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呆了一會兒,放下姚晴,撲到書架之前,發瘋也似翻找,然而除了一地碎屑,再無一紙完整書頁,紙屑上沾滿灰塵鳥屎,黃不黃,白不白,哪兒辯得出字跡呢?陸漸沉默時許,陡然發出一聲撕肝裂肺的號叫,雙手緊緊攥住那堆碎紙,指甲入肉,鮮血淋漓,一點一點,滴落在地.
哀號聲遠遠傳出,海風陣陣,悠悠而至.簷下鐵馬相擊,發出悅耳鳴聲,似在安慰樓眾人的痛苦,樹上鳥兒婉轉,又似訴說歲月的無情.陸漸腦中一片混亂,臉上涼冰冰的,不知不覺,已掛滿淚水,就在這時,忽聽身後傳來低低吟聲.
呻吟入耳,陸漸陡然還醒,慌忙轉過身來,抱過姚晴,隻見她蛾眉顫動,似乎極為痛苦,陸漸忙講大金剛神力傳了過去.過了好一陣子,姚晴的眉頭才慢慢舒展開來,又過片刻,終於睜開.
陸漸悲喜交集,悲的是醫術盡毀,救治無望,喜的卻是多日以來,姚晴第一次蘇醒,在她眼裏,散發著一股子異樣神采,蒼白的雙頰,不知為何也泛起淡淡紅暈.
兩人四目相對,陸漸心頭淒惶起來,他隱隱明白,這一次,姚晴當時回光返照就如落日西沉的絢爛,在最短的時刻裏,這個女子殘餘的活力就會揮霍殆盡.陸漸眼角發酸,胸中悲慟之意鋪天蓋地而來,可又怕姚晴傷心,不敢痛苦,強笑一笑,柔聲道:阿晴,我們,我們到地方啦,這裏就是西昆侖的故居,待我找到《相忘集》就來救你.
姚晴望著他,似笑非笑,驀地歎了口氣,輕輕道:陸漸啊……你從來騙不了人的,你的臉在笑,眼裏卻在哭呢……陸漸急忙抹一下眼,說道:我哪兒哭了,眼淚也沒有一滴……姚晴笑道:傻子,別閑話,我,我累的,說一句就少一句…陸漸點點頭,眼眶裏卻是一酸,隻有轉過頭,向著窗外常常吸了口氣,轉過頭來欲要再笑,卻再也小不出來.
姚晴見他似哭似笑的樣子,心中一陣難過,欲要舉手撫他麵頰,身子卻似空的,沒有一點力氣,隻得歎了口氣,說道:傻子,我好累啊,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陸漸起初道:阿晴,你為何要提這個死字呢?你死了,我怎麽辦……我又怎麽辦呢?姚晴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可我盡了力啦,這些日子,活得好辛苦.你記得哪天在水井邊,臭狐狸對我說的悄悄話麽?因為這句話,我才能活到今天.
陸漸心中茫然,問道:他對你說了什麽?姚晴重重喘了一口氣,說道:他,他說,我這樣一個醜樣子,要是死了,在你心裏,永遠隻會記得我這個樣子……陸漸大怒,叫道:他胡說八道,我這就找他去……說罷便要掙紮起,姚晴急道:別……一急之下,又是喘不過氣來,陸漸急忙俯身給她度入內力,姚晴緩過一口氣,說道:陸漸,你別怪他,其實呢,他說的都是我的心裏話,你就不如他,不懂我們女孩兒的心思……陸漸苦笑道:什麽心思呢?
姚晴盯著他,微笑著歎了口氣,絮絮說道:醜啊美的,我本是不在乎的,要不然,怎會扮成醜奴兒呢?可如今卻不成啦,‘女為悅己者容’,我有了心愛的人,就總想讓他看到我最好看的模樣,你,你還記得柳鶯鶯祖師的故事麽……陸漸點頭道記得.
姚晴輕輕歎息一聲:隻有我們女孩兒才明白她的苦心,她為何要千辛萬苦保住容顏,至死不衰呢?其實啊,在她心底,始終盼著有那麽一天,西昆侖還會回到她的身邊,她希望那時候,在最心愛的男人眼裏,自己仍是那麽好看……說到這兒,她苦笑了一下,歎道,人們……都說柳祖師是位奇女子,可我看呀,她隻是一個傻女孩兒,就和我一樣的傻……說到這裏,她閉上眼睛,淚走如珠,順著眼角緩緩滴下.
過了好一會兒,她張開眼睛,卻見陸漸張著大嘴,滿臉是淚,已是泣不成聲,姚晴心中大慟,想要為他拭淚,仍無力氣,隻得道:陸漸,那串貝殼項鏈還在麽?陸漸一怔,還醒過來,伸手入懷,從貼肉處取下那條項鏈.姚晴笑道:你還留著?陸漸臉一熱,道:我,我……姚晴道:你什麽,還不給我戴上?
陸漸又是一怔,將項鏈戴在姚晴頸上,姚晴問道:這樣子好看麽?陸漸拚命點頭:好看,好看.姚晴粲然一笑,說道陸漸,這樣子就好,無論死活,我都不後悔,一路上,我盡力了,你也盡力了,還有,還有臭狐狸,他是最苦最累的人,若我死了,你,你別怪他.
陸漸一陣心酸,歎道:我怎會怪他呢,此生有穀縝做兄弟,是我陸漸之幸……說道這兒,隱約聽到樓梯上一陣微響,似有人物,但陸漸此時心傷愛侶,雖然聽到,也沒十分放在心上.
丹田
來的正是穀縝,他到了樓梯叩,見到樓上情形,又聽到二人訣別,心中亦是難過極了,聽到最後兩句,再也按捺不住,退到樓下,扶著那張石桌,渾身發軟,幾乎癱倒在地.
確如姚晴所言,此次西行,穀縝最苦最累,不但身子勞苦,心亦疲累到極處,幾乎窮盡平生所有才智,調動一切可調之人,調動一切可調之物,成就前無古人之壯舉,月半功夫,跨越數萬裏.其實這也不算什麽,最苦的是,明明困難極了,還要在人前做出輕鬆樣子,鼓舞眾人鬥誌.不料經曆如此之多,來到此間,卻又是見到如此結果.一時間,穀縝隻覺得滿嘴苦澀,生平第一次嚐到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滋味,真可謂智力俱窮,沮喪透頂,雙手攥著桌沿緣,指尖幾乎沁出血來,心中翻來覆去隻有一個念頭:大哥視我為兄弟,我卻這麽沒有…大哥是我為兄弟,我卻這麽沒用…不知不覺,眼前模糊一片,一滴眼淚順頰滑落,滴在桌麵,塵埃化開,透出細微莫辨的花紋.
穀縝心細如發,一向觀察入微,縱在此時,仍是機警非常,一眼瞧出異樣,忍不住伸手拂開灰塵,發覺那些細密花紋一非雕刻,二非文字,而是一副水勢圖.穀縝心頭微動攢袖拭盡灰塵,但見石桌頂端,刻著海陣圖三字,凝神細看,圖中所繪,正事之前經過那片水陣,陣中礁石無一不備,六尊石猴也以圖像表明,就是小島方位,也是一目了然.
穀縝看了一陣,大覺失望,猜想這海陣圖或是當年西昆侖父子、祖孫推演陣法之處,入陣之前看到卻是極好的,而今破陣至此,這幅海圖實已無用當下撇在一旁,蹲在地上,托腮苦思:如今五條線索,尚存‘蛇窟’,難道說這島上還有毒蛇窟穴?可我一路行來,隻見飛鳥,絕無野獸爬蟲的痕跡.前四條線索都是彼此關聯,按理說,蛇窟也不該例外,必與‘猿鬥尾’大有關聯……猿鬥尾,猿……鬥尾……
猿鬥尾?猿鬥……穀縝又驚又喜,心念疾轉,原來這三個字竟是雙關之意,一指石猴之尾,二指這石猴暗合北鬥七星之數,不過此間隻有六隻石猴,北鬥七星,還缺其一,天樞、天璿、天璣、玉衡、開陽、搖光,以勺為首,以柄作尾,鬥尾當然是搖光,圖中缺的也是搖光,北鬥七星四季指向不同,但七星之間的距離方位卻是千年不變的.
一念及此,穀縝細看陣圖,畫圖者必是著意刁難,並未標明,所幸穀縝自由酷愛航海,北鬥北極乃是航海家千古不移的指針,穀縝夜夜觀望,北鬥之形,便如烙在心上,如今七星中六星定位,搖光一星呼之而出,穀縝略以計算,便發現第七星不在別處,正在島嶼西南.
穀縝狂喜不禁,奔到高處,從懷中取出羅盤,因為常年經商,道路方向十分要緊,故而穀縝羅盤從不離身,即便金銀丟失,也決不丟掉此物,此時自然大派用場,磁針一轉,立時指明搖光方位.穀縝,一陣風奔了過去.
一路上樹藤交纏,草木齊身,一眼清泉匯集成溪,叮叮咚咚流向大海.溪邊散布若幹藥材,田七,黃芪,天門冬,均是中華之物,穀縝不覺暗暗歎息:這些藥材一定都是花祖師帶來的,可歎她一代聖手,卻不能造福華夏,流芳千古,反而老死絕域,寂寞無聞,人生大悲,莫過於此.
溪回路轉,樹木漸稀,前方陡然開闊,一座觀星石台平地而起,下寬上窄,形如金字,階梯嚴整,麵朝大海,雖已藤蔓叢生,苔蘚斑駁,然而氣象巍峨,一如故往.
穀縝遊目四顧,分開一處長草,隻見渾天儀旁,蜷著一尊石猴,穆穆端坐,正是搖光猴無疑.石猴身後,亦有一根尾巴,高高翹起,指定遠處,穀縝順勢望去,下台的石階在日光下投出一片暗影,沒入一片嵯峨礁石.
穀縝舉步下台,沿途察看卻是一無所獲,想到姚晴生死在即,心中焦急起來,找到一根樹枝,沿途亂捅,隻盼捅出一個洞穴,從中鑽出一條蛇來,這麽邊走邊探,不多時便至海邊,再往下去,便是冰涼海水.
穀縝立在海邊,沉思一陣,複又回到台上,注視猴尾所指之處.此時日已向西,天邊湧出絢爛霞彩,階梯暗影徐徐收攏,變化得細細長長.這時間.穀縝隻覺心子猛地跳了一下,驚奇發覺,太陽越西,石階陰影越像一隻大蟒,頭尾俱全,栩栩如生,去著腰身仿佛從黑暗中汲取靈性,搖頭擺尾,與西沉的夕陽背道而行,遊向大海.
穀縝騰地跳起,轉眼之間,趕上那道蛇影,這時間,夕陽已漸漸沒在觀星台後,蛇影越變越細,終於化為一點,鑽於礁石下方,渺無蹤影.
蛇窟,蛇窟,原來如此.穀縝蓄勢運掌,猛然一推,那塊礁石立時晃動起來,穀縝見其活動,心頭更喜,運足真力,又是一推,礁石骨碌翻倒,轟隆隆滾入海裏,礁石下方,露出一扇圓形石門,門有銅環,綠鏽斑斕.穀縝一把攥住,奮力提起,石門哐然洞開,森森寒氣撲麵而來,穀縝不由得倒退半步,定眼望去,石門之下,一排石階蜿蜒曲折,通向幽冥深處.
樓中沉寂,時而傳來一聲鳥啼,陸漸、姚晴依偎而坐,注視窗前光陰,隻覺光陰雖短,一點一滴也是彌足珍貴.
陽光暗淡下去,投進窗內,帶著淡淡的血色.姚晴忽地輕輕道:陸漸……陸漸道:什麽?姚晴道:帶我去海邊.
海邊?陸漸道,那裏風大得很.姚晴哆嗦了一下,固執道:我要去.陸漸看她一眼,不願違拗,抱著她起身出了石樓,飛身來到海畔,卻見舢板孤零零扣在岸邊礁石上,陸漸不覺尋思:穀縝去了哪兒呢……念頭方轉,便聽姚晴喃喃道:陸漸,太陽快落山啦.
陸漸抬頭望著夕陽,幽幽道:是啊,快啦.
姚晴道:我想好好看.陸漸點了點頭,抱著她坐下來,姚晴注目西方,過了片刻,忽道:這落日好看麽?陸漸道:好,好看的.姚晴笑笑,驀地鼓起所有力氣,叫一聲:太陽要落山啦……陸漸一怔,呆呆望著她,姚晴卻是淒然一笑,喃喃道:真不甘心啊……陸漸又是一怔,姚晴勉力笑笑,慢慢閉上眼睛,輕輕地道:陸漸,太陽落山啦,我,也該去啦.
陸漸悲不能抑,吐出一口氣,淒楚道:阿晴,你真的要去麽,也好,我陪著你.姚晴吃了一驚,叫道:別……欲要張眼,神誌卻已模糊起來,恍惚感到陸漸站起身來,向著海中走去.
落日已至海平線上,蒼涼的海麵染上一層驚心動魄的血色,陸漸踏入這血也似的水中,注目落日,忽然象棋生平重重,悲的,喜的,哀的,怨的,親的,仇的,引人哭,引人笑,叫人留戀,也令人失落,生平事有如一幅漫漫長卷,掠過心頭,旋又置諸腦後.
海水越來越深,先到足踝,再至膝蓋,陸漸心如空白,眼前一片金紅,懷中的女子輕的出奇,好像變成了一團清風,無法把握,不可留駐.
轉眼間,海水已到腰間,腥鹹水汽湧來,陸漸忽覺肩頭一緊,被人緊緊攥住,向後猛拖來人力氣即大又巧,竟將他拖得倒退兩步,陸漸未及轉身,臉上便著了一記,火辣辣生痛.他看清來人,怔忡道:穀縝,你怎麽打我?
穀縝滿臉怒容,又是一拳,打在他臉上,厲聲道:我就打你這個糊塗蛋.陸漸身子一晃,呆了呆,驀地咧嘴大哭,嘶聲道:我糊塗又怎樣,阿晴就要死啦,她就要死啦
穀縝如此大發雷霆,一半是怒,一半卻是後怕,方才來得稍晚片刻,陸漸勢必帶著姚晴永沉海底.原本憋足了氣,想要痛罵陸漸一頓,見他一哭,滿心憤怒又化為一片憐憫,默地一言不發,奪過姚晴,飛奔上岸.
陸漸本是渾渾噩噩,忽然失去了姚晴,心中一涼,竟然清醒幾分,不由叫道:你去那兒?穀縝理也不理,隻是奔跑,陸漸焦急起來,緊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勢如曳電追星,轉瞬到了觀星台錢,陸漸叫喊一聲,穀縝卻不答,將身一縱,消失在礁石之中.
陸漸已經全然清醒,見狀詫異,飛身搶上,一眼看到密道入口,他也不及思索其中古怪,便鑽入其中.密道一路向下,腳底隱隱傳來顫動之意,行了二十餘丈,忽然隱隱聽見轟隆之聲,連綿不絕,既似野獸咆哮,又如風雷怒號,更如某個龐然巨物,在夢中大聲呼吸.陸漸聽此怪聲,神為之奪,就在此時,怪聲忽止,四周死般沉寂,呼吸可聞.而這寂靜持續不久,異聲又起,越是向前,聲勢越大,驚心動魄,陸家你生平所遇,以此為甚.
這麽響一陣,靜一陣,百步之間變化數次,前方道路透出幽幽藍光,陸漸緊走數步,四周牆壁忽變透明,牆外波光蕩漾,遊魚成群結隊,陸漸至此方才驚覺,自己竟已身處海底,驚訝之餘,又覺不可思議,那怪聲仍是響個不停,每響一次,四周牆壁皆有餘震,魚群也如受了大力吸引,消失無影,等到寂靜之時,突又重新出現,似被激流衝回一般.一旁的水藻亦是如此,聲響時向前倒伏,聲停時又直立搖曳如初.驀然間,光華一暗,陸漸隻覺一道巨影掠過頭頂,抬眼望去,不禁駭然,敢情來的竟是一隻大烏賊,觸手張開,漫無邊際,鸚鵡似的怪嘴開合不定,它欲靠近某地,誰知怪聲一起,海水中生出一股無形大力,將那烏賊衝得無影無蹤,也不知去了哪裏.
陸漸如在水晶龍宮,一時瞧得呆了,怔立片刻,猛然想到此行目的,於是定了定神,抖擻精神,向前疾行.不過十丈,前途又暗,幽幽沉沉,不見五指,惟獨那怪聲越來越響,有如雷霆吼怒,通道兩側俱是岩石,寒冷徹骨,渾然鐵鑄.又走百餘步,前方透出一點光亮,陸漸不由得緊走數步,來到一座軒敞大廳,姚晴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穀縝手持長明珠,燭照丈許,光明之外晦暗幽深,莫可測度.
陸漸略一沉默,問道:就是這裏?穀縝道:對.陸漸道:這就是潛龍?穀縝歎了一口氣:潛龍是大海之丹田,此地卻是潛龍之丹田.陸漸怪道:何以見得?
穀縝高舉明珠,光明所至,前方亙現一座十丈見方的圓形水池,石堤分隔左右,勢如太極,左右二池,池水忽漲忽落,交替結冰沸騰,怪聲響時,左池水漲,右池虧落,左池結冰,右池水沸,沉寂之後,即又反之,一變為右多左少,右冰左沸,這般循環交替,永無休止,水汽氤氳,在淡淡珠光中格外分明.
陸漸見這詭異情景,吃驚道:這是什麽?穀縝走近數步,照出池邊銘文,那銘文以篆書雕刻三字:陰陽池,下方又以隸體刻下四行十二字:池水竭,潛龍死,池水活,萬物敵.穀縝說道:從這銘文看來,這座‘陰陽池’當是潛龍之樞紐,一旦池水枯竭,這潛龍也就成了廢物.至於道理麽,我也不太明白.
陸漸道:這潛龍在海底?穀縝道:仿佛是的.陸漸道:為何沒有海水進來.
我也不知.穀縝一努嘴,你要問的,或許都在那裏.珠光一轉,照出遠方一口鐵箱,六尺長,四尺高,上有鐵閂,卻無鎖具.陸漸心跳變快,搶上前去,移開鐵閂,掀開箱蓋,穀縝走上前來,明珠光華,首先映出一口長劍,劍身極長,青石為匣,將近五尺,劍下齊齊整整疊滿圖書,因為鐵箱封閉甚密,此地又封存已久,空氣少至,書劍保存均仍完好.陸漸手指微微發抖,拿起常見,隻覺分外沉重,翻檢書籍,卻見除了算經,便是醫典,翻看數本,赫然看到相忘集三個顏體楷字.
陸漸驚喜欲狂,叫道:在這裏呢……穀縝卻哼了一聲,陸漸聞聲,仿佛被人兜頭潑了一桶涼水,回頭望去,隻見穀縝沉著臉,神色冷淡,陸漸不由歎道:穀縝,你還生我的氣?
穀縝冷笑道:你是大情聖,我耽誤了你殉情,抱歉還來不及,哪兒敢生氣?陸漸耳根發燙,說道:我,我那時糊塗了麽,又不見你,一時沒了主意麽.穀縝瞧他一眼,忽而狠狠給他一拳,笑罵道:罷了,你這廝雖然可惡,但也可憐,跟你計較,太不值得.
陸漸亦笑,低頭翻看那本醫典,裏麵密密麻麻,盡是蠅頭小字,陸漸瞧了數頁,不得要領,焦急之意,溢於言表.穀縝笑道:你這麽瞧,三天也瞧不完.拿過醫書,先看索引,果有內傷綱,翻到內傷綱,再看索引,中
有脈毀一目,穀縝找到其處,一目數行,忽地念道:高手較量內力,爭強鬥狠,強用真力,不免傷及經脈,破敗內髒,其中尤甚者,百脈俱毀,五髒皆空,靈芝老參,不可續起脈,天人武聖,無力實其氣,縱有聖手勉力調治,也不過空延數月之痛苦,到底血敗精空,枯槁衰亡.因此故,可見黷武必亡,萬事少爭,逞強者弱,示弱者強,解此厄難,莫如防範於未然,勿與人鬥,才是真理…念到此處,穀縝不覺莞爾,心道:久聞這位花祖師心地最慧,果然時時不忘教化後輩.
陸漸大為焦急,問道:就這些嗎?穀縝笑道:別急,還有呢.又念道,…此疾險惡,醫之實無善法,然本書隻論想象,不談實法,天人之際,奧妙無窮,餘見識淺薄,不能窺其萬一,譬如人體除卻五髒諸經,且有隱脈三十一,至微至妙,非餘所能深悉,然此隱脈,自成一體,精氣綿綿,別於顯者,故與妄度,顯者若廢,或可著手於隱脈,譬如江湖幹涸,草木盡枯,若取水陰河之水以灌之,未始不能重茂返春,轉死為活也…
穀縝念道此處,驀的住口,抬眼看去,陸漸已是麵色蒼白,目光失神,不覺歎了口氣,道:真想不到,《相忘集》中醫治之法,竟是修煉劫力?陸漸微一激靈,澀然道:那麽,那麽沒有別的法子嗎?穀縝一眼掃去,搖了搖頭:下麵是花祖師想象的修煉之法,另附一句,倘若傷者垂危,可取陰陽池左邊冰眼中活參露延命數日.他一邊說,一邊走到陰陽池左方,池水正沸,穀縝丟開書冊,運起八勁護身,跳入沸水,伸手下摸,果然摸到一個數寸大小的石穴,說也奇怪,上方沸水滾燙無比,石穴之中卻是奇冷,穀縝不由尋思:太極圖的陰陽二魚中,陰魚必有陽眼,陽魚必有陰眼,陰中有陽,陽中含陰,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這陰陽池能生生不息,大約就是這個道理?況且萬物有其變,也有其不變,任憑二池之水冷暖倏忽,這左池陰眼,卻一定長年不熱,右池陽眼,也一定終歲不冷…轉念間,池水又冷,穀縝心知再過片刻,左池勢必凝結成冰,將自己活活凍住,於是身手摸索,果從那冰眼中摸到一隻銀盒,取出跳回岸邊,打開一看,盒中藏有玉瓶,入手其冷,穀縝拔開蠟封,霎時間清香四溢,穀縝大喜,交給陸漸,陸漸抱起姚晴,將瓶中**灌入其口.
姚晴命如遊絲,生機盡絕,這活參露雖是靈藥,然而時經百年,是否還有效用,陸,穀二人全無把握,都是目不轉睛,盯著姚晴麵頰,不一會兒,隻覺得她身子漸暖,眉宇舒開,呼吸也漸漸沉穩,不似方才那般細弱紊亂.陸漸大喜過望,握住穀縝之手,歎道:穀縝,我,我真不知如何謝你.穀縝笑道:謝我什麽?若要謝,便該謝花祖師,多虧她宅心仁厚,心細如發.陸漸道:花祖師固然要謝,但若無你找到此地,又怎能有此轉機…繼而苦了臉,歎道,可瞧書中語氣,這靈藥僅能延命數日,不能根治,若要根治,
便須……說到這裏,蹙額抿嘴,露出苦惱神氣.
穀縝暗暗苦笑,深知陸漸對煉奴之事創巨痛深,生平最為忌憚,更別論將心上人煉成劫奴,他從前決不會想,此時也決不敢想.陸漸沉默片刻,抬頭道:穀縝,你怎麽不說話?穀縝道:這是你二人的事,我怎麽說好?要做大美人的劫主,舍了你,天下不做第二人之想.即便如此,還需瞧大美人的主意,她若寧死不做劫奴,你又如何?
陸漸不由怔住,本以為找到《相忘集》,任何困難迎刃而解,哪想到這書中所出難題尤勝先前,叫人矛盾已極.穀縝皺了皺眉,拾起《相忘集》,又翻幾頁,歎道:原來如此.陸漸忙道:怎麽?穀縝道:看序言,這本書是花祖師晚年所著,那時她遠離中土,分開思念親人,卻又無法與之團聚,真應了莊子中那句話,既不能與之相濡以沫,唯有相忘於江湖.至於書中所載,都是她晚年在醫道上的一些假想,譬如換腦換心,易經洗髓,以及她生平所遇的種種不治之症.但因遠離人群,空有想象,無從驗證,故而也就止於想象,當真不得.思禽先生燒掉此書,或許也是怕流傳開去,誤導世人.
陸漸忍不住道:可這修煉隱脈確實有的,煉奴之事,花祖師和思禽先生都沒想到,但也確實有的.話音未落,忽聽姚晴虛弱道,陸漸……陸漸探身上前,姚晴努力張眼,看清陸漸麵孔,喃喃道:你,你別犯傻,別陪我啦……說完不待回答,又閉上雙木,沉沉睡去.
陸漸望著姚晴,呆了一會兒,愕地雙目泛紅,長長吐了一口氣,淒然道:穀縝,我心裏好為難,我,我縱然不去陪她去,也沒法子看她死的.穀縝瞧他一眼,說道:你決定了麽?陸漸默默點頭,將一道真氣度入姚晴體內,同時叫喚她的名字,姚晴張開眼,瞪著陸漸,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了些,笑道:你沒有死啊……我也沒死麽?陸漸點了點頭,將身處何地,以及的記載說了,又道:啊晴,這法子委實匪夷所思,但依我經曆之事,倒也並非全無道理,隻是願意與否,全都在你,你若不願,那就罷了.
姚晴聽了,一言不發,低眉想了想,抬眼望著陸漸,幽黑瞳仁中透出私淒涼,歎道:倘若煉奴之後,仍是活不了呢?陸漸不覺啞口無言.姚晴卻是無奈笑笑,閉上雙眼,歎道:要是那樣,也不過一死罷了,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呢……說道這裏,又張眼道,陸漸,你做了我的劫主,會不會欺負我?陸漸隻覺胸中一熱,舉手道:我對天發誓,若是欺負於你,必然---姚晴截口道:罷了,傻小子,發什麽臭誓,我信你就是啦,你若當真負我,我奈何不得你,跳海死了也幹淨.
陸漸苦笑道:你太多心,我哪裏會負你?姚晴小嘴一撅,還要再說,穀縝突然笑道:好啦好啦,姚大美人,你架子也拿足了,麵子也賺夠了,明知道他不會負你,你又何苦拿這些言語害他著急.若你不放心,我來擔保,他敢欺負你,我幫你揍他屁股如何?姚晴白他一眼,說道:也罷,既然臭狐狸這麽擔保,我就勉強相信你了,雖然怎麽煉奴,我也不懂,可你不許將我煉得怪模怪樣的,拖跟薛耳莫乙一般,不煉也罷.
陸漸見他答應煉奴,心中悲喜難辨,眼眶一熱,湧出淚水,姚晴明白他的心中矛盾,亦不作聲,將頭深深埋入陸漸懷裏.穀縝遞過《相忘集》道:陸漸,所謂博采眾長,花祖師的法子或許有用,你瞧一瞧也不妨的.
陸漸接過書,瞧了一遍,發覺花曉霜想象的劫力修煉之法,與《黑天書》可謂截然不同,立意新奇,異想天開.《黑天書》入手之法,必是逐脈修煉,待到煉完三十一隱脈,劫海自然出現,但這麽一來,劫海方位人煉人殊,每個劫奴均有不同.然而《相忘集》中,花曉霜卻恰好相反,她將隱脈中的劫力與大海中的陰陽二流相比,言道二者不似人體經絡,修煉隱脈首要之事,便是要在隱脈之中,造出一個丹田氣海,亦即是《黑天書》中所稱的劫海.
談到這裏,花曉霜又將製造潛龍的法子與劫力修煉兩相比較:潛龍原是一塊龐大島礁,梁蕭仿照人體經脈之理,在礁石上穿鑿了許多孔竅,千孔萬竅,勾連萬端,孔竅間加入種種機關,此物一旦身處陰陽水流,水流灌入孔竅,複又排出,就如高手吐納,蓄積大能,然後再經機關傳入陰陽池,周轉數匝,複又噴出孔竅之外,但此時噴出之能,已較入時強了許多,如此大能反施於水流,便使洋流發生變化,抑且這般過程並非一次,而是反複不已,大能重重疊加,終至倒海翻江,呼風喚雨.
所以說,若將大海看作一個武學高手,潛龍便是它的丹田,若將潛龍看作一個武學高手,陰陽池就是它的丹田,三者自成一體,卻有內外相連.花曉霜稱之為丹中之丹,田中之田,並稱修煉任何內功,正宗之法,必要先立丹田,丹田是綱,經脈為目,綱舉而目張,前者統率後者,方能成功.
這些道理,既含哲理,亦含醫理,原本十分玄奧,陸漸領悟起來,本應該十分艱難,但他修煉《黑天書》在先,打通顯隱二脈在後,曆經種種劫難,對真氣也好,劫力也罷,體會之深,當世無兩,此時將親身經曆與書中所載印證,委實收益匪淺,不由忖道:《黑天書》的過失或許就在於此,劫海是隱脈之樞紐,樞紐尚且不在劫奴掌握之中,又如何能將劫力運用自如.所謂定脈,隻是事後補救之舉,若能在修煉之先,定好劫海,以劫海統領隱脈,豈不勝過定脈之法十倍.
心念及此,陸漸心中豁然貫通,明白了《黑天書》關鍵所在,一時間欣喜欲狂,麵露笑容.好容易平複心情,想了想,理清思緒,將所知所悟盡數告知姚晴.姚晴最怕的就是煉奴煉出奇怪樣子,一想到莫乙、薛耳、蘇聞香的模樣,便覺不寒而栗,此時聞言,真有不勝之喜,當即決定將劫海定在左腳小趾,心想就算這根小趾有甚異樣,變長也好,變短也罷,全都無關大礙.穀縝見她想出這等投機法兒,不禁哈哈大笑,趁機挖苦姚晴一番,姚晴雖然惱怒,卻又無力回罵,隻得忍氣吞聲,任由陸漸施展神通,在她隱脈之中造出一個劫海
劫海是劫力所聚,先造劫海,首要匯聚人體劫力,劫力近乎與神,自來以神馭氣,不可以以氣馭神,任何真氣神力,均不能駕馭劫力,若要駕馭,要麽就須以劫力駕馭劫力,要麽劫主必須是第一流的煉神高手.後者及其有限,百年難得一見,故而世間能夠行此法的,倒以劫奴為多,但劫奴真氣受製於劫主,劫奴煉奴,必要借力化氣,依照黑天書第二律,極易引發劫數.因此緣故,從無劫奴想過煉奴.陸漸得天獨厚,顯隱俱通,全然無此顧慮隻是造劫海乃是大事,生死攸關,務必集中精神.姚晴又極虛弱,隱脈開竅,必要吸取顯脈精氣,當此情形,陸漸左手送出劫力,創造劫海,右手送出內力,補充顯脈精元,雙管齊下,絲毫不敢懈怠.
穀縝為二人護法,閑來無事,翻看鐵箱,先瞧那把長劍,不料抽劍出匣,那劍鏽跡斑駁,極不起眼.穀縝暗自嘀咕:這便是鼎鼎大名的'天罰劍'?舉劍一劃,地上堅石應劍而分,如切豆腐一般,穀縝瞧得咋舌,心道: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原來劍亦不可貌相,這劍看來醜怪,卻有如此威力?想著,摩挲一陣,還劍入鞘.再堪箱底,卻見一本,與一支卷軸擱在一起.
穀縝展開卷軸一瞧,端地又喜又驚,敢情竟是一幅,其中陸地島嶼,洋流走向,盡都標得十分詳盡,許多地方都是穀縝不曾聽說過得荒蠻之地,地圖之後又跋,寫道:子遠遊歸航,所見風物地理,繪於圖畫,聊作薄禮,恭祝父壽.不肖子,梁飲霜敬奉.
梁飲霜是誰?穀縝略一思索,忽有所悟,這梁飲霜必是西昆侖之子,梁思禽之父,看情形,此人酷愛航海,若不然,焉能畫出如此海圖?隻是西昆侖,梁思禽均在中土名世,此人卻遠遊異域,不留形跡,但相比之下,梁氏三代,倒是此人更合穀縝脾胃一些.
穀縝將那海圖看了又看,愛不釋手,好半晌方才放下,翻開那本.策中講的卻是潛龍的用法.其中大約寫道:潛龍渾圓如球,通身四百九十二竅,一百二十八脈,一入口,六十四機關.操縱之法頗為繁複,一旦有錯,必然指東打西,指南掃北,惹來莫大災禍.以威力而論,潛龍共有七態:靜,守,行,驚,傷,破,滅威力依次遞增,滅態威力最強,但沒試過,僅至破態,毀滅三島.潛龍威力還與地利有關,若在冷暖洋流交匯處,威力最盛,潛龍行使之時,大半入水,但能發生漩渦,直通水麵,故使呼吸不匱.
潛龍今處守態,若要平息島外海陣,隻須如此這般,轉為靜態便可
穀縝邊看邊想道:潛龍威力與海流有關,若這與《萬國海圖》配合,威力大無可大?無怪這一策一圖放在一處,確然大有深意.轉念又想,梁氏一脈對這潛龍真是又憐又恨.憐其天才之作,不用可惜;恨其威力無窮,妄用必有大禍.這等心思曆經三代,仍是困擾後人,若不然,思禽先生又何苦留下那八圖秘語呢?他合卷沉思,心情伴隨潛龍的嘯聲,起伏不定.
突然間,穀縝心頭傳來一陣悸動,腦中閃過萬歸藏的影子,這一下來的極為突兀,但穀縝有了女王號上的經曆,知道這般異征出現,必是萬歸藏啟動神識,以同氣相求之術搜尋自己.一霎那間,那異感越來越強,穀縝仿佛看見萬歸藏踏著一葉扁舟,乘著漫天星光,飛一般的向海島駛來……
就在這時,萬歸藏的影子忽又消失.穀縝呼出一口大氣,攢袖一抹,額上滿是汗水,這一霎那,他已經明白,萬歸藏識透水陣玄機,破陣而出,正向著島嶼飛速趕來,倘若呆在此處,必被他找到,那時候不但三人性命不保,潛龍也會落到萬歸藏手裏.
想到這裏,穀縝不由跳將起來,目光掃去,陸、姚二人正雙眉緊鎖,神色愁苦,陸漸頭頂白氣微微,聚而不散,顯然行功已到緊要關頭、穀縝深知修煉內功,喜靜勿動,一被擾亂,不止前功盡棄,還有性命之憂,姚晴虛弱至此,更是折騰不起.
心念數轉,穀縝已有決斷,展動身法,奔出通道.這通道是潛龍唯一入口,直達水晶甬道,潛龍若是啟動,入口閘門便必須關閉,水晶甬道之後,則是梁氏三代後來經營,留待後世智者.穀縝此時身如疾電,轉眼功夫,已到甬道之外,晚風悠悠,拂麵生涼,穀縝腳下不停,向來時海灘奔去.
樹影閃逝,落在身後,穀縝心中焦急,一邊飛奔,一邊轉念,猜想萬歸藏身在何處,誰知念頭一動,萬歸藏的影子又現心頭,容貌分明,須發可見,就連眉宇間一絲愁意,也是瞧得清清楚楚,萬歸藏身在何處,離此多遠,穀縝盡已了然.
這感覺奇妙絕倫,自從穀縝修煉周流六虛功以來,從來都是萬歸藏窺探他的方位,處處克製,穀縝則時時受製,屢屢慘敗.不料今日心神初凝,就知萬歸藏行蹤,感覺之妙,前所未有,穀縝不由得心花怒放,猜想船上苦練一番,縱然不能超越萬歸藏,倒也生出若幹奇妙影響.
此時長夜已深,星鬥寥落,一條明澈的銀河懸在高天,分外明亮,好似一支大無可大的銀箭,穿過一朵朵光亮雲彩,撲麵射來.穀縝奔得越快,箭也來得越急,穀縝體內的周流八勁感知到強大同類,興奮起來,活潑跳動,穀縝體內真氣鼓蕩,沛然無窮,陡然淩虛跳起,鑽出密林,這一躍之高,直令穀縝心生錯覺,仿佛漫天星鬥直壓過來,心中都隻勃發,忍不住引首相天,發出一聲龍吟也似的長嘯,刹那間,雲湧浪起,身後樹葉簌簌震落,湛然溶溶月光,瓊雕玉塑,片片如雪.
好!身後傳來一聲大笑,穀縝大吃一驚,他方才分明感到萬歸藏身在海麵,不料一嘯的功夫,他竟已到了自己身後,這般神出鬼沒,委實叫人心寒.
穀縝如風轉身,隻見萬歸藏身影如墨,立在一棵大樹枝頭,足底起伏不定,身後勁風淩厲,吹得衣發抖擻,飄飛如劍.穀縝呼吸為之一緊,萬歸藏所立之處,風向、地勢無不佳妙,周流五要,得四無敵,最要緊的時勢二要,均被萬歸藏占住,剩下法、術、器三要,再得一要、便可要了穀縝性命.
穀縝眼珠一轉,拍手笑道:老頭子,你平生最討厭孔老夫子,今天怎麽轉了性,不學好,偏偏學他老人家的惡習?
萬歸藏哦了一聲,笑道:我學他什麽?你倒說說.穀縝笑道:孔子教徒,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那是第一等的老滑頭,你教導徒兒我也就罷了,何必也用這招?明明在前,一會兒的功夫,就轉到我後麵去了?
萬歸藏笑道:你這小子,又使激將法?你瞧我占住地勢,害怕吃虧,就說這些話來激我,嗬嗬,你說老夫會不會上你的當?穀縝笑道:我著小伎倆,委實瞞不過尊目,佩服佩服.萬歸藏哈哈大笑,笑聲未絕,私下氣流忽地一顫,萬歸藏驟然消失,再現身時已在虛空,襟收袖斂,縮小大半,來勢卻比鷹隼還快.
萬歸藏笑中觸手,詭譎出奇,但穀縝也不傻,早已默運心神,觀其氣機,萬歸藏殺機一動,穀縝便已隻覺,萬歸藏身形一動,穀縝亦動,上身不變,左腳卻大大向後跨出一步,掠過一丈六尺五寸三分,到了海灘邊上.
旁人看來,穀縝這一退平淡無奇,殊不料,對於陣中二人,這段距離卻是微妙無比.倘若少退一分,二人之間氣勢盈張,有如扯滿了弦的弓,萬歸藏則是弦上的那支利箭,勢力蓄,無堅不破;若是多退一分,穀縝自身氣勢宣泄,破綻頓生,勢必引來萬歸藏更淩厲的後招.但此時距離,卻是不長不短,即在間不容發中卸去萬歸藏所蓄之勢,又使自身氣勢不破,保有反擊之機.
萬歸藏身在半空,亦有知覺,忽如狂奔的怒罵陡然收蹄,來勢一緩,悠悠下墜,落在一塊大石之上,朗聲笑道:小東西,長進頗快.
他若再進尺許,穀縝便有反擊之法,見狀暗道可惜,也笑道:那是老頭子你教導有方.萬歸藏微微一笑,拈須道:少拍馬屁,天子望氣,談笑殺人,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的底細.
穀縝方才確然用上了天子望氣術,忽被萬歸藏道破,心下不由得一沉,忽覺體內真氣突地一條,大有亂竄之勢,頓時倒退兩步,步子極大,雙腳深**入海水.
這一退,破綻立現.萬歸藏攪亂穀縝氣機,立時出手,如鬼如魅,進逼上前.穀縝揮掌下掃,海水陡起,一排白浪閃電般撲向萬歸藏,萬歸藏輕飄飄一掌拍出,這一章看似隨意,卻是遇水水分,遇石石破,鋪天蓋地,無堅不摧.
浪花夾在兩股大力之間,點點迸碎,化為漫天霧氣,忽然間,萬歸藏丹田一跳,經脈微顫,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一分神的功夫,霧散浪平,穀縝已濕淋淋立在一塊礁石之上.
萬歸藏卻站在海裏.
茫茫大海有如一個看客,焦躁不安,起伏動蕩,狂風亦是忽東忽西,風頭甚亂.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二人一動不動,穀縝在上,萬歸藏在下,四目交接,冷電吞風.
這一刹那,穀縝已占住了勢,這是萬歸藏武功大成以來的第一次,他更料不到,穀縝神通之強,竟能以其之道反施其身,挑動他體內真氣,就在這一刹那,萬歸藏猛然明白:此戰再非穩操勝券,稍有不慎,一世英名,盡付流水.
二人心弦均已繃緊,萬歸藏雜念盡去,穀縝亦無他思.
風起,浪湧,一個浪頭湧將起來,拍中礁石,朵朵浪花飛起,星星點點,象是銀白流沙,在二人麵前瀟瀟落下.
萬歸藏一晃身,刷刷刷踢著海水,奔向海灘,穀縝亦是叢身斜奔,萬歸藏手臂一圈,閃電吐掌,穀真腳步微頓,掌勢由胸而下,畫了一個半弧,兩團周流八勁齊齊吐出淩空交擊,損強補弱,絲絲聲響,聲如蛇哮一般.頃刻間,二勁合一,大服小,強吞弱,萬歸藏占了上風,一團真氣勢如天雷,擎空而過.
穀縝目光澄澈,一瞬不瞬,腳步比風還快,身子微曲,勢如彎弓,掌力從他後腦掠過,擊中右側丈外一塊礁石,轟隆一聲,石屑亂飛,平息之時,那塊礁石已矮了一半.
萬歸藏站在一個沙丘上,居高俯視,穀縝仍在海裏,發髻散亂,烏亮長發披在肩頭,左臂一團鮮血慢慢擴散,鮮血順手滴下,落在水中,被浪花一卷,無影無蹤.
萬歸藏奪回了勢,站住了陸地,但勢在必得的一掌卻被穀縝生生卸開,穀縝始終帶笑,臉上笑意滿盈,從嘴角,從眉間,從眸子深處流將出來,二人有極動轉為極靜,空氣中彌漫著微妙的均勢.
大道至簡,對於穀、萬二人,八部神通千奇百幻,都是飄渺無用的幻術,此時此地,誰得到時,占住了勢,看透了對方的心思,誰就有取勝之機.穀縝人雖不動,神識卻如腳下還水,洶湧奔騰,不住尋找對方破綻,身體、內力、精神、內內外外,無孔不入.
天子望氣,談笑殺人,換了別的對手,麵對如此目光,早已不戰而降.可惜的是,岸上站著的卻是萬歸藏,他雙手藏在袖裏,隨隨便便站在那兒,腳下卻如生根一般紮入大地,仿佛天地生成,他就站在那裏,溶溶渾成,沒有一絲的不自然.既與自然同化,又有什麽破綻呢?
浪濤起伏,穀縝隻覺得對麵氣勢越來越盛,直如山嶽將傾,片刻便要壓來,萬歸藏嘴角帶笑,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淩厲.穀縝十分明白,萬歸藏決不容許自己抵達如此境界,民無二主,天無二日,這一戰卻隻有一個人能活.
月向西沉,萬歸藏的氣勢仍在不住攀升,似乎永無休止,他早已放棄貿然出手,知識不斷積蓄氣勢,壓迫穀縝神意,使之疲憊虛弱,從而無法施展天子望氣術窺破三才之氣,死中求活.
濤聲在耳,穀縝全身汗毛豎起,每一塊肌肉都蓄滿了力,時辰一久,竟有一些酸痛,心神縱然力求平靜,可麵隊萬歸藏倒雲移山般的威勢,就如海中月影,在風浪中蕩漾紊亂起來.
二人對峙,時辰似乎很短,其實已然過去很長,頭頂的銀河慢慢暗淡,西邊的明月也走想末途.忽然間,萬歸藏的氣勢內收,大大向前跨出一步,穀縝縱身欲退,腳下的海水卻如枷鎖一般,束縛甚牢,移步之際,沉重無比.
呼的一下,穀縝眼前發黑,一團黑影遮住朗朗月光,萬歸藏的精神,內力均已登峰造極,此時出手,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穀縝卻似陷入穀底沼澤,眼望高山墜石,但已無力自拔.
雙方的差距,不在神通,亦不在智計,而在歲月,就如大樹的年輪,比起年過半百的對手,十九歲的穀縝太過稚嫩.
勝負已分.突然間,一聲驟喝響如驚雷:萬,歸,藏!
喝聲灌耳,萬歸藏便覺一股奇特壓力,穀縝的護體真氣已經蕩然無存,口鼻間鮮血長流,發出的周流八勁也被萬歸藏吞並,隻需輕輕反轉,便能將穀縝壓成肉餅,可是不知為何,萬歸藏卻被身後這股氣勢懾住了,一絲不安掠過心頭,幕然間,硬生生收回大半神通,驟然掉頭.隻一眼,便看到了陸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