你!”杜鵑誇張地把雙手放在嘴邊,衝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吼道,“大夏天能來海邊,真的太好了!”
“呼……”我提著行李站在杜鵑身後喘著氣,許晨曦將自己的寬邊草帽戴在了我的頭上,指了指我手上大大的箱子,問道:“要不我幫忙一起提箱子吧?”
“不用,我還能撐得住。”
因為是夏天,我們要帶的衣服比較少,所以我們三個人把衣服放在了一個箱子裏。許晨曦瘦瘦白白的,杜鵑小巧玲瓏的,所以我很自覺地承擔了提箱子的任務。
“那我們先去住的地方把東西放下來吧,然後換一身泳裝去海裏遊泳。”許晨曦說著,衝著完全陶醉了的杜鵑喊了一聲,“杜鵑,走啦!”
順著海岸線一直往前走,就會看到成片的沙灘小店——冰激淩店、奶茶鋪、沙灘燒烤、小旅館,看得人眼花繚亂。
大大的遮陽傘立在沙灘上,穿著比基尼的美女懶散地躺在傘下的躺椅上,隻是這麽看著都讓人覺得十分愜意。
我們要先去許晨曦姑姑的別墅,雖然我和杜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見到那麽漂亮的別墅時,還是驚得張大嘴巴,瞪圓了眼睛。
“到了啊。”江淮的聲音響起,我循著聲音看過去,隻見江淮戴著一頂鴨舌帽站在一樓的窗戶邊,窗簾在他身側被海風吹起來,**來**去的,像是一幅青春插畫。
“我們到了!”杜鵑率先跑了過去。
江淮一手撐在窗台上,一躍而起,直接跳出了別墅。
他麵帶笑容地朝我走來,然後伸手接過我手裏拎著的箱子,輕聲說道:“辛苦了。”
“沒事,不是很重。”我說道,看著空****的雙手,一時間有些失神。
“扇兒,進來洗個澡,我們休息一下,然後再去海邊走走。”許晨曦站在門邊,稍稍側著身體看著我,“再晚天就要黑了。”
我回頭看了江淮一眼,他衝我點點頭,說道:“你們快去,晚點兒還有個人來。”
“還有個人?”我驚訝地問道,“還有誰?”
江淮眼裏的笑意似乎深了一些,他看著我說道:“到時候就知道了。”
我忽然有些好奇,腦海裏浮現出一個人的樣子,隻是……不太可能吧。
不過,既然那個人會來,那麽晚點兒就能見到了,也不需要去猜測來的人會是誰。
別墅裏的浴室非常大,容納我們三個女孩子綽綽有餘。
坐了一路的車,渾身散發著一股怪味,我們決定洗個澡、換身衣服再出去玩。
我躺在大大的浴缸裏,將頭枕在手臂上,杜鵑將水花拍得到處都是,這家夥像是永遠都有用不完的體力一樣。許晨曦就安靜多了,她拿著花灑慢慢地衝著身體,濕漉漉的長發披在肩膀上,看上去就像是墜落人間的天使一樣。
我沒來由地想起那天我拿著海報去找許晨曦,意外看見江淮的場景,心裏似乎湧上了一股酸澀的味道。那是一種葡萄未成熟就偷吃,被酸到眼淚都要掉下來的味道。
我滑下浴缸,讓溫水漫過頭頂,忽然覺得自己很差勁。
明明已經想好了,要借著這次海邊之旅讓我們回到過去,可是我並沒有自己想的那樣不在乎。
“小蘋果!”杜鵑冷不丁地喊了一聲,“我忽然想起來,扇兒,你是不是有這麽一個綽號啊?”
“喀喀……”我被嗆到,連忙從水裏浮上來,抹去臉上的水。
杜鵑忽然把臉湊過來,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臉,一雙眼睛亮亮的:“果然,扇兒的臉捏起來還是那麽舒服,紅紅的,像蘋果一樣。”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小蘋果”這個綽號真的太讓人懷念,又太讓人想忘記了。
這兩種心情同時出現,讓我本就有些酸澀的心裏多了一絲疼痛的感覺。
“杜鵑,你是不是也有個綽號?”許晨曦挪開花灑,看著我們,“我想起來了,好像是叫‘小鳥兒’吧?”
我和杜鵑的綽號還是念小學的時候班上的男生取的,給我取“小蘋果”這個綽號,是因為我的臉上肉嘟嘟的,又特別容易臉紅,像熟了的小蘋果。所以每次我臉紅,男生們就起哄:“你們看,小蘋果又熟啦!”
每當這個時候,杜鵑就會跑去教訓那些男生,那些男生一邊跑一邊喊杜鵑:“看啊看啊,小鳥兒又飛起來啦!”
杜鵑越發氣急敗壞,現在想想,那樣的時光真的好遙遠。
“這麽說起來,好像晨曦從來沒有被取過綽號呢!”回想起來,好像許晨曦一直都是安靜地跟在我和杜鵑身邊,她能坐在一邊半天都不說話,怪不得她的學習那麽好。
“嗯。”許晨曦輕聲應了一聲,關掉了花灑,穿上衣服,用毛巾包住頭發,“我洗好了,先出去等你們。”
“嗯!”杜鵑點點頭,也終於放開我的臉,老老實實地洗澡去了。
等我們三個終於收拾妥當,時間已經到了六點,太陽已經到了西邊,半個小時後就要落山了。不過海邊的晚上也很好玩,聽早來一天的江淮說,這幾天海邊都有篝火晚會。
推開別墅的門,風夾雜著大海的味道撲麵而來。
許晨曦抓住我的手臂,衝我笑了笑,說道:“走吧。”
再看杜鵑,已經如脫韁的野馬般衝著不遠處的大海狂奔而去了。
我回過頭看了看跟在我們後麵的江淮,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也在看著我,眼神裏藏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02
夜晚,大海美得就像一幅畫卷,星星密密麻麻地將整個天空鋪滿。
“真好啊。”我仰麵躺在沙灘上,星星像是要落進我的眼睛裏一樣,“簡直太美啦。”
“是啊,扇兒,你有沒有想過將來要做什麽?”許晨曦躺在我身邊,輕聲問我,“以前總覺得時間還很多,我們還很小,可以有很多的時間來考慮這個問題,但一轉眼,升學考試都結束了。”
“沒有想過啊。”
提起這個問題,我就想逃避,覺得兩個多月的假期隨便什麽時候去思考都行,卻又明白其實我根本不願意去想。
未來什麽的,總感覺像這漫天星光一樣,很遙遠,但看上去又很近。
“江淮,你呢?”許晨曦轉過頭,看著坐在我們旁邊的江淮,他和我一樣,話很少,甚至要比安靜的許晨曦還要少。
“大概會繼承家裏做煙花的手藝吧。”江淮仰著頭,看著天上的星星。
杜鵑愣了一下,坐了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江淮。
“繼承?那江淮你自己呢?除了家裏的事情,你有沒有什麽非常想做的事情?”
我有些好奇江淮會怎麽回答,某種程度上,我和江淮有些像。
江淮家的煙花手藝已經延續了幾百年,據說從清朝開始,他家的煙花就做得非常好。很多祖傳的手藝都是一代一代傳承的,我們這一代人大多都是獨生子女,這就意味著江淮必須繼承家裏的煙花鋪子。
而我家是做扇子的,爸爸逃離了跟爺爺做扇子的命運,逃去了國外,所以扇子鋪一直是爺爺在支撐著。我、杜鵑、江淮,我們三個人的命運都非常相似,隻有許晨曦沒有需要繼承下去的東西。花店的生意誰都可以做,但一代一代傳承的東西卻不是誰都可以的。
杜鵑家的刺繡非常有名,據說杜鵑的曾祖母繡的一幅“鳳穿牡丹”還被名俗館收藏著。
等待杜鵑的似乎隻有一條路,所以她很在意江淮的答案,像是知道了他的答案,就能知道自己要如何選擇一樣。
“我喜歡煙花。”江淮輕聲說道,“你們不覺得很了不起嗎?看上去不起眼的煙花筒,點燃的瞬間在空中留下璀璨的模樣。”
杜鵑若有所思地盯著大海發呆。
“好啦,我請大家吃冰激淩吧!難得大家出來玩,不說這麽沉重的話題了。”我被這沉悶的氣氛壓得有些難受,站起來指著不遠處的冰激淩店說道,“你們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江淮陪扇兒去吧。”許晨曦在我身後說道,“一個人拿起來也不方便吧。”
“呃?”我有些訝然地回頭看向許晨曦,她雙手抱著膝蓋,背朝著我,我也看不見她是用什麽樣的表情說出讓江淮陪我一起去這樣的話。
江淮沒有說話,他已經站了起來,走到我身邊時,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走吧。”
我被他拽著往前走,大腦一片空白,走了幾步才想起江淮還拽著我的手。我本能地想甩開他的手,但最終我沒有動,任由他拉著我,走到一家冰激淩店門口。
江淮最終還是鬆了手,那麽自然地、漫不經心地鬆開了。
我走進了冰激淩店,低頭看著櫃台上放著的單子。
“小蘋果。”在我糾結要點什麽口味的冰激淩時,一個帶笑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我猛地抬起頭朝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
隻見冰激淩店門口站著一個高個子少年,和江淮偏白的膚色不一樣,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一雙大大的眼睛裏滿是驚喜與笑意。
他張開手臂朝我撲來,在我發愣的時候用力抱住我。
“哈哈,三年不見,小蘋果,你的臉還是這麽可愛啊!”
“喂!”我被他抱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用力推開了他,瞪著他說道,“明清河,就算我們三年不見,你也不用這麽激動吧!”
沒錯,這個大男孩就是那張合照上、總會在假期出現在清塘街上的少年明清河。
“江淮。”明清河衝著站在冰激淩店門口的江淮揮了揮手,當是打招呼。
江淮走進店裏,笑著問道:“什麽時候到的?”
“剛到,在那邊遇到杜鵑她們,晨曦告訴我你們來這裏了,我就來看看了。”明清河笑得很爽朗,他摟住我的肩膀說道,“三年不見,大家都沒怎麽變嘛。”
高中時期的寒暑假,明清河沒能來清塘街,因為假期早就被各種補習占滿了。
“難道你說的還有一個人就是明清河?”我之前還有些好奇,江淮說還有一個人晚點兒到,我想過可能會是明清河,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嗯。”江淮點了點頭,肯定了我的問題,“前天跟這家夥在網上遇見,提起我們會來海邊玩,清河就表示一定要來。”
“小蘋果,你太不夠意思了。”明清河忍不住抗議,“你竟然沒想到喊我,虧我還一直記掛著你們這幾個家夥。”
“你們真慢啊!”杜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估計是等不及了,便直接過來了,她一把拿開明清河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對著明清河怒目而視,“喂,一來就占我們扇兒的便宜,江淮,你竟然就這麽看著!”
我飛快地看了江淮一眼,他像是沒有聽到杜鵑的話。
我說:“沒有,我和清河是兄弟嘛。”
“聽到沒有?”明清河得意地看著杜鵑,“小鳥兒,三年不見,你的身高怎麽還和三年前一樣,沒有長進?”
“什麽?”杜鵑頓時怒了,“明清河,你找死啊!”
作為一個身高一米五的女生,杜鵑最討厭別人說她個子不高了。
明清河一臉“你揍我啊,你快揍我啊”的表情,繼續逗著杜鵑。
他說:“其實小巧一點兒也好,濃縮就是精華,對不對,小笨鳥兒?”
“明明長高了半厘米!不信你問扇兒啊。”杜鵑抓狂了,她抓著我,把我推上前,“扇兒,你說,我是不是長高了?”
“噗。”明清河被杜鵑逗笑了,“半厘米你也好意思說啊。”
杜鵑頓時就怒了,她跳起來,一拳揍在明清河的臉上:“明清河,你這個大笨蛋!”
03
我們拿著冰激淩往回走,我走在最前麵,江淮一言不發地走在我身邊,明清河和杜鵑兩個鬧騰的家夥從冰激淩店一直吵鬧到現在,並且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勢。
看著這兩個人,總會讓人心情好起來。
遠遠就瞧見許晨曦坐在沙灘上,她的前麵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夜色之下,看上去神秘又帶著一絲憂傷。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裏浮上了一絲罪惡感。
這熟悉的罪惡感從遙遠的年代一直持續到現在。
記憶裏的許晨曦,也是這麽安靜地待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寂寞的樣子。
為什麽沒有想起來呢?我們在冰激淩店說笑的時候,為什麽我沒有想起來?這個時候的許晨曦一個人待在那裏啊!
我加快腳步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將拿在手裏的冰激淩遞過去。
我說:“晨曦,給你,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許晨曦笑了笑,搖了搖頭說:“沒有啊,也沒有很久,其實一個人待在這裏感覺也不壞。”
“是這樣嗎?”我看著她的眼睛,企圖從她的眼睛裏看出什麽,好讓我知道她是在說謊,是在逞強。
然而沒有,我什麽都看不到。
她點頭說道:“嗯,就是這樣。”
她接過冰激淩,咬了一口,臉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是香草味的,扇兒,你還記得啊?”
“嗯。”
我想起大家一起玩,一起去吃鮮奶蛋糕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問許晨曦吃什麽味道的。我最喜歡藍莓味的,奇怪的是,好像大家都喜歡吃這個味道的。
最後,每次都是許晨曦吃得最慢,但她都會吃完。我偷偷觀察過她的表情,發現她並不喜歡這個味道。第二天,我買了很多口味的小蛋糕過去給大家吃,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喜歡吃藍莓味的隻有我一個人而已。
許晨曦喜歡香草味的,杜鵑喜歡草莓味的,江淮喜歡檸檬味的,而明清河不喜歡吃甜品。
我沒有說破這件事,隻是牢牢地將這些記在了腦海裏,沒有人應該將就另一個人。
“扇兒!”杜鵑跑到我身邊,一臉興奮地說道,“快看那邊,那邊好多人,江淮說那邊有篝火晚會,還有樂隊來演奏,我們也去看看!”
“好啊!”我將冰激淩全塞進嘴巴裏,杜鵑把我拽起來,我連忙回頭喊了一聲:“晨曦,一起來啊。”
許晨曦的眼裏有一閃而逝的錯愕,但消失得太快,以至於我懷疑那根本沒有出現過。
“你們慢點兒!”明清河抱怨了一句,“我說小鳥兒,你怎麽像個漢子一樣?小心以後交不到男朋友。”
“要你管!”杜鵑回頭惡狠狠地瞪了明清河一眼,然後一手抓著我,我另一隻手拽著許晨曦,我們三個人完全無視明清河和江淮,朝著人群跑去。
盛夏的海邊,很多人聚集在這裏,篝火跳躍的火光照著每個人的臉,好像所有人都很開心,沒有一點兒煩惱一樣。
杜鵑拽著我們擠進了人群,從最外層擠到了最裏層。
最靠近篝火的是一個由五個人組成的樂隊,敲架子鼓的是一個留著長發的女生,她敲得很有力量。
女生後麵是個胡子拉碴的帥大叔,他手裏抱著一把馬頭琴,手指在琴弦上撩撥,滄桑性感的歌聲將夏夜襯托得越發美麗。
大叔旁邊是一個穿著紅色比基尼的女人,她化著很濃的妝,像烈焰一樣的唇彩讓她看上去就像女王一樣。
她彈著電吉他,非常有**。
另外兩個男生年齡和女生差不多大,一個吹著笛子,一個吹著古勳。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組合,我從不曾見過這樣的樂器組合,但他們奏出來的曲調非常好聽。
“來跳舞吧!”敲著架子鼓的女生忽然喊了一聲,接著用力敲了一下鼓麵,人群裏頓時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我回頭看了一下,隻見原本圍觀的人全部圍著篝火跳起舞來。
這一下就顯得我們三個人格格不入起來。
杜鵑鬆開我的手,跟著那群人跳起來,我和許晨曦對視了一眼。我在糾結要不要穿過人群離開這裏,因為跳舞什麽的,我不會啊。
“來跳啊。”原本吹著古塤的男生朝我們揮了揮手,加入了人群。
他看我和許晨曦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微笑著走向我們,並且抓住了許晨曦的手說道:“來,我教你。”
許晨曦無措地看了我一眼,我笑著鬆開了她的手。男生就拉著許晨曦,很有耐心地教她跳舞。
杜鵑已經完全投入進去了,許晨曦也一副不用擔心的樣子,我呼出一口氣,然後從舞動的人群裏往外走。明清河和江淮正好走到人群外,見我一個人出來,都有些意外。
“那兩個家夥呢?”明清河問我。
我回頭指了指那邊,聳聳肩說道:“都在玩呢。”
“我也去!”明清河的鬧騰程度絕對和杜鵑不相上下,這個時候哪裏還能淡定,他很快就穿過外麵圍觀的人走進去了。
剩下江淮站在我麵前,看上去好像沒有要過去的意思。
於是我問道:“你不去嗎?”
他搖了搖頭,往回走了幾步,在沙灘上坐下。我想了想,走過去坐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
海浪一下一下地拍過來,在離腳尖十厘米的地方又退了回去。
“你怎麽不去?”江淮忽然回頭問道。
“不知道。”總覺得我的心情很微妙,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有些茫然,有些害怕,還有些難過。
江淮有些意外。
他看向大海,說道:“你看,星星都掉進海裏了。”
“是啊,掉進去了呢。”我雙手抱著腿,下巴擱在膝蓋上,“江淮。”
“嗯?”他應了一聲。
我張了張嘴,想要問他,現在他心裏的蘇扇兒是什麽樣的。
“沒什麽。”我最終還是沒能問出口。
沒錯,一個人麵對江淮時,我蘇扇兒隻是個膽小鬼。
04
篝火舞會結束之後,我們找了一家店吃了晚飯。回到別墅,大家都累了,沒怎麽聊天就回房間睡覺了。
躺在**,看著窗外漫天星光,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睡不著。
杜鵑依稀在說夢話,也不知道睡在隔壁房間的許晨曦有沒有睡著。
輾轉幾次,我終於妥協了。我從**坐起來,推開窗戶,清爽的夜風迎麵撲來。大海在距離別墅不遠的地方,站在這裏,可以看見海麵像是蒙著一層薄紗一樣美麗。
我輕輕地推開房門,想要出去走走。從那天在學校見到江淮,我的心裏一直像壓著一塊海綿一樣,吸滿了回憶的海綿沉甸甸的。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樓梯口,順著樓梯一步一步往下走。一抹光亮投過來,我這才發現,原來樓下大廳的燈沒有關。再往下走了幾步,就看到大廳裏坐了兩個人。
我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宛如被冰凍住。
坐在大廳裏的兩個人是江淮和許晨曦。
江淮坐在那裏,許晨曦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畫麵那樣溫暖。
牆上的大鍾敲響了午夜十二點的鍾聲,宛如我最不願意醒來的噩夢。
灰姑娘的公主夢隻到十二點,而我的逃避好像也隻能到此為止。
從那天起就逃避的東西,此時此刻那麽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我轉身往回走,不想破壞那樣的畫麵。
我沒有回房間,而是走上了天台。夜風吹在臉上很澀、很疼,我用手去摸自己的臉龐,這才發現臉早已濕透了。
我坐在屋頂上,雙腿懸在欄杆外,隨著夜風晃啊晃。依稀記得誰跟我說過這麽一句話,人之所以會哭泣,原因分兩種,第一種是為了自己,第二種是為了別人。
覺得自己可憐,覺得自己委屈而流淚,那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
我想我一定還是個小孩子吧。
因為這瞬間,填滿我胸腔的分明是委屈。
一個人在天台上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等到心裏不那麽難受了,我抬起手,用力擦了擦自己的臉。
下樓梯的時候,我發現大廳裏已經沒有人了。我推開門往外走,然而我剛走了一步,就聽見了一個聲音。
“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那個人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有些冷清,三年的隔閡感,在這一瞬間清楚地傳達給我了。
不管我們裝得有多好,表現得有多不在乎,都掩蓋不了這個事實——我們早已陌生到連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地步。
“做了個噩夢,夢醒了睡不著,想出去走走。”我說道。
我沒有回頭,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晚了他不去睡覺,待在漆黑的大廳裏要做什麽。這個時候,我完全沒有心情去想這個問題。
我關上門,走出別墅大門,再往前走了五十米,柔軟的沙灘就在腳下了。冷靜下來之後才發現,原來在炎熱的盛夏,後半夜的海風吹在身上還是會感覺冷。
我抱著雙臂繼續往前走,海邊似乎有人。我遲疑了一下,沒有再往前走,然而一陣哭聲被海風吹進我的耳中。
我嚇了一跳,頭皮發麻。
這個時候會是什麽人在哭呢?
我掙紮了很久,最終還是敵不過好奇心,一步一步朝著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其實有句話說得很好,人之所以害怕,是因為看不見。如果我不去看個究竟,那麽今晚的這個哭聲一定會成為我心裏的陰影。
我慢慢地往前走,黑影離我越來越近,終於在暗淡的星光下,我看清了是誰在哭。
蹲在沙灘上的是個長發女孩,她的衣服和樣子都有些眼熟。等再近一些,我忽然發現,這個女孩不就是之前在篝火邊敲架子鼓的人嗎?
我愣了一會兒,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思緒瞬間又被打亂了。
為什麽這個女孩在哭呢?
那時候,她快樂得像永遠不會傷心難過。她敲架子鼓的時候明明那麽有力,像她那樣的姑娘,怎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蹲在沙灘上哭得像個瘋子?
我在她麵前蹲下,地上擺著幾個易拉罐。
我撿起來一看,那是空掉的啤酒罐。
像是感覺有人在身邊,哭得忘我的女孩終於抬起頭來。淡淡的星光照亮她濕透了的臉龐,她的眼睛被眼淚洗過,亮得不可思議。
“你是誰?”她困惑地看著我,“為什麽在這裏?”
“我隻是出來散散步。”我衝她友好地笑了笑,“我認得你,你是樂隊的架子鼓手,我看過你敲架子鼓的樣子。”
她沉默了一下,接著“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真是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獨處的機會,難得哭一哭也不可以啊?”
“不是,不是。”我連忙擺了擺手,說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她有些意外,不過沒有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
她從地上拿起一個易拉罐遞給我:“這麽晚一個人出現在這裏,你一定也有什麽不快樂的事情吧!在這裏遇見,也算是一種緣分,坐下來陪我喝一會兒吧。”
“我不會喝酒。”我說著,沒有去接她遞過來的東西。
“哈哈。”她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容就像剛剛沒有哭泣一樣,“放心吧,這是可樂,之前去買啤酒,店家拿錯了一罐,本來以為這罐要浪費了,沒想到會遇見你。”
我這才放心地接過來,打開易拉罐,湊近聞了聞,的確是可樂。
“是不是特別好奇我為什麽在這裏哭?”她笑了笑,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算了,跟你講一講也好,我也沒有人可以說。你就聽一聽吧,當一回垃圾桶,那罐可樂就當我付給你的酬金。”
“你說,我在聽。”我輕聲說道。
05
她的故事是從五年前開始的,樂隊裏彈奏馬頭琴的帥大叔曾經是她的戀人。她想她是真的非常愛他,愛到不顧一切跟著他天南地北地走。雲南、西藏、黑龍江,他們用音樂丈量土地的長度與寬度。
樂隊裏吹古塤的少年是她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他們都很熱愛音樂,所以他們聚在了一起,組成了這樣一個氣質獨特的樂隊。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是那樣快樂,她以為他們會永遠這麽快樂下去。可是後來,一切平衡被打破了。樂隊的吉他手停止了漂泊,回家結婚了,新來的吉他手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那個女人比她大很多歲,從那個女人加入的那天起,有些東西就開始變了。
但她並沒有在乎那些細微的變化,因為樂隊裏隻有她們兩個女性,所以她和吉他手相處得很好,她將吉他手當成自己的姐姐。她無論做什麽,總會帶著吉他手,因為她不想讓新加入的吉他手覺得被冷落、被丟下了。
“我真是個大笨蛋。”她自嘲地笑了起來。
有一天,演奏結束之後,帥大叔忽然跟她提出分手。她無措得像個孩子,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他們在一起很久了,她不知道哪裏出了錯,曾深愛她的他,會風輕雲淡地對她說出那兩個字。
那時候的她還沒有多想,直到有一天,她從半開的門縫裏看到吉他手依偎在帥大叔懷裏,她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她也想過離開,但她覺得不甘心,於是她讓自己變得更好。
她想,假如有一天她比吉他手還要耀眼,帥大叔會不會再回頭呢?
“你知道嗎?”她說道,“就在剛剛,他對我說,他和她已經分開了,他想要重新和我在一起。他喜歡我打鼓時的樣子,他還是喜歡我的。”
“呃?”我錯愕地看著她,“你一直想要的……實現了?”
她抹掉眼淚,搖了搖頭:“我曾經以為這樣我就會快樂,可事實不是這樣的。當這一天真的來了,我卻一點兒都不快樂。我很難過,我難過得再也忍不住了。”
“為什麽?”我有些不明白。
為什麽她的心願達成了,反而會這麽不快樂?
她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而是踉蹌著站起來,然後伸了一個懶腰,說道:“我的故事說完了,果然舒服多了。好了,我要回去睡覺了。”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呢!”我站起來,不知怎的就說出了這句話,“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嗎?故事的主人公怎麽能沒有名字呢?”
她搖了搖頭,說道:“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對著海麵發愣。
我十分困惑,如果說她讓自己變得更好是為了讓帥大叔回到她的身邊,這是她的願望和為之努力的事情,那麽為什麽願望成真了,她卻比失去他更加痛苦呢?
難道願望實現了並不一定給人帶來幸福嗎?
我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就像我一樣,明明我想讓大家像小時候那樣聚在一起,快快樂樂,親密無間,但是現在大家真的在一起了,我卻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麽快樂。
我一度以為我已經淡忘了那些不快樂的事情,我以為我可以坦然地麵對一切結局,哪怕那個結局會讓我難過,其實一直是我高估了自己。
我不是聖母瑪利亞,我做不到原諒所有人。
許晨曦,我並不像自己說的那樣從未怪過你。
“好討厭這樣的自己啊。”
明明我喝下去的隻是可樂,可為什麽我覺得自己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因為隻有醉了,才敢正視清醒的時候不敢正視的那個自己吧。
“偽善者,哈哈。”我將臉埋進掌心裏,第一次正視自己,“蘇扇兒,原來你不過是個偽善者而已。”
我將散落在沙灘上的易拉罐撿起來,放進不遠處的垃圾桶裏,做完了這些後,我才走回別墅。
“蘇扇兒。”
江淮竟然沒有離開,他還在樓下的大廳裏。
聽見我開門的聲音,他飛快地喊了我一聲。
我沒有理會他,其實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江淮。
因為江淮,我們才會變成這樣。
我直接上樓,想要回房間,然而江淮忽然大步走來,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腕。
黑暗裏,我看不清他的樣子,隻能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
“蘇扇兒,你為什麽不理我?”他的聲音有些急,有些生氣,“知道嗎?你很奇怪!”
“奇怪的人不是我。”我想要推開他的手,然而他抓得非常緊,一時半會兒我竟然沒有辦法讓他鬆手,“江淮,我要去睡覺了,我很累。”
“你到底在想什麽?好像我一直都沒有弄明白。”他低聲在我的耳邊說道,“無論是小時候還是現在,蘇扇兒,為什麽你總是這樣?”
“是怎樣?什麽叫我總是這樣?我現在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麽樣子啊!”我的心裏莫名地湧上一股憤怒,我甩不開他的手,情急之下,我低下頭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江淮沒有料到我會這麽做,嚇得鬆了手。
“蘇扇兒,你……”
“為什麽?該怎麽辦?怎麽會這樣?我也一直在想啊。”我坐在台階上,輕聲說道,“我想大家快樂,我不願意看到別人難過,為什麽就不能一直快樂地待在一起呢?”
“笨蛋。”江淮的聲音裏透著一絲無奈。
黑暗中,他在我身側坐下。
天與地好像都被黑暗奪走了,與我夢裏的情景多麽相似,唯一的區別就是旁邊多了一個江淮。
“為什麽要一個人去想?大家在一起是否快樂,是所有人的問題。蘇扇兒,你發現沒有,從小到大,你一直都將大家的一切都規劃好了,好像每個人的情緒都可以被你控製……但是,扇兒,情緒是種很奇妙的東西,看不見也摸不著,無法像遊戲一樣提前設定。這個世界上,哪有那樣輕鬆的、一勞永逸的事情呢?”他說著,歎了一口氣,“人是一種很複雜的存在,我們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控製,怎麽還能去主導別人的呢?你看,我們可以為了一件很小的事情而高興,也可以被一句話傷害到。”
我錯愕地看著江淮,黑暗中我明明看不見他的臉,但總覺得……
他一定是帶著微笑和我說這些話的。
“那天……你看到我了,是不是?”我輕聲問道。
江淮說道:“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問。”
我沉默下來,本能地又想逃避了。
那天,江淮為什麽會出現在許晨曦的家裏?
今天,江淮為什麽在深夜和許晨曦依偎在大廳裏?
三年不見,他和許晨曦現在到底是什麽關係?
“為什麽你總是不問呢?提出問題是解決問題的必要條件,你不問,別人要怎麽回答你?”江淮說道,“你應該有很多問題要問我,可無論是三年前還是現在,你都不肯問出口。”
我有些難過,站起來往上走了幾個台階。
我說:“因為我害怕得到答案,有時候什麽都不知道也是一種快樂,盡管隻是掩耳盜鈴般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