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邢宗心頭突地一跳,盯著穀縝,見他似笑非笑,從容自若,全不似在說假話。邢宗本就是信口胡謅,並未親眼看到穀神通之死,不覺愣了一愣,說道:“你胡說,我親眼看到的,還會有假?”
穀縝淡淡一笑:“師弟若不是眼睛花了,就是做了白日夢。家父日下好端端呆在南京城裏,你卻咒他老人家死了,到了九月九日,看你如何跟他交代?”
邢宗臉色發白,額上汗水涔涔而下,其他島眾卻是轉怒為喜。其實,當此西城壓境、東島危急的關頭,除了狄希一群,誰也不願看到穀神通殞命,況且穀神通中興東島,被東島數千弟子視如神明,愛之敬之,為此緣故,得知穀神通死訊,眾人先是不信,繼而悲憤莫名,以狄希的算計,就是要趁此良機挑撥眾人,置穀縝於死地。
“穀神不死”本是東島弟子心目中的神話,狄希一夥雖然信誓旦旦,傳播死訊,大部分弟子心中仍是隱隱不信,此時忽然聽說穀神通尚在人間,驚喜之餘,更印證了自己心底的念頭,不由紛紛忖道:“是啊,島王怎麽會死?我真糊塗了。”
狄希眼看眾人神情,深知人情有變,目光一轉,急聲道:“穀縝,你說島王沒死,有何憑證?”穀縝道:“要何憑證?隻因萬歸藏出世,家父與之遭遇……”他說到這裏,故意一頓,眾人聞言震驚之餘,無不好奇,紛紛張大耳朵,兩眼瞪圓,盯著穀縝轉也不轉。
穀縝目光掃過眾人,笑了笑,朗聲道:“雙方交手,旗鼓相當,各自受了微傷。目下家父尚在南京養傷,九月九日,必然趕回,大家隻管放心。”
此言一出,東島眾人激動無比,一陣歡呼平地而起,有如狂風激雷,響徹海上。狄希不由變了臉色,他有確切消息,知道穀神通必死,穀縝所說都是謊言,無奈這世上之人都愛聽喜訊,厭惡噩耗,此時群情激動,自己若再堅持穀神通已死,必為眾人所不容。
沉吟間,忽聽葉梵大聲道:“穀縝,島王當真還活著?九月九日他回不來怎麽辦?”狄希聽得這話,心中叫苦,暗罵葉梵糊塗。穀縝卻是笑笑,說道:“怎麽,葉兄很想家父早些過世了?”
葉梵一愣,勃然大怒,正想反駁,不料眾弟子紛紛鼓噪起來:“葉尊主,你什麽意思,穀神不死,天底下誰能加害死穀島王?”“島五神功,天下無敵。”“葉梵,你是不是想島王死了,你好當島王?我呸,你也不拿鏡子照照,你是什麽東西?”“是啊,姓葉的,你也配做島王?你給島王提夜壺都不配。”
葉梵性情孤僻,自以為是,更兼掌管獄島,心狠手辣,故而五尊之中,唯他人緣最差,對頭最多,況且在場大半弟子都無什麽主張,均隨大流,看見有人開罵,也都隨之叫罵,心想即便葉梵記恨,大夥兒一起叫罵,他事後也必然不知道應該找誰算賬,既然如此,過過嘴癮也好。故而越罵越凶,較之方才謾罵穀縝,尚要惡毒幾分。
葉梵臉上陣紅陣白,雙拳緊握,偏又眾怒難犯,不便發作,心中氣悶可想而知。施妙妙見他方才耀武揚威,這會兒如此狼狽,不由得暗暗好笑,尋思:“穀縝這一計雖然下作了些,卻是以毒攻毒,用得恰到好處。”當下袖手站在穀縝身邊,隻是微笑。
穀縝盯著葉梵,笑道:“葉老梵,家父在天柱山說的話,你聽到了嗎?”葉梵正在生氣,聞言怒道:“什麽話?”穀縝笑道:“葉老梵尼記性也忒差,家父對你說我本係冤枉,是不是?”葉梵哼一聲,揚聲道:“不是說了麽,此事還有待商榷。”穀縝道:“這麽說,家父的話你也是聽到了對?”葉梵隨口道:“那又如何?”狄希見他三言兩語便落入穀縝的全套,心中大急,但穀縝一占上風,招招進逼,不予人換手餘地,故而明知他的主意,卻偏偏無法設計對抗。狄希自負聰明,此時處處被動,麵上雖然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惱火至極。
果然,穀鎮聽了葉梵的話,臉色一沉,冷笑道;葉老梵,這麽說起來,家父說的話你也不信了?也難怪,你葉老梵本領大,連家父你也不放在眼裏。葉梵一愣,還未駁斥,四周島眾又被激怒,大罵起來,葉梵又氣又急,騰的站起,厲聲道;穀鎮,你這叫挾持眾議。”
“言重了”穀鎮笑道,“這算不得眾議,隻是家父的意思,。敢問葉老梵,家父的話你都不信,你想信誰的?信這個刑宗?感情東道指望在你眼裏竟不如一個東島弟子?”
他句句夾槍帶棒,更有四周島眾隨之起哄,鬧得葉梵有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葉梵一時氣愣當地,瞪著穀鎮,不知說什麽好。
穀鎮目光一轉,又盯著明夷說:“明尊主,家父的話你也聽到了吧?”明夷有葉梵的前車之鑒,不敢多說,隻是陰沉著臉,甕聲甕氣地道:不錯。穀鎮笑道:“那你信不信?”明夷被他雙目瞪著,滿嘴發苦,目光掃去,眾弟子都虎視眈眈盯著自己,不由咽了一口唾沫,緩緩道:島王的話我自然相信。
穀鎮目光再轉,施妙妙不待他詢問,笑到:“我既聽到,也相信。”
穀鎮笑道:“如此說來,那我就是無辜的了。對麵三尊無不臉色鐵青,穀鎮不待他們說話,轉眼盯視刑宗,見他臉色蒼白,渾身發抖,不覺笑道:“刑師弟,你知道第二件說錯什麽了嗎?”
刑宗澀聲道:“我,我不知道。”較之方才,氣勢已弱了大半。眾人見狀,越發覺得此人信口雌黃,紛紛目透厲芒,死死盯在他臉上。穀鎮笑了笑,說道:“這第二件事說錯了什麽,便是說我武功不濟。”他話音方落,身形一晃,忽地就如流水一般,從那繩套中解脫出來。
這一招澤勁變化,讓眾人無不驚異,就在這時,穀縝身如一羽鴻毛,被狂風吹動,颯然向前,霎時掠過數丈之遙,到了刑宗麵前。
狄希就在左近,見穀縝來勢如此飄忽,甚是驚詫,長袖如刀,掃向穀縝,不料穀縝略一低頭,腳下泥土忽陷,身子隨之一矮,狄希始料不及,一袖落空,不由雙目圓睜,厲聲喝道:“地部妖法?”他喝聲未畢,穀縝已然縮身竄出,一把抓向刑宗麵門,刑宗伸手一欄,不料一股怪力撲來,循著小臂經脈滲入奇經,刑宗身子一軟,渾身真氣再也提不起來。
狄希又驚又怒,左袖疾如槍尖,破空刺出,將至穀縝後心,穀縝左手突然反抓,拿向長袖,狄希袖勁灌注,長袖利如刀劍,尋常高手決不敢輕纓其鋒,眼見穀縝來抓,心中冷笑,存心斷他一手,大喝一聲,更添勁力。誰知長袖掃中穀縝手掌,篤的一聲,如中金石。
狄希吃了一驚,變刺為纏,不料穀縝掌上的山勁變為火勁,循著那長袖直衝而上,狄希直覺灼氣逼人,不由仰首後掠數尺,望著穀縝,目瞪口呆。
穀縝這一輪變化,奇詭萬方,處處出人意表。脫繩,縱身,避袖,擒人,那至於揮掌反擊,真如電光石火,瞧的眾人喘不過氣來,這其中自有穀縝駕馭八勁,也有八勁自生自起,全力護主,抑且八勁本身變化,較之穀縝駕馭更為神速,若不然,以狄希出袖之快,穀縝空有一身神通,也不及抵擋。
眾人還未緩過神來,穀縝以扣住刑宗,笑道:“刑師弟,你瞧我這武功如何?”刑宗麵無人色,顫聲道:“你,你要殺人滅口。”
穀鎮笑笑,將他放開道:“我殺你幹甚?”刑宗一得自由,疾退兩步,忽地雙腳一軟,幾乎坐倒,疾提真氣,不料五髒隱痛,丹田空空,半點內力也提不起來,不由失聲叫道:“你,你廢了我武功?”
原來穀鎮與他交手之際,發出五道真氣,以萬歸藏的反五行之法製住了刑宗五髒,見他驚恐神氣,微微一笑,說道:“你聽說過三百年前毒羅刹的五行散麽?”
刑宗自然聽說過這天下第一奇毒的大名,不由臉色慘變,驚到:“你對我用毒?”穀鎮笑道:“這也是為了你好。”刑宗嘶聲叫道:“這也是為了我好?”
穀鎮道:“是啊,你詛咒家父,又誣陷本人軾父,罪過極大,來日家父回來,還不定你重罪?與其受那天刑地刑,還不如死了好。”刑宗悲憤道:“你,你這是殺人滅口。”
穀鎮笑道:“殺人不錯,滅口卻不然,此時離毒性發作尚早,你想說什麽,隻管說就是,我決不攔你,隻是聽說五行散發作之時,慘不可言,我得到著毒藥之後,還不曾見過呢。”
刑宗麵如死灰,雙手發抖,驀的轉身,對狄希跪道:“狄尊主,救,救我。”狄希麵色微變,目透殺機。刑宗看得分明,不自禁倒退兩步,退到穀鎮身邊,淒聲道:“狄尊主,不是你讓我誣陷少主的麽?”
此言出口,眾人無不駭然,狄希濃眉一挑,目湧怒色,雙袖無風而動,施妙妙冷笑道:“狄尊主,你若要殺人滅口,先問我的千鱗答不答應。”狄希瞥她一眼,冷冷道:“姓邢的是條見人就咬的瘋狗,如此反覆無常,他的話也能相信?”
刑宗有施妙妙撐腰,膽氣徒增,聞言將心一橫,咬牙道:“狄尊主,我好端端的,都是你讓我誣陷少主軾殺島王,說是隻要我出頭誣陷,將來你做了島王,五尊之位算我一個。這話前兩天才說過,狄尊主,你就忘了麽?”
這話說完,四周一靜,數千雙眼睛,盡都凝注在狄希身上。
狄希臉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冷冷道:“這些荒唐言語,大家也相信?”邢宗急道:“我的話一字不虛,我對天發誓,若有半點虛假,叫我粉身碎骨。”
狄希臉上驀地騰起一股青氣,倏地舉起左袖,掃向穀縝,穀縝閃身避過,不料狄希右袖陡起,啪的一聲擊中邢宗麵門,邢宗立時血肉模糊,五官皆無,倒在地上,頃刻斷氣。
施妙妙見狄希動手,抓住銀鯉,方要射出,忽的身側銳氣如山,洶湧壓來。施妙妙專注狄希身上,猝不及防,一根白刺已到咽喉。這時間,忽聽撲的一聲悶響,夾雜骨骼碎裂之聲,那白刺在她喉前半寸處驟然停下,明夷兩眼大睜,口角湧血,緩緩軟倒在地。
施妙妙驚魂未定,轉眼望去,但見明夷身後,葉梵袖手而立,盯著明夷,神色十分茫然。原來他見明夷向施妙妙突然施襲,招式狠辣,分明要取施妙妙性命,葉梵不及多想,奮力一掌打在明夷背上,這一掌匯聚他平生內力,登時將明夷脊骨打折,心肺盡碎,躺在地上,口中鮮血有如泉湧。
穀縝望著明夷,歎道:“白湘瑤說東島內奸不止一人,唉,原來不止一人,也不止兩人,竟然是三個人。狄希野心勃勃,還說得過去,明叔叔,你一生正直,為何也要與白湘瑤為伍?”
明夷淒然一笑,咽下一口濃血,慢慢道:“你,嚐過情人被殺的滋味麽?”
穀縝搖了搖頭。明夷道:“我嚐過,心,心也像碎了。本來,我,我也想讓你嚐嚐,隻可惜”
他盯著施妙妙,眼裏忽然騰起一股冷焰,施妙妙不寒而栗,打個激靈,倒退半步。
穀縝又歎了口氣,舉頭望天,苦笑道:“原來白湘瑤淤你也有情麽?”明夷眼瞼撲閃一下,瞳子深處的火焰忽地熄滅,頭一歪,死了。
葉梵看看明夷,又看看雙手,渾身發抖,如處夢魘。穀縝裝過身來,注視狄希,慢慢道:“狄龍王,你還有什麽話說?”
狄希澀然一笑,說道:“穀縝,這回我輸了,但並非輸給你。”
穀縝點點頭:“你當然不是輸給我,你是輸給我爹,穀神不死,在東島弟子心中,無論何時,他都活著。”
狄希冷笑一聲:“除去家世,你還有什麽比我強?”
穀縝搖了搖頭:“不但家世,我什麽都比你強,就是拔一根汗毛,也比你強得多。”
一股濃濃血色湧上狄希蒼白臉頰,眼瞼連瞬,細微寒光若影若現。可這狠厲之色來去極快,忽又見他呼出一口長氣,恢複冷靜,負袖當風,笑吟吟與穀縝對視,意態瀟灑,飄逸出塵,比起穀縝,絲毫不落下風。
施妙妙見狀,心中沒地生出一絲遺憾:“九變龍王也是人傑,為何偏偏不顧大局,定要陷害穀縝呢?”想到這兒,怔怔望著那兩個正在對峙的男子,心中真是迷惑極了。
穀縝去不理會狄希,目光忽又一轉,注視葉梵,仿佛漫步經心,慢慢說道:“葉老梵,你武功雖高,智謀卻低,用心不壞,但老做錯事。你一向以中興東島為己任,自以為除了家父,隻有你配做這個島王。這唯一的障礙麽?自然就是區區。你心中即有成見,但凡誣蔑我的話到你耳裏都變成好話,狄龍王或明夷略加挑撥。你就改弦更張,違背家父之令,不但不拿狄希,反而與我為敵。卻不料在狄龍王眼裏,你不過是一隻捕蟬的螳螂,我一朝完蛋,下一個就輪到你了。試想一想,要做東島之王,一則需要千百弟子支持,可你葉老梵飛揚跋扈,人緣太差。二是五尊支持,你害了我,妙妙不會幫你,那麽你隻有一個人,狄龍王、明夷則是兩人。弟子選舉,你必敗無疑,論武奪帥,你鯨息再強,又抵得住二尊聯手麽?”
葉梵自視腳下,麵如死灰,過了一陣,方才抬起頭來,澀聲道:“此事算我錯了,但島王當真還活這麽?”
“不”穀鎮搖了搖頭,眼裏透出深深痛意,“早在一月之前,他便已仙逝了。”
話音方落,四周驀的聲音全無,八卦坪仿佛成了空地,千百弟子目定口呆,狀入泥偶,葉梵亦是瞪大雙眼,盯著穀鎮,心裏一時半會轉不過念頭。
穀鎮雙目瞬間潮潤起來,徐徐道:“家父不是死於圍攻,也不是死於匕首,而是死於天部奇毒。”隻聽嗡的一聲,四下裏罵聲如潮,哄然響起“你胡說……”“你說島王還活著的……”“你不是騙人麽……”許多弟子叫罵之際,紛紛失聲痛哭。
狄希嘴角掠過一絲陰笑,心道此時無聲勝有聲,不說一字,便能叫穀鎮失去所有弟子的信任,這數千弟子發起難來,足以將穀鎮撕成碎片。
這道理施妙妙也明白,一時心急如焚,不知穀鎮為何不等到狄希伏法再吐出真言,此時群情激奮,真不知這些弟子會做出什麽事來,想著額上沁出一片冷汗,緊緊攥住手中銀鯉。
不懂穀鎮雙手叉腰,發出一聲長嘯,雄渾悠長,直如千軍萬馬奔騰於滄海之上,將滿場叫聲,罵聲一齊壓住。
這嘯聲發自葉梵之口,尚不令人吃驚,從穀鎮口中發出,島上眾人無不呆住,評上罵聲越來越低。
狄希暗暗吃驚,盯著穀縝,目不轉睛,微笑道:“穀縝,你要以威壓人麽?狄某人可是頭一個不服。”穀縝也笑了笑,說道:“你心裏必然想,我大好形勢,為何說出家父的死訊,自亂陣腳?”狄希被他道出心曲,嘿了一聲,冷冷道:“你向來謊話連篇,如今不過良心發現,說了一句真話罷了。”
穀縝道:“你錯了。我方才說過,我什麽都比你強,這說謊的本事,自也比你強多了。如今明夷死了,邢宗又反咬一口,可見你連謊話都不會說,對讀你這種蠢材,我再說謊話,豈不是浪費口舌麽?所以幹脆不說了,大夥兒再比別得。”
眾弟子聽得這話,哭笑不得,施妙妙亦是懊惱:“這壞東西,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情混科打諢?”狄希臉色紅了又白,心中暗怒:“這廝欺人太甚。”略一默然,驀地揚聲道:“無論如何,你謊話連篇,即便做了島王,又怎麽叫東島弟子信服?”
穀縝笑道:“你又錯了,我從沒有想讓他們信服,隻想讓他們舒服。”狄希一愣:“什麽舒服?”穀縝道:“敢問活著舒服,還是死了舒服?”狄希道:“那還用說,當然是活著舒服。”穀縝道:“萬歸藏一來,大夥兒命都保不住,還談什麽信服,還是保住小命,比較舒服。”
狄希哈哈大笑,笑聲中不無嘲諷之意,一聲笑罷,冷冷道:“這麽說,你又抵擋萬歸藏的法子了?”穀縝笑道:“我有。”
“大言不慚。”狄希麵色一沉,厲聲道,“你有什麽能耐抵擋萬歸藏?”穀縝笑道:“這麽說,狄兄有能耐了?”狄希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饒是他奸詐十倍,這抵擋萬歸藏的海口也不敢亂誇。沉吟之際,穀縝笑道:“我明白了,原來狄龍王的能耐隻有一樣,那就是編造下三爛的謊話誣陷他人,除此之外,一點兒用處都沒有。”此話出口,眾弟子均想起狄希的罪過,紛紛望著他,流露疑惑神情。
這時忽聽一個女子高聲叫道:“穀縝,就算狄尊主誣陷了你,也不過是想做島王,難道說想做島王也有錯?”
這話突如其來,甚是蠻橫,穀縝目光一轉,但見人群中走出一個美貌婦人,紫衫白裙,舉手投足頗為妖冶。穀縝認得來人是蒼龍島主牟玄的妻子桑月嬌,出身東島,與狄希同為龍遁一流,當即笑道:“桑姊姊,你這話問得好,想做島王卻是沒錯,但誣陷他人,卻有點不對了!”
桑月嬌冷哼一聲,說道:“他誣陷你兩句,好比大風吹過,可曾讓你少一根寒毛?”穀縝道:“那是他沒得逞,倘若得逞,我這顆腦袋掉了事小,到了下麵,也要背一身臭名呢。”桑月嬌道:“凡是隻問結局,不問起因,你既然無恙,狄尊主便情有可原了。再說了,你做人吊兒郎當,自身不正,才會給人可乘之機,倘若你為人正派,誰能害你?你說當初是湘瑤夫人害你入獄,也是一麵之詞,湘瑤夫人已然過世,不能和你爭辯,但以你往日**不羈,三年前那些可惡事未必做不出來。”
說到這裏,不少弟子嘴上不說,心裏卻暗暗點頭。施妙妙氣急,大聲道:“桑月嬌,你這叫強詞奪理。”桑月嬌冷笑道:“有人連父親的生死都可以胡說,我這算什麽強詞奪理了?”
施妙妙俏臉生寒,揚聲道:“桑月嬌,倘若你處在穀縝的境地,又有什麽法子?”桑月嬌冷笑道:“我桑月嬌為人清白,又豈會落到他的地步?”施妙妙咬了咬牙,正想措詞反駁,忽聽一個洪勁的嗓子道:“月嬌說得在理,施尊主,我敬你是五尊之一,但做事卻要講道理,看樣子你是不是仗著千鱗厲害,要向月嬌動武?我蒼龍島人雖不多,卻也不甘受人欺負。”
發話的正是蒼龍島主牟玄,形容瘦削挺拔,一手太乙拳劍頗為不弱,但為人險躁刻薄,與狄希交情頗為不弱。施妙妙本無動武之心,經他這麽一說,竟似說理不勝,就要以武壓人,施妙妙又氣又急,說道:“我,我哪有動武了?”
牟玄淡然道:“施尊主若無此心,那是最好不過了。大家說道理便說道理,動起武來,豈不傷了和氣?大夥說是不是?”眾弟子紛紛道:“是,是啊”
爭辯說理,並非施妙妙所長,一時急得麵紅耳赤,渾身發抖,然而越是如此,眾人越當她是理虧。施妙妙正氣得難受,忽聽穀縝笑道:“桑姊姊,你腳下的鞋子是在京城‘天衣坊’定製的麽?”
桑月嬌不料他這是問起這個,微微一怔,冷冷道:“是又如何?”
穀縝笑道:“你的耳墜是武昌‘得意樓’的吧?”桑月嬌心中訝異,點了點頭。穀縝笑了笑:“你這條裙子是蘇綢,南京‘小碧莊’的名匠林小碧親手所製?
桑月嬌越聽越驚,皺眉盯著穀縝,作聲不得。牟玄卻起疑惑,揚聲道:“你說得不錯,這綢子是我親手扯來請林裁縫做的,但你又怎麽知道的?”穀縝笑道:“我不但知道裙子的出處,還知道衣裳的出處,牟島主你要不要聽?”牟玄詫道:“你說”穀縝道:“這衣服是湖綢,杭州‘水袖齋’的手筆”
牟玄訝道:“你,你怎麽知道的?”穀縝笑道:“自然是聽別人說得。”牟玄驚疑未定,桑月嬌已臉色鐵青,喝道:“玄哥,不要聽他胡說八道”牟玄一愣,隻聽狄希也道:“牟兄,此人精於辨識,善識天下貨物,你萬不可上了他的當”
穀縝道:“那會兒是什麽時候我也不知,隻看天上星星還多得很。”我剛到溪邊,就聽到溪口邊的礁石後麵有人說話。一個男子笑嘻嘻地,說道:“你這鞋子作的好,是哪兒做的?”一個女子也笑道:“是京城天衣坊作的……”桑月嬌氣急敗壞,厲聲道:“姓穀的,你、你含血噴人!”穀縝道:“哎呀,我又沒說這女子是誰,又怎麽含血噴人了?”桑月嬌臉色煞白,喝道:“你,你……”牟玄陰沉著臉道:“少主,你接著說。”
“好,好。”穀縝笑道:“隻聽了一會兒,那男子又問:“這裙子也妙,那兒做的?”那女子說:“是蘇州的緞子,那冤家請南京小碧莊林小碧親手做的。”這麽又過片刻,男子又問:“這衣裳呢?”女子說:“這是湖綢,杭州水袖齋裏做的。隨後那男子又問女子耳上的墜子,那女子說是得意樓的,問手上的玉鐲子,女子說是蘇州劉玉匠碾的……”
他話裏雖不挑明,在場眾人卻聽得明白,這一段對答哪兒是問衣裳出處,分明是一對男女暗夜偷情,男子為女子寬衣解帶時的無恥言語,先脫繡鞋,次及羅裙,再解衣裳,乃至於耳上、腕上諸般首飾,一舉一動,都在問答中曆曆分明。
桑月嬌聽得破口大罵,眼淚也快急出來,牟玄卻臉色鐵青,一言不發。他原本刻薄多疑,又寵愛妻子,桑月嬌身上的行頭大半是他親自買來,此時聽穀縝說得如此精準,心中疑惑已極,轉眼瞪著桑月嬌,澀聲道:“我平素帶你不薄,你怎能做出如此淫蕩之事?那,那奸夫是誰?”
桑月嬌怒道:“哪有什麽奸夫?”牟玄怒哼一聲,心念一轉,忽得瞪著狄希,眼裏怒火蹦出,忽得反手給了桑月嬌一個嘴巴,厲聲道:“無怪你要幫著姓狄的,感情是這個緣故?”
桑月嬌被打得蒙了,傻了一會兒,驀得還醒過來。她出身本島,從來自認為高過丈夫一頭,哪兒受得了如此委屈,頓時撲將上去,又哭又罵,拳打腳踢,眾目睽睽之下,牟玄也不便使出武功,唯有左格右擋。
眾人見二人堂堂高手,鬧將起來,卻如市井夫妻一般,真是將堂堂蒼龍島的麵子都丟盡了。這時間,忽聽穀縝笑道:“桑姐姐、牟島主情罷手,方才的話,都是小弟杜撰,而為何苦為此傷了和氣?”
二人聞聲,均是住手,呆呆瞪著穀縝。桑月嬌髻亂釵橫,滿臉鼻涕眼淚,牟玄頭巾歪戴,左頰已被抓破,鮮血長流,加之呆怔模樣,瞧來十分滑稽。
“桑姐姐”穀縝笑道,“這被人誣陷的滋味可好受嗎?“桑月嬌這才回過神來,指著穀鎮罵道:“你,你……”穀縝笑道:“姐姐不是說了麽?你為人清白,豈會被人誣陷?再說了,就算小弟誣陷你兩句,也不過是大風吹過,沒讓你少一根汗毛,情有可原,姐姐不會責怪我的。
桑月嬌羞怒交集,偏又無話反駁,氣得一跺腳,飛也似轉身去了。牟玄仍是怔仲:“可,可你怎麽知道她的衣裙首飾從哪兒來……”各縝笑道:“正如狄龍王所說,這世間許多綢緞寶貨,經我兩眼一瞧,便知出處。可惜狄龍王假話說得太多,這會說真話竟也沒人信了。”
牟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驀得轉身叫道:“月嬌,月嬌……”向桑月嬌去出飛也似趕去。蒼龍島是三十六離島之首,勢力頗大,二人這麽一去,猶如折了狄希一條手臂。
狄希心中暗惱,眼珠一轉,忽得揚聲笑道:“穀縝,閑話少說。你適才誇下海口,說能抵擋萬歸藏,想必有驚人神通,狄某不才,想要討教。”穀縝微微一笑:“你向我挑戰?”狄希道:“你不敢?”話音未落,倆人四目相對,驚如雷電交擊。
施妙妙深知穀縝性情,見他目光越來越亮,心頭一跳,忙道:“慢著……”話未說完,穀縝已向她一揮手,將後麵的話都當了回去,口中道:“狄龍王,你若敗了呢?”
“任你處置。”狄希道,“我若勝了呢?”穀縝笑笑,一字字道:“誰若勝了,誰就是東島之王。”
人群鴉雀無聲,人人望著倆人,均露古怪神奇,施妙妙急到:“穀鎮,你瘋了嗎?”
穀縝不答,一抹新月似的笑意浮上嘴角,浩浩海風中,衣袂飄飄,悠然若飛。
狄希盯著穀縝那張笑臉,心底升起一股無可名狀的憎惡。十多年了,這張臉還是笑得那樣討厭,仿佛洞悉一切,嘲弄一切,仿佛看穿了他內心深處最肮髒的陰私。
還記得那一天,正當盛夏,他潛入了島王的內室,搖籃就在床邊,商清影不在,丫環趴在一邊打盹兒。
籃中的嬰兒卻沒有睡,雙眼像剛剛采得的水晶,清亮見底,見了生人,咧了嘴隻是笑,粉嘟嘟的拳頭向上揮舞,小腳亦奮力得蹬著,仿佛有使不完的氣力。
望著嬰兒小嘴裏粉嫩的舌頭,狄希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拔出他的舌頭。兩天前他就這麽幹過,死的是一隻兔子,拔了舌頭的兔子死得很慘,留下一丈多長的血跡,他默默看著,心中十分快意。
他恨這個嬰兒,恨他的笑臉,恨他的一切。不錯,他的命是穀神通救的。那時他父母雙亡,仇人將他拴在一匹馬的後麵,拖了三裏遠,遍體鱗傷,他沒有叫,連眼淚也沒留下一滴。
他的仇人是穀神通殺的,它的傷也是穀神通治的,因為這個男人,他的武功一日千裏,許多人都說,它將會成為東島的五尊。這是很高的讚語,他卻十分不屑。穀神通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偶像,更是唯一可以傾吐心事的人,他是如此仰慕他,所以日夜苦練,夢想有朝一日繼承這個男子,即承他的武功,廣大他的精神。
可一切都變了,穀神通有了兒子,疏遠了他,即便穀神通對他關愛入故,但在他心裏,這種愛也已經變了味,不再令人愉快,反而叫人痛苦,他要的是全部,而不是與人分享。這個嬰兒很愛笑,穀神通也愛逗他發笑,咯咯咯的聲音像一把把錐子,刺紮他的心。
他決意殺死這個嬰兒,他的手一度伸到了嬰兒的小脖子上,但室外卻響起了腳步聲。狄希嚇得從內室逃出來,落地時,他見到了穀神通。穀神通一言不發,隻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十分奇怪,狄希至今記得。十多年後,美在睡夢中重見,他總會大叫驚醒,冷汗淋漓。
因為那一眼,他將殺機隱藏了十五年,對穀神通的愛也變成了恨。他曾以為,這種恨無人知曉,卻沒有瞞過白湘瑤那隻狐狸的眼睛。那個盛夏的傍晚,在她身上,他變成了一個男人。可他不喜歡她,也不喜歡任何人,他隻覺得這是一種報複,報複穀神通的無情。可他很快明白,穀神通並不在乎,而他也隻是白湘瑤的麵首之一。狄希悵然若失,從那之後,他雖然傷天害理,卻又從來不留痕跡,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能激怒他,無論何時何地,麵對何人,九變龍王,也能清高自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