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 月光舟的短暫假日(5)
徐向北有些無言的看著莉諾卡,看起來今天晚上那場送靈式給莉諾卡造成了某種影響。
小女孩從包裹著自己的身體的毯子裏抽出雙手,呆呆的盯著自己的掌心,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既愧疚又難過,她用與她往常的活潑沒有任何共通點的低沉聲調緩慢的說道:“我們殺死了他們,剝奪了他們的一切,然後又幫他們送靈,這樣做不是顯得很偽善麽?那些飛起來的光點,是人的靈魂吧?他們一定一定在痛恨著偽善的人們吧?”
徐向北本來想要說些什麽,最後卻隻是張了張嘴巴,沒說出來。大學裏接受的正規心理學訓練告訴徐向北,這個時候先要傾聽,通過傾聽來獲得信任……除了理性上的理由外,他之所以不說話還因為莉諾卡的話語喚起了他的共鳴,來到異界這半年多來經曆的種種都在他腦海裏閃過,他又想起戰鬥中那些喪命於他手中的對手們,想起了戰鬥結束時自己身上那刺鼻的血腥味。
“第一次覺自己殺了很多人的時候,”莉諾卡的眉頭因為難過而湊成了八字形,她的目光在自己的手掌上來回移動,仿佛想看清楚手掌上的每一條紋路般,“我隻覺得惡心,一回想起那些人死掉的樣子,想起他們身上由我造成的恐怖傷口,我就不由自主的吐了出來,那個時候還覺得自己好遜色,不能像夏亞你那樣麵不改色,可是到了現在,我就算身處一堆屍骸之間,也能像個沒事人似的檢查弩箭,思考問題,沒有絲毫的不適,呐,夏亞,這正常麽?你告訴我這正常麽?正常人會如此無動於衷麽?”
盡管提出了問題,小女孩卻再一次垂下了雙眼——她壓根就對徐向北回答與否毫不在意,她隻是低著頭,將雙手絞合在一起,低聲自語道:“對於能夠麵不改色殺人的自己,能夠從容不迫的麵對屍體的自己,我究竟該喜歡還是討厭?”
小女孩的話語激起了徐向北的思緒,他有些自嘲的想到,自己明明是從一個宣揚對生命的尊重,視殺人為不可饒恕之罪的世界穿越而來,卻漸漸的習慣了殺戮,現在想一想,自己的雙手不管從哪方麵來說都是沾滿了鮮血。
最矛盾的地方就是,現在他想到的能夠拿來為自己開脫並且安慰小女孩的理由,也同樣是從自己穿越前所處的那個世界得來的;一方麵宣揚生命的寶貴,另一方麵卻明了千千萬萬的理由為抹消生命的行為開脫,那還真是個讓人感到無可奈何的世界呢。
但是自己總歸還是要說些什麽的,看著莉諾卡那欲哭無淚的臉,徐向北覺得連自己的心情也變得沉悶起來,而且總不能讓月光舟的機械師總是處於這種低落的狀態吧,未來的逃亡之旅中還要仰仗小女孩的技術。更何況帕露菲正很少見的用懇求的表情看著徐向北,大狗似乎在期待著徐向北能稍稍安慰下莉諾卡。
於是徐向北稍微整理了下思路,來自動畫漫畫遊戲和各種小說裏的大道理就如潮水一般湧來。不過徐向北一點也不打算為殺人這種行為貼金,畢竟真正罪該萬死的人還是少數,被自己幹掉的大多數人其實都沒有必須喪命的理由,僅僅是因為辛德蕾拉的性能比他們擁有的羽翼要好罷了。
因此他清了清嗓子,對小女孩如此說道:“在卡德拉的時候,如果莉諾卡你不炸開圍牆,不開著吉普車衝進監獄來,辛蒂的手肯定是保不住了,然後我們在強行出逃的時候,沒準會被擊落,我和辛蒂掛掉,多菲會被抓回去,然後交還給布裏多瓦,再一次被送上斷頭台……你覺得你希望看到這個結果麽?”
小女孩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卻絲毫沒有舒展開來的意思,她用混雜著困惑與難過的嗓音反問道:“可是,難道就因為這個我們所作的就是對的?難道為了保護自己重要的人就可以隨意奪取他人的生命?”
“保護?”徐向北打斷小女孩的話語,故作驚訝的大聲反詰,“誰告訴你的?劍是凶器,劍術是殺人術。所有的武器和使用武器的技術莫不如此,揮動武器的時候就是單純的殺人者罷了。在這件事情上根本就沒有對錯,隻有我們活下來了這個單純的事實,僅此而已。”
“那我們進行送靈不就完全沒有意義了麽?”莉諾卡微微直起身子,身體前傾瞪著徐向北,語氣稍稍加快,“那不是真心的為逝者哀悼,又不是在為自己犯下的過錯懺悔,甚至不是偽善的作秀,難不成是借此在嘲笑逝去者麽?如果這樣的話,今天舉行那個送靈式又有什麽意義呢?”
“當然有意義,我們借此提醒自己生命的可貴,失去生命之後人就隻剩下那些飄渺的如塵埃一般的光點。送靈儀式可以讓我們時時提醒自己,不能為了殺戮而殺戮,這是我們和單純的殺人狂最大的區別。讓自己牢記這點,就是今天的送靈儀式最大的意義。”徐向北說完很認真的盯著小女孩的眼睛看了一會,又把目光轉向晴朗的夜空,他換了種語氣,“另外,我小時候我爺爺曾經跟我說過,人死了以後會變成天上的星辰,他們會一直一直在天上注視著我們。”
徐向北話音剛落,帕露菲就衝他咧了咧嘴,大狗似乎對徐向北的表現感到挺滿意。
“那樣的話,”誰知道莉諾卡的語氣依然顯得十分陰沉,她維持著雙手抱膝的姿勢,呢喃道,“他們的目光裏一定充滿了怨恨。”
徐向北笑了,他隔著火堆向莉諾卡探出身子,伸出一隻手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柔聲說:“莉諾卡,抬起頭,你看看這星空,他們哪裏有半點怨恨的意思啊?”
小女孩依言抬起頭,仰望著萬裏無雲夜空,點點繁星環繞著明亮的月亮輕輕的閃爍,就像是孩童那天真無邪的眼睛,明明在不斷的忽明忽暗的閃爍,卻帶給人一種直達心底最深處的平靜。這樣的星空透露出來的,就隻有沒有一絲一毫雜質的安詳,怨恨之類的感情就隻是對這星空的褻瀆而已。
莉諾卡張著嘴巴呆呆的仰望著夜空,過了好半天才低下頭來,她又抱著自己的膝蓋,不說話了。
徐向北也不多說,他知道自己已經盡力了,他悄悄看了眼帕露菲,用手在背著莉諾卡的方向衝大狗做了個“抱歉”的手勢,大狗輕輕晃了晃腦袋,對徐向北點了點尖尖的下巴,就又趴在地上不動了,隻有尾巴偶爾甩動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莉諾卡忽然問:“呐,夏亞,我們真的不會被怨恨麽?”
“啊。”徐向北未置可否的回應了一聲。
可是莉諾卡不過是想確認一下讓自己安心罷了,所以小女孩把這個“啊”理解成了肯定,她像是鬆了口氣般,輕輕的點了點頭,又開口說道:“其實,我剛剛在月光舟上睡覺的時候,作了噩夢。我夢見那些被我殺掉的人們……他們……送靈的時候看到的那些光點就這麽包圍著我,各個都張開了帶著利齒的大嘴……呐,夏亞,他們真的不會怨恨我吧?”
原來如此,所以才爬起來跑到值班的帕露菲身邊麽?
看著莉諾卡再一次蜷縮在一起的身體,徐向北心裏湧起一陣又一陣的愛憐——眼前的少女其實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勇敢。
“他們不會的,真的不會。”這次徐向北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接著他提議道,“如果覺得害怕的話,枕著帕露菲睡不就完了?”
“才不是害怕呢!”莉諾卡抬起頭,鼓起臉頰反駁道,可她表情中透露出來的嬌憨卻讓人覺得她的確是小孩子,而她的身體則依然蜷縮在一起,“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誰完全沒問題啦!隻是……隻是……今晚是特例罷了……”
“那你就在這裏睡吧,我和帕露菲都在……”徐向北刻意頓了頓,“都在你的‘隔壁’守著,所以你就安心睡吧。”
“……你欺負人。”莉諾卡撅著嘴嘟囔著,又把下巴埋進了自己膝蓋之間,呆呆的盯著眼前的火堆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莉諾卡忽然動了起來,小女孩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毯子,像小動物一般手腳並用的沿著篝火的邊緣爬到徐向北身邊,學著辛德蕾拉的樣子一頭鑽進徐向北的懷裏,稍稍調整了一下腦袋的位置,順帶用臉頰摩擦了一下徐向北的胸膛之後,閉上了眼睛。
徐向北聽見自己胸口傳來小女孩悶聲悶氣的話語:“就隻有今晚而已,隻有今晚。”
徐向北看了眼衝自己齜牙咧嘴的大狗帕露菲,橫下一條心用自己空著的手臂幫小女孩把毛毯蓋好,隨即輕輕摟住她的背脊。
這時候辛德蕾拉忽然動了動,少女的手伸過自己搭檔的身體,握住了莉諾卡的小手。她這個動作提醒了徐向北,於是徐向北將莉諾卡的毛毯多出來的那一塊拉到辛德蕾拉這邊來,蓋住少女的身體,此時在外人看來徐向北等於是和兩位少女共享了一塊毛毯。
意識到這種狀況之後,徐向北產生了和宅方的老爸宗一郎一樣的感慨——我是人生的勝利者……
如果身邊沒有一隻咬牙切齒的大狗的話,那一切就更完美了……
為了不去注意麵目猙獰的帕露菲,徐向北將目光轉向處於他們下方的那顆人造的星辰,他開始想象納魯多的焰火節,想象那噴的火山,想象熔岩順著事先規劃好的路線流經大6的每一片農田,留下肥沃的泥土……
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數千公裏,一直逼近到納魯多飛6上空,俯視著那熱鬧的街道。
可惜的是,徐向北的想象力再豐富,也絕對不會想到這個時候納魯多大6上空正在生的一件奇妙的事情。
有個人影正高向著納魯多大6的地麵墮落著,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並不是這個人是從哪裏掉下來的,而是他對於此時在空中擔任警戒的納魯多公爵的翔士們的空識來說,似乎是隱形的。
在接近地麵的瞬間,那人影背後展開一對難以察覺的光之羽翼,同時有某種力量開始極力製止他下落的趨勢。遺憾的是他們下落的度實在太快了,那羽翼並沒能成功的阻止他們與地麵的碰撞,於是人影一頭撞進喧鬧的大街一側靜謐幽深的小巷中,像皮球一般在地上彈了數次之後,人影終於在地麵上靜止住了,停止翻滾的那個瞬間,人影由一個變成了兩個。
“我早都說了,這種做法實在是太亂來了太亂來了!”分出來的兩個人影中的一個臉部著地,**高高的撅起,一頭長散落在地上,她就維持著這個姿勢抱怨著,而且話語裏帶著某種奇怪的語癖,“從六千公裏高的地方自由落體,絕對不可能在一瞬間止住下落趨勢的不可能不可能!”
“沒這回事啦,我們這不是還活著麽,卡娜唄你要是再努力點,沒準就成功了呐……”另一個人影不以為然的翻了個身,攤開雙臂仰麵躺在小巷的街道上,看著晴朗的夜空,“再說,如果不這樣的話,就趕不上焰火節了嘛……”
“真是的,坦尼,都說沒有唄啦……”少女不由得歎氣,要是自己的搭檔真的隻是為了焰火節,她才不會同意從納魯多上空六千公裏經過的船上直接跳下來了呢,對於自己搭檔這種隨時隨地展露出來的吊兒郎當,她差不多已經習慣了,相反她倒是對那個“唄”有相當的執念……
“好了!”坦尼斯忽然大喊一聲,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又把自己的羽翼從地上拉起來,順手將卡娜(唄)翻起的裙子恢複原位,接著他一邊將手帕遞給少女一邊說,“接下來就讓我們好好享受下二十年一次的焰火節吧,要狠狠的大吃一頓!”
“坦尼,”卡娜(唄)接過手帕,仔細的擦拭著自己的臉蛋沾上的泥土,同時無奈的提醒自己的搭檔,“我們沒帶錢啦一點沒帶!”
為了盡量降低著地前卡娜的負載,坦尼斯除了衣服以外什麽都沒帶在身上。
被少女這麽一提醒,前多菲雷亞近衛翔士撓了撓腦袋,隨即又露出笑容:“這個好辦,要知道,我在遇到你之前可是艾斯柯佳尼技術最好的扒手呢……”
這回連好脾氣的卡娜(唄)都皺起了眉頭,少女伸出一隻手指豎在嘴巴旁邊,用認真的語氣說:“我認為,偷竊是不對的不對的!”
但是她的語癖讓這話一點嚴肅的味道都沒有……
於是坦尼斯又開始耍寶,兩人就一邊以這種形式交流著感情,一邊順著小巷向著喧囂的大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