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神通默默頷首,但見陸漸怔忡失神,知他心中懊悔,便笑了笑,溫言道:“你也無須自責。此人出世,機緣奇巧,足見乃是天意。聖人雲:‘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天道自來不愛強大,眷顧弱小,既令萬歸藏這等強人出世,也必有克製他的法子。萬歸藏也不是一介勇夫,深諳天道,謀慮深遠,因此緣故,才會恩將仇報,在你奇經八脈中種下‘六虛毒’,防備於你。”陸漸怒道:“他防備我什麽?”

穀神通笑道:“萬歸藏與我煉神之時,均是年近三十。而你年方弱冠,便已登堂入奧,前途豈可限量?假以時日,必是萬歸藏的勁敵,此人殺伐決斷,冷血無情,若非他自顧身份,又感你禦劫大恩,隻怕脫劫當時,便不容你活命;據我私心猜測,他當時雖不殺你,也要防範將來,故而才將‘六虛毒’潛伏在你體內,來日你若與他為敵,交手之際,牽動毒氣,必然死在他的手裏。”

陸漸呆了呆,心道:“傳說中萬歸藏殺人如麻,滿手血腥。倘若他此番出世,仍不悔改,隻需被我知道,決然不能坐視。”想到這裏,毅然道:“穀前輩,這‘六虛毒’可有解法?”

穀神通看出他的心意,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頷首道:“人算不如天算。倘若你一無所知,‘六虛毒’自然禍患無窮。但萬歸藏決想不到你會遇見穀某,更想不到穀某的‘天子望氣術’能夠洞悉六虛,看破他的陰謀。道心惟微,無法不破,既有六虛毒氣,自也有破解它的法子。”說到這裏,穀神通驀地住口,眉頭微皺,陸漸急道:“什麽法門,還望前輩相告。”

穀神通注視他半晌,忽道:“你真的不怕萬歸藏?”陸漸點頭道:“倘若他一味殺人,我拚了一死,也要阻攔。”

穀神通搖頭道:“阻攔此人,談何容易。他外表衝和,內心冷酷,與他為敵,既不能逞強好勝,也不能有半點兒婦人之仁。”他瞧陸漸神色迷惑,心中歎,續道:“所謂‘六虛毒’,其實就是萬歸藏修煉的‘周流八勁’這八種真氣互相生克,既能傷敵,亦會傷己。萬歸藏練成‘周流六虛功’,自有能為駕馭八勁,別的人不知其法,‘八勁’入體,自相攻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萬歸藏若要懲戒某人,隻需將真氣注入那人經脈便是。若要那人多些痛苦,便多給真氣,要不然,便將少許真氣注入在對方經脈,神鬼不覺。因此道理,破解之法也很簡單,你隻需依照我教你的法子,將奇經中的八道毒氣找到,逼成一個氣團,再找一個活人,以大金剛神力將氣團逼入他小腹‘丹田’。毒氣離體,‘六虛毒’自然解了。”

陸漸吃驚道:“這個法子,豈不是損人利己麽?”

“那卻說不上。”穀神通道,“你可去大牢裏偷出一名罪大惡極的死囚,將真氣度入他體內。”

陸漸麵有難色,遲疑道:“除了這個法子,還有別的法子麽?”穀神通搖頭道:“沒有。”見陸漸仍是猶豫不決,不由暗歎:“這孩子太多拘縛,即便武功勝過萬歸藏,也不是那人的敵手。”想著微微搖頭,說道:“舍由你,我且傳你內照逼氣之法。”萬歸藏多次交手,深諳“六虛毒”的奧妙,當下口說手比,說出心法。陸漸神通已成,領悟極快,須臾便尋到奇經八脈中的毒氣,運勁裹成一團,但覺那真氣隨聚隨散,永無定質,嚐試逼出,但每到指端,即又縮回,如此再三,方才明白穀神通所言非虛。但如此損人利己的陰毒法子,陸漸怎麽也難用上。

陸漸與穀神通對答之時,穀縝始終愁眉不展,一言不發。陸漸心知他得知師父竟是本島大仇,一時極難接受,但眼下穀神通在側,倒也不便勸慰。

穀神通教完陸漸解毒之法,默立半晌,忽道:“縝兒,隨我出去走走好麽?”穀縝抬起頭來,方要拒絕,陸漸已道:“穀縝你隻管去,有我看著萍兒,包管無事。”穀縝不料他搶先說出自身接口,瞪他一眼,暗罵此人多管閑事。眼見穀神通轉身便走,心方猶豫,卻被陸漸推了一把,且在耳邊低聲道:“快去,快去。”穀縝張口要罵,但瞧者陸漸,又覺罵不出口,隻好一撇嘴,怒哼一聲,跟隨穀神通走出院落。

父子二人均不言語,沿著山路行走,不多時,登上山頂,極目望去,蒼翠滿眼,峰巒如聚,懷抱一條大江,浩浩蕩蕩,注入大海。穀縝見此情形,心懷一暢,隻覺清風徐來,吹得衣發飛舉,遍體生涼,穀神通佇立前方,穀縝驀然發覺,十餘日不見,父親一貫挺拔的身軀,竟有幾分佝僂了。

刹那間,穀縝心中一酸,“爹爹”二字幾乎衝口而出,然而話到嘴邊,忽又想到海底絕獄的苦楚,恨意大起,壓過心中柔情。

“縝兒。”穀神通忽地歎了口氣,“你可知道,三年前自你入獄,為父便戒酒了。”

穀縝冷冷道:“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酒是聖人糧食,不喝可惜。”

穀神通搖頭道:“子不教,父之過。為人父母,身教甚於言傳。當年你母親離我而去,我心灰意冷,托於杜康,日日濫飲。你耳濡目染,也染酒癖,以至於因酒取敗,遭人誣陷。若你那天不曾飲酒,誰又能夠陷害於你?”

穀縝笑道:“你若勸我別的還罷,勸我戒酒,那是免談。”穀神通道:“我知你心中恨我。”穀縝道:“不敢。”穀神通歎一口氣,目視蒼莽大江,徐徐道:“縝兒,其實從頭到尾,我都知你是冤枉的。”

這個疑惑在穀縝心中縈繞多年,穀神通此時突然道出,仍令他渾身劇震,繼而怒火陡起,大聲道:“好啊,你終究說了,既然知道我是冤枉,為何還要將我打入九幽絕獄。”

穀神通沉默一陣,緩緩道:“二十年前,萬歸藏接任西城,撕毀和約,率眾東征,兩次論道滅神,我東島高手死亡殆盡。我那時武功未成,逃出東島,顛沛流離,能活下來著實僥幸。後來萬歸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亂,我島島眾才得陸續返回,但多的是老弱婦孺,五大流派的精銳高手,已然所剩無幾,即便活著,也大多受了暗傷,回島之後,紛紛去世。島上人物如此凋零,重新振作,難之又難。你也瞧見了,贏萬城貪財自私、葉梵驕狂自大、狄希心懷鬼胎、明夷魯莽無能,至於妙妙,若非千鱗絕傳,以她的修為聲望,又豈能位列五尊。”

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慢慢續道:“反觀西城,縱然也遭內訌,水、火二部削弱,頂尖兒的人物仍在,至於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輩出,高手如雲。我神通再強,也隻一人,萬不能以一人之力降伏八部,縱然有心報仇,也隻能含垢隱辱。別人多以為穀某愚蠢不堪,被沈舟虛拿話僵住,不能攻打西城,殊不知並非不能,而是不可。萬歸藏說得不錯:‘穀神不死,東島不亡’。我今日若死,東島明日便亡。唉,天柱峰下我一意壓服四部,本不過是虛張聲勢,讓西城無法窺出我東島的虛實罷了。東島上下如此孱弱,便如無羽雛鳥,無毛小獸,經不起半點動蕩。唯有鎮之以靜,才是上策。多年來,我不斷調教後輩,但充其量也不過是葉梵、狄希的地步,有資質突破樊籬、領袖群倫人雖有一個,但可惜,這人卻對武功不感興趣。”

穀縝皺眉道:“你是說我?”

“不錯。”穀神通道,“你聰明過人,卻不曾用在武功上,更為你娘的事,終日與我鬥氣,隻顧使性尚氣,渾不把東島存亡放在心上。後來索性逃到中原廝混多年,也不知遭逢什麽奇遇,成為富豪,回島炫耀。我縱想立你為嗣,你這樣子,誰人又願意服你?結果鬧出一場大事。知子者莫如父,別人都當你荒淫放縱,無惡不作,我卻知道你貌似嬌縱,內心實則善良。當時湘瑤等人有備而發,幾乎滴水不漏,所有證據無不確鑿。我若力壓眾議,不加懲戒,必然人人離心,偌大東島,成為一盤散沙。”

穀縝冷笑一聲,說道:“所以說,比起東島團結,我受點委屈也不算什麽了。”

“三年苦獄,也算委屈?”穀神通驀地轉身,眼中威棱畢露,“當年萬歸藏東征,你大爺爺第一個殉難,你爺爺為給婦孺斷後,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離開,自己卻死在萬歸藏手裏。我流落江湖,為了躲避西城追殺,喝泥漿,吃馬糞,與盜賊為伍,整整五年,無一天不活在恐懼之中,三次遭遇萬歸藏,哪一次不是險死還生?我所以忍辱偷生,不為別的,隻為一個念頭,那就是‘重振東島’。你要記住,你不隻是我穀神通的兒子,更是我東島的弟子,為我東島興衰,別說三年苦獄,就是千刀萬剮,那又算得了什麽?”

這一番話如當頭棒喝,穀縝隻覺頭中嗡嗡作響,渾身冷汗長流,呆了半晌,大聲道:“這些話,你為何不早跟我說?”

“因為你不配。”穀神通冷笑道,“八歲以前,你不過是個胡作非為的頑皮小子,三年之前,你不過是個油腔滑調的輕狂浪子。今日此時,你才算勉強有點樣子。”

穀縝道:“當年你是故意讓我入獄?”穀神通道:“百煉成鋼,若無這三年牢獄之苦,你又豈會盡棄浮華,成為我東島未來之棟梁?”

穀縝呆了半晌,搖頭道:“抬舉我了,我武功低微,哪能做什麽棟梁?”穀神通淡然道:“你說的武功,不過是拳腳小道,絕頂的高手,永遠比的是胸襟氣度,智慧眼光。隻要胸如大海,智慧淵深,要學武功,還不容易。”

穀縝聽到這裏,不由得雙拳握緊,血湧雙頰,胸中情懷激蕩,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頂一時沉寂下來,父子二人並肩而立,目視雄偉山川,雖不言語,心中情懷念頭,卻是前所未有的默契。

過得良久,穀神通長長歎一口氣,說道:“還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說。”穀縝道:“也好,你說。”語氣之上,已然柔和許多。穀神通微微苦笑:“縝兒,不要再怪你娘,雖然離你而去,錯處卻不在她。”

穀縝雙眉一揚,冷哼一聲。穀神通歎道:“你已成年,那事告訴你也無妨,清影嫁給沈舟虛本是在前,因為亂世分離,無奈中改嫁於我。她與沈舟虛本有一個孩子,後來沈舟虛來尋她,說是找到孩子,又說那孩子與清影離散之後,吃了許多苦頭。清影聞言不忍,猶豫許久,隻好與沈舟虛去了。”

說罷見穀縝神色冷淡,知他心結仍在,當下歎一口氣,正想再勸,忽地心頭一動,轉眼望去,但見一道人影,奔走如電,直奔山頂,頃刻奔近,麻衣鬥笠,正是“無量足”燕未歸。

他奔到近前,一言不發,雙手平攤,將一紙素箋遞到穀神通麵前,紙上墨汁縱橫淋漓,尚未全幹。穀神通瞥了一眼,微微皺眉。

穀縝也定眼望去,隻見紙上寫道:“穀島王大駕遠來,有失奉迎。山妻牽掛令郎,業已多年。誠邀令父子光臨寒舍‘得一山莊’,手談一局,不論勝敗,清茗數盞,聊助談興耳。”其後有沈、商二人落款。

穀縝冷笑一聲,拿過紙箋,便要撕毀,穀神通忽地探手,在他脈門上一搭,穀縝雙手倏熱,素箋飄飄,落在穀神通手上,穀神通目光在紙上凝注半晌,忽道:“沈舟虛怎知我父子在此?”

燕未歸沉聲道:“主人料事如神,無所不知。”穀縝冷笑道:“胡吹大氣。”穀神通卻一擺手,製住他再放厥辭,緩緩:“清影當真也在?”燕未歸點了點頭。

穀神通歎一口氣:“也罷,你告知令主,就說穀某人隨後便到。”燕未歸目光一閃,轉身便走,勢如一道電光,轉折之間,消失不見。

穀縝道:“沈瘸子必有陰謀,你幹嘛要去?”穀神通道:“我身為一島之主,不能臨陣退縮。沈舟虛既然劃下道來,不管有無陰謀,我都不能不去。更何況……”他凝視紙上商清影的名字,那三字娟秀清麗,與紙上其他字跡迥然不同。

穀神通歎道:“你娘這個落款,確是她親筆所留。縝兒,你們終是母子,良機難得,我想趁此機會,為你們化解這段怨恨。”穀縝欲要反駁,穀神通已扣住他手,不由分說,向著得一山莊大步走去。

到得莊前,人群早已散盡,地上一片狼藉,大紅喜字也隻剩一半,隨風飄動,頗有幾分淒涼。幾名天部弟子守在門前,見了二人,肅然引入,繞過喜堂,直奔後院。

沿途長廊紅燈未取,綢緞四掛,但卻冷冷清清,看不到半個人影。穀縝心知眼下情形大半都拜自己所賜,方才在此大鬧一場,如今去而複反,自覺有些尷尬。

曲廊通幽,片刻來到一個院落,假山錯落,綠竹扶疏,抱著一座八角小亭,沈舟虛危襟正坐,候在亭內,見了穀氏父子,含笑點頭,說道:“穀島王,梁上君,別來無恙。”

穀神通聽得“梁上君”三字,微皺眉頭,穀縝卻是嘿然冷笑,心知自己裝腔作勢,到底瞞不過這隻老狐狸,當下笑道:“令郎與兒媳們如今可好?”他刻意在“兒媳們”三字上加重語調,沈舟虛目中閃過一絲厲色,忽地笑道:“家門不幸,生得孽子,方才被我重責兩百鐵杖,正在後院休養。”

穀縝拍手笑道:“打得好,打得好。這就叫做‘大義滅親’。嗬嗬,不過換了我是他爹,打兩百鐵杖太費工夫,索性兩棒子打死,好喂狗吃。”沈舟虛不動聲色,隻笑了笑:“說得是,論理是該打死,可惜慈母護兒,容不得沈某如此做。”穀縝聽得“慈母護兒”四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不由得冷哼一聲。

穀神通並不知穀縝大鬧沈秀婚禮,聽得二人言語來去,針鋒相對,心中甚不了然,故而負手在旁,一言不發。忽聽沈舟虛笑道:“二位既至南京,沈某夫婦,不能不盡地主之誼。島王暢達,可否與沈某手談一局,打發光陰。”

穀縝冷笑道:“你倒有閑情逸致,剛剛罰了兒子,立馬就來下棋。臉上笑嘻嘻,肚裏鬼主意,說得就是你沈瘸子。”

沈舟虛微微一笑,閑閑地道:“二位究竟誰是父,誰是子?我和父親說話,怎麽插嘴的盡是兒子。”穀縝大怒,正要反唇相譏,穀神通卻一揮袖,一股疾風直撲穀縝口鼻,叫他出聲不得。隻聽穀神通笑道:“舟虛兄責備得是,若要手談下棋,穀某奉陪便是。隻不過清影何在?她與縝兒久不相見,我對她母子有些話說。”

沈舟虛笑道:“劣子受了杖傷,她在後院看護,片刻便至,穀島王何須著急,你我大可一邊下棋,一邊等候。”

穀神通淡淡一笑:“舟虛兄說得是,久聞‘五蘊皆空、六識皆閉’,穀某不才,趁此機會,便領教領教天部的‘五蘊皆空陣’。”說罷含笑邁入亭中,與沈舟虛相對端坐。穀縝望著二人,隱隱感覺不妙,心道:“爹爹神通絕世,這‘五蘊皆空’的破陣理應奈何不了他。但沈舟虛明知無用,還要使用此陣,必有極大陰謀。”

轉念之間,亭中二人已然交替落子,忽見蘇聞香捧著“九轉香輪”,小心翼翼上到亭中,擱在欄杆之上。穀神通笑道:“這就是‘封鼻術’麽?很好,很好。”談笑間隨意落子,仿佛那麵“大幻魔盤”在他眼裏,就與尋常棋盤一般無二。

穀縝見狀,心中少安,目光一轉,忽見秦知味端著白玉壺走來,壺裏湯水仍沸,壺口白氣嫋嫋。穀縝心知那壺裏必是“八味調元湯”,當日便是被這臭湯封了自己的“舌識”,不由得心中暗恨,趁其不備,一把奪過。秦知味不由怒道:“你做什麽?”伸手便要來搶。

穀縝閃身讓過,嘻嘻笑道:“老子口渴,想要喝湯。”秦知味吃了一驚,呆呆望著他,麵露疑色,穀縝揭開壺蓋,作勢要喝,眼睛卻骨碌碌四處偷瞟,忽見薛耳抱著那具奇門樂器“嗚哩哇啦”,望著亭中二人,神色專注,當下心念陡轉,忽地揚手,刷的一聲,將滿壺沸湯盡皆潑到薛耳臉上。薛耳哇哇大叫,麵皮泛紅,起了不少燎泡,穀縝乘機縱上,將他手中的“嗚哩哇啦”搶了過來,伸手亂撥,哈哈笑道:“嗚哩啦,哇哩啦,豬耳朵被燙熟啦。”唱了一遍,又唱一遍,薛耳氣得哇哇大叫,縱身撲來,好容易才被眾劫奴攔住。

穀縝抱著樂器,心中大樂:“如今湯也被我潑了,樂器也被我奪了,那怪棋盤爹爹又不懼怕,‘眼,耳,舌’三識都封不住了,至於那爐香麽,大夥兒都全都聞到,沈瘸子也不例外,就有古怪,大夥兒一個也逃不掉。”

過了半晌,亭中二人對弈如故,穀神通指點棋盤,談笑從容,絲毫也無中術跡象。穀縝初時歡喜,但瞧一陣,又覺不妙,心道:“沈瘸子詭計多端,難道隻有這點兒伎倆?”瞥見那尊“九轉香輪”,心道,“以防萬一,索性將那尊香爐也打翻了。”心念及此,舉起“嗚哩哇啦”,正要上前,忽覺身子發軟,不能舉步。穀縝心中咯噔一下,踉蹌後退,靠在一座假山之上,目光所及,眾劫奴個個口吐白沫,軟倒在地。

忽聽嘩啦一聲,數十枚棋子灑落在地,穀神通雙手扶著棋盤,欲要掙起,卻似力不從心,複又坐下,緩緩道:“沈舟虛,你用了什麽法子?”

沈舟虛也似力不能支,通身靠在輪椅上,聞言笑笑:“是香!”

穀神通目光一轉,注視那“九轉香輪”:“如果是香,你也聞了。”

沈舟虛笑道:“不但我聞了,在場眾人也都聞了。島王原本煉有‘胎息術’,能夠不用口鼻呼吸。沈某若不聞香,島王斷不會聞,嗬嗬,我以自己作餌,來釣你這頭東島巨鯨,倒也不算賠本。”

穀神通道:“那是什麽香?”沈舟虛笑道:“島王大約是想,你百毒不侵,萬邪不入,無論迷香毒藥,你全然不懼?”

穀神通冷哼一聲,沈舟虛歎道:“島王一代奇才,天下無敵。沈某卻隻是一個斷了腿的瘸子,沒什麽出奇的本事,唯有比別人多花心思,方能取勝。這一爐香名叫‘無能勝香’,是我集劫奴神通,花費十年光陰,直到近日方才煉成。但凡世間眾生,嗅入此香,半個時辰之內,必然周身無力,便是島王,也不例外。”穀神通眼裏閃過一絲淒涼,歎道:“難道十年之前,你就在算計我了?”

沈舟虛眉間亦閃過一絲無奈,歎道:“你救過清影,沈某心懷感激。但你在東島,我在西城,各為其主,誓不兩立。更何況‘論道滅神’將近,我豈能容你自在逍遙,破我西城?”說著他抬眼上看,漫不經意地道:“時候到了。”

穀神通舉目上看,隻聽喀嚓連聲,亭子頂上吐出許多烏黑箭鏃,藍光泛起,分明喂有劇毒。穀神通臉色驟變,耳聽得亭柱裏叮叮咚咚,聲如琴韻,刹那間,機關轉動,百箭齊發,將亭內情形盡被遮蔽。

穀縝坐在遠處,無力上前,見狀肝膽俱裂,失聲叫道:“爹爹……”叫聲未落,箭雨已歇,穀神通頭頸胸腹、雙手雙腳,插了二十餘箭,箭尾俱沒,血流滿地。穀縝隻覺眼前發黑,嘴裏湧起一股血腥之氣。

“自古力不勝智。”沈舟虛搖頭歎息,“穀神通,你已輸了。”沉默半晌,穀神通忽地身子一顫,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嘶啞蒼勁,震得亭子簌簌發抖。沈舟虛雙目大張,眼望著穀神通緩緩立起,猶似一個血人,沈舟虛臉色大變,失聲道:“你沒中毒?”

“毒,我中了。”穀神通喉嚨被利箭撕破,嗓音異常渾濁,“但你沒料到,無能勝香,毒隨血走,我血已流盡,毒香何為……”說到這兒,他徐徐抬手,沈舟虛心往下沉,欲要躲閃,但身中毒香,竟是無力動彈,眼瞧著那隻染血手掌平平推來,一股絕世大力湧入五腑六髒,霎時間,沈舟虛就如狂風中一片敗葉,翻著筋鬥跌將出去,轟隆一聲,撞倒一座假山,鮮血決堤也似,從眼耳口鼻狂湧而出。眾劫奴見狀,猶如萬丈懸崖一腳踏空,紛紛驚呼起來。

這一掌是穀神通數十年精氣所聚,回光返照,垂死一擊,手掌推出,再沒收回,身如一尊雕塑,凝立當地,竟不倒下。穀縝悲不能禁,淚如泉湧,身旁眾劫奴傷心沈舟虛不救,也是放聲痛哭。

這時間,忽聽有人哈哈大笑,笑聲中伴隨篤篤之聲,穀縝轉眼望去,心頭大震,隻見寧不空、沙天洹並肩而來,身後鼠大聖、螃蟹怪、赤嬰子勢成鼎足,押著商清影與沈秀,眾人之後數丈,遙遙跟著一名少女,青衣雪肌,正是寧凝,她臉色蒼白,愁眉暗鎖,甚是無精打采。

寧不空走到近前,一揮手,一發弩箭奔出,正中“九轉香輪”,將那香爐炸成粉碎,爐中香料熊熊燃燒,須臾化為烏有。穀縝心子突突直跳,但時下眼前,父親喪命,香毒未解,麵對如此強敵,竟無半點兒法子。

“沈舟虛。”寧不空側著耳朵,陰陰笑道,“你這‘天算’的綽號算是白叫了。嘿嘿,你這麽聰明,就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麽?”沈舟虛雖受重擊,卻沒即刻喪命,靠著一座假山,胸口微微起伏,臉上忽地閃過一絲慘笑,歎道:“寧師弟未免自負了些,穀神通是龍,沈某是鷹,搏擊長空,雖死猶榮,至於師弟,不過是牆角裏一隻老鼠罷了。”

寧不空臉色一變,竹杖一頓,飄身上前,攥住沈舟虛的衣襟,冷笑道:“死到臨頭,還要嘴硬?在寧某眼裏,你不過是一條死狗。”說著一口唾沫,啐在沈舟虛臉上,然後伸手左右開弓,打得沈舟虛牙落血流,寧不空心中快意,哈哈笑道:“姓沈的,你若想死痛快些,學兩聲狗叫給我聽聽。”

沈舟虛嗬嗬一笑,說道:“禽有禽言,獸有獸語,寧師弟聽得懂狗叫,想必也是同類罷。”寧不空雙眉一挑,麵湧殺氣,但隻一瞬,忽而陰惻惻一笑:“沈師兄果然是條硬漢子,寧某一向佩服。”沈舟虛道:“不敢當。”

寧不空道:“其實你我本是同門,當年各為其主,互相攻戰,本也是不得已……”沈舟虛冷冷道:“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想要天部的祖師畫像,不妨直說。”

寧不空幹笑兩聲:“沈師兄果然智謀淵深,無怪連穀神通也死在你手裏。好,隻要你說出天部畫像。寧某便放過你的妻子兒子。”

沈舟虛閉目片刻,忽地張眼笑道:“當年沈某雙腿殘廢,垂死掙紮,是萬歸藏萬城主救我性命。他為我治傷,傳我武功,更教了我三句話,沈某至今牢記在心,寧師弟,你要不要聽?”

寧不空神色肅然:“請講。”

沈舟虛緩緩道:“天道無親,天道無私,天道無情。”

寧不空臉色微變,忽聽沈舟虛徐徐道:“自從我聽到這三句話,算無不中,計無不成,從此之後,再沒輸過。寧不空,你說,我會為妻子兒子,屈服於你麽?”

寧不空臉色漲紫,呆了半晌,驀地將杖一篤,厲聲道:“沙師弟,砍他兒子一條胳膊。”沙天洹笑道“好。”從袖裏抽出一把刀來,嘿嘿笑道:“砍左手還是右手?”

沈秀臉色慘白,驀地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說道:“別動手,我會學狗叫麽?我會叫,我會叫。”說罷當真汪汪汪叫了幾聲。寧、沙等人哈哈大笑,沈秀見狀,也隨著幹笑,轉眼看向母親,忽見商清影望著自己,眼裏透出沉痛鄙夷之色,忙道:“媽,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勸勸爹爹,不要逞強。”

商清影歎了口氣,搖頭道:“秀兒,人無骨不立,做人什麽都可以丟,唯獨不能丟了骨氣。事到如今,你學你爹爹,放豪傑一些,不要給沈家丟臉。”

沈秀又羞又怒,將心一橫,高叫道:“有骨氣就能活命嗎?爹結的仇,就該他自己了斷,幹麽害得我們跟他受罪。說什麽無親、無私,無情,分明沒將我們放在心上,早知這樣,我寧可作狗,也不作他的兒子。”眾人又是大笑,商清影氣得雙目眼淚亂滾,口唇哆嗦,說不出話來。

寧不空笑道:“沈師兄,你可養了個好兒子。”沈舟虛冷冷道:“不敢當,犬子不肖,早在意料之中,寧師弟若要代我清理門戶,沈某求之不得。”

“你想得美麽?”寧不空冷笑一聲,“我偏不殺你這個活寶兒子,留著他現世,丟你沈瘸子的人。”說罷嘿的一笑,轉身喝道:“凝兒,過來。”寧凝一呆,移步上前,寧不空道:“沙師兄,把刀給她。”寧凝接過短刀,不明所以,卻聽寧不空道:“凝兒,你還記得你娘是怎麽死的?”

寧凝眼圈兒一紅,喃喃道:“雙腿折斷,流盡鮮血而死。”寧不空點點頭:“今日便是你我父女快意恩仇的時候,沈瘸子害得你娘慘死。你是不是該為她報仇?”寧凝道:“是。”

“好!”寧不空森然笑道,“你拿這把刀,將姓商的賤人雙腿砍斷,再在她身上割一百刀,也讓她嚐嚐流盡鮮血、慢慢死掉的滋味。”

寧凝花容慘變,望著商清影,握刀的手陣陣發抖。商清影掠起雙鬢秀發,風姿楚楚,不減往日,向著寧凝微微苦笑:“凝兒,你動手吧,這是舟虛造的孽,他害死你娘,又將你煉成劫奴,沈家負你太多,夫債妻還,今天我也活得夠了,隻望你殺了我,不要再殺別人。你一個清清靈靈的女孩兒,雙手不該沾染太多血汙。”

寧凝望著她,點滴往事掠過心頭,倏爾淚湧雙目,握刀之手抖的越發厲害。薛耳見狀,忍不住叫道:“凝兒,主母是好人,你不能害她的。”螃蟹怪聽見,將眼一瞪,喝道:“狗東西,閉嘴。”搶上前來,狠狠一腳,踢得薛耳口吐鮮血。鼠大聖拍手大笑:“踢得好,踢得妙。螃蟹怪,天部劫奴一向自以為是,上次害得我們出醜,這次機會難得,索性將他們全都殺了。”螃蟹怪點頭稱是,赤嬰子卻陰惻惻地道:“殺了多沒趣味,廢了他們的神通才有趣呢。”

鼠大聖奇道:“怎麽廢?”

赤嬰子道:“‘聽幾’耳力過人,那就紮穿他的耳朵。‘無量腳’腿力厲害麽,那就折斷他的雙腿,‘嚐微’那條好舌頭,也該活活拔了,‘鬼鼻’嗎,鼻子割掉最好,至於‘不忘生’嘛,說不得,砍掉他的腦袋,才能濟事。”

眾劫奴聞言,無不失色。螃蟹怪哈哈笑道:“赤嬰子,你這叫做公報私仇,你輸給人家,就要砍人家的腦袋。”說著一瞅燕未歸,想到上次輸給此人,不由心頭恨起,趕上前去,對準燕未歸雙腿,舉起巨臂,方要砍落,忽覺背心一涼,渾身氣力盡瀉,低頭望去,卻是一截刀尖,螃蟹怪心頭迷糊,未明白發生何事,寧凝已然拔出短刀,螃蟹怪撲倒在地,轉眼死了。

穀縝一旁瞧得吃驚,寧凝方此刺死螃蟹怪,身法之快,有如鬼魅,穀縝也曾見過她出手,決無眼前這般快法。

沙天洹又驚又怒,厲聲道:“臭丫頭,你做什麽?”寧凝冷冷瞧他:“這五個人都是我的朋友誰動他們,我便殺誰。”沙天洹被她目光所逼,凶光漸斂,流露懼色,忽地轉怒為笑:“賢侄女,莫要生氣。不就是一個劫奴麽?你想殺就殺,也沒什麽了不起。”

寧凝目光掃過赤嬰子和鼠大聖,二人也露畏懼之色,縮身後退。寧凝微一咬牙,一步步走到商清影麵前,將刀尖抵在她心口,澀聲道:“媽媽的仇,不能不報,就這一下,我不想你多受痛苦……”

商清影眉尖一顫,淒婉笑道:“凝兒,多謝……”說著閉上雙眼,但覺刀鋒寒氣透過衣衫,逼得肌膚刺痛,那刀尖微微顫抖,越顫越急,驀地當啷一聲,跌落在地,繼而傳來嗚咽之聲,商清影張開雙眼,隻見寧凝淚如泉湧,一手捂口,喉間發出嚶嚶哭聲。商清影柔腸婉轉,暗生憐意,伸手掠過寧凝額前亂發,將她攬入懷裏,柔聲道:“乖凝兒,別哭,別哭……”

寧凝本就矛盾已極,但覺商清影懷抱溫軟,言語輕柔,字字打動心扉,刹那間,一切怨恨盡都煙消,就似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忽然看見母親,忍不住抱緊商清影,放聲大哭。

寧不空側耳傾聽,初時尚且忍耐,至此大為暴怒,厲聲道:“凝兒,你忘了你娘的仇恨麽?”寧凝心兒一顫,輕輕推開商清影,抹去眼淚,望著父親道:“爹爹,我下不了手,我從小孤苦,都是主母一手待大,她真心愛我護我,我不能害她。”

寧不空怒道:“你,你叫她什麽?主母,哼,這婆娘愛你護你,不過是她市恩的手段,好叫你乖乖為沈瘸子賣命。好啊,你下不了手,那就讓開些,我來下手。”

寧凝神色數變,驀一咬牙,露出倔強之色,昂首道:“我也不許你動手。”寧不空麵皮抽搐數下,嘿笑兩聲,一拂袖,一支箭射向五大劫奴。他本想聲東擊西,引開寧凝,再對商清影下手,不料寧凝目光一轉,“瞳中劍“出,轟隆一聲,“木霹靂”淩空爆炸。

一轉眼的工夫,寧不空低喝欺近,五指成爪,繞過寧凝,抓向商清影麵門。寧凝出手奇快,反手勾出,父女兩隻手絞在一起,寧不空左掌拍出,又被寧凝右手纏住。寧不空運勁一掙,但覺寧凝內勁如春蠶吐絲,綿綿不絕,一絲一絲,將自己手臂越縛越緊,怎也無法掙脫,不由怒道:“凝兒,你竟為仇人跟我動手?”

寧凝眼裏淚花亂轉,大聲道:“她不是仇人,沈舟虛才是。”

“那還不是一樣。”寧不空厲喝一聲,驀地狠起心腸,一振臂,寧凝衣袖頓時著火,一道火線順著手臂,直向她臉上燒去,寧凝若不放手,立時便有毀容之禍。

寧不空一旦出手,便覺後悔,但那火勁易發難收,但覺寧凝仍不撒手,不由慌亂起來。這時間,商清影忽地湧身上前,抱住寧凝手臂,雙手拍打,將那烈火打滅,霎時間,一股皮肉焦臭之氣彌漫開來。寧凝急急放手,轉身扶住商清影,定睛一瞧,商清影白嫩雙手已變焦黑,心中不由好生感動,眼淚又流下來,不料寧不空卻是鐵石心腸,一旦脫身,運掌如風,向商清影頭頂拍來。

“寧不空。”忽地一聲大喝,有如晴天霹靂。寧不空吃了一驚,出手稍緩,但覺巨力天降,慌忙反掌拍出,但與來人拳勁一較,便落下風,寧不空立足不住,一個筋鬥向前竄出,落地之時,驚怒道:“臭小子,又是你?”

寧凝不用眼看,便知來者是誰,不由得心弦震顫,慢慢抬頭望去,隻見陸漸立在不遠,背著穀萍兒,左手則挽著陸大海,掉頭四顧,神色迷惑。

原來陸漸留在柏林精舍,陪伴穀萍兒。他閑來無事,思念姚晴,心中十分苦惱。但穀萍兒心智失常,隻記得六歲以前的事情,性子天真,有如孩童,看陸漸坐在門前愁眉苦臉,便拉他一塊兒玩泥巴。

陸漸性子平和,來者不拒,抑且受了穀萍兒笑聲感染,心中悶氣也消散不少。兩人玩了一會兒,穀萍兒忽生頑皮,抓起一把泥巴,抹在陸漸臉上,立時抹了個大花臉。穀萍兒拍手大笑。陸漸也不生氣,見她高興,也撓頭傻笑,偶爾還蹙額掀鼻,做上幾個鬼臉,穀萍兒隻覺這位叔叔一舉一動無不滑稽可笑,心中喜歡,咯咯笑個不停。

玩鬧中,忽聽篤篤之聲,有人敲門。陸漸隻當是精舍中的仆人,起身開了院門,卻見空無一人,門前放了一個麻袋,裏麵動來動去,似有活物。正自奇怪,穀萍兒也趕出來,看得有趣,便拾了一根樹枝,去捅那袋中之物。剛捅一下,便聽袋中有人罵道:“姓寧的狗東西,又來折磨老子,老子操你祖宗。”

陸漸聽這罵聲耳熟,猛的醒悟過來,急忙伸手撕破麻袋,從麻袋中立時鑽出一個人來。陸漸喜道:“爺爺。”穀萍兒卻是奇道:“麻袋變成白胡子公公了。”陸大海見她手裏樹枝,怒道:“女娃兒,剛才是你捅我?”穀萍兒道:“是呀,我還以為麻袋裏是狗狗呢,老公公,你在袋子裏作甚麽?捉迷藏嗎?”

陸大海聽得有氣,罵道:“我捉你老……”母字尚未出口,便被陸漸捂住了嘴,低聲道:“爺爺,這女孩子頭腦不大清楚,你莫跟她較真。”

陸大海瞅了穀萍兒一眼,心中疑惑,點了點頭。陸漸將他扶起,進了院子,問起陸大海何以到此。陸大海道:“你那天去衙門理論,我守著魚攤等候,不料寧帳房忽然過來,跟我招呼。我久不見他,心中奇怪,又見他眼睛瞎了,甚是可憐,心生同情,便說:‘寧帳房,你等我一會兒,待我賣了魚,請你喝酒。’那姓寧的卻笑著說:‘怎麽能要你請酒,我請你老才是。’說罷攥住我手,說也奇怪,我被他一攥,便覺渾身發軟,身不由主隨他向前,想要說話,卻有一股氣堵在喉嚨裏,一個字也叫不出來。寧帳房拖著我在城裏東轉西轉,最後到了一個黑屋子裏,也不知他使什麽妖法,用指頭在我後腦戳了一下,我便兩眼一黑,人事不知了。”

陸漸道:“那不是妖法,是點穴。”

“點血?”陸大海神色疑惑,“血倒是沒流,就是昏沉沉的,醒來時卻在馬車裏麵……”陸漸恍然大悟:“原來寧不空是用馬車將爺爺運走,我可真笨,隻顧觀看行人,卻沒搜查過往馬車。”當下又問道:“後來呢?”

陸大海道:“後來麽,那寧帳房凶巴巴的,對我不大客氣。我猜到他綁架老子,必有詭計,於是設法逃了一次,但逃了幾百步,便被捉回來。姓寧的也不打我罵我,隻是將手放在我後心,我渾身上下就跟著了火似的,十分難過,隻好求饒。他問老子還逃不逃?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自然說不逃了,再問他為何要捉老子,他卻隻是冷笑,一句話也不說。我隻好老老實實坐了幾天馬車,停下來時,已到南京了。那姓寧的將我關在一座石頭房子裏,呆了半天,姓寧的又來看我,這次身邊跟著一個小丫頭,生得蠻俊,叫那姓寧的爹爹,哼,原來姓寧的居然還有女兒。不過小丫頭比他老子客氣,不但問我名字,還親自給我送來好酒好菜,不過奇怪的很,我喝酒吃肉,她卻在一旁流淚。我問她緣故,她也不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姓寧的都這麽神神秘秘的,好不晦氣。那丫頭既然不肯說,老子也不多問,隻管吃他娘,喝他娘,吃飽了就地一躺,呼呼大睡,誰知道一覺醒來,就在麻袋裏了。他***,你說,這幾天的事情,象不像做夢。”

陸漸聽完,點頭道:“我知道了,寧不空綁架你,寧姑娘救了你,送你來見我。”陸大海撓頭道:“寧不空?寧姑娘?誰啊?”陸漸道:“就是寧帳房和他女兒。”

陸大海哦了一聲,問道:“你認識他們。”陸漸點點頭。陸大海道:“寧帳房綁架我,也和你有關?”陸漸道:“寧不空是我的對頭,寧姑娘卻是我的朋友。”陸大海立時眉開眼笑,睨了陸漸一眼,說道:“朋友?嗬嗬!那姑娘嘛,人生得俊,性子又好,對我老人家也很尊敬,和她老子倒是大大不同。”陸漸點頭道:“寧姑娘為人很好。”陸大海一拍大腿,歎了口氣:“可惜,要是能做我孫兒媳婦,那就更好了。”陸漸聽得這話,頓時麵紅耳赤,作聲不得。

陸大海沉浸遐想之中,呆了一會兒,又問道:“是了,寧帳房和你有什麽過節,幹麽要捉我?”陸漸搖頭道:“我也不太明白。”陸大海想了一會兒,皺眉道:“我卻是隱約聽到他和女兒議論,說要設計對付一個姓沈的,殺他老婆兒子。小丫頭看樣子不太樂意。後來兩人出……你發楞作甚麽?”

陸漸猝然驚醒,拍桌道:“不好!”陸大海道:“什麽不好?”陸漸道:“寧不空引我來此,是想利用我對付沈舟虛,我見阿晴與沈秀成婚,必然按捺不住,與天部大起衝突,天部無人敵得住我,倘若大傷元氣,寧不空便能趁虛而入,他與沈舟虛仇深似海,鬥將起來,隻怕要死許多的人。”

說罷轉眼一看,隻見陸大海盯著自己,兩眼瞪圓,儼然從不認得,陸漸不覺苦笑,一時不便解釋,問道:“爺爺,你聽寧氏父女議論,什麽時候對付那姓沈的?”陸大海撓撓頭,皺眉道:“好像就是今天。”

“糟糕!”陸漸臉色大變,“我須得去趟得一山莊,製止雙方,若是晚了,隻怕死傷慘重。”說罷起來便向外走,陸大海忙道:“乖孫子,我同你一起去。每次你一離開,我就倒黴,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了。”說著老眼通紅,幾乎落下淚來。

陸漸不由暗歎,心想自己與祖父兩次分別,均是惹出許多變故,留他在此,確不放心,便點頭道:“好,一同去便是。”又瞧穀萍兒一眼,心道:“我向穀縝承諾照看她,也不能將她獨自留下。”當下招來馬匹,陸大海一匹,自己與穀萍兒共乘一匹,趕到得一山莊,便聽爆炸之聲,陸漸聽出是“木霹靂”,心知雙方已然交手,心一急,將穀萍兒背起,一手挽住祖父,縱上房頂。陸大海隻覺耳邊呼嘯生風,眼前景物向後電逝。不由得又驚又喜,心想這孫兒出門幾年,竟然練成一身驚人藝業,比起傳說中的劍仙俠客,怕也不遑多讓了。

陸漸趕到爆炸聲起處,正瞧見寧不空對商清影狠下毒手,當下嗔目大喝,先聲奪人,隨即出拳,將寧不空震飛。落到地上,一瞧四周情形,隻驚得目定口呆。

“爹爹……”穀萍兒驀地跳下地來,向穀神通屍身奔去,陸漸眼見穀神通身上血汙漆黑如墨,心知有毒,一把拽拉住穀萍兒,掉過頭來,厲聲道:“寧不空,怎麽回事?”寧不空冷哼道:“關我什麽事,都是沈舟虛的手筆。”

陸漸一皺眉,目視穀縝,穀縝眼眶酸熱,恨聲道:“不錯,沈瘸子陰謀詭計,害死我爹。”

陸漸勃然大怒,瞧瞧穀神通遺體,又看了看沈舟虛,心中對這文士痛恨已極,驀地長嘯一聲,高叫道:“穀縝,我來幫你報仇。”一晃身,搶到沈舟虛身前,出掌如風,向他麵門拍落。

“住手!”掌勁未吐,耳邊傳來一聲嬌喝,陸漸聽出是寧凝的聲音,他真力收發由心,應聲收掌,轉眼望去,說道:“寧姑娘,你叫我麽?”

寧凝伸手捂著心口,俏臉上猶有餘悸,顫聲道:“陸漸,天下人都可以殺他,唯獨你不能殺他?”

“為什麽不能?”陸漸甚是迷惑。寧凝淒然一笑:“你可曾聽說,做兒子的能殺父親麽?”

這一句話如平地驚雷,在場眾人,無不震驚,場上寂靜如死,呼吸可聞。陸漸呆了呆,搖頭道:“寧姑娘,你說什麽,我不明白。”

“你這傻子,還不明白麽?”寧凝眼圈兒微微泛紅,幽幽歎道,“沈舟虛是你的親生父親,你是他的親生兒子,你若殺他,就是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比起這句話,天底下任何語言也不能讓陸漸更加吃驚,隻覺心頭亂哄哄的,千頭萬續,理不明白,轉眼望去,四周一張張麵孔要麽驚訝,要麽疑惑,目光轉動,落到沈周虛臉上,見他凝注自身,若有所思,陸漸頓時大感別扭,在瞧穀縝,眉頭緊蹙,似愁還怒。霎時間,一股怒氣直衝陸漸頭頂,他麵紅耳赤,大聲道:“寧姑娘,你騙人!我縱有一百個不好,有豈會和這等陰謀害人的惡徒扯上關係?”

“若是騙你,那還好了。”寧凝神色淒楚,“即使我騙人,有無四律也不會騙人。第四律有來有往,說的是父母是劫主,子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傳,傳罷三代,才能了結。”

陸漸一時怔住,半晌問道,:“那又如何?”寧凝苦笑道:“既然主奴之分,代代相傳,那麽家父是你的劫主,我也是你的劫主,按理說,倘若黑天劫發作,隻有我能救你,你不能救我,對不對?”

陸漸想了想,恍然道:“無怪那日我黑天劫發作,後來又無故痊愈,竟是寧姑娘救我。”

寧凝歎道,:我那時見你名在須臾,心頭一急,借了自身的劫力,轉為真氣,拚了黑天劫發作,也要救你……”

陸漸聽到這裏,心裏莫名的感動,脫口道:“寧姑娘,我,我……”嗓子卻似堵住了,無數感激之言,到了喉間,卻是無法吐出。

寧凝知道他心中顧忌,沒來由一陣心酸,眼眶泛紅,歎道:“你不用謝我,父債女還,爹爹將你練成了劫奴,本來就不對,我來救你,算是代父還債,減輕他的罪孽……”

篤的一聲,寧不空將竹杖狠狠一頓,厲聲道:“蠢Y頭,誰要你做好人?誰要你代我還債,?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舍命相救麽?

陸漸怒道:“寧不空,今日若不看在寧姑娘的麵子,我定與你不客氣。”寧不空冷笑道:“好呀,那便試試。”

陸漸心頭怒起,但看到寧凝,轉念間有按捺住了,說道:“寧姑娘,在天生塔裏,你的黑天劫也曾發作,那時我用了大金剛神力,想要封住你的三垣帝脈,後來雖然成功,卻也僥幸的很,但這又和第四律有什麽幹係?”

寧凝搖搖頭道:“大金剛神力練到絕頂處,固然能夠封住隱脈,但這隻是治標,不能治本。那天你能救我,與大金剛神力全不相幹。依照第四律,隻因為,你,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氣能救你,你的真氣也能救我……”

陸漸聽得滿頭霧水,目定口呆,一時轉不過念頭,卻聽寧凝輕輕一歎,說道:“還不明白嗎?有來由往,劫主劫奴代代相傳,我的爹爹是你的劫主,我便是你的劫主,你的爹爹是我的劫主,那麽你也是我的劫主。唉,真是造化弄人,你我互為主奴,真氣劫力相生共長,竟將隱脈一舉貫通,破了有無四律,永遠不受黑天劫之苦。”

寧凝說的本來是喜事,然而神情卻極愁苦,淚光星閃,盈盈欲出。

陸漸已然聽得癡了,瞧了瞧寧不空,又看看寧凝,目光數轉,終於落到沈舟虛臉上,但見他麵色灰敗,眼裏卻泛起漣漣神采,猛然間,陸漸心一空,後退兩步,回望穀縝,眼裏盡是哀求之意。穀縝神色數變,忽地歎了口氣,緩緩道:“陸漸,寧姑娘說得對,依照‘有無四律’,你就是沈舟虛的兒子。”

話音未落,眼前一花,雙肩銳疼刺骨,已被陸漸緊緊扣住,抬眼望去,陸漸神色慘白,眼裏盡是狂亂之意,嘴裏低吼道:“你騙我,你也騙我麽……”穀縝心裏泛起無比苦澀,徐徐道:“陸漸,我恨不得將沈周虛碎屍萬段,何必誆你是他的兒子?但我騙人,‘有無四律’卻不會騙人……”

陸漸呆呆望了他半晌,驀地鬆開雙手,直起身來,喃喃道:“你們說的話都是一樣的,都是合著夥來騙我……”猛地揪住頭發,狠狠搖頭,似要從這夢魘中掙紮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