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半月來,陸漸神通精進,幾至於神融氣合,無所不至,但唯獨抵擋不住萬歸藏的真氣。二人真氣一交,“大金剛神力”立時土崩瓦解,無法凝聚,更別說變化傷敵了。陸漸對此冥思苦想,始終不得其要,唯一能做的便是灌注精神,避實擊虛,竭力避開萬歸藏的真氣,但二人均是一代高手,生死相搏之時想要全然避開對方真氣,真如白日做夢一般,此次也不例外,陸漸窮極所能,支撐了二十餘招,終被萬歸藏摧破神通,一掌擊在後心要害。
這一掌雖不致死,亦讓陸漸委頓撲地,口吐鮮血,方要掙起,萬歸藏手起掌落,二掌又至。陸漸隻覺來勢如山,心知難免,索性一動不動,任他拍下。不料掌到頭頂,忽然停住,隻聽萬歸藏笑道:“小子,這回服氣了麽?”陸漸怒道:“你要殺便殺,叫我服氣,卻是做夢。”
萬歸藏起初確有將陸漸立斃掌下的意思,行將得手,卻又生出猶豫。他苦練武功,但求無敵於天下,二十年前終於得償心願,從此穩持武林牛耳。然而年歲一久,他對這天下無敵的日子又漸漸生出幾分厭倦,仿佛身懷屠龍之術,無龍可屠,也很寂寞痛苦。穀神通當年所以能三次逃離他的毒手,一來穀神通確有過人之處,二來萬歸藏見他潛力卓絕,來日必成勁敵,不忍將他一次殺死。就好比下棋,棋逢對手,不免想要多下幾盤,萬歸藏的心思也是如此,故而出手之時,有意無意留了餘地。
此次複出,得知魚和尚、穀神通先後棄世,萬歸藏心中越發寂寞,未能與“天子望氣術”一較高下,更是他生平遺憾,這時候陸漸橫空出世,自穀神通之後,第一個讓他大費周折,隻因年歲尚淺,未能悟通某些道理,若是被他悟通,必是難得勁敵。故而事到臨頭,萬歸藏竟有幾分不舍起來。
萬歸藏心中矛盾,默然一陣,笑道:“小子,你若向我低頭認輸,我便再饒你一回如何?”陸漸哼了一聲,昂然不答。萬歸藏笑道:“你神通不弱,骨氣也頗雄壯。隻是神通也好,骨氣也罷,用的都不是地方,為了幾個饑民,值得你賠上自己的性命麽?”
陸漸道:“你自以為了不起,卻什麽也不懂。你知道餓肚子的滋味嗎?又典賣過自己的兒女嗎?見過嬰兒饑餓,在母親懷裏哇哇大哭嗎?”
萬歸藏冷笑道:“餓肚子也好,賣兒女也罷,都怪它們自己沒本事。中土別的不多,就是人多,死幾個也沒什麽了不起的。成大事者不惜小民,自古改朝換代,哪一次不死幾個人,若不死人,哪能讓大明人心渙散,天下大亂?天下不亂,又怎麽改朝換代?若不改朝換代,又怎能實行我思禽祖師‘抑儒術,限皇權’的大道?”
陸漸冷笑一聲,大聲道:“既然都是死人,為何要死老百姓,你自己不去死呢?”
萬歸藏目湧怒色,一皺眉,冷笑道:“小娃兒,這話我許你說一次,下不為例。哼,那些老百姓哪能與老夫相比?”他忽地放開陸漸,後退兩步,拾起一枚石子,嗖的一聲,那石子為內力所激,飛起十丈來高,方才落下。
“瞧見了麽?”萬歸藏說道,“這天下的百姓不過是地上的泥巴石頭,飛得再高,也比不得天高,終歸是要落下來的。這個天就是我萬歸藏,不明白這個道理,你一輩子也休想勝我。”
陸漸沉默一陣,忽地抓起一把泥土,遠遠丟入海裏,波濤一卷,泥土頃刻無痕。陸漸揚聲道:“你瞧見了麽?這大海深廣無比,什麽泥巴石頭都能容納。這個海就是我陸漸,你今天不殺我,總有一天,我會用海之道打敗你的天之道。”
萬歸藏瞳孔驟然收縮,目光如針,刺向陸漸,陸漸直麵相迎,雙目一瞬不瞬。
對視良久,萬歸藏忽地哈哈大笑,將袖一拂,朗聲道:“好小子,誌氣可嘉,衝你這一句話,我今日就不殺你,也好看看,什麽叫做海之道!”他沉吟時許,忽地抬手,扣住陸漸肩膀,陸漸內傷未愈,無力抵擋,唯有任他抓著,發足飛奔。陸漸忍不住叫道:“那小孩兒……”
萬歸藏冷笑道:“你放心,老夫何等人物,還不至於和這小娃兒為難,再過片刻,穴道自解。”陸漸舒一口氣,道:“你要帶我上哪兒去?”萬歸藏笑而不語。
奔走半日,徑入杭州城中,二人來到西湖邊上,萬歸藏登上一座酒樓,飄然坐下。店夥計快步迎上,笑道:“客官用什麽?”萬歸藏不答,從竹筒中抓起一把筷子,隨手一揮,那竹筷哧哧哧沒入對麵雪白粉壁,僅餘寸許,九根筷子齊整整擺出三個三角形,大小無二,邊角一同,三者相互嵌合,形狀勻稱古怪。
那夥計臉色大變,向萬歸藏深深一躬,疾步下樓,片刻隻聽噔噔噔腳步聲響,一個掌櫃上來,俯首便拜,大聲道:“老主人駕到,有失遠迎,該死該死。還請稍移玉趾,隨小的入內商議。”
萬歸藏也不瞧他一眼,淡淡地道:“哪來這麽多臭規矩?我隻問你,艾伊絲有消息嗎?”掌櫃道:“有的,這裏人多……”萬歸藏移目望去,見眾酒客紛紛張大雙目,瞪視這邊,當下笑笑,抓起兩根筷子,一揮手,筷子疾去如電,沒入一名酒客雙眼,那人淒聲慘叫,倒在地上,痛得死去活來。
陸漸雖知道萬歸藏的手段,見此辣手,也覺吃驚。隻聽萬歸藏笑道:“要命的都滾吧。”眾酒客魂不附體,一哄而下,酒樓上冷冷清清,隻剩那傷者哀號不已,即有夥計上前,將其也抬下樓去。
掌櫃麵無人色,咽口唾沫道:“艾伊絲傳訊說,仇石被戚繼光和穀縝聯手擊敗,她被穀縝脅迫,不能阻攔糧船東下,罪該萬死,隻等老主人責罰。”
陸漸聞訊狂喜,他隻當穀縝必死,不料竟還活著。萬歸藏隻將眉一皺,隨即舒展開來,莞爾道:“有意思,穀小子果然還活著,嘿嘿,這事越發有趣了。”說著瞥了陸漸一眼,見他麵色不變,雙眼卻是閃閃發亮,喜悅之氣遮掩不住,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掌櫃的,好酒好菜,隻管上來。”
他行凶之後,大剌剌還要喝酒吃飯,陸漸甚覺訝異。那掌櫃卻不敢怠慢,命夥計奉上酒菜。陸漸這十多日天天吃的是野果野菜,嘴裏早已淡出鳥來,當下也不客氣,大快朵頤。萬歸藏多年來吞津服氣,對人間煙火之食興致無多,菜品雖繁,每品隻嚐一箸,杯中之酒,亦隻小酌一口,即便放下。
這時忽聽樓下喧嘩,噔噔噔上來幾名捕快,為首捕頭喝道:“凶手是誰?”隨行兩名證人紛紛指定萬歸藏,說道:“就是他。”捕頭臉一沉,厲聲道:“鎖起來。”一名捕快嘩啦啦抖開鐵鎖,向萬歸藏頸項套來,陸漸心叫糟糕。果然,也不見萬歸藏有何動作,那鐵鎖如怪蟒擺尾,呼地轉回,將按持鎖捕快打得腦漿迸出,鐵鏈脫手而出,更不稍停,如風疾轉,那捕頭首當其衝,被打得麵目全非,倒地氣絕,那鐵鎖去勢仍急,直奔剩餘人等,那一幹人麵如土色,欲要躲閃,但鐵鎖來勢如電,哪裏能夠躲開。
咻的一聲,陸漸忽地伸出筷子,拈中鐵鎖中段,那鐵鏈有如活物般扭曲數下,即被拈去,輕輕擱在桌上。
萬歸藏冷笑一聲,陸漸卻若無其事,轉過筷子,夾起一塊醋溜排骨,放入口中,咀嚼有聲,眼見那些捕快證人呆若木雞,便徐徐道:“站著做什麽,還不走麽?”一眾人如夢方醒,爭先恐後奔下樓去。
“小子。”萬歸藏淡然道,“這麽多年,你是第一個阻我殺人的。膽子不小。”
陸漸淡然道:“吃飯時殺人,敗人胃口。吃完了再殺不遲。”萬歸藏道:“人**了,還殺什麽?”陸漸道:“誰說人**了,不是還有我嗎?等我吃飽了,你殺我就是。”萬歸藏笑道:“何必等道吃飽?”陸漸道:“做飽死鬼比較痛快。”
萬歸藏哈哈大笑,點頭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小子,你就沒有害怕的東西麽?”陸漸道:“縱然有,你也不知。”
萬歸藏笑笑,起身道:“走吧。”陸漸怪道:“去哪兒?”萬歸藏笑道:“南京得一山莊,我要拜祭一位朋友。”話音未落,陸漸手中竹筷啪一聲跌在桌上。萬歸藏笑道:“堂堂金剛傳人,怎麽筷子也拿不穩?”陸漸略定心神,起身道:“飯吃完了,還要筷子做什麽?”
萬歸藏笑道:“很好,吃完了飯,就隨我來。”邁開步子,走在前麵,陸漸無法,硬著頭皮尾隨其後。
出了杭州,兩人一路北行,一有閑暇,陸漸閉目存神,運功療傷,萬歸藏也不理他,時常抱膝長嘯,吟賞風月,倘若不知他的底細,必然將他當作一介名士,絕料不到此公曾經殺人如麻,滿手血腥。
劫力奇妙,與大金剛神力互為功用,未到南京,陸漸內傷大半痊愈,心中打定主意,萬歸藏若對母親不利,必要和他拚命。
這日抵達得一山莊,萬歸藏站在莊外,望著那副對聯,品鑒時許,搖頭道:“沈舟虛眼裏的天地忒小,無怪不能成就大功。”陸漸道:“你眼裏的天地有多打?”萬歸藏笑笑,說道:“天地可大可小,常人看到的不過是頭頂一方,腳下一塊,沈舟虛眼裏的天地大一些,但也不過是大明的天地,西起昆侖,東至東海,南至瓊崖,北至長城。至於萬某眼裏,從來沒有什麽天地。”
陸漸怔忡道:“那是什麽?”萬歸藏道:“萬某眼裏,天不能覆,地不能蓋,不生不滅,可有可無。”陸漸聽得皺眉,大覺思索不透。
這時門前莊丁看到二人,疾疾入內稟報,須臾間,五大劫奴紛紛趕出,瞧見陸漸,又驚又喜,看到萬歸藏,卻是不勝驚駭,再見二人談論自若,更覺不可思議,全都遠遠立在門首,不敢上前。直到二人走近,才敢上前和陸漸相見,劫後重逢,自有一番感慨。陸漸問道:“你們怎麽回莊來了?”
莫乙道:“我們找不到部主,隻好回莊等死,天幸部主安好,看來老天爺還不想收我們幾個呢……”他喜極欲笑,可瞧萬歸藏臉色,卻又笑不出來,哭喪著臉,眼裏盡是惶恐。
陸漸略略頷首,向五人各發一道真氣,五人本以為此番無幸,不料死裏逃生,不勝驚喜,欲要上前,忽見陸漸連連擺手,商清影心中奇怪,問道:“漸兒,你怎麽啦?”陸漸不覺搖頭苦笑。
萬歸藏卻是聞如未聞,拈起一縷線香,看了一會兒牌位,忽地笑道:“沈老弟,萬某人這三十年來不曾向人折腰,今日為你,破例一回。”說罷舉香過頂,深深一躬,繼而插香入爐。
商清影瞧得奇怪,欠身施禮:“足下是外子的朋友麽?”萬歸藏笑道:“朋友算不上,他活著時應當叫我一聲城主,不才姓萬,名歸藏,夫人想必也有耳聞。”商清影霎時麵無血色,倒退兩步,口唇哆嗦,卻說不出話來。
忽聽一個粗啞的嗓子高叫道:“漸兒,漸兒。”陸大海從後堂奔出,一把摟住陸漸,老淚縱橫,口中道:“你這臭小子,差點兒急死爺爺了。”
陸漸見他形容憔悴,歎一口氣,說道:“爺爺,我沒事。”話音方落,忽聽萬歸藏道:“祭奠完了,陸漸,我先走一步,九月九日,靈鼇島上再會,到時候不要讓我失望。”說罷看看商清影,又瞧瞧陸大海,長笑一聲,大步出莊去了。
陸漸呆了一陣,將母親、祖父扶至後堂,又將這些日子裏的遭遇說了一遍,二老各各歎息。陸大海說道:“莫乙他們一回來,就一起大哭,說你多半遭了不幸。我一心急,頓時病倒,還是你娘支撐得住,自己明明也很難過,還要服侍我這個老東西,又說你福大命大,保定無事。我還隻當她有意勸慰,如今看來,終歸是親娘兒倆,哪怕相距千裏,悲喜禍福都有感應的。”
陸漸聞言苦笑:“都是孩子不孝,連累爺爺掛念。”陸大海給他一巴掌,皺眉道:“臭小子哪來這麽多禮數,文縐縐的,叫人討厭。”陸漸笑而不語。商清影見他數月不見,渾如脫胎換骨,山凝淵沉,心中打感驚喜,撫著他肩,含笑道:“人都說萬城主無情,但他不曾殺你,又來拜祭你爹,也不枉舟虛跟隨他一場。”
陸漸搖頭道:“媽,您不曉得,他是跟我示威呢。”
商清影奇道:“示威什麽?”陸漸道:“他恨我不肯向他屈服,明說是來祭奠,其實是要顯得他知道我的根底,將來再和他作對,他便要對您和爺爺不利。”
商清影與陸大海對視一眼,微微皺眉。陸大海沉吟道:“這麽說,咱們不去惹他就是了,抬手不打笑臉人,他還能拿我們怎樣?”
“不惹也不成的。”陸漸歎道,“九月九日,就是東島西城論道滅神之期,我是天部之主,不能不去,穀縝卻是東島之人,也要前往東島。萬歸藏讓我到時候不要讓他失望,意思明白得很,就是要我不要忘記身份,攻打東島,與穀縝為敵。”
商清影失聲道:“那怎麽成?”陸漸苦笑道:“我若不照辦,您二老勢必要受牽連。萬歸藏這一招好不惡毒,叫我進退兩難。”
堂上靜寂時許,商清影驀地抬起頭來,秀眼中神采漣漣,說道:“漸兒,你和穀縝決不可兄弟相殘!”陸漸黯然道:“那是一定,可是……”商清影接口道:“我和陸伯,你不要擔心,明日我就安排陸伯去鄉下躲避。至於我,本是罪孽深重,早就該死,隻為你和縝兒,方才含辱苟活。你兩人若有長短,我活在世上,又有什麽樂趣?”
陸漸心神大震,急道:“媽,決然不可……”商清影擺手道:“我心意已定,你不要多說,陸伯……”陸大海笑道:“沈夫人,你這主意有些不對。”商清影訝道:“如何不妥?”
陸大海道:“我陸大海從來貪生怕死,要是早三四十年,不消夫人說,遇上這等事,我拔腿就跑,頭也不回。如今我七十多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再活幾年,也沒多少興味,還不如死得豪傑一些,卻有一個英雄了得、義氣深重的乖孫子。說不定閻王老兒聽了一高興,將我遣送到那好人家,下輩子還能當富翁,考狀元呢。”
堂上本來愁雲慘霧,經陸大海一說,竟然開朗許多。陸漸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歎道:“爺爺,我……”陸大海在他肩上一拍,正色道:“你什麽?你從來都是我的乖孫子,爺爺沒教你什麽好的,卻教了你一樣,那就是人生在世,不能不講義氣。既然姓萬的神通廣大,躲也十九無用,也好,我就等他來殺。放心,爺爺我皮糙肉硬的,他這一刀砍下來,嘿嘿,怕是脖子沒斷,刀卻咯嘣一聲,斷成兩截。”
陸漸微微苦笑,心道:“萬歸藏殺人,何須用刀。”但見二老主意已定,多說無益,隻好默然。商清影見他衣衫襤褸,處處見肉,知他這些日子必然吃盡苦頭,既已問明情由,便催他入內沐浴更衣。
陸漸應了,轉入後院,在廊間迎麵遇上五大劫奴,當下問道:“有事麽?”莫乙笑道:“我沒事,鷹鉤鼻子和豬耳朵有事。”
薛耳忽地漲紅了臉,鼓起兩腮,粗聲粗氣地道:“我有什麽事,我的事就是大夥兒的事,你們,你們不能不管。”秦知味道:“我,我們怎麽管?人家認定了你和鷹鉤鼻子,我,我們,哈哈,想管也管不了。”一邊說,一邊淚花直轉,儼然受了莫大委屈。莫乙、秦知味均笑,燕未歸鬥笠亂顫,似乎也在發笑,唯獨蘇聞香搓著雙手,連連跌腳,說道:“唉,你們,唉,講不講義氣?”
陸漸莫名其妙,問道:“究竟發生何事?”他這麽一問,莫、秦、燕三人笑得更歡,薛耳與蘇聞香卻漲紅了臉,頭也抬不起來。
忽聽一個嬌柔的聲音道:“還是我來說吧。”隨這聲音,月門內轉出兩個絕色夷女,陸漸認出是蘭幽與青娥,吃了一驚,問道:“二位如何在此?”
二女走到近前,忽地亭亭拜倒。陸漸大驚,慌忙閃開,銳聲道:“二位姑娘,為何行此大禮?”蘭幽道:“還請陸大俠為我姊妹二人作主。”陸漸皺眉道:“莫非我這幾位朋友冒犯了二位?”
蘭幽搖頭道:“不是,小女子是想陸大俠答應兩樁婚事。”
“婚事?”陸漸更奇,“誰的婚事?”蘭幽臉一紅,和青娥對視一眼,幽幽道:“一樁是我與聞香,一樁是青娥與薛先生。”
陸漸聞言,又驚又喜,更覺難以置信,沉吟片刻,目視薛耳、蘇聞香笑道:“此話當真?”蘇聞香頭垂到胸口,一臉無可奈何,薛耳麵皮紫漲,幾乎滲出血來,結結巴巴道:“小奴,小奴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她們突然找來,說要成親,無論我們怎麽說,她們都是不聽。”
這等美人逼婚之事,陸漸聞所未聞,頓時啞然失笑,想了一會兒,問道:“你二人為何定要嫁給薛、蘇二君?”蘭幽道:“小女和青娥自幼情意最篤,小女醉心香道,青娥癡迷音樂,各自都有心得。當年我二人自視甚高,曾經對月發誓,將來所嫁男子,必要在香道與音樂上勝我二人,然而放眼世間,始終沒有找到足以匹配的男子,原本已經絕望,不料天可憐見,此來中土,竟然遇上聞香和薛先生。我對聞香固然一見傾心,青娥對薛先生也傾慕不已,是以不惜背叛主人,尋來此處。但不知為何,料是二位先生嫌我們貌醜微賤,始終不肯收納,後來又說,不得陸大俠準允,決不成婚。”
陸漸沉吟道:“如此說來,此事確然有些難處,蘇、薛二友與我幹係頗為特殊,不知二位知道‘黑天劫’麽?”蘭幽未答,青娥忽道:“此事我們已然盡知,陸大俠是劫主,薛先生、蘇先生是劫奴,無主無奴,劫奴生死係於劫主。”陸漸奇道:“二位既然知道,仍是願意下嫁麽?”二女齊聲道:“願意。”
陸漸大為感動,扶起二女,轉向蘇、薛二人:“你們說了,不得我準允,決不成婚,那麽我答應,你們就肯成婚嗎?”蘇、薛二人目瞪口呆,薛耳苦著臉道:“部主有令,薛某斷無不從,隻是,隻是……”陸漸打斷他話道:“二位姑娘情深意重,冒險前來,算是瞧得起你們。既然你們斷無不從,那麽就由我作主,選擇吉日成婚。”
蘭幽、青娥大喜,麵露笑意,蘇聞香、薛耳聞言,心中卻是百味雜陳,忽地齊齊拜倒。蘇聞香歎道:“部主,這事還是不妥。”陸漸道:“怎麽不妥?”蘇聞香道:“部主都未婚配,我們做屬下的哪能婚配。”薛耳道:“就是啊。”
陸漸怒道:“這是什麽歪理。若我一生不娶,你們也做一輩子光棍?”
“對。”二人齊聲道,“部主不娶,我們也不娶。”蘭幽、青娥聽得焦急,與薛、蘇二人並肩跪下,淚如滾珠,滑落雙頰,顫聲道:“還請陸大俠成全。”
陸漸怔了半晌,搖頭苦笑,說道:“婚嫁之事,豈是急得來的,你們不要為難我啦。”扶起四人,再不多說,默默回房去了。
沐浴完畢,已是晚上,陸漸返回內室,見商清影坐在桌邊,書案上熱氣騰騰,盛滿飯菜。陸漸心中一熱,叫了聲“媽”。商清影含笑起身,見他頭發尚濕,便取幹爽棉布給他拭幹。陸漸自幼流落,乍然受到母親關愛,頗有一些不慣,漲紅了臉,低頭耷腦,一言不發。
擦幹頭發,商清影喚他用飯,陸漸吃了兩口,連道好吃,又問明是商清影親手所做,更添食欲,風卷殘雲,一掃而光,抬頭時,見商清影微笑注視,不禁苦笑道:“我吃相難看麽?”商清影一邊收拾碗筷,一邊笑道:“哪裏話,在我眼裏,這樣子才最真最好,難道說,裝模作樣才好看麽?”陸漸撓頭大笑。
母子二人難分難舍,秉燭閑聊,陸漸說起蘇、薛二人的婚事,歎道:“媽,這兩個人豈非故意氣我。成婚就成婚,為何將我拉扯進來?”商清影含笑聽完,說道:“你們談話,我都聽見啦,蘇、薛二君說得是,你也該為自己想想了。”陸漸一怔,轉過目光,注視那一點如豆燭光,流露黯然之色。
商清影默然半晌,說道:“漸兒,隻怪媽與你相認太晚,若不然,我定要教你書畫詩文,琴棋經傳,便沒有王孫公子的風調,也不失為書香弟子。倘若這樣,那姚小姐也不會瞧不起你。”
陸漸心頭一痛,強笑道:“媽,你要教我本事,現在也不晚,你現在教,我馬上學。”商清影笑道:“那好,你先寫幾個字給我瞧瞧。”
陸漸汗顏道:“我的字可不能瞧,你別笑我。”當下寫了名字,確是形如塗鴉,叫人幾乎不能辨認。商清影一時莞爾,接過筆,亦寫下“陸漸”二字,骨秀肉勻,神采飄逸。陸漸笑道:“還是媽寫得好看。你教我好麽?”
商清影笑道:“怎麽不好?”她起身走道陸漸身後,把住他手,說道,“練字先要明白如何運筆,衛夫人在《筆陣圖》裏說道:‘橫’如千裏之陣雲、‘點’似高山之墜石、‘撇’如陸斷犀象之角、‘豎’如萬歲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鈞弩發、‘鉤’如勁弩筋節。”說罷方要逐句解釋,陸漸忽地問道:“這衛夫人是女子麽?”商清影道:“她不但是女子,還是‘書聖’王羲之的老師。”
陸漸油然而生敬意,心想:“誰說女子不如男兒,不止這衛夫人,娘親、阿晴、寧姑娘、地母娘娘、仙碧姊姊,都很了不起的。”
思忖間,忽覺商清影素手顫抖,無法停止,母子連心,陸漸猜到母親心思,胸中一陣劇痛,強笑道:“媽,你怎麽了,還不教我寫字麽?”商清影澀聲道:“好,好,我教你,我教你……”口中如此說,手仍是顫抖不已,怎也無法落筆,清淚點點,滴在宣紙上,染出打團墨跡。
陸漸擱下狼毫,握住商清影的手,將她摟入懷裏,商清影再也忍耐不住,攥住陸漸衣衫,失聲痛哭。陸漸眼中淚光點點,說道:“媽,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將穀縝帶來,和他義氣侍奉你。”
商清影靠在陸漸胸前,聽得這話,忽覺兩月不見,這兒子越發成熟剛毅,站在麵前,就如一座大山,能夠遮擋任何風雨,心裏一時安穩了些,忖道:“那個姚姑娘真是有眼不識真金,凝兒呢,雖然很好,可那孩子也如我一般,福命太薄,可憐極了。”此時此刻想到兒子終身大事,真是別有一番滋味,於是抹淚坐回原處,歎道:“漸兒,縝兒和你不同,從小時起,他就不愛定性,厭煩教條,喜歡新奇,就如一陣清風,鎖不死,攔不住,真要他陪著我這老太婆,還不將他活活悶死?”
陸漸笑道:“你若是老太婆,天底下的女人也沒幾個好活了,不信,你去街上走一遭,滿街的男人都要回頭看呢。”
商清影瞪他一眼,半嗔道:“你這孩子,近墨者黑,也學你弟弟油嘴滑舌的啦。”陸漸正色道:“這可不是油嘴滑舌,是我的心裏話。”商清影啞然失笑,她一向不大在意自身容貌,平生為人誇讚無算,都不曾在她心上,唯獨此時兒子的讚美讓她心甜如蜜,伸手撫著陸漸鬢發,久久凝注,說不出一句話來。
光陰苦短,次日午後,陸漸、商清影、陸大海、穀萍兒在後院聚坐,陸漸端茶侍水,陸大海胡吹神侃,商清影明知此老大吹牛皮,也不說破,摟著穀萍兒,微笑傾聽。
忽然燕未歸進來,稟道:“部主,仙碧小姐求見。”陸漸心頭一喜,問道:“就她一個?”燕未歸道:“雷帝子也來了。”
陸漸大喜迎出,仙碧、虞照正在前廳等候,三人久別重逢,喜不自勝。虞照眼利,一見陸漸,便瞧出異樣,點頭笑道:“好家夥,該怎麽說來著,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來來來,廢話少說,咱們找一個地方,先較量一下酒量。”
仙碧瞪他一眼,說道:“你想是認錯人了,這話當和姓穀的小子說去,我這次來,可有正事。”虞照被她訓斥,老大沒趣,摸摸鼻子,長歎一口氣道:“喝酒也是正事啊。”
仙碧也不理他,說道:“漸弟弟,九月九日之會,你要去麽?”陸漸道:“自然要去。”仙碧沒答,虞照已拍手道:“當去,當去。但有一句話先問明白,你這回去,幫的是誰?”陸漸一怔。虞照道:“別人如何虞某不管,我這回去,卻是給穀老弟助拳的。”
陸漸心中好不感動,仙碧卻皺眉道:“虞照,你是雷部之主,穀縝卻是東島之王。情勢未明之前,不要感情用事。”虞照哼了一聲,道:“娘兒們就是廢話太多,老子看人,順眼就成,管他東島還是西城。”
仙碧正色道:“雷部弟子死在東島手下的不知凡幾,就算你肯幫穀縝,他們也未必答應。”虞照一時默然,濃眉聳起,露出苦惱之色。
陸漸道:“姊姊,穀縝何時成了東島之王?”仙碧道:“我也是方才聽說,傳言他平定東島內亂,狄希被囚,明夷伏誅,靈鼇島和三十六離島數千島眾,均已奉他為王。”
陸漸聽得神思聯翩,想象穀縝風采,感慨不禁,忽地歎道:“穀縝真了不起。”虞照笑道:“那麽你也要幫他了。”陸漸點頭,虞照大喜,握住他手,睨著仙碧道:“看著,天部之主也說了,如今西城八部,四分之一都是幫穀縝的。”
仙碧沒好氣道:“不要胡鬧。漸弟弟,你若要去,不妨與我們同船前往,家母讓我前來,就為此事。”陸漸道:“那好,容我拜別家母。”於是轉至後堂,訴說緣由。商清影心中苦澀,拉著他手,吩咐幾句,又同至前廳,和仙碧相見。仙、虞二人久聞其名,俱是恭謹作禮。仙碧大量商清影笑道:“久聞商阿姨是難得一見的大美人兒,今日一見,果然不虛。”
商清影歎道:“仙碧姑娘取笑了,你叫我阿姨,輩分上可是不妥。”仙碧笑道:“西城輩分,各部不一,思禽祖師遺命,同部師徒依照輩分,不同兩部弟子相見,一律以平輩相稱。遇上沈舟虛師兄,我叫師兄,遇上陸漸弟弟,我叫師弟,但您不是西城之人,家母與您姊妹相稱,我遇到您,隻好叫您一聲阿姨了。”
商清影歎道“既如此,清影愧領了。漸兒往日多承關照,此去大海微茫,凶險莫測,他向來粗心大意,還請仙碧小姐多多提醒。”仙碧笑道:“哪裏話,漸弟神通絕頂,西城命運前途,都要著落在他的身上呢。”商清影一驚,仙碧怕她擔心,不願說透,當下匆匆告辭。
◎◎◎◎下集預告◎◎◎
滄海29論道滅神之卷
論道滅神在即,陸漸和穀鎮這對兄弟即將麵臨人生最大的挑戰,以二人目前之力,是否已經能夠和萬歸藏抗衡?
東島西城對恃百年,這次會麵,結局又會如何?元氣大傷的東道是否真會滅亡?西城中穀鎮的好兄弟是否會挺身而出?一切謎團盡再下期為你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