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不及動念,翻身爬起,隻見姚晴已被逼到屋角。
胭脂虎連出狠招,均未湊功,心中也覺訝異,忽覺姚晴劍上餘勁綿綿,久而不絕,不由恍然笑道:“原來‘玉髓功’也被你偷學了。”驀地勁蓄劍上,嗡的一聲,將軟劍絞住,喝一聲:“脫手。”
姚晴虎口劇痛,軟劍從掌心一彈而出,悠晃晃插在書案上。胭脂虎一聲厲笑,長劍正要刺下,忽聽嘩啦一聲,側眼瞧去,一排書架迎麵壓來。
這一變故出乎胭脂虎意料,隻見書頁亂飛,狀若飄雪,令她南辯東西,慌亂間身側風起,竟被人攔腰抱住。胭脂虎被這一抱,身法頓滯。姚晴趁隙縱到案前,拔回軟劍。胭脂虎又驚又怒,低頭望去,來人卻是陸漸,當即掉轉劍鋒,向下刺出,不料長劍刺出之時,心頭倏迷,那劍鬼使神差,不中陸漸,反而奪的一聲,刺在身後牆上。
胭脂虎驚疑萬分,不及拔劍,背心倏地一涼,一截軟劍透胸而出。她失聲慘哼,旋身揮掌,姚晴手刃大仇,喜不自禁,竟然忘了防備,被這一掌掃中,雖有“玉髓功”護體,仍覺痛不可當,軟劍再度脫手。
胭脂虎抬腳踢開陸漸,低頭瞧著那截明晃晃、亮晶晶的劍尖,隻覺一陣暈眩:“我便要死了麽……”再瞧四周,不止這書房,偌大的姚家莊都已是自己掌中之物,自己倘若死了,這辛苦得來的一切,豈不盡都化為泡影。
刹那間,她滿心恐懼化為不甘,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叫,不顧軟劍尚在體內,跌跌撞撞奔將出去,尖聲叫道:“救命,救命……”她一猜到姚晴偷學“斷水劍法”,便生殺機,欲要置陸、姚二人於死地。又怕二人叫喊起來,引來旁人,是故進入書齋之前,便借故將四周奴婢遣開,此時她雖然連聲叫喊,卻是無人答應。回頭一瞧,卻見姚晴從後追來,隻嚇得亡命狂奔。
那一劍雖未致命,卻已刺穿肺部,胭脂虎一旦奔跑叫喊,那血水便從傷處噝噝亂冒,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線,姚晴腳力雖有不如,但循血追趕,始終不曾落下。胭脂虎平時待人刻毒,積威甚重,那些下人忽見她披頭散發,渾身浴血,胸背還插了一口軟劍,無不戰戰兢兢,望著她奔跑呼救,卻無一個膽敢上前。
姚晴見胭脂虎如此悍戾,心中驚怒,但她為報殺母之仇,多年來忍辱負重,一朝得手,豈容此獠脫命,當下隻顧咬牙猛追。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前廳,忽見廳中快步走出一名都雅男子,雙目微陷,眉棱高挑,身著大紅蘇綢壽袍,見狀麵露驚色。胭脂虎一見那男子,一把扯住他衣袖,叫道:“江寒,江寒,小姐要殺我呢……”
這都雅男子正是莊主姚江寒,胭脂虎在他發妻死後,趁虛而入,多年來與他頗有曖昧,當此性命交關,竟然忘了身份,喚出平日私密時的昵稱來。姚江寒聽得眉頭大皺,忽聽姚晴叫道:“爹爹,別聽她胡說,她本領那麽大,女兒怎麽殺得了她?必是她失血太甚,腦子也糊塗了。”
姚江寒掉頭望去,但見女兒俏立遠處,儀態嬌弱,不覺疑惑道:“小陳,阿晴說的是,她不會武功,怎麽殺得了你?”
胭脂虎急道:“她……”忽覺創口劇痛,竟說不出下去。姚晴瞧出便宜,忙道:“爹爹,你糊塗了麽?阿姨傷這麽重,還不快給她止血包紮。”
姚江寒見她關切神態,更無懷疑,定睛一看,隻見那一劍刺穿左肺,氣血噴湧,已無生理,不覺心頭一慘,歎道:“小陳,究竟是誰害了你,我給你報仇。”
胭脂虎重傷奔跑,血流殆盡,又傷在肺部,難於說話,隻得指著姚晴,奮力欲言,不料姚晴搶先道:“我知道了,阿姨是說,傷她的賊人往那個方向逃了。”邊說邊對著身後胡亂指畫,又向莊丁道:“呆著做什麽?還不去追……”眾人也不知究竟,順她所指,沒頭蒼蠅般亂碰。
胭脂虎怒急攻心,隻覺眼前發黑,拚命鼓起餘力,欲要吐聲,姚晴早已踅上前來,淒然道:“爹爹,再不救,阿姨就活不成啦……”說罷握住劍柄,咻的一聲,將軟劍抽了出來,胭脂虎中氣陡泄,創口血濺三尺,隻聽得姚晴尖叫一聲:“爹爹,止血。”繼而頭腦一空,再無知覺。
姚江寒放下胭脂虎,惡狠狠瞪著女兒,厲聲道:“蠢丫頭,中劍之人,拔劍即死,你不知道嗎?”姚晴也似乎驚得呆了,顫聲道:“怎麽,她死了?是,是我害了她?”言畢秀目一轉,竟滾下兩行淚來,“我,我隻當若不拔劍,怎麽止血……”
姚江寒聞言醒悟:“是了,這孩子不會武功,對這些打殺之事更是一竅不通,我怪她作甚。”當即拍拍她肩,歎道:“罷了,不知者無罪。再說你便不拔劍,她傷得太重,也活不了啦,早些拔劍,也是解脫。”
姚晴仍是啜泣,姚江寒瞧得暗暗點頭:“小陳平日對她關懷有加,這孩子為她傷心落淚,足見有情有義,不負小陳教誨一場。”殊不知姚晴此時大仇得報,喜極而泣,繼而想起亡母的冤屈,是故姚江寒越是安慰,她越是大放悲聲,淚如雨落。
姚江寒天性涼薄,對胭脂虎之死,初時有些難過,但片刻也就淡了,見姚晴久久哭泣,甚覺不耐,揚聲喝道:“那位朋友,敢來我姚家莊殺人,真有膽的,便出來與姚某見個高下。”他這一聲蓄足內力,端地全莊皆聞。
許久無人回應,他身旁一名藍袍道士拈須道:“姚施主高估這凶手了,試問當今武林,有幾人敢捋‘千江不流’的虎須,施主若不叫他出來,也還罷了。這一叫,隻怕那凶手反倒嚇得落荒而逃,跑到幾十裏外去了。”
眾賓客皆笑道:“不錯不錯。”姚江寒被這道士的馬屁拍得心中舒服,佯歎道:“清玄道長過獎了,姚某這手微末劍法,豈能入嶗山高人的法眼。至於‘千
??不流’這四個字,更是江湖朋友的謬讚,各位再也休提。”
清玄道人笑道:“姚施主過謙了,施主身為江南第一快劍,一劍既出,千江絕流,那是武林同道的公認,與和闐‘百日無光’裴玉關的‘滅焰刀’可謂並轡當世,各占春秋。”
姚江寒淡淡地道:“姓裴的不過一介蠻夷,會兩招三腳貓刀法,便自號‘百日無光’,分明是衝著姚某來的,若然有暇,姚某倒想去和闐走一遭,見識一下塞外風情。”
場中一靜,眾賓客麵麵相覷,清玄道人不料姚江寒如此自負,自己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忙笑道:“雖說裴玉關與莊主齊名,本事卻未必相當。隻說兵器,劍者雍容華貴,為兵中之君,乃是資兼文武、君臨天下的王者之器,至於刀麽,雖說號稱兵中之帥,但將帥再驍勇,也不過是君王手中的棋子。裴玉關以刀為兵器,與莊主一比,氣度上便差了不止一籌。”
眾人見他轉口之間,不僅將前言的過失輕輕補上,抑且馬屁工夫更進一層,心中均感佩服。姚江寒更覺身心俱爽,哈哈笑道:“那麽道長使槍,又是什麽?”
清玄道人還沒張口,姚江寒已截口笑道:“槍是兵中之賊,正配得上你這伶牙俐齒的老毛賊。”
眾人哄然大笑。清玄道人心中大怒,但轉念又想,這姓姚的若不將自己當成了至交親信,決不會如此言語無忌,再想此人家財豐厚,威名遠播,與他親近大大有利。一念及此,心意頓平,也隨著眾人大笑。
姚江寒忽地麵色一沉,朗聲道:“所謂兵來將當,水來土掩。雖說有對頭來了,咱們卻不能失了氣度,茶照喝,話照說,戲照看,瞧他***還有什麽伎倆。”
當下吩咐莊丁收了胭脂虎的屍體,大馬金刀當堂一坐,又命姚晴在身邊看茶,以示無所畏懼。眾人無不惴惴,但見他氣度傲岸,也隻得分頭坐下。
姚江寒啜一口茶,笑道:“這戲班是姚某專程從昆山重金請來的,曲妙人美,諸位可得瞧仔細了。”又問身旁小廝,“下一折戲是什麽名目。”那小廝道:“虎牢關。”
“好戲。”姚江寒笑道,“三英戰呂布,方顯我江湖豪傑的氣概。”
姚晴卻心知並無什麽對頭,她大仇得報,再無牽掛,隻念著陸漸尚在書齋之中,也不知道他是否機靈些,趁亂走了,隻苦於脫身不得,無法去瞧。
發愁間,忽見對麵戲台上不鼓不樂,出來一個白甲小生,手持畫戟,走路一步一拖,慢慢悠悠。
“這就是呂布?”姚江寒大大皺眉,“聽說那廝也是條好漢,怎麽演得死樣活氣的。”
清玄道人笑道:“呂布三姓家奴、無義匹夫。雖說在馬上能征慣戰,但若到了馬下,卻也未必是莊主的敵手。”
“那是自然。”姚江寒點頭道,“就算是馬上,道長的追魂槍他也未必敵得住。”清玄道人哈哈大笑,連稱過獎。他二人借著古人,彼此吹捧,眾人雖覺好笑,卻無人敢掃二人之興。
隻見那台上靜悄悄的,“呂布”仍在轉圈,他步子奇怪,左腳向前大大跨出,右腳再慢慢拖上,直到與左腳並攏,繼而右腳又跨一步,左腳再慢慢跟上。
台下諸人越瞧越覺驚詫,姚江寒怒道:“怎麽回事?既是三英戰呂布,三英呢?既是唱戲,鼓呢,鑼呢?”
話音方落,那“呂布”忽地躍起丈餘,刷的落在台下,仍以怪異步法,向廳中走來。
廳前的莊丁一瞧,紛紛鼓噪起來:“反了反了,演戲的怎麽演到台子下麵來了?”
廳中豪傑卻無不失色,這“呂布”一躍丈餘,遠非戲子所能。清玄道人騰地站起,喝道:“拿槍來。”一伸手,身旁道童將一條爛銀長槍遞到他手心。
那“呂布”越走越快。“攔住他。”眾莊丁哄然大叫,不料那“呂布”驀地張口,吐出一道銀練也似的水箭,正中一名莊丁額頭。那莊丁身子一抖,目光忽變呆滯,如那“呂布”一般,拖著步子,向廳內走來。
隻見“呂布”頻頻張口,莊丁但凡近身,均被水箭射中,繼而神情怪異,步履整齊,隨著他走進大廳。
廳中豪傑見此情形,不禁臉色發白,唯有姚江寒力持鎮定,高聲道:“閣下有何貴幹?”
那些拖步之人聞言足下一頓,齊齊張口發聲:“不空,不空。”聲音喑啞,迥異人聲。姚江寒聽得寒毛豎起,喝道:“不空?什麽不空?”。
“裝神弄鬼!”清玄道人忽地抖槍,槍尖譬如毒蛇,悄沒聲息洞穿那“呂布”的胸膛。
眾豪傑原本心存畏懼,沒料清玄道人一槍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見那“呂布”麵露詭笑,口唇翕張,眾人均叫:“道長當心。”
清玄道人早有防備,槍尖退出,如風後掠。不料那“呂布”並未噴出水箭,隻是體內嘩嘩有聲,仿佛水流晃蕩,中槍之處卻是空洞洞的,竟無鮮血流出,
眾人被這異像驚得呆了,忽見兩道清泉自“呂布”口中、創口先後泄出,轉眼流了一地,那“呂布”就似被抽幹的皮囊,肌膚五官,慢慢塌陷下去。
這情形較之以前詭異十倍,眼瞧著地上清水並未四麵流淌,卻似被某種無形之力衝激,筆直如線,向著清玄道人流來。
清玄道人槍法雖強,卻隻能刺殺有形之物,麵對這無形之水,不覺傻眼,忽聽姚江寒喝道:“快退,別碰那水。”清玄如夢初醒,騰地後躍,不料那水如影隨形,須臾到他足前。清玄躲避不及,情急生智,猛然縱起,奪的一聲,銀槍釘入地裏,然後一個筋鬥,單足立定槍尾,雙袖淩風,形如一隻展翅蒼鷹。
眾人見他想出如此奇法,不由得齊叫一聲好。清玄驚魂初定,聞得喝彩,微感得意,正想躍往房梁,忽覺腳心一涼,微有潮意。
眾人見清玄立在槍端,就似定住了一般,動也不動。而那“呂布”眼珠窩陷,枯萎肌膚如一張薄紙貼在身上,越顯得狀如骷髏,唯有創口水流不絕湧出。驀然間,他撲通後仰,人倒泉絕,地上流水卻似有靈性,仍是綿綿前湧,聚於槍下。
姚江寒眼力過人,忽覺不對,那水流到槍尖,便不再流,初以為順著槍眼滲入土地,此時才覺那水竟是逆流而上,直至槍尾。隻因槍為銀槍,與流水同色,一時竟未察覺。
姚江寒暗叫不好,忽聽波的一聲,清玄腰帶斷裂,身子如充了氣一般鼓脹起來,頃刻之間,寬大道袍已被撐滿。
刷,姚江寒拔劍。
蓬,清玄如鼓足了氣的皮球,爆裂開來,血雨四濺,鋪天蓋地。
但姚江寒更快,他號稱“千江不流”,劍法之快,冠於江南。頃刻間劈出六劍,那射來的血雨似被無形堅壁阻了一阻,簌簌彈開,在他身前散成一個半圓。
這六劍幾乎耗盡姚江寒平生所學,縱然自保,仍覺渾身虛軟。轉眼一觀,不由麵無血色,廳中親友無聲無息,已然盡數倒斃,渾身上下如中無形箭鏃,布滿細密血洞。
姚江寒驚懼交集,厲聲叫道:“是誰?是誰?與姚某有何仇恨,不妨出來,見個高下。”他仗劍團團亂轉,如瘋如狂。姚晴在他身側,得他六劍之力,也躲過一劫,卻已驚得魂飛魄散,忽見父親如此情形,急道:“爹爹,快逃。”
姚江寒打個哆嗦,喃喃道:“不錯,快逃。”轉身拉著姚晴,向廳外飛奔,忽見廳前莊丁散成半圓,走將過來,一個個麵孔腫脹,目光呆滯,與那“呂布”神色相近。姚江寒有清玄道人的前車之鑒,豈敢再刺,抱住女兒,從莊丁頭頂掠過。落到廳外。
腳才落地,姚江寒忽生警兆,一掉頭,隻見四麵八方立滿了人,中有莊丁護院,丫環仆婦,甚至從蘇州請來的戲子也在其中,一個個神色呆滯,如行屍走肉般拖步行來。
姚江寒胸中劇痛,情知莊內已生絕大變故,再一抬頭,卻見莊門不知何時,緊緊閉合,幾把大鎖,從內鎖起。
姚晴也覺駭然,忽見父親神色怔忡,手中劍緩緩垂了下來,忙道:“爹爹,快走呀?”
姚江寒慘笑道:“走?哪裏走?沒瞧見麽?人家是要滅了咱們姚家莊呢。”姚晴心中咯噔一下,生出徹骨寒意:“為何胭脂虎剛死,便出現如此怪事?據說惡人死後,就會變成惡鬼,莫非胭脂虎這大惡人死後也化身厲鬼,向我報仇麽?”她平日雖不信鬼神,但眼前情形太過詭異,無法解釋,不由得銀牙一咬,大聲道:“胭脂虎,殺的你的人是我,冤有頭債有主,你變鬼索命,不要連累別人。”
姚江寒吃驚道:“阿晴,你說什麽?”姚晴淒然一笑,說道:“胭脂虎害了娘,我殺了她償命,她背上的劍是我刺的。”
姚江寒怒道:“難怪小陳說你殺他,你娘是病死的,關她什麽事?小陳與你娘親如姊妹,怎麽會害她?”姚晴冷笑道:“你這個大糊塗蛋,什麽都不知道。”
姚江寒勃然大怒,厲聲道:“死丫頭反了?左右一死,我先殺了你,清理門戶。”他素來驕狂,忽然遭此挫折,不覺心性大變,隻覺人人可恨,人人該殺,長劍一擺,竟向女兒刺下。
姚晴不料父親不顧父女情分,狠下毒手,隻驚得呆了,休說躲閃,眨眼也是不及。才覺劍風飆起,那劍鋒已貼頸而過,寒氣森森,砭肌刺骨,刹那間,忽覺有人將她奮力一拉,向後拖出。
姚晴回頭望去,卻是陸漸,他身旁立著那懷抱波斯貓的紅衫夷女。再瞧父親,見他瞪著自己,麵目凶狠,舉劍嗖嗖疾刺,可惜出劍之時便已偏了,怎麽也刺不到自己身邊。
陸漸怪道:“仙碧姊姊,他怎麽了?”那夷女歎道:“我用‘亂神’之術擾亂了他的神智,他看得見,卻刺不著。”
“陸漸!”姚晴驚魂初定,又覺憤怒,“你竟然勾結妖女。”
陸漸訕訕道:“阿晴,仙碧姊姊不是妖女,剛才多虧她救你,要麽……”
“誰希罕她來救?”姚晴大聲道,“我被,我被爹爹殺了更好。”說到這裏,淚水卻順著雪白的雙頰,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仙碧冷笑道:“我也不希罕救你,隻瞧著陸漸的麵子。”姚晴聽了這話,沒來由心頭一酸,氣道:“陸漸,你再叫她一聲姊姊,我從此再不理你了。”陸漸瞧瞧仙碧,見她含笑不語,再瞧姚晴,卻是秀目含嗔,心中好不為難,說道:“阿晴,仙碧姊姊救過我的命,若不是她,你也殺不了胭脂虎的。”
姚晴露出迷惑之色,正要細問,卻聽仙碧淡淡地道:“陸漸,別說廢話。”陸漸歎了口氣,再不多言。
原來,陸漸見姚晴追趕胭脂虎,欲要跟隨,卻覺頭暈目眩,他推倒書架、抱住胭脂虎,幾乎耗盡平生氣力,更被胭脂虎踢中膝蓋,疼痛難起。正覺焦急,忽見紅影閃動,一名女子玉立身前。
陸漸識得是那林中曾見的紅衫夷女,好不奇怪,問道:“你怎麽來的?”
“我怎麽不能來?”那夷女笑吟吟地道,“姚家莊又不是什麽龍潭虎穴。”陸漸掙了一下,卻爬不起來,急得眼裏淚花兒亂滾。
“傻小子!”那夷女歎道,“你真那麽喜歡這個阿晴?”陸漸麵紅耳赤,訥訥地說不出話。那夷女搖頭道:“這少女年紀雖小,但心機深,手段狠,許多大人也比不上,你若喜歡她,將來一定會吃大虧。”
陸漸搖頭道:“我不怕。”那夷女道:“她騙你,你也不怕?”陸漸仍是搖頭。那夷女又道:“若要殺你呢?”陸漸猶豫一下,問道:“她怎麽會殺我?”那夷女道:“人心有時候奇怪的很,這阿晴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若她發覺有比你更重要的物事,說不準就會害你。”
陸漸似懂非懂,想了想,歎道:“要是這樣,我便讓她殺好了。”
那夷女望著他,眼神微微散亂,忽地歎道:“真是傻子。隻不過,若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你一般,這世上也不會有那麽多可憐的女子了。”說罷流露淒涼之色,又歎一口氣,扶起陸漸,陸漸隻覺得後心被她按住的地方熱乎乎、麻酥酥的,忽地一股熱氣鑽進去,禁不住啊的一聲叫喚起來。夷女笑道:“別怕,起初有些難過,以後卻很舒服。”
陸漸隻覺那股熱氣在體內鑽來鑽去,漸漸有了力氣,膝蓋上的痛楚也似乎消散了,直待那夷女撤手,他舒展手足,但覺遍體舒泰,不由喜道:“姊姊果真不騙人。”
那夷女道:“那也未必,但我隻騙聰明人,不騙傻子。”陸漸委屈道:“人人都說我傻,我真的傻麽?”夷女笑道:“你就算不傻,也太老實。”說罷招招手道:“北落師門。”
梁上應聲跳下一隻雪白的波斯貓,鑽進夷女懷裏。陸漸奇怪道:“它叫北落師門?”夷女點頭笑道:“它是南天眾星之王,最亮的北落師門。”陸漸道:“它是貓,又不是星星?”夷女笑道:“它和星星一樣了不起,方才若不是它,你就活不了啦,它救了你的命,你可得好好謝它。”
陸漸恍然大悟,想到方才自己動彈不得,這波斯貓突然出現在房梁上,然後自己便能動了。若非如此,自己與阿晴絕難活命。雖然不知這小貓如何救了自己,但夷女這麽說了,那就必然不假。當下恭恭敬敬向那貓兒鞠了一躬,說道:“北落師門,謝謝你了,待我幫完阿晴,就打最好的魚給你吃。”
說罷又向夷女鞠了一躬,轉身便走。夷女笑道:“你去幫那小丫頭麽?”陸漸嗯了一聲。夷女道:“你知道她們去哪裏?”陸漸不覺搖頭。夷女歎道:“真是傻子。”說罷托住他肘部,陸漸渾身一輕,蹈虛而起,奇怪間,一陣風迎麵吹來,陸漸眼中倏迷,張眼之時,身子已在書房門外。
陸漸奇道:“姊姊,你做什麽?”那夷女笑道:“帶你去找小丫頭呀。”陸漸好不感激,說道:“姊姊,我叫陸漸,你叫什麽名字。”夷女笑道:“我叫仙碧。”
陸漸奇道:“你的名字好怪,跟你的模樣一般,都很奇怪。”仙碧道:“有什麽好奇怪的,我出生在很遠很遠的西方,你若去哪裏,人家也覺得你很奇怪呢。”陸漸想了想,問道:“是波斯還是大秦?”仙碧咦了一聲,怪道:“你年紀小,知道的卻不少。”陸漸道:“我爺爺是一位海客,他說西方最遠的是大秦,第二就是波斯。”
仙碧歎道:“我的故鄉可要遠許多。你們大明的官兒,在萬國地圖上稱它英吉利。”
陸漸不覺神往:“將來我有了海船,定去姊姊的家鄉看一看……”忽覺身形一頓,抬眼望去,但見仙碧神色驚詫,正欲發問,忽被仙碧捂住了嘴,她的手溫暖柔軟,手上幽香如蘭,;聞起來十分舒服。
仙碧閃到假山後,輕聲道:“陸漸,你不覺得奇怪麽,走了這麽遠,也不見人。”
她如此一說,陸漸也想起來,沿途行來,果然不見有人。忽聽仙碧道:“噤聲。”陸漸隻聽得嘩嘩輕響。透過假山縫隙望去,但見兩個丫環從左方走來,步子奇怪,一腳跨出,另一腳慢慢拖上。
仙碧待丫環去遠,皺眉道:“我來晚了。”話音方落,忽地攙著陸漸,縱身躍起。隻聽波的一聲,一道銀亮水箭射中假山,水花四濺,石屑紛飛。陸漸回頭望去,卻是一個青衣莊丁,麵皮浮腫,眼神呆滯,忽又抬頭,口中吐出一道水箭。仙碧落在假山頂上,一揮袖,那道水箭在半空中似被無形之力裹住,變成一團亮晶晶的水球,滴溜溜淩空旋轉,竟不墜下。
那青衣莊丁口中水箭綿綿不絕,勢成一道水柱,與那水球相連,以至於水球不斷膨脹,漸有頭顱大小,始終懸空,不曾下墜。陸漸卻覺仙碧的身子滾燙起來,抬頭望去,她雪白的雙頰不知何時染了一層明麗的霞色,碧眼流光,燦若星鬥。那莊丁的肌膚卻眼瞧著幹枯下去,陸漸見此奇景,不由驚叫起來。
兩人一上一下,僵持了數息工夫,那水球便漲到栲栳大小,仙碧忽吸一口氣,水球遽然下沉,水球旋轉跳躍,似欲掙脫墜勢,但那地裏仿佛蘊藏絕大吸力,水球越轉越小,頃刻之間,盡數化入土中,隻留下一點濕痕。與之同時,那莊丁向前一撲,再不動彈。
仙碧抹去額上細汗,低聲道:“好險。”陸漸心子撲撲直跳,指著那莊丁,道:“他怎麽了?”仙碧道:“死了。”
陸漸一驚,卻聽仙碧喃喃道:“今日糟了。”陸漸奇道:“你說什麽?”仙碧歎道:“陸漸,我幫不了你啦,莊裏來了一個大惡人,我應付不了,這個莊子怕要毀了。”
陸漸吃驚道:“他跟姚家有仇嗎?”仙碧搖頭道:“仇卻沒有,但他此次前來,全為搶奪一件緊要物事,卻又害怕搶不到手,於是便用了一個極惡毒的法子,不惜陪上莊裏所有人的性命。”
陸漸心跳更劇,吃力地道:“全莊的性命,那……那阿晴呢?”仙碧淡然道:“她麽,怕是已經死了。”陸漸臉上血色盡失,大聲道;“我不信……”
仙碧道:“我騙你作甚,我本也為那件物事而來。但那個大惡人知道我來了,便借這莊丁示威,讓我知難而退,他若不用這等惡毒法子,有北落師門助陣,我還能一戰。如今留在這裏,隻會與這莊丁一般下場……”
她忽覺陸漸奮力掙紮,不由生氣道:“你明知白白送死,也要去麽?”陸漸眼眶一紅,驀地流下淚來,咬牙道:“她若死了,我也不活……”
仙碧不解道,“那小丫頭到底有什麽好,值得你為她送命?”
陸漸臉一紅,低頭道:“我也不知為什麽,隻要見了她,便覺十分歡喜,若不見她,心中便空空的,好像丟了什麽。”
仙碧聽到這裏,不由歎了口氣,心道:“若是那人對我有這孩子對那丫頭一半,我也不枉此生了。”
她想到此處,忽一咬牙,嬌叱道:“北落師門,亂神。”那波斯貓輕叫一聲,黝黑的瞳仁變成一道細縫。
仙碧托起陸漸,飛身縱起,嗖嗖兩聲,兩道水箭淩空射來,彼此撞在一處,晶光四溢,仙碧一拂袖,將那團水花掃落,隻見銀光閃動,又有十餘道水箭激射而來。但無一中的,紛紛落在近旁。仙碧喝道:“坤元。”北落師門的瞳子應聲收縮,銳如針尖。
刹那間,陸漸身周氣流急速旋轉起來,屋頂青瓦似被無形異力牽引,衝天而起,密密層層,結成兩道屏障。
忽見黑影閃動,七個仆婢竟爾躍上房頂,矯捷若飛,碗口粗細的水箭從口中吐出,水箭近身,屋瓦皆碎。北落師門喵的一聲,頸毛豎將起來,仙碧臉色倏地煞白,一頓足,躍起丈餘,飄若紙鳶,落在那些仆婢身後,袖間吐出一道銀虹,陸漸隻聽破空銳響,回頭望去,隻見那些仆婢的頭顱骨碌碌滾將下來。
陸漸駭然道:“你,你怎麽殺人?”仙碧手中多了一口細長軟劍,喘氣道:“別大驚小怪,他們不過是活死人,一旦成了水鬼,人便算死了。”說話間,又有十個仆婢躍上房頂。
仙碧緊了緊手中之劍,露出一絲苦笑。方才那七道“水魂之劍”聚合了七名“水鬼”的渾身精氣,威力奇大,仙碧雖然擋下,內息卻大受震蕩,一時被逼出劍。但“水魂之劍”變化莫側,無孔不入,隻有她本身所修的內功方可抵禦,若以尋常兵刃應敵,稍不留神,便為所乘。
為難間,忽見遠處火光衝天,一閃即滅,那些“水鬼”若受無形召喚,紛紛縱身下房,一躍丈餘,向遠處奔去。
仙碧麵露喜色,攙起陸漸向前飛奔,她料想胭脂虎若要求援,必尋姚江寒,當下直奔前廳。奔走間,忽見許多“水鬼”也向前廳奔去,不由暗暗吃驚,忽聽一聲悶響,不由花容慘變,失聲叫道:“敗血之劍!”足下一急,搶到前廳房頂,探頭一瞧,卻見姚氏父女被水鬼團團圍住,正在爭論什麽。
仙碧見姚晴無恙,不覺鬆了口氣,陸漸更覺歡喜,正要叫喊,忽見姚江寒麵露殺機,舉劍便向姚晴刺出。
仙碧身經百戰,一瞧姚江寒神色,便覺不妙,急急發動“亂神”之術。姚江寒心神震動,一劍刺偏,仙碧飛身縱下,始一落地,陸漸便冒死搶出,將姚晴拉回。
誰知姚晴傷心之餘,竟將滿腹怨氣發在仙碧身上。仙碧冒險救人,反落得如此下場,真是哭笑不得,一時也懶得分辯,隻是冷笑。
姚晴見父親舉止癲狂,又是傷心,又覺難過,忍不住道:“妖女,快解了我爹的妖術。”仙碧越發氣惱,心道:“若不是我的妖術,你能活麽。”賭氣之下,解開亂神之術。
秘術方解,精芒電閃,姚江寒忽地一劍掣空,直刺而來。他號稱“千江不流”,仙碧雖有奇能在身,倉猝之間,也躲不過如斯快劍,隻來得及讓過胸口要害,血光乍現,肩頭已被貫穿。
原來姚江寒心神被擾,雙耳猶聰,眾人所說,均然聽見,隻疑這種種怪事,都是仙碧所為,心道擒賊擒王,是以秘術一解,揮劍便刺。
仙碧長劍及體,便應勢後掠,長劍脫出體外,痛得她幾乎昏了過去,卻見姚江寒二劍又至,又聽陸漸失聲驚呼,當下奮力一滾,滾到一名“水鬼”身後。
那些“水鬼“不知為何,聚在那裏動也不動。姚江寒心有所忌,長劍繞過水鬼,再刺仙碧。仙碧連滾兩滾,肩窩血如泉湧,忽覺懷中一空,北落師門已跳了出去。
姚江寒專注仙碧,渾不防那隻波斯貓躬身翹足,頸毛直豎,眼中發出幽幽藍光。姚江寒正想使一招“偷龍轉風”,不料腦中一空,竟忘了如何使法。他呆了呆,劍勢一緩,又被仙碧脫出劍底,急變招“長空擊鷹”,但使了半招,竟又忘了下半招如何繼續。姚江寒驚怒交迸,再變“芝蘭玉樹”、“疾風驟雨”、“白駒過隙”、“吉光片羽”……不料每招均隻使得小半,後麵大半怎也想不起來。“斷水劍法”原有七十二招,待得姚江寒使到第七十二招時,猛然發覺,自己一招完整的“斷水劍法”也想不起來了。
陸漸見仙碧遇險,正想拚死救護,誰知姚江寒一招“偷雞摸狗”使了半招,忽又變成“刺麻雀”,“刺麻雀”使了不足一半,又變成“蘑菇大樹”,總之直到“馬毛鳥羽”,每一招陸漸都認得,但每一招姚江寒均未使足,長劍居空揮舞,總不刺出。
陸漸瞧得驚訝,姚晴也睜大秀目。忽見姚江寒步履踉蹌,長劍下垂,眼中茫茫然一片。仿佛失了魂魄。陸漸搶上前去,扶起仙碧。姚晴也扶住父親,卻被姚江寒使勁摔開,隻見他擰著眉頭,似乎遇上莫大難題,口中喃喃道:“下一招呢,下一招是什麽呢?”
姚晴急道:“爹爹,你怎麽啦?”
仙碧止住血,回過氣來,臉色慘白如紙,聞言歎道:“他中了絕智之術,一身劍法已經廢了。”見姚晴不信,心中冷笑,揚聲道:“陰師兄,你誌在火部的祖師畫像,小妹如今無力再爭,還望陰師兄放小妹一條生路。”
忽聽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嘎嘎笑道:“仙碧師妹說這話晚了些。‘水魂之陣’,一入陣中,便為水鬼。你不但闖陣,還擾亂為兄的陣法,以致寧不空火遁逃匿,當真罪不可赦。嘿嘿,不過為兄憐香惜玉,暫不殺你,待會兒閑下來,再跟你說幾句體己話兒。”那人語聲飄忽,仿佛每說一字,便換一個方位,說完這番話,竟換了數十個方位
仙碧聽出他話中淫褻之意,心頭打了個突,冷笑道:“你有什麽好話,還不是打我‘地部’祖師畫像的主意。”
那姓陰的笑道:“仙碧師妹聰明,畫像自然要的,但師妹天生美貌,更有異域風情,為兄也是傾慕已久了。”
仙碧啐道:“少說這些不尷不尬的廢話。你今日也太過惡毒。‘水魂之陣’是水部禁術,當年城主滅你水部,便是因為此陣以活人化劍,太傷陰德。再說,姚家莊的‘斷水劍法’源自先天八劍的‘坎劍道’,論起來也算你水部旁支,你竟不念香火之情,滅他滿門。”
那姓陰的冷冷道:“這姓姚的既是我部旁支,劍法卻叫‘斷水’,綽號又叫‘千江不流’,大幹老子之忌,水若斷,江不流,我水部神通如何施為?哼,滅他滿門,也是活該。至於那姓萬的老鬼,還說他作甚?就算他仍在人間,我‘水魂之陣’已成,他又能奈我何?”
仙碧嗤的一笑:“水部始終改不了井底之蛙的脾性,城主已通天道,周流六虛,法用萬物,水部螢火之光,豈能與皓月爭輝。”
那姓陰的略一沉默,冷冷道:“你自尋死路,可怪不得人。”
仙碧神色陡變,一手按地,喝道:“坤元。”地上青磚陡然掀起,築成一道內凹外凸、密不透風的堅壁。同時間,水鬼們齊齊張口,“水魂之劍”四麵射來,青磚粉碎,水箭紛紛彈開。
仙碧身受重傷,使出一次“坤元”,已無力再使,正當此時,忽聽一串爆鳴,西北角三棵垂柳齊齊著火,騰起數丈烈焰,卻隻一霎,水箭噴至,烈焰頓滅。
那姓陰的冷冷道:“寧不空,你的‘火龍子’又少了三顆?”數十道“水魂之劍”忽地射出,擊中一麵牆壁,牆壁碎裂,火光迸出,一名青衣人跳將出來,渾身霧氣蒸騰,情狀狼狽。
那姓陰的哈哈笑道:“妙啊,又少一顆。”
忽聽仙碧喀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肩窩鮮血不絕流出,雪白的雙頰透出青灰之色。陸漸將她扶住,急道:“仙碧姊姊,你,你怎麽了。”
仙碧搖搖頭,慘笑道:“寧師兄,可惜,功敗垂成。”那青衣人青衣方帽,儀容豐偉,聞言點點頭,臉上卻冷冷淡淡,殊無喜怒。
姚晴瞧得青衣人,吃驚道:“寧賬房,是你?”
那青衣人正是姚家的賬房,聞聲瞥她一眼,淡然道:“晴小姐受驚了。”姚晴奇道:“你就是寧不空?”那寧賬房不再理她,揚聲道:“陰九重,出來吧,我不信你全無損傷。”
那姓陰的哼了一聲,眾人眼前一花,莊門前多了一名灰衣人,他麵目腫脹,神色呆滯,與那些水鬼竟無二致,隻是衣衫上多了幾個燒焦的孔洞。
“寧不空。”陰九重冷冷道:“就是這幾個破洞,也虧得有地部的娘兒們幫你。”
原來寧不空施展火遁,藏在暗處。陰九重雖也知他便在附近,卻不知詳細方位,故也隱匿蹤跡。二人一時勢成僵持。仙碧深知其理,故意出言激怒陰九重,陰九重即便說話,也用上“流音術”,不令人捉摸到聲音來源,可一旦發動“水魂之陣”,氣機流轉,頓時暴露藏身之處。
寧不空見機,連發三枚火龍子,本指望一擊必殺,隻需陰九重一死,這“水魂之陣”立時告破。此時忽見陰九重衣衫雖破,身子卻是無損,不由得暗暗納悶。忽聽仙碧低聲道:“寧師兄,他練成了‘無相水甲’。”
寧不空恍然大悟。陰九重嘿然道:“仙碧師妹見識雖然超卓,卻不夠機變,你天賦異稟,身兼兩家之長,‘坤元’、‘亂神’、‘絕智’,都是當世絕學,且有北落師門相助,若是趁我與寧不空交手,逃之夭夭也非不能,但為何坐以待斃?這其中原由,為兄好生不解。”
仙碧冷笑道:“你這等草菅人命的敗類,當然不知其中原由了。”
陰九重瞧了瞧仙碧,又掃視陸、姚三人一眼,忽地拍手大笑:“有趣,地母娘娘的女兒,西城城主的義女,竟然轉性要做大俠?哈哈,有趣,有趣!”他麵目浮腫,這一笑將起來,竟比哭還難看。
寧不空冷冷道:“陰九重,你既然練成‘無相水甲’,方才是有意引我出手吧?”
“不錯!”陰九重道,“若我所料不差,你身上的‘火龍子’已然告罄了。”
寧不空道:“何以見得。”
陰九重森然笑道:“方才機會難得,你必然傾力一擊,是故一發三枚。但以你奸猾之性,必會留下一枚,防我傷重反噬。可惜我練成‘無相水甲’,你一擊無功,又遭反擊,不得已,剩下的那枚火龍子隻好用了,火部絕學,無器不發,而今你火器告罄,還有什麽法子?”
寧不空不置可否,皺眉道:“奇怪,你何以認定,火部的祖師畫像,定會在寧某手裏?”
陰九重道:“瑤池一戰,八部中火部損失最慘。據我所知,火部高手,逃脫大劫者,隻有寧師兄一人,畫像若不在寧師兄手裏,豈不怪哉?”
“陰九重。”寧不空眼中精芒一轉,“你欺我火部無人?”
陰九重笑道:“自古弱肉強食,火部衰微,自然成了他部魚肉;想當年,我水部為萬老賊重創,人丁單薄,你火部不也趁機下手,搶奪我部的畫像麽?”
寧不空沉默半晌,從袖間取出一支卷軸。陰九重見了那支卷軸,呼吸一緊,呆滯的眼中閃過一絲神采。
“陰九重,‘火龍子’我是沒有了。”寧不空手撫卷軸道,“但你猜一猜,我若運轉‘周流火勁’,這畫像會當如何?”右手所過之處,那卷軸盡變焦黃。
陰九重厲喝道:“住手。”
“怎麽?”寧不空哈哈笑道,“陰師弟猜到了麽?”
陰九重澀聲道:“寧不空,你是要玉石俱焚了?”
寧不空道:“以圖換命,寧某絕不做賠本生意。”陰九重搖頭笑道:“我隻要畫像,要你性命作甚麽?”寧不空搖頭道:“水無常形,水部的人最為善變,你要我怎麽信得過你?”
陰九重道:“那師兄說如何?”寧不空道:“你須得立個水部的絕誓,再讓這些水鬼後退五丈,空出大門。”
陰九重麵上怒意閃過,但終究笑道:“好,我陰九重對列代祖師立誓,取圖之後,不得傷害寧師兄,若有違背,令我禦物不成,反為物噬,借水不得,反為水滅。”
姚晴聽這誓言並非十分惡毒,心中納罕,卻不知水部高手修煉一生,以水為劍,深知“善泳者溺”的道理,這個誓言對其而言,乃是絕誓。
陰九重立誓已畢,手一揮,眾水鬼紛紛後退,留出大門。陰九重笑道:“寧師兄,要不要師弟給你開門。”
“那倒不必。”寧不空道,“你既然立了誓,我便信你一次。”仙碧見狀,急道:“寧師兄當心,這人喪心病狂,不可深信。”
寧不空搖搖頭,正要拋出畫像,陰九重擺手道:“且慢,你將畫像丟在地上。”寧不空笑道:“你還怕我弄鬼麽?”當即將卷軸拋出,仙碧心頭一涼,頓覺大勢已去。
陰九重卻不親自上前,招來一名水鬼,拾起卷軸展開,但覺無詐,方才接住,笑道:“寧師兄真是信人。”話音方落,忽見那卷軸上出現一點焦痕,急速擴大。陰九重陡然變色,欲要丟棄,卻又不甘,但這火不同凡火,火勢離奇,他稍一遲疑,那卷軸騰地燃燒起來,陰九重疾喝一聲,兩道水流循腕而出,阻擋火勢。
仙碧也不防如此奇變,轉眼望去,隻見寧不空右手掌心攥了一顆拳頭大小的水晶圓球,對準日光,華彩逼人。
仙碧脫口叫道:“天火珠。”
寧不空驀地收起火珠,掠上戲台,一發力,折下一根支撐戲台的木柱,大喝一聲,向陰九重擲去。此時陰九重專注運轉水甲,救那畫像,冷不防木柱撞來,當即運起一道水劍,這道水劍來自他附身之水,威力之強,絕非“水魂之劍”可比,一擊之下,足以將台柱擊得粉碎,刹那間,木水相交,轟然巨響,那截台柱迸裂作千百細碎火光,奪人眼目。
陰九重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倒退數步,撞中身後大門。他衣褲盡毀,簌簌飄落,渾身赤條條的,道道流水交織成網,如貼身鎧甲,從臉至足流轉自如,正是陰九重所倚仗的“無相水甲”,隻需這層水流,刀劍火器,均不能傷。
“好一個木中藏火,力碎千軍。”仙碧露出驚畏之色,“寧師兄不愧為火部奇才,竟練成了失傳百年的‘木霹靂’。”
寧不空擲出台柱,倒退數步,盯著陰九重,呼吸濁重不堪。他方才借“天火珠”聚光成火,點燃畫像,逼得陰九重運轉附體之水滅火。但凡水部高手,必有附體之水作為水引,引動天下之水。附體之水一動,“無相水甲”必生破綻,寧不空折柱擲出,木柱中蓄有無匹火勁,乍看無奇,一遇外力,火勁迸發,木柱崩裂,勢如天雷轟擊。
這引火、斷柱、蓄勁、擲木,寥寥數下,包含寧不空平生武功智能,若然無功,有死無生。
陰九重身周“水甲”越轉越快,清亮水流卻漸成淡紅。仙碧心頭一喜:“傷著他了。”
水甲變紅,正是鮮血入水所致,寧不空不由吐了一口氣,他方才有意示弱,隱匿“天火珠”與“木霹靂”神通,正是待這致命一擊。如今一擊得手,已立於不敗之地。
陰九重既悔且怒,目光陰戾。眾水鬼忽地拖著步子,齊齊向寧不空奔來。
寧不空又折斷一根柱子,注入火勁,奮力擲出,撞中一名水鬼,化作滿天火雨。水鬼倒下一片。繼而寧不空取出“天火珠”,引燃前廳,火部神通盡得於火,旁人遇火避之不及,而火部高手火勢越強,越是如魚得水,以火為劍,足以焚殺諸天。
須臾間,四周屋宇樹木均被點燃,化作一片火海,陰九重“水甲”被破,身受重傷,“水魂之陣”全憑他內力作引,方能運轉,此時自然威力大減。之前水強火弱,寧不空備受壓製,而此時陰九重一著不慎,反被寧不空占得先機,強弱之勢瞬間逆轉,雖說水能克火,可一旦水弱火強,火亦能克水。寧不空引火為劍,火光縱橫,織就道道火網,盤空掃出,一名水鬼著火,身周水鬼無不隨之燃燒,滿地亂滾,隻因神智已失,唯有呀呀哀嚎,情狀慘不可言。
仙碧隻覺身周急劇增溫,心知火部絕學一經展開,燎原焚林,威力之大更勝水部。雖有“坤元”護體,仍覺炎氣逼人,當即叫道:“陸漸,快走。”
陸漸點頭道:“阿晴,我們走吧。”姚晴也知形勢緊迫,急扯父親衣袖道:“爹爹,走吧。”不料姚江寒仍是喃喃自語:“下一招,下一招是什麽呢?”
要知他一生苦練劍法,不料所有劍招忽然忘記,怎也想不起來。如此劇變,就是天崩地坼,也難相比,是以竟然變得傻了,四周雖是水火交煎,他卻隻管凝神苦思,無論姚晴怎生拉扯,也不動彈,陸漸上前相助,姚江寒驀地一聲大叫,掙脫二人,反向莊內奔去。
姚晴雖恨父親糊塗自大,信任宵小,令母親沉冤多年。但終究父女連心,血濃於水。情急間隨之奔出。卻見姚江寒神智混亂,竟向火勢最盛處奔去,一道火光淩空閃過,姚江寒渾身火起,淒聲慘叫。
此時寧不空以火為劍,抵擋水鬼,但凡活物近身,便引火焚燒,忽覺來人近身,當即發出一記火劍。這火蘊有他的“周流火勁”,一星一點,足以致命,姚江寒渾身火光熊熊,扭曲數下,便即撲倒。
姚晴見父親被焚,尖叫一聲,飛身撲上,忽覺身後一涼,一股濕意沁入後心,頓時渾身虛軟,頭腦迷糊,但覺有人抱住自己,繼而一股熱流循頭頂注入,體內那股濕意微微消散,頭腦略清,欲要叫喊,卻又無法出聲,隻聽得陸漸急道:“仙碧姊姊,她怎麽啦?”仙碧歎道:“她中了水毒。”話音未落,姚晴心頭又是一迷,倏爾昏了過去。
仙碧不料節外生枝,姚江寒被燒死,姚晴又被“水魂之劍”擊中,眼看陸漸眉眼通紅,不禁喝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許哭哭啼啼。”
陸漸被她一喝,按捺傷心,問道:“姊姊,如今怎麽辦好?”仙碧道:“土能克水,如今之法,唯有送她去昆侖山,求家母救治,但當務之急,卻是先出莊子。”她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瓶,傾出一顆龍眼大小的淡紅色藥丸,納入姚晴口中,說道:“這是城主當年賜我的‘亢龍丹’,能激發她自身潛能,抗拒水毒,再以我的內力護持,或能挨到昆侖山。”
陸漸心下稍安,但想若是無法解救,姚晴就會變成那些水鬼一般。想到這裏,端地揪心無比。
仙碧見莊門緊閉,石牆高聳,換在平時,越牆而過,不在話下,而今內外皆傷,又有陸、姚二人,此法不可再行,當即探了探牆角,尋到一塊土壤鬆軟之地,運氣凝神,雙掌按地,叱聲:“坤元。”
掌下泥土應聲旋轉,須臾間露出一個大洞,恰供一人進入。仙碧哇的一聲,又吐了一口血,喘氣道:“陸漸,你和阿晴先走。”
陸漸心知情勢危急,但那地洞狹窄已極,唯有拖著姚晴前進。地道長約丈餘,通到莊外。陸漸跳出地道,仙碧也隨後鑽出。
遙聽得人聲鼎沸,不少鄉人擁在莊前,捶打大門。但因姚家莊近海,故而修築之時,為防倭寇海賊,無論門牆,均修得高大堅固,易守難攻,故此大門緊鎖,反而阻擋了救火之人。
眾鄉人隻在門前喧鬧,未曾瞧見三人從地道出來。陸漸正想招呼,仙碧忽道:“陸漸,別聲張。”陸漸不解,仙碧道:“我不想見外人,再說人心險惡,我和阿晴均是女子,又受重傷,若是遇上歹人,無法自保。”
陸漸隻得攜了二人閃入一片草叢。方才坐定,仙碧驀地驚道:“陸漸,你,你瞧見北落師門了嗎?”
陸漸四處瞧瞧,道:“沒見到呀。”仙碧倏地變了臉色,哆嗦道:“糟啦,我,我隻顧逃命,竟將它丟下了。”話未說完,已是淚眼朦朧。陸漸自與她見麵以來,從未看見她如此驚惶難過,忙道:“或許它先跑出來了。”
仙碧一邊落淚,一邊搖頭道:“不會的,北落師門若非迫不得已,必會與我同生共死,不會獨自離開。”說到這裏,欲要掙起,奈何傷勢太重,又以坤元之術打通地道,此時幾近脫力,站了一半,又支撐不住,坐倒在地。
陸漸一轉念,道:“仙碧姊姊,你代我看護阿晴,我去找北落師門。”仙碧急道:“怎麽成,莊內險惡,你連武功也不大會,一旦進去,如何自保?”陸漸不答,起身向莊子奔去。仙碧欲要阻攔,但苦於渾身無力,隻得勉力按捺心神,運轉玄功,力求恢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