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間,忽聽穀縝哈哈大笑,肩頭一輕,對手已然離身,燕未歸轉眼望去,隻見穀縝笑嘻嘻站在一旁,頸上有銀光閃動,定睛細看,卻是一束蠶絲,連在沈舟虛手上。燕未歸方知是主人出手,以“天羅”鎖住穀縝頸項,迫他收手,一想到合主奴三人之力,方才擒住此人,燕未歸便覺雙頰發燙,暗叫“慚愧”。

穀縝卻似漫不經心,哈哈笑道:“武林中說到‘天算’沈舟虛,無不稱讚足下的智計,如今和我這個小輩交鋒,不比智慧,卻鬥武力,傳將出去,豈不壞了你西城智宗的美名?”

沈舟虛亦是一笑,心知他自知武功不敵,便想用話扣住自己,當即收了蠶絲,微微笑道:“說到鬥智,下棋算不算?”

“算,怎麽不算?”穀縝笑道:“不過既是比鬥,就要有彩頭。”

沈舟虛頷首道:“這個容易。你若勝了,任你去留,我若勝了,你要陪我弈至後天正午。”

穀縝笑道:“妙極,隻不過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卻久在深獄,荒疏棋藝,你我對弈,太不公平,不如換一種棋如何?”

沈舟虛道:“什麽棋?”穀縝道:“打雙陸,九局五勝。”

沈舟虛看他一眼,嘴角浮現出意思古怪笑意,點頭道:“很好,就打雙陸,無須九局,一局足矣。”穀縝見他神氣,心頭一沉,暗叫糟糕:“他既然知道我的往事,必也知道我嗜好雙陸,依照他的心性,必然早早預備,設下圈套,然後偏要說下圍棋,我以為圍棋是他的專長,敵長我短,一定不幹,十九要求改玩雙陸。到這時候,他再不費力氣,輕輕答應。這麽一來,我豈不是自個兒往繩套裏鑽麽?”

甫一交手,即落下風,穀縝臉上含笑,心中卻很氣悶,鹽堿沈舟虛掉轉輪椅,想嘉平館駛去,邊趨步上前,隨在一旁。二人均是俊朗從容,談笑風生,指點暮光山色,飛瀑流霞,妙談快語層出不窮,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見其這麽瀟灑自如,還以為二人本是一隊忘年之交,接班遊玩山景,品鑒風物。

山重水複,幾人來到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累累,古木森森,蒼苔碧蘚肥厚油滑,斑斕有致,奇花異草暗香微逗,幽豔天然。洞前老鬆上棲著幾隻白鶴,為眾人腳步所驚,清唳數聲,重霄而去,在雲藹中久久盤旋。

沈舟虛笑指道:“當年六祖慧能傳法給南嶽懷讓時曾說:‘汝足下生一馬駒,踏殺天下人。’後來懷讓收馬祖道一為徒,果然應了慧能的預言。馬祖道一機鋒絕世,佛法空明,以至於當時佛門盡以禪宗為尊,實為六祖之後的禪宗偉人。著嘉平館本是馬祖修道之地,禪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來這裏,也可沾一點先聖的靈氣。”

穀縝默默點頭,目視眼前陳跡,遙想馬祖當年秉心燈,挾機鋒,馳騁天下而無抗手的風采,不由神思聯翩,為之傾倒。

天色漸晦,暮氣四升,四下裏彌漫著一股子詭異迷離。走進洞府,隻見館前魚貫雁行,立了兩行天部弟子,“嚐微”秦知味也佝僂身形,赫然在列,見了穀縝,眉頭連皺,隱有怒色。

穀縝心頭不大舒服,心道自身嗜好性情,對方無不洞悉,對手計謀,自己卻一無所知,縱然竭盡才智,也料不到沈舟虛下一步的舉措,自從脫出九幽絕獄以來,穀縝頭一回生出智力不濟之感。

又行數步,前方幽暗中,綽約現出議長青石圓桌、一麵石鼓小凳,洞府深處,似乎盤坐了一名女子,僵如泥塑,不似生人。

火光驟閃,左右洞壁燃起兩排氣死風燈,照得洞裏亮堂堂的。穀縝定眼望去,吃了一驚,感情那盤坐女子竟是姚晴,隻見她雙目微合,櫻口緊閉,有如戴了一張玉質麵具,沒有絲毫表情。

穀縝心頭微亂,目視姚晴,縱機想像,也想不出他身上發生何事。沈舟虛卻笑吟吟的,若無其事,推著輪椅,緩緩去到桌邊。穀縝略一沉吟,也上前兩步,在石凳上灑然坐定,笑道:“姚大美人怎麽了?”沈舟虛微微一笑,道:“我若說靜坐參禪,悔悟前非,你信不信?”

“信,怎麽不信?”穀縝笑道,“就好比吃飯拉屎,喝風放屁,哪一樣我都相信。”

沈舟虛眼中有冷電閃過,嘿然不語。

一名天部弟子神色恭謹,小心翼翼,奉上一麵雙陸棋盤。那棋盤水晶磨就,呈半透明狀,盤上七彩絢爛,珠光輝騰,仿佛畫了一幅彩色圖畫,然而定神細看,那圖畫既不似人物禽獸、神仙鬼怪,又不象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卻如一團彩煙,隻在若有若無之間,縹緲不定。

棋子與骰子也是彩色,明光皎潔,顆顆棋子顏色不同,唯一能夠分辨彼此的,即是穀縝一方的棋子之中,鑲嵌了點點金星。

穀縝撚起一枚棋子,端詳時許,笑道:“這是西方大秦的精金玻璃?可巧,竟在中土見到。”

“好見識。”沈舟虛擊掌笑道:“去年犬子出海,巧遇一位大秦匠人,請到家裏,熔成一批玻璃棋子,雖然有趣,卻隻不過是一些尋常玩物,不足掛齒。”

穀縝嘻嘻一笑,心中卻自暗罵:“尋常玩物?哼,尋常個屁。”定神再瞧,但覺棋盤上那疑團彩煙隨著燭火搖晃,霞湧煙塵,多瞧兩眼,便覺一陣頭暈,抬頭一看,隻見沈舟虛眸子幽深,凝注過來,頗有審視意味,不覺心頭一跳:“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當即撚起一枚棋子,笑嘻嘻地道:“對不住,小子占先了……”

沈舟虛還未回答,忽聽有人道:“洞府裏氣氛陰濕,先容小奴獻上一爐寶香,辟邪驅濕,蕩滌塵煩。”說話間,蘇聞香捧著一香爐,慢慢騰走了過來。

那香爐是漢代博山爐的形製,銅質極好,玉毫金粟,晶瑩映徹,爐上鑄有山嶽海濤,人物神獸,均是刻畫入微,精巧絕倫。穀縝瞧得喜愛,脫口讚道:“蔽野千種樹,出沒萬重山,。上鏤秦王子,駕鶴乘紫煙……”

念到這裏,忽覺失態,正想打住,沈舟虛卻已接口笑道:“下刻蟠龍勢,矯首半銜蓮。傍為伊水麗,芝蓋出岩間。複有漢遊女,拾羽弄餘妍。”

穀縝不覺莞爾,說道:“沈瘸子,咱們是下棋還是考狀元,若是考狀元,老子拍馬就走,決不受這一股子酸氣。”

沈舟虛笑道:“沈某一時興發,多說了兩句,不過這首詩詠的是博山爐,至於這尊香爐,卻有些微不同。”

穀縝一皺眉,定神細看,透過花紋空隙,陷陷窺見香爐中心懸了一枚銅球,球上鑿了九個玲瓏孔竅,幽邃奇巧。

蘇聞香燃起銅球下的沉香木炭,藍焰升起,不多時,銅球隨著火勢自發自動,徐徐轉將起來,每轉一匝,球上九孔中便有一孔噴出一股芳氣,氣息或是濃鬱,或是恬淡,或是淳厚,或是清幽,或是襲腦蕩魄,或是清心爽神,銅球每轉一匝,便能給人不同感受。

曆代寶爐,穀縝見了無算,可這隻香爐的機關之巧,香氣之妙,卻是生平僅見,不由得閉眼沉潛,細細品那香氣,半晌笑道:“麝香,降真香,檀香……唔,蘇合香,沒藥,丁香……是了,還有一種香,木香?不對,鬱金香,也不對……”

他精通香料,越品越覺得那股芳香中融合了各種香料,變幻無方,一時間,忍不住張眼凝視那隻香爐,流露出一絲訝色。

沈舟虛含笑點頭,徐徐道:“這隻香爐名叫‘九竅香輪’,爐中銅球分為裏外兩層。內層盛水,外層分為九區,每一區藏有一種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內層水膽遇熱化為水汽,驅動銅球,令外層九區逐一受熱,區中香料受熱發散開來,經由球內曲管融合,從孔竅中噴將出來,便成異香。因為受熱時辰有長有短,香料散發亦是有快有慢,是以香氣時而濃鬱,時而清淡,銅球每轉一匝,即有不同香氣濃淡交融,生出各種變化。”

穀縝不動聲色聽完,驀的笑道:“奇技淫巧,也沒什麽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讀書人,不學孔聖人的大道,卻一心鑽研這些香啊臭的,是可謂喪性敗德。將來死了,怕也沒臉見你的至聖先師。”

他這話咄咄逼人,沈舟虛卻不動氣,擺手笑道:“閣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為性性之所欲’,足見喜香惡臭,乃是世人天性,聖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豈能免俗?”

穀縝不料對方恁地機變,一時無話反駁,仰天打個哈哈,心中卻自犯疑,尋思沈舟虛此時設下這“九竅香輪”,勢必有詐,但詐在何處,卻又猜測不出。

苦惱一陣,穀縝拋出骰子,那骰子變是玻璃,落到盤上,叮叮當當,旋轉如電,耀出彩芒萬千,與棋盤上那團彩煙交相輝映,更添奇彩。穀縝沒來由心頭一迷,四周景物微微一暗,忽變模糊。

穀縝吃了一驚,忙大吸一口氣,定住心神,眼見那枚骰子越轉越慢,仿佛融入水晶盤中,異彩漣漣,毫芒四射,任憑穀縝如何瞪眼細瞧,也看不清它的點數,似乎是六點五點,又像是三點四點,越想凝眸注視,越是看不明白。

這等情形穀縝從沒見過,忙將目光從盤上挪開,饒是如此,仍覺頭眼暈眩,心子噗噗亂跳,暗自尋思:“活見鬼了,到底是棋盤的緣故,還是‘九竅香輪’作怪,是了,蘇聞香與秦知味同儔,一個以味覺顛倒眾生,一個用香氣迷亂世人,難道說這一爐異香中含有***物,能夠致人幻覺?”

沉吟間,忽聽沈舟虛笑道:“足下既然占了先,怎地還不落子?”

穀縝見他神態從容,心越發驚疑:“老賊與我一般看棋,聞香,倘若棋盤香爐有鬼,他又怎幸免?莫非他本就服了解藥,不怕迷香?”他捉摸不透,但覺今日之局詭異非凡,不論如何設想,都難覓到頭緒。

思忖間,沈舟虛猜到他的心思,笑道:“閣下既然不肯占先,讓沈某先走如何?”穀縝微微皺眉,尋思:“知己知彼,先瞧他怎麽應付。”當即笑道:“好好,請先,請先。”

沈舟虛一笑,食中二指修長白皙,拈起骰子,隨手撒出,奇的是,他一拈骰子,棋盤上立時彩煙凝固,局麵澄清,骰子轉停時,清清楚楚,恰是六點。沈舟虛微微笑道:“承讓,承讓。”說著拈棋直進。

穀縝心中大奇:“他也嗅了一般的香氣,也用同一張棋盤下棋,為何他沒事,我偏遇上無數怪事?”一念及此,爭競之心大起,想了想,拾起骰子拋出。誰知骰子一落,那張棋舟光華大盛,彩焰蒸騰,穀縝眼前一花霎時間心頭迷亂,隱約看到骰子的點數為一,當即不由自主,提起棋子,前進一步。

沈舟虛見狀,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著,穀縝亦回一著。這麽緊一著,慢一著,下了約莫十著,也不知怎地,隻要是沈舟虛提子,盤麵上便煙凝霞收,澄淨皎潔。但一輪到穀縝,倏忽煙霞四起,變化紛紜,棋盤上的事物立時陷入一片混沌之中。穀縝隻覺得眼花心亂,手不應心,心裏想的是走一步,落子時卻走兩步,心中想的是走兩步,落子時卻走一步。

雙陸棋本是棋類中是最簡略的一種,棋盤上左右均有邊界,一方棋子先過對方邊界者為勝。穀縝眼見沈舟虛的棋子不住跳過己方邊界,自家棋子卻隻在邊界內打轉,骰子點數有時明明足夠,落子時卻不由自主落向別處。沈舟虛麵前那條細細邊界就如一道無形屏障,阻著攔著,穀縝屈指彈撥也罷,用力拋擲也罷,使盡諸般法子,那棋子也不能越界半步,就如身在夢中,對麵人物分明伸手可及,但無論怎麽奔跑追逐,也不能夠到對方一片衣角。

這樣一來穀縝陷入了有輸無贏的窘境,他不知道自身神誌已被棋盤上彩光懾住,眼看要輸,心中越發焦慮,但越是焦慮,便越發沉溺於幻覺,難以自拔。不知不覺間,那尊“九竅香輪”噴出的香氣亦生變化。起初還好,如芝如蘭,馨香襲腦;但悄然之間,輕輕一變,有如處子幽香,清靈和美;但這幽香也持續不久,又變得混濁起來,有如婦人暖香,溫軟中帶了一絲膩膩的異味,這一絲異味在鼻尖縈繞不去,越來越濃,漸漸刺鼻起來,臭烘烘的,絕似魯男子的體氣;自此之後,那氣味越變越臭,似入鮑魚之肆,惡臭衝天,又如狐狸的騷膻之氣,中人欲嘔……

一時間,塵世間所有美惡之氣次第襲來,穀縝心煩意亂,正覺難忍,鼻間忽又一堵,一切香臭盡消,再也嗅不到絲毫氣味。

穀縝正覺奇怪,忽又見棋盤上彩霞噴湧,金星亂飛,棋子自跳自舞,有如活了一般。這般異象匪夷所思,穀縝呆呆瞧著,心中忽然奇怪起來:“按理說,這一局棋早該結束,怎麽偏偏無窮無盡,老是下不完呢?”念頭剛起,一陣困倦湧上身來,如處春陽之下,濃陰深處,涼熱適宜,昏昏欲睡,所幸他內心深處感覺到有一件要事未了,每次行將入睡,忽又機靈震動,睜開雙眼,苦苦支撐。

如此反複數次,忽聽沈舟虛笑道:“足下且飲下這一盅‘八味混元湯’,提提精神。”說話間,秦知味提來一樽玉壺,將一隻瓷杯遞到穀縝麵前,壺口傾斜,一股白玉似的濃湯嘩嘩啦啦注入杯中。

穀縝神誌昏亂,來者不拒,茫然捧起瓷杯,湊到鼻間嗅嗅。這本是他飲食的習慣,吃喝前總要先嗅一嗅食物的氣味,誰知這一嗅,卻覺那湯淡淡的,一點氣味也無。穀縝不知“鼻識”已被“九竅香輪”封住,還隻當那湯液用料奇怪,無香無臭,當即再無遲疑,一氣飲下。

湯一入口,極鮮極美,穀縝正覺愜意,那一絲鮮味倏地消散,化作無數異味,酸甜苦辣鹹淡澀麻,八味交融,千奇百怪,無不極情盡致,由著他的舌尖傳遍全身,穀縝腦子裏嗡的一聲,有如神魂出竅,整個人都飄浮起來。這異感足足延續了一盞茶的功夫,身子才由輕轉沉,落回地上,嘴裏卻是木木的,任何滋味也無。

忽聽薛耳憨聲道:“湯也喝了,再聽聽我這‘嗚哩哇啦’,也能提精神呢。”穀縝心中越發恍惚,不覺忖道:“嗚哩哇啦,什麽東西?”薛耳卻不待他答應,走到對麵,懷中抱著一黑黝黝,暗沉沉的樂器,兩頭尖細,中間鼓起,有弦而不類琵琶,有皮而不似金鼓,有孔卻不像長簫短笛,總之不倫不類,古怪極了。

穀縝心中好奇,想問樂器來由,不料方要張口,忽覺舌頭僵直,竟然不聽使喚。原來,秦知味一盅“八味混元湯”,已封住了他的“舌識”。

薛耳自顧自撥弄起那麵“嗚哩哇啦”,隻聽一陣輕吹細打,悠揚升起,有如龍笛吹響,但不一陣,琴瑟鼓鑼,簫號琵琶等等樂器聲漸次加入進來,繁聲匯呈,幾個起伏,倏地化為許多不可思議的奇響怪聲,已不限於尋常音樂,大至風雨雷霆、征戰殺伐,小至蟲噪秋聲,鳥語春風,粗細雖有不同,靜心諦聽,每一種都能領略體會。

隨那樂聲,穀縝眼前的棋盤生出劇變,原來一平如鏡,漸漸起了波紋,好似煮沸一般,煙霞洶湧,霞光流射,幻成絢爛七彩,隨那音樂中的境界,煙來雲去,化為風雲雷電,山水奇觀,戰場鐵馬,繁花飛禽……般般幻象隻一閃,旋又繽紛四射,化作一團彩霧麗煙,這麽隨生隨滅,那團彩煙忽的急速旋轉起來,化作一個霞光煥爛的龐大漩渦,穀縝身不由主隨那光芒飛速旋轉,倏爾一陣頭暈,閉目下沉,待到再張眼時,四下景物,悄然大變。

百尺危崖,高聳入雲,黑礁兀立,森如利劍,海水翻滾不盡,掀起滔天白浪,撞上礁石,迸作零珠碎雪,漫天揮灑。

“媽媽!”耳邊傳來一個細碎的聲音,穀縝循聲望去,一溜兒雪白沙灘,殘月般嵌在寶藍色的海麵上,隨天遠去,延伸無垠。

沙灘上,一個絕美女子赤著白生生的腳,眺望大海,春山也似的眉間,愁意融融,繡衣被長風驚起,飛卷流蕩,燦如金霞。

“媽媽?”美婦腳邊的小男孩兒拾足了貝殼,笑嘻嘻的。男孩兒極幼小,不過五歲,生得粉妝玉琢,一雙大眼又黑又亮,骨碌碌亂轉,叫了兩聲,見美婦未曾理睬,頑皮起來,到海邊掬一捧海水,灑向美婦。水花晶亮,在驕陽下繽紛濺開,碎金般瀉落在美婦的髻間鬢角。

美婦輕輕一顫,拂去發梢上的水滴,苦笑道:“縝兒,又調皮麽?”上前兩步,將孩子抱在懷裏,小男孩咯咯的笑,在她的懷裏拱啊拱的,將拾到的彩貝一個個送到母親眼前,說道:“媽媽你瞧,這個形狀最好看,這個顏色最光鮮,這個好光滑哩,能做酒杯兒……”

美婦默默聽著,驀地眉尖一顫,淚水順著眼角流下,滴在小男孩臉上。

“媽媽,你哭什麽呀?”小男孩呆了呆。美婦一言不發,淚水決堤流下,溫軟的雙臂亦越圈越緊,小男孩忍不住叫起來:“媽媽,你弄痛我啦。”

“我沒法子,縝兒,媽媽沒法子……”美婦的喉間發出低低的哭聲,嗚嗚咽咽,儼然忍受著極大痛苦。男孩似乎被嚇住了,緊緊攥著手裏的貝殼,睜大了眼,一動不動。

極遠處,碧海長空,海鷗翩翩向西飛去,一聲哀叫,劃破青天。

“這婦人的樣子好熟,男孩子也像在哪裏見過。“穀縝欲要細想,眼前忽地彩光離合,暈眩又生。耳聽得一聲炸雷,定眼看時,四周濃黑如墨,大雨如注,哢嚓一聲,天邊掠過一道閃電,電光曲折,映出一座破廟的輪廓。

大殿上哭聲一片,一群小丐縮在牆角,瑟瑟發抖,雨水從屋頂的破洞瀉落,濺在一個年輕女丐的腳前,蓬亂的頭發掩不住她姣好的麵容,她望著殿門驚恐似乎刻在臉上,兩眼失神,淚水一行一行,無聲落下。

“丟他媽,就知道哭。”角落裏,一個小丐驀地跳將起來,他臉上黑黑的,盡是泥土,一雙大眼卻烏溜溜,亮閃閃,有如黑夜裏的兩粒寒星,“老子說了,獨角鬼敢來,我叫他死一百次……”

話音未落,殿外電光一閃,照亮小丐小臉,眉宇間竟有一股子不合年紀的凶狠。

一個響雷在大殿上方炸開,夾雜著一聲沉悶的痛呼。

殿內倏爾沉寂,一眾小丐蜷縮成團,擠在一起瞪著殿外黑沉沉的夜色,眼睛睜的老大。那大眼小丐卻側耳向外,專注聆聽,過了片刻,忽聽門外傳來一聲喝:“哪個狗娘養的,暗算你老子……”

“丟他媽,這狗東西命硬。”那小丐啐了一口,“大夥兒依計行事,王小乙,拿棒子去香案下麵藏起來,胡麽兒,去門後……”說著說著,忽然身後全無動靜,轉眼望去,自那女丐以下,一從秘丐無不兩眼瞪著大門,如喪魂魄。

“胡麽兒,老子叫你呢。”小丐大怒,狠狠踢向一名小丐,那乞兒臉上露出害怕神氣,一邊躲閃來腳,一邊死命向人堆裏縮。

殿外腳步霍霍響起,又重又沉,小丐忽地搶到香案前,抓了一根燭台,拔掉殘蠟,露出銳利鐵簽,丟在地上,翻身坐在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