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道:“我不去了,阿晴這個樣子,我哪兒也不去。”

穀縝道:“這次我和萬歸藏打賭,關係東島西城的運數。名為鬥智,緊要關頭,仍要倚仗武力,當今世上,除了你誰能抵擋萬歸藏?你不去,這一場論道滅神,我是必輸無疑了。”姚晴聽得心頭微動,忍不住側耳聆聽。

陸漸長長歎了口氣,澀然道:“我抵擋得了萬歸藏,阿晴怎會變成這樣……我,我真是天下最無用的人……”

穀縝道:“大哥,你對姚姑娘的情意,天地可鑒。但這次賭鬥不同一般,若是被萬歸藏找到潛龍,作改朝換代之用,以那東西的威力,不知要死多少老百姓。”

陸漸道:“既然如此,你為何要與他賭。”

穀縝道:“萬歸藏眼界太高,若不是八圖之迷這等豪賭,又哪能讓他改變主意?”

陸漸道:“賭又如何?以他的智謀武功,取勝也是遲早的事。”、穀縝似乎微微動氣:“你這話太長他人誌氣,萬歸藏沒有莫乙襄助,未必能破解八圖謎語,找到那五條線索。隻要他一日不瞧出線索,勝算就在咱們手裏。”

“穀縝,對不住。”陸漸沉默片刻,道:“阿晴這個摸樣,我如何離得開她。她活著一日,我陪她一日。她若死了……我,我……”說到這個,仿佛噎住了,再也說不下去。

穀縝沉默半晌,忽地歎道:“陸漸,我不該逼你的。”說罷隻聽門嘎吱作響,腳步遝遝,漸行漸去。

暖閣中沉寂了一會兒,便響起低啞的哭聲,陸漸邊哭邊道:“穀縝,對不住,對不住……我,我真是天底下最無用的人……”

姚晴想道:“無怪萬歸藏不殺他,這小子真是鬥誌全無了。”想到這兒,心裏有氣,輕輕呻吟一聲。風聲忽動,陸漸掀起帳子,十分激動:阿晴,你醒了。”

姚晴見他又喜又怕的神氣,心中酥暖,微微笑道:“醒啦,就是有一些餓。”

陸漸聽她神誌清楚,談吐無礙,心中狂喜。說道:“好啊,我給你找飯菜去。”

姚晴道:“我不吃飯,我想喝雞湯。”

陸漸笑道:“這有什麽難的,我叫廚房去做。”

姚晴搖頭道;”我不喝別人的,你親手給我做。”別說做一品雞湯,就算要陸漸入水撈月,緣木求魚,傻小子也會奮勇一試,聞言二話不說,轉身便走。

姚晴叫住他,又道:“我不想見外人,隻想一個人清情靜靜的,你別讓人照看我,就是在屋外守著也不許。”

陸漸麵露難色,可一想到她性命不久,此時此刻任她有何請求,也無拒絕之理,於是點了點頭,悄然出門去了。

姚晴待他去遠,雙手用力,支撐起來,扶著床倚來到床前狀台,明鏡皎潔如明月,映射柔和燭光,照出她的臉龐,五官仍是絕美,臉色卻有如台上戲子,抹了濃濃的白粉,慘白淒涼,已不是人間顏色姚晴取了胭脂,抹在臉上,又用口紅嫣然雙唇,再瞧時,鏡中人少了幾分淒涼,卻多了幾分狐媚妖態,如何瞧來,也不似生人。

姚晴拭去口紅胭脂,歎了口氣,拈起桌上一支金釵,在喉間比了比,釵尖陷入肌膚,冰冰涼涼隱隱作痛,她忽又道:“這一下血濺數步,死相一定難看極了,我擰可他看我死在床上,也不願他見我如此死法。”當下蘸起胭脂水粉,在桌上寫道:“陸漸,我去啦,你好好活著,不要輸給萬歸藏。”

寫到這裏,忽覺心中竟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讓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她從來不曾想到,自己對陸漸竟有這麽多話要說,大到功業是非,小到一餐一眠,還有種種的陰謀詭計,人情冷暖,自己這麽一去,將他孤零零留在這人世間,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姚晴雙眼模糊起來,猛一咬牙,扶案站起。參湯的熱氣還在,還能支撐雙腿,她定了定神,推門而出,扶著長廊粉壁,慢慢前行。

陸漸果然聽話,門外的侍者一個未見,靜的出奇,幽幽的花香攜著遠方的浪濤聲飄了過來。姚晴打了個寒噤,側耳聆聽了一會兒,向著濤聲遠處慢慢走去。

暖閣建在靈螯島高處,出了一道朱漆小門,青石階梯直通海邊,姚晴走了三百多步,來到階下,前方濤聲越來越響,海風也越來越急,將她身子裏的熱氣絲絲吹走,姚晴的身子越來越冷,雙腿漸漸無力,又怕有人找來,前功盡棄。當下擲到路邊,趟在一塊教室後麵,石塊也是冷冰冰的,一點點吸走她僅有的熱氣。

難道連投海尋死也不能麽?姚晴心中生出一絲悲涼,想要站起,雙腿卻沒有一點而力氣,就這樣一來死了麽,也好,隻要死了,他便沒了牽掛,哎,真是鳴裏的魔心,我好端端的女孩子,怎麽會喜歡他呢,見了他時,總是惱他恨他,可一時不見他,做夢也會想著,如今好了,人死了情滅了,再也不用受那魂牽蒙齦的煎熬。我姚晴也是女中丈夫,做事不可拖泥帶水,雖然幫不了他,也絕不做他的累贅……一念及此,掙身欲起,但試了幾次,終又無力坐下,目視遠方大海,海水幽黑沉靜,有如無碰的巨眼,觀照著天穹眾星,返星點點,投映水麵。隨波蕩漾,閃爍明滅媽媽曾說,星星每眨一次眼睛,便有一個人會死,姚晴癡癡的想,不知我的星星又在哪裏,什麽時候會閘眨眼睛?母親的笑臉浮現眼前,是那麽的美麗,溫婉的話語還在耳邊回蕩,姚晴心中輕輕一動:“媽媽,你可知我想著你麽?再等一會兒。你的晴兒就要來啦。”

海風悠悠,忽送一陣人語,姚晴聽出是穀縝,另一個是女子,說話驕而不媚,正是施妙妙。倆人說著一寫閑話,無非東島之人的婚喪嫁娶,分分合合,說了一陣子,施妙妙忽道:“什麽時候走呢?”

穀縝道:“說不準,一來我還沒想通圖中之迷,二來陸漸不肯去,他若不去,我一點兒勝算都沒有。”

施妙妙道:“風君侯,雷帝子,仙碧姑娘不是也要去麽?”穀縝道:“他們各有所長,但還不是萬歸藏的匹亞?”陸漸在萬歸藏眼皮下逃亡千裏,天底下也隻有他一個。

施妙妙歎了一聲,說道:“穀縝,不知怎地,我身子有點耳冷。”

穀縝輕輕一笑,說道:“快到我懷裏來。”

施妙妙嗯了一聲,繼而發出伊唔之聲,似乎嘴被什麽堵住。

姚晴心兒一顫,雙嗑無端滾燙起來,又怕呼吸轉促,被其聽見,忍得十分辛苦。這時忽聽不遠處的礁石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姚晴吃了一驚,幽會中的男女也猝然驚變,穀縝叫道:“是誰?”

施妙妙卻道:“啊,是萍兒。”

一條纖秀的影子從亂石中站起來,向遠處走去,穀縝使出周流風勁,身影飄忽。槍到那人前方,雙眼雪亮,脫口道:“萍兒,你的心病好了麽?”

施妙妙此時也搶到近前,聞言又驚又喜,抱住穀萍兒雙肩,趁著月光看去,穀萍兒滿眼淚珠,梨花帶雨一般。

施妙妙見她目光清楚,神氣明白,渾不似以往混沌茫然的樣子,不由訝道:“萍兒,你真的好了麽?什麽時候的事?”

穀萍兒淚水止不住的滾下來,呼地叫道:“妙姐姐……”將頭埋入施妙妙的懷裏,哭得嗚嗚咽咽,施妙妙歎了口氣,說道:“乖萍兒,好萍兒,別哭,有什麽委屈,告訴姐姐就是。”

姚晴遠遠聽見,不由忖道:“我果然沒看錯,這小狐狸精真是裝瘋。施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早知如此,我就該在船上趁亂結果了這小狐狸,為她了卻一個勁敵。”

隻聽萍兒哭了一會兒,忽地抽噎道:“妙妙姐,我對不住你,更對不起哥哥。”

施妙妙苦笑道:“過去的事還提它作甚?隻要你的心病好了,姐姐就歡喜。”

穀萍兒眼淚又流下來,說道:“妙妙姐,你,你再對我好些,我就活不成拉……”

施妙妙嗔怪道:“呸,呸,別說這麽不吉利的話。”

穀萍兒道:“其實,其實我早就醒了,在得一山莊的時候,商阿姨對我很好很好,我對真她,比見者媽媽還親切,日子一久,許多事情就慢慢想起來,可是,可是這麽以來,真不如沒想起呢。一想到媽媽和我做的那些錯事,我的心啊,就跟錐子紮了似的,恨不得走的遠遠兒的,再也不見你們,可越這麽想,我心裏就越想哥哥,想爸爸媽媽,夜夜夢裏都能夢到靈鼇島的樣子,聽著風穴的龍吟,心裏真是痛極了。我本想永世這麽裝瘋下去,可那天陸漸大哥說論道滅神,東島危急,我就想啊,我也是東道弟子,雖然不肖,東島有難,也要和哥哥姐姐死在一起的,於是就瞞著商阿姨離開得一山莊,偷上地部海船。我一路裝瘋,並非存心欺騙你們,隻是無臉見你們,又怕你們知道了,將我趕得遠遠的,這麽以來,我再也見不到你們拉,可是方才,方才瞧見你們親熱,我心裏還是難過極了,忍不住又哭起來,妙妙姐,我可真傻,是不是?”

施妙妙聽得心中酸苦,凝視穀萍兒秀麗眉眼,大生憐意,將她抱入懷裏,柔聲說道:“萍兒,你若真是離不開我和穀縝,就跟著我們好拉。”

穀萍兒心頭一顫,偷偷瞧了穀縝一眼,見他俊目大張,神情疑惑,穀萍兒心念陡轉,忙道:“妙妙姐,真的麽?你不恨我拉。”

施妙妙苦笑道:“知道真相時我怨過夫人,可不知怎的,總是對你恨不起來。萍兒,從今往後,我們永遠在一起,再不分開拉。”

穀縝心頭陡震,欲言又止,忽見萍兒偷眼瞟來,眸子深處透出一絲狡黠,穀縝不由得眉頭大皺。

姚晴暗中聽到,尋思:“施姑娘真是漫無心機,做什麽不好,偏招來這隻小狐狸精,穀縝啊穀縝,這下你可有苦頭吃了。”想象穀縝日後倒黴的樣子,心中頓覺一陣快意。

這時間,忽聽暖閣方向傳來一陣長叫:“阿晴。”

叫聲未絕,一道人影順著石徑如飛瀉下,惶急叫道:“阿晴,你在哪兒?”

穀縝聞聲迎了上去,叫道:“陸漸,怎麽了?”

陸漸急切道:“你見過阿晴麽?”

穀縝道:“不曾見得,她沒在暖閣中麽?”

陸漸道:“方才她要喝我親手燉的雞湯,我去廚房殺雞燉好,放心不下,又轉了回來,哪知暖閣中竟沒有人,桌上用胭脂留了字跡,說什麽她去了,還讓我不要輸給萬歸藏。”

穀縝哦了一聲,說道:“別急,她身子至虛至若,不會走遠,島嶼四麵都有東島弟子警戒,出海已不可能,是以必然在這附近。我和妙妙、萍兒四處找找,你去叫鬼鼻來,聞香識美人,可是他的專長。”

姚晴聽得七竅生煙,暗罵道:“這隻臭狐狸,就你心眼兒多,節骨眼上又來搗亂。”但她定下的事,絕不更改,隻聽見附近腳步聲沙沙作響,依法屏住呼吸,四肢著地,向著海中慢慢爬去。

浪濤聲越來越響,姚晴喉間幹澀,眼前眩暈,頸上血脈突突亂跳,雖隻數丈距離,卻幾乎耗盡她全身力氣,鹹濕的海風吹過,姚晴手下的沙土一變的冰涼潮濕,大海近在咫尺,可對姚晴來說,卻如天涯。

“死也這樣難麽?”姚晴心頭一急,頓時昏了過去。

忽聽耳邊有人叫喚,姚睛迷迷糊糊的張眼望去,隻見陸漸臉上滿是淚水,正抱自己,姚睛心中有氣,將他一推,喝道:“滾開。”

陸漸一楞,起身讓開,神色十分茫然。

姚睛淚水盈眶,澀澀地道:“誰叫你管我的。”

陸漸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道:“阿睛,你怎麽拉,我不明白。”

姚睛罵道:“你個無膽懦夫,什麽都不明白。”

陸漸越發不解,說道:“我怎麽是無膽懦夫?”

姚睛道:“你若有膽,就當和萬歸藏一決勝負,你若的英雄豪傑,就該拿的起放的下,不要管我的死活……”

陸漸聞言一楞,募地將身一挺,凜然道:“阿睛,我從來都不是英雄豪傑,我隻是想靜靜地陪著你,至於世間的勝負成敗,我都不放在心上。”

姚睛嬌驅一震,抬眼望去,黑夜中,陸漸的雙眼閃閃發亮,一……星河,也不及萬一。刹時間,姚睛心底深處似乎裂開了,一股激流洶湧而出,攪動翻騰,湧向眼耳口鼻,姚晴隻覺眼熱鼻酸、口幹耳鳴,欲哭不能,欲叫不可,這種奇怪難受的感覺,一生中中從未有過。

“晴兒。”一個聲音悠悠傳來。聲音入耳,姚晴渾身顫抖,抬眼望去,隻見溫黛、穀縝、仙碧等人走了過來,溫黛俯身蹲下,姚晴撲入他懷裏,哇的一聲,終於哭出來,邊哭邊道:“師傅,我,我寧可死了,也,也不要做他的累贅……我寧可死了,我死了,就沒人拖累他了……”

陸漸隻覺一股酸氣直衝眼鼻,驀地大聲道:“你死了,我就剃光頭當和尚去。”

姚晴胸中百味雜陳,忍不住大罵道:“臭陸漸,你就知道氣我,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死給你看……”說罷躍身欲起,卻被溫黛緊緊抱住。

溫黛沉吟一陣,說道:“晴兒,你別任性啦。”

姚晴道:“師傅你沒瞧見,他故意說些混話氣我麽?”

溫黛道:“你們間的事夾纏不清,我也就不多說。這幾日我想了許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倘若運氣好,或許你的傷勢並非不治。”

陸姚二人說來說去根底都在這傷勢上,陸漸聞言,頓時雙膝跪倒,顫聲道:“地母娘娘,你大恩大德,救救阿晴好麽?”說罷又要磕頭。

溫黛忙將她扶起來,說道:“你先起來,我話中之意你沒聽明白,以我的醫術,確實救不了她。”

陸漸心下一沉,尋思:“地母醫道,天下無雙,她都救不了,誰還救的了?”溫黛看出他的心思,說道:“我這點兒醫術都是當年思禽祖師傳下來的。思禽祖師所學甚博,醫道並非專攻,有位前輩比起他來,還要厲害許多。”

陸漸怪道:“哪位前輩?”姚晴也心生好奇。

溫黛說道:“你們可知三百年前有過一位了不起的女神醫麽?”

陸漸心頭咯噔一下,脫口道:“地母娘娘說得可是發現隱脈、帶走潛龍的那位女神醫。”

“敢情你也知道。”溫黛說道:“那位女神醫的醫術勝過我十倍,當年她與西昆侖祖師結為夫婦,攜潛龍遠走海外,許多神妙醫術也隨她這一去,絕跡中土。後來思禽祖師從海外歸來,帶回若幹醫典。”但據先師推斷,那位女神醫出身天機宮,深諳典籍保存之道,所署醫典必留副本,談若不出所料,這副本還在潛龍之上。”

陸漸強自按捺心跳,說道:“這麽說起來,隻要找到潛龍,就能找到那部醫典?”

溫黛道:“是啊,我醫術有限,救不得晴兒,但那位女神醫確有起死回生的手段,若能找到那部失傳的醫典,或許能找到醫治晴兒的法門。隻不過這其中的機會亦是渺茫的很。”

陸漸沉吟未決,穀縝忽道:“縱然機會渺茫,卻也勝過絕望的好。說起來,那位女神醫和我東島淵源甚深,無論醫道人品,均是超凡入聖,叫人好生佩服。”

陸漸忍不住問道:“你也知道那位女神醫。”

穀縝道:“是呀,論族譜,花祖師和我穀家還有莫大的關係。”

陸漸道:“花祖師?”

穀縝道:“你部知道麽?女神醫姓花,名諱曉霜,她的弟子姓趙,本是大宋苗裔,後與島王釋海雨的獨女成婚,育有一女,晚些嫁給我家的先祖遠昭公,遠昭公入贅趙家之後,留在靈鼇島。所以說,論道東島穀家的緣起,還在曉霜祖師那裏。”

這些緣由西城諸人也是第一次聽說,想到東島西城本是同源,心中滿不是滋味。

陸漸又問道:“地母娘娘,那本醫典可有名兒?”

溫黛道:“名字奇怪的很,叫做《相忘集》。”

陸漸將書名默念數次,牢記在心,轉身道:“穀縝,我決定帶著阿晴和你一塊去尋找潛龍。”

穀縝微微點頭:“此去既有山海之險,又有絕世強敵,大哥你可要想明白。”

陸漸道:“我已想明白。我不能讓你孤身冒險,又不能丟下阿晴不顧,索性一同前往,生死在一起。”說道這裏,嗓子微微哽咽,注視姚晴道:“阿晴……”

姚晴咬牙道:“你去,我就去,大不了死在半路上,一抔黃土埋了便是,那也勝過淒淒切切,死在閨房裏。”

穀縝不禁由衷讚道:“姚大美人,這話說的豪氣。”又向眾人道,”我還請寧姑娘。左兄,虞兄,仙碧姑娘也到寒舍一聚,這幾日我專研那些線索,略有心得,想和大夥分享一二。”

幾人中寧凝與左飛卿不在,仙碧自去叫來。不多時,齊聚穀縝房中,左飛卿內傷頗重,容色憔悴,虞照腿傷未愈,卻豪興不減,嚷著要和穀縝拚酒,被仙碧埋怨一番方才作罷,神色間好生氣悶,寧凝坐在角落裏,神色淡淡的,絲毫不見喜怒,也不看上眾人一眼,唯有聽說陸漸要去,眼裏生出一絲光彩,但聽說姚晴同去,那神采便又暗淡下來了,低著頭一聲不吭。

寒暄數句,穀縝道:“五條線索諸位想必都已知道,我以為五者當有先後若要破題,還需從第一條線索龜銘著手。依我之見,龜銘二字,解釋有三:一是石龜所托碑銘,這類碑銘天下間數不勝數,大至皇城古墓,小至衢中路邊,鎮不知如何找起;二是與龜有關的銘文,更是海底撈針,無從著手……”說到這裏,頓了一下,仙碧忍不住問道:“第三點解釋呢?”穀鎮微一遲疑,說道:“第三點麽,我也拿不定,我以為這龜,說的便是此間。”

眾人均是一驚,紛紛道:“靈鱉島?”

穀縝道:“大家或許都想,思禽先生與我東島仇怨甚深,豈會將潛龍線索留在靈鱉島。但他是聰明之人,所設的謎題,決不會是耗費人力的笨題死題,必是出人意料的巧題,故而第一第二兩個解釋都難說通,東島本是最不可能藏其線索的地方,但若將第一個線索藏在此間,卻又最為出人意料。”

姚晴冷不丁道:“這島上可有什麽碑銘?”

穀縝道:“島上碑銘不多,隻有二十多處,年代早於思禽祖師的,則隻有六處。”

仙碧沉吟道:“我昨日想到這點,仔細瞧來,並未發覺異樣之處,待到天亮,還請諸位一同前往,人多眼利,或許能夠發現蛛絲馬跡。”眾人紛紛答應。

次日天明,眾人聚齊,一同前往散落島上的各處碑銘,穀縝特意帶上薛耳,聆聽碑中可有夾層,一路尋去,均無異樣。走走停停,輾轉來到一道澗水邊,雪浪飛濺,雲氣蔚然,兩側各有一座小峰,青翠可愛,仿佛融入悠悠碧空。

一行人溯流而上,來到澗水發源之處,卻是一眼墨綠小潭,潭邊立著一方白色石碑,碑上撰寫銘文:“玉泉銘:良常西麓,源**泄。飲玉成漿,饌瓊為屑。天籟虛徐,風簫泠澈。三變玄雲,九成絳雪。多閑散人花鏡圓撰,某年某月某日。”

薛耳用木椎敲打碑身,聽了一會兒,搖頭道:“不是空的。”眾人均感失望,又看石碑銘文,仍無所得,正想放棄,寧凝忽道:“這碑有古怪,字後麵還有字。”

眾人聞言驚喜,均知她懷有”色空玄瞳”的劫術,能夠見人之未見,紛紛注目向她望去。隻見寧凝轉身取來一些草葉,擠出葉中碧綠汁液,塗在碑上,塗滿之後,又攢袖蘸水,抹去綠汁,但碑上多數地方綠汁抹盡,若幹處卻附著淡淡綠意,觀其連綴變化,如有文字一般。

眾人見了,恍然大悟,原來石碑上若幹處被尖銳鋼針刺出細密小點,連綴起來,便成文字,尋常人乍眼看來,碑麵不過略顯粗糙,再細看些,也當是風蝕所致,唯有寧凝目力奇妙,方能看出。塗上草葉綠汁後,碑麵光滑處汁液容易抹去,粗糙處則有汁液殘留,難於草草抹盡,是故顯出字跡來。

眾人凝神細看,卻是四行怪句:

“巫巫巫巫烏雅雅頁公一鵝行千古閃轉不見人。”

左飛卿瞧一眼便道:“這是謎語吧。”

“卻是謎語。”穀縝笑道:“第一句烏字下的四點大得奇怪,這四點是烏鴉的爪子,可稱作烏足。合上前麵四個巫字,便是四巫烏足,烏字也可解做烏有,巫無足,則是去掉‘巫’下一橫,四巫無足,是一個眾(按,眾的繁體字)字。第二句易解,雅字一大一小,乃是‘大雅小雅’,頁公和一個‘頌’字,詩經風雅頌,大雅、小雅、頌都有了,中間缺的正是風字。第三句,一鵝行千古,鵝的形狀似一個之字,這不必說;第四句,閃字不見了人,正是一個門字;四字合起來,正是‘眾風之門’。”

說到這裏,他和施妙妙對視一眼,齊聲道:“風穴。”

仙碧吃驚道:“難道說下一個線索在風穴裏?”

穀縝歎道:“不錯,隻是那裏是我東島的禁地,如何去得?”眾人麵麵相覷。

穀縝沉吟一陣,忽道:“非常之時做非常之事,看情形思禽先生已然去過那裏,他去得,我們就未必去不得。”

於是帶著眾人前往風穴,風穴在鼇頭磯左後側,地處懸崖半空。眾人還未看見,遠遠便聽風聲淒厲,忽大忽小,大如牛吼,小似蟲鳴,真是千變萬化。

順一條羊腸小道攀上風穴,陣陣罡風稍稍瀉來,砭肌刺骨。穴口黑洞洞的,穴前青石常年經受風力砥礪,光溜溜寸草不生,水汽凝結成冰,附在石上,色澤青碧,閃閃發亮。穀縝和施妙妙見狀,各自回憶起幼時頑皮取冰的趣事,那次小小理想經曆多年,仍是記憶猶新,二人對視一眼,心底都是一甜。

滄海30八圖合一之卷風穴陸漸對這風穴奇觀也很好奇,定眼細看,隻見穴口上方有人用尖銳鋒利之物寫了數個狂草,飄逸無方,颯然欲飛,陸漸瞧了瞧,點頭說道:“好字。”

話音方落,便聽耳邊有人嘻嘻笑道:“你也知道好麽?可認得那是什麽字?”說話的正是姚晴。

原本陸漸讓姚晴留在閣中歇息,可這位大小姐天生的閑不住,又聽說寧凝亦在,越發放心不下,鬧著跟來。陸漸無法,向穀縝討了一件火狐皮裏子的鶴氅,裹著她馱在身後。這樣子惹來眾人的許多嘲笑,穀縝說得尤為刻薄:“真是豬八戒背媳婦兒。”陸漸臊了個大紅臉,姚晴卻是心安理得,似笑非笑,回罵道:“臭狐狸,病的若是你媽,你背是不背?”穀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落了老大個沒趣。

姚晴精力虛弱,吃再多參湯也不能持久,加之那鶴氅是當年穀萍兒醫治寒疾用的,穿在身上十分輕暖舒服。行不數裏,便沉沉昏睡過去,沿途探碑解謎一概不知,直到此時聽見風穴怒嚎,方才驚醒,醒來便聽見陸漸讚那狂草字好,心中好笑,故意難他。

陸漸麵皮一熱,念道:“眾……門……姚晴笑道:“眾風之門!你呀,不懂裝懂。”陸漸心道:“無怪穀縝和施姑娘一聽說‘眾風之門’,便道‘風穴’,原來這裏明白寫著。”便道:“這四個字太潦草,寫得跟一個字似的,真叫人認不出來。”

姚晴道:“盡找借口,這算什麽潦草?張旭的《率意貼》才叫草呢。哼,你都不認得,又說什麽好字?”

陸漸道:“我沒說字寫得好,隻是覺得這幾個字筆畫淩厲,藏有極高明的劍意。”姚晴聞言細看,果然如此,心中甚為驚訝。

陸漸又道:“洞穴兩側還有字?像是一個人寫的。”

姚晴探頭一瞧,念道:“莊生天籟地,希夷微妙音……還有落款:東吳公羊羽某年某月醉書。”

陸漸忍不住道:“這話什麽意思?公羊羽又是誰?”

姚晴道:“前兩個典故我知道,莊生天籟,出自《南華經》中的《齊物論》,人籟是絲竹,地籟是眾竅,天籟是天風。希夷出自《道德經》,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說的是不可捉摸、玄微奧妙的境界。至於東吳公羊羽麽,我就不知了,或許是哪位東島前輩吧。”

話音方落,便聽仙碧接口道:“公羊先生是古代的一位大劍客,輩分極高,西昆侖祖師見了他,也要叫一聲師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