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二人見狀,均是一驚忽見那片白色物事隨風飄轉,宛若流雲,饒過小樓,消失在萃雲樓中。
陸漸吃驚道:“那個像是一大群蝴蝶,奇怪,夜裏怎麽會有蝴蝶。”轉眼間,咦了一聲,俯身從檻欄尖拈起一隻被木縫夾注的白色蝴蝶,說道:“這裏有一隻……”入手之際,猛然驚覺,脫口道:“這是紙的。”定神細瞧,那紙蝶為雪白硬紙折成,精巧之至,乍一瞧,宛然如生。
穀縝接過那紙蝶,雙眉緊鎖,驀然間,小樓中拂來一陣微風,那紙蝶雙翅震動,竟似活了過來,穀縝一怔,鬆開二指,那紙蝶翩然飛起,伴著那一陣風,向夜空中冉冉飛去。
兩人循著那紙蝶,舉目望去,遙見對岸屋簷邊,不知何時立了一個白衣白發、手撐白綢傘的男子,他的臉龐有如白玉雕成,俊美絕倫,眉也是霜白的,白發長可委地,被夜風吹得飛舞不定。
紙蝶飛到白發男子指尖,展翅歇住。那男子瞥了樓中二人一眼,忽而一步邁出,蹈向虛空,陸漸幾要脫口驚呼,但呼聲方到喉間,卻又噎住,卻見那男子並不下墜,反而停在半空,白發被風吹得筆直,雙腿忽高忽低,悠然淩空,向著萃雲樓走來,片刻間跨過一河之遙,逍遙一縱,便消失在圍牆之後。
這情形委實太過詭異,陸漸瞧得大氣也不敢出,待那白發男子沒在牆後,方才顫聲道:“穀縝,這、這便是鬼麽?”
穀縝笑笑,道:“這把戲世人第一次瞧見,大半都會嚇著,但若知道他是誰,便不足為怪了。”
陸漸奇道:“你認識哪個鬼……嗯,人麽?”穀縝道:“我雖不認得,卻聽說過。你可聽過‘一智一生二守四攻’這句話麽?”陸漸搖頭。
“這句話說的便是西城八部。”穀縝的神色正中起來,“一智便是天部,天部之主,智識最高,為西城的謀主;一生是地部,地部之主常為女子,稱為地母,據傳醫術極高,能生萬物;二守,說的是山、澤兩部,這兩部常年鎮守‘天之下都’,極少離開昆侖山;而最讓我東島頭痛的,就是這所謂的四攻。水、火、風、雷四部均主攻擊,這兩百年來,東島的高手大多死在他們手裏,其中的風部十分奇特,修煉‘周流風勁’到了一定地步,就會出現黑發變白的異相,白發越多,功力越強。”
陸漸恍然道:“方才這人,敢情是風部高手?”
穀縝道:“此人發白如雪,持傘蹈虛,足見‘周流風勁’練到出神入化。而看他的容貌,卻年紀不大,俊美非凡,由此便可以猜見他的身份。”他略略一頓,眉見竟流露一絲愁意,徐徐道,“此人當是風部之主,‘風君侯’左飛卿。”
陸漸吃驚道:“風部之主?風君侯?”
穀縝歎道:“左飛卿竟離開昆侖山,來到南京。莫非東島西城,又要開戰了?”
陸漸想到魚和尚說過的東島西城的恩怨,不由皺眉道:“難道打了兩百年,還不能化解仇恨麽?”
穀縝搖頭道:“東島西城,仇深似海,若要化解,何其之難。我曾祖父死於水部神通,我祖父死於雷部神通。我大伯、二伯都被萬歸藏殺死,就說萬歸藏,他的父母兄弟,盡都死於‘龜鏡’神通。你說,這般血海深仇,如何才能化解?”
陸漸道:“那你想為親人報仇麽?”穀縝笑了笑,淡然道:“我自保尚且不能,還報什麽仇呢?”說罷當先下樓。
兩人並肩漫步,沿途但凡有風之處,均見紙蝶飛舞,走上長廊,兩側的燈籠盡已不見,廊間漆黑一團。
陸漸隱覺不按,想起當日姚家莊的‘水魂之陣’,不由擔心起萃雲樓的安危來,也不知那左飛卿來到這裏有何目的。
忐忑間,二人走到臥室前,室內燈火如故,轉過屏風,二人忽地愣住。隻見檀木桌前,端坐一人,銀衫黑發,雙頰窩陷,凝視桌上燭火,眼神淩厲。
“回來了麽?”那銀衣人目不稍轉,聲如寒冰。
穀縝歎了口氣,笑道:“明叔叔好本事,竟尋到這裏來了。”
銀衣人道:“多虧有他。”說著抬起手來,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重重放在桌上。
陸漸瞧那人頭方麵長須,不由失聲叫道:“趙掌櫃。”穀縝麵色也是一變,雙眼透出沉痛之色。
那銀衣人挺身站起,冷笑道:“穀笑兒,你知道,我明夷跟嬴萬城不同。”
穀縝苦笑道:“不錯,‘金龜’愛財如命,‘鯊刺’疾惡如仇,嬴萬城想要我的錢,你卻隻想要我的命。”
“我早說過一刀宰了你,但他們偏要將你關起來,結果隻是養虎為患。”明夷目中厲光一閃,一枚三尺白刺脫出袖外,冷冷道:“識得這個麽?”穀縝笑道:“寒鯊刺,誰不認得?”
“好。”明夷冷道,“是死是活,你接我一刺。”話音方落,陸漸忽聲異感,但覺明夷人雖站在那裏,卻似憑空消失了,呼吸、心跳、脈搏,但凡生機無不靜止,屋子裏唯有死寂。
霎時間,四周房間在陸漸眼前急速擴大,直至大如天海,明夷卻隻好相反,隨那房間變大,身子急劇縮小,由七尺之軀,化為針尖一點,轉瞬之間,便消失在房間裏,了無痕跡。
陸漸駭然已極,既而迷惘起來,就當此時,忽聽門外傳來當啷一聲,似有瓷器碎裂。
響聲入耳,陸漸渾身激靈,神智陡轉清明,分明瞧見一枚細長白刺破空刺來,銳利的尖端,離穀縝咽喉僅有寸許。
陸漸援救不及,變‘半獅人相’,左手內勾,右拳急送,‘大金剛神力’卻怒潮洶湧,直奔明夷。
瓷器摔碎已是突然,而這一拳勁力之雄,更出乎明夷意料。他渾沒料到,真正的對手並非穀縝,而是陸漸。
接連失算,明夷唯有收刺,變招,再刺,刺向陸漸。但穀縝卻跳起來,拉住陸漸,猛然後躍,背脊撞上屏風,屏風倒地,明夷腳下五尺方圓,應勢偏轉。
這一下,也出乎明夷意料,雙足一虛,直墜下去。
穀縝、陸漸去勢不止,隻躥到門外。陸漸轉眼望去,忽見醜奴兒正呆立門前,手持一個托盤,地上盡是瓷杯碎片。
“快走。”穀縝喝道,“這翻板困不住他。”
陸漸指著醜奴兒道:“她怎麽辦?”穀縝皺眉道:“帶她一起走。”身手欲拉,但見醜奴兒的醜怪模樣,又覺遲疑,陸漸忽地伸手,將醜奴兒抱在懷裏,飛奔起來;穀縝搖頭苦笑,耳聽得身後一聲巨響,心知明夷破困而出,頓時足下一緊,哈哈笑道:“姓明的,老子在這裏,有種來追呀。”
三人仗著地勢熟悉,頃刻來到河邊,穀縝躬身抓起兩塊大石頭,一前一後扔進河裏,石頭落水,發出兩聲悶響,然後他一拽陸漸,閃到一麵牆後。陸漸未明其意,正要發問,卻被穀縝捂了嘴,耳聽明夷一聲冷哼,接著又是撲通一聲,似有重物落水。
過得片刻,再無東經,穀縝這才放開陸漸,捂腰大笑,卻又不敢出聲,直憋得眼角流下淚來。
陸漸也吃驚道:“那人當真跳下河了?”穀縝笑道:“是呀,這‘鯊刺’在五尊之中,可說最不好騙,也可說最為好騙。”
陸漸搖頭道:“這話叫人糊塗了。”
“你不知道他的性子。”穀縝笑道,“這位明大刺客最為魯莽,一見對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刺。天底下躲得過這一刺的人不多,是故無論你有多少計謀,遇上了他,也用不出來,所以說最不好騙。但他直腸直肚,想事情懶得拐彎兒,若有機會,騙過他卻也不難,因此一聽水聲,他便以為我們跳河逃走,這會兒隻怕正在河裏摸呢,這河裏屎尿齊全、汙泥橫流,待會兒明大刺客上岸,可要臭名遠揚了。”
三人邊說邊跑,七彎八拐,來到一條巷道盡頭,穀縝道:“如今沒事了,你將這女子放了吧。”陸漸放下醜奴兒,那醜女畏畏縮縮,靠在牆邊,兩腿不住發抖。陸漸忙道:“你別怕,我們不是壞人。”
穀縝失笑道:“就是壞人,見了她這模樣,也都嚇走了。她就是萃雲樓專門養來嚇人的。”陸漸道:“什麽叫專門養來嚇人。”
穀縝道:“萃雲樓裏常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客人,死纏著樓裏的姑娘不放,但有些姑娘是賣藝不賣身的,還有的紅牌姑娘別有貴客。這時候,鴇母便叫這醜女進房,端茶送水,那些混帳客人一瞧她這模樣,任是欲火萬丈,也立馬熄滅了。若他還不知趣,這醜女就再送點心,再若不成,就送手帕。通常一個客人瞧到第三次,往往溜之大吉,回到家裏,還得再做兩次惡夢,才能消停。”
陸漸望著醜奴兒,歎道:“如此說來,她當真可憐。”穀縝道:“她可憐什麽,身在那種地方,美貌是禍,醜陋反而是福了,至少沒哪個王八蛋會打她的主意。”
陸漸道:“無論如何,那等地方,也不是女子該留的。更何況,若不是她打碎瓷杯,我也無法從那幻覺中驚醒,看清明夷的招式。”
穀縝道:“你說的幻覺,是不是房間突然變大,明夷突然變小,就像一粒米落入茫茫大海,再也瞧不見他。”陸漸點頭道:“對。”
穀縝道:“這種心法,乃是東島秘傳,叫做‘一粟’。出招者一旦使出,便可令對手生出幻覺,空間瞬間變大,出招者卻瞬間縮小,小如滄海一粟,不可捉摸。等你明白過來,他的寒鯊刺已刺進你的脖子裏。而這一心法,最忌施術之時,突遭打擾,故而醜奴兒打碎瓷器,恰好破了他的心法。”說罷瞥了醜奴兒一眼,皺眉道:“你為何會在門外的?”
醜奴兒澀聲道:“我,我正巧經過。”穀縝道:“這麽晚了,你還沒睡?那些茶杯,你又是給誰送的?”醜奴兒支吾道:“給,給一個姑娘……”
陸漸見穀縝咄咄逼人,醜奴兒甚是窘迫,不忍道:“穀縝,無論有意也好,無意也罷,她也救了你我性命。”穀縝瞧他一眼,笑道:“難不成你要給她贖身?”
陸漸道:“若能贖身,那最好不過了。”穀縝笑道:“若贖了身,你又如何安置她?要娶她做老婆麽?”忽見陸漸麵色陡沉,忙道,“我說笑呢,也不用花錢贖身,我跟何巧姑說一聲便是。”
陸漸歎了口氣,對醜奴兒道:“你有家麽?”醜奴兒搖頭。穀縝大皺眉頭,道:“她這麽柔弱,又無家可歸,怎能跟我們逃命?還不如先回萃雲樓的好。”
陸漸聽得有理,不料醜奴兒連連搖頭,嘶聲道:“我不回去!”穀縝怪道:“為什麽?”醜奴兒道:“我,我打碎了茶杯……”穀縝失聲笑道:“這也算回事?幾個茶杯算什麽?”
陸漸卻想起醜奴兒打碎茶杯後,那何媽媽的凶狠,便道:“既然出來,就不當再回萃雲樓了,若無上好去處,我們先帶著她吧。”
聽到這話,醜奴兒獨眼之中,流露感激之色。穀縝瞧著她,眉頭微皺,隨即舒展開來,笑吟吟地道:“好啊,那就帶著。”
陸漸扶著醜奴兒,隨穀縝奔出二十來步,醜奴兒忽地哎喲一聲,歪身便倒。陸漸訝道:“你怎麽了?”醜奴兒道:“我扭了腳。”
陸漸向穀縝道:“且等一下。”穀縝露出不耐之色,哼了一聲,止步不前。陸漸將醜奴兒扶到街邊,伸手摸她右腳傷處,但覺足踝肌膚滑膩如絲,不覺忖道:“這醜女雖醜,卻也並非全身皆醜,總有美好之出。”想到這裏,探她傷勢,忽地一愣,未及說話,便聽穀縝壓低嗓子道:“噤聲。”
陸漸抬頭望去,但見空曠大街上,飄來四隻白皮燈籠,燈籠皮上還寫著“萃雲樓”三個大字。
陸漸識得那燈籠乃是萃雲樓後園所掛,此時不知為何,竟來這裏,隨那燈籠飄近,陸漸不禁目瞪口呆,敢情那四隻燈籠竟是無人把持,淩空飄來。
陸漸心頭劇跳,雙腿一陣發軟,眼看那燈籠火光就要照至,穀縝忽地將他一拽,三人縮到街邊一堆雜物後麵。
那四隻燈籠在空中東飄西蕩,幾度照到三人頭頂,但終究無功,又飄飄搖搖,向遠處去了。
穀縝吐了口氣,道:“好險。”陸漸澀聲道:“這,這是什麽鬼東西?”
穀縝道:“這是風部神通‘照魂燈’,方才大約是‘風侯君’左飛卿在禦燈巡視。據說被這燈籠照到,就會不由自主吐露身份。比方說,照到你時,你就會稀裏糊塗自報姓名。你報名還罷了,我若報上姓名,左飛卿聽見,我就死了。”
陸漸歎道:“東島西城的武功,怎麽都奇奇怪怪的。”
穀縝笑道:“鬥了兩百多年,除了‘周流六虛功’破不了,其他的武功,不奇怪的都被破了,破不了的一定奇怪。隻不過,我也覺得奇怪,這左飛卿不像衝著我來的,倒似急著找別的什麽人。”說罷沉吟片時,忽道,“陸漸,你的身手比我敏捷,先去前麵探探路,瞧瞧還有沒有‘照魂燈’。”陸漸點頭道:“好,你瞧著醜奴兒,我去去就來。”說罷猱身躥出,須臾間沒入夜色之中。
待得陸漸走遠,穀縝驀地轉過臉來,瞧著醜奴兒冷笑道:“好你個醜八怪,裝得倒像。”醜奴兒獨眼中露出茫然之色。穀縝冷笑道:“還裝麽?你若去唱戲,定是名動兩京的紅角兒,演什麽像什麽。”
醜奴兒啞聲道:“我,我不懂你說什麽。”
穀縝道:“少跟我耍花槍,陸漸為人善良老實,那些宵小就愛耍小聰明糊弄他。老子可不同,眼裏揉不得半點沙子。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我跟他遇險時經過房門,本就可疑;後又不偏不倚,在明夷出手時打破瓷杯,破了他的‘一粟’神通,這時機未免太巧。”
醜奴兒囁嚅道:“我聽到他的話,以為他要殺你們,一嚇著,就摔破杯子。”
穀縝道:“好,這事算你蒙混過去。但你明知我和陸漸前途凶險,呆在萃雲樓裏,反而安穩許多,為何定要跟著我們曆險?”
醜奴兒道:“你們是好人。我,我也不想回那個不幹淨的地方。”
穀縝呸了一聲,道:“但方才那一下,我和陸漸均沒發現‘照魂燈’,貿然前進,必然照著。這時你卻又恰好扭了腳,讓我們停下。陸漸給你治傷,他雖沒說出口,但瞧他神情,我就猜到,你的腳根本沒傷。隻因你早料到左飛卿會用‘照魂燈’,始終提防,是故比我二人更先發現那燈過來,才設計讓我們停下。”
說到這裏,他目光一凝,森然道:“左飛卿找的人便是你吧,他先去萃雲樓,逼得你走投無路,便跟我二人逃出來,如今他知你逃了,追了上來,是不是?”
醜奴兒仍是一派迷惘,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說什麽。”穀縝笑道:“還不承認?信不信,我撕了你的臉。”話沒說完,忽地猛撲過去,抓那醜女麵門,不料醜奴兒身子一縮,動若脫兔,竟躲過這一抓。
穀縝冷笑道:“好婆娘,狐狸尾巴露了麽?”張牙舞爪,正要再撲,忽聽陸漸的聲音遠遠傳來:“穀縝,你要做什麽?”
穀縝兩手定在半空,幹笑道:“我們在玩兒捉迷藏呢,醜奴兒,對不對?”醜奴兒縮在角落裏,獨眼晶亮,微微點頭。陸漸大為不解,說道:“這個時候,你倆還有閑心胡鬧?”又道,“前麵沒有照魂燈,咱們走吧。”
醜奴兒聞言,搶上兩步,拽住陸漸衣袖。穀縝望著他微微冷笑。三人快步前行,穿過一條長街,正要轉彎,忽覺身後旋風陡起,穀縝暗叫不好,回頭望去,但見左飛卿手撐白傘,從天飄落,衣發流轉,有若下界仙人。
陸漸但覺醜奴兒十指用力,將自己衣袖拽得更緊。左飛卿望著三人,淡然道:“將女的留下,你們兩個,滾的越遠越好。”
穀縝眼珠一轉,嘖嘖笑道:“閣下容貌不凡,品味也不凡,這麽醜的女人,你也喜歡?”
左飛卿冷哼道:“我數三聲,要命的,就給我滾。”陸漸聞言,瞧了醜奴兒一眼,但覺她渾身發抖,似乎極為恐懼,也不禁疑惑起來,忽聽左飛卿冷笑道:“一……”
話音方落,便聽穀縝笑道:“二三四五六,後麵的老子幫你數了。”這一下不知左飛卿白眉微蹙,醜奴兒眼中也有詫色。
“你這廝。”左飛卿歎了口氣,“真不怕死麽?”
“怕,怎麽不怕?”穀縝笑道,“但這女人再醜,也是一個人,不是個玩意兒,你說留下便留下麽?你又算什麽玩意兒,怎麽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白得跟兔兒爺似的。”
他這話罵得至為刻毒,左飛卿眼神遽然收縮,銳如鋼針,雙袖間呼啦啦一聲響,飛出白茫茫一片,紙蝴蝶成百上千,伴著疾風,洶湧而來。
穀縝躲避不及,兩隻紙蝶掠身而過,不覺失聲慘哼。陸漸大喝一聲,先變“壽者相”,再變“猴王相”,雙掌掄出,勁風陡起,紙蝶被掌風衝散,卻不落地,順著陸漸的掌風飛舞,若有靈性,抵隙而入。
陸漸大驚,唯有反複變相,不讓那紙蝶近身,轉眼望去,卻見穀縝腰肋左胸各有兩道創口,血如泉湧,不由歎道:“穀縝,我當你有什麽計謀,才這麽嘴硬……”
穀縝苦笑道:“事到如今,也隻能過過嘴巴癮罷了。”
陸漸用盡全力,也無法將紙蝶掃落,眼見紙蝶越來越多,不由暗暗叫苦。忽聽穀縝喝道:“擒賊擒王,別管蝴蝶,對付本人。”
這一語驚醒陸漸,他大喝一聲,連番變招,掃開漫天紙蝶,衝向左飛卿。方要逼近,左飛卿倏爾輕笑一聲,足不抬,手不動,持著傘向後飄飛,一陣狂風平地而起,紙蝶飛舞更疾,陸漸但決手臂一痛,已被紙蝶割中,鮮血飛濺,染濕衣衫。
穀縝眼見敗局已定,心中大急,他計謀雖多,武功卻非所長,遇上“風君侯”這等絕頂任務,深感束手,連想了十幾個法子,均不管用。抬眼一瞧,忽見那群紙蝶分作兩股,一股圍住陸漸,另一股卻向這方飛來。
穀縝大驚,喝道:“醜奴兒,快走。”回身一抓,卻抓了個空,轉眼望去,哪還有那醜女的影子。
穀縝心往下沉,眼下之勢,既無法抵擋,又不能棄陸漸而逃,正覺兩難,忽地眼角邊晶芒閃動,半空中飛來一蓬銀雨,正正迎上群蝶,隻聽哧哧聲不絕於耳,前方紙蝶紛落,不成漏掉一隻,最近一隻,距穀縝僅有尺許。
穀縝身子劇震,卻如泥塑木偶,竟爾定住了。隻聽左飛卿輕輕歎道:“姑娘姓王?還是姓施?”說話間,剩餘紙蝶倏而聚攏,有若一團乳白雲氣,鑽入他雙袖之中,十裏長街,複歸明朗。
陸漸渾身疼痛,也不知中了多少紙蝶,衣衫盡被鮮血浸透,忽見紙蝶散去,不覺身子一軟,單膝跪倒,耳聽得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我姓施。”
陸漸回首望去,遠出嫋嫋走來一位女郎,銀綃飄渺,宮髻高挽,容貌嬌美絕倫,烏黑細眉微微挑起,益顯得清貴高華,英氣逼人。她左手挽著一隻竹籃,籃身上編了一隻跳波鯉魚,搖頭擺尾,躍躍欲活。
左飛卿道:“施浩然是你什麽人?”那女子道:“他是我爹。”左飛卿道:“令尊還好麽?”那女子黯然道:“家父已經作古了。”
左飛卿點頭道:“如此說來,你已是五尊之一了。”那女子點頭道:“妾身施妙妙,忝列尊位,著實汗顏。”
左飛卿笑了笑,道:“你爹見了我,也要退避三舍,你卻有膽子,敢來惹我?”
施妙妙默然片刻,輕歎道:“情勢所迫,不得不爾。”
“好個情勢所迫。”左飛卿悠悠歎了口氣,眼中透出惆悵之色,“一晃八年,風蝶之術,終於又遇上了‘千鱗’。”
施妙妙默默探手,從竹籃中取出一隻銀色的小鯉魚,一揚手,銀鯉騰空,倏爾解體,化為點點銀鱗,滿空閃爍。
紙蝶也從左飛卿的袖間呼嘯而出,好似無窮無盡,狂風陣陣,向著施妙妙吹來,激得她裙裾紛飛,仿佛站立不住。
銀鱗、紙蝶淩空交接,竟如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對兒廝殺起來,刹那間,細碎響聲不絕,銀鱗分墜,片片紙蝶,化為齏粉。
陸漸恍然大悟,風蝶也好,千鱗也罷,均是主人以無上神通,淩空駕馭。故而這些暗器已非死器,而已是有知活物。
一刹那,施妙妙連射出十五隻銀鯉,初時一發一隻,接著一發兩隻,然後一發三隻,終至於一發五隻,驀然間,銀光劇盛,施妙妙擲出六隻銀鯉,銀雨如麻,霎時破開紙蝶陣勢,射向左飛卿。
陸漸又驚又喜,正要喝彩,忽見左飛卿倒轉白傘,淩空一轉,猛然間旋風如輪,數百點銀光叮叮落地。
施妙妙一愣,再發六隻銀鯉,左飛卿綢傘一轉,複又擋開,微笑道:“一鯉百鱗,十鯉千鱗,敢情你隻練到六鯉之數,遠未大成。施浩然沒告訴你麽?若無千鱗,破不了我的‘風魔盾’。”
施妙妙心往下沉,她並非不知此理,風部與“千鱗”一脈素為死敵。兩百年來,雙方交手多次,各有攻防之發。但左飛卿的“風魔盾”出神入化,自己的‘千鱗’卻未練成,對方攻守俱強,已立於不敗之地。正覺心急,忽見街道兩側布幌微微搖動,不由大吃一驚,失聲叫道:“糟糕,起風了。”
左飛綮一聲長笑,順風掠出,施妙妙發出六鯉,盡被擋開,穀縝驀地喝道:“陸漸,別讓他占住上風。”
陸漸聞聲縱上,正要變相,卻被一群紙蝶裹住,欲出不能。左飛卿飄然落在上風處,長笑道:“施姑娘,如今我占得天時,周流五要,已得其四。你到了陰曹地府,別忘了代我向令尊問候一聲。”揮手之間,漫天紙蝶驟然變疾,叮叮之聲不絕於耳,銀鱗墜得滿地。
施妙妙但覺頭頂一輕,一隻紙蝶突破“千鱗”陣勢,將他束發綢帶割破,青絲如瀑瀉落。施妙妙一咬牙,丟開竹籃,纖腰微擰,所披銀綃褪到左手,正要揮出,忽見自那紙蝶陣中,身出一隻手來,死死攥住了左飛卿的右腕。
左飛卿微覺吃驚,但覺大力湧至,隻得運勁抵禦,這時間,又覺右足一沉,一隻雪白纖手,自地底破土而出,攥住他的足頸。刹那間,兩股外力齊齊攻至,左飛卿顧此失彼,白玉般的雙頰湧起一陣潮紅,猛然掙脫那兩隻手,清風也似掠上房頂,那群紙蝶也如風吹雲散,隨他身後,冉冉消失在屋宇之間。
穀縝絕出逢生,有若夢寐,待得紙蝶散盡,正要叫喊陸漸,卻見長街空曠,哪有陸漸的影子,唯有一他灘鮮血,在月光下分外刺眼。穀縝驚急交迸,但隻一瞬,複又冷靜下來,皺眉沉思。
忽聽輕哼一聲,轉眼望去,隻見施妙妙足下踉蹌,扶住街邊木柱,搖搖欲墜。穀縝搶上兩步,脫口道:“妙妙……”方欲攙扶,忽覺喉頭一痛,已被一枚鋒利鱗片抵住。
穀縝望著施妙妙冷若冰雪的眸子,皺眉道:“妙妙,被開玩笑。”施妙妙冷哼道:“誰跟你開玩笑,你敢用那雙髒手碰我一下,我立馬割斷你的脖子。”
穀縝額上冷汗流出,強笑道:“好,好,我絕不碰你,你把這勞什子拿開。”施妙妙眼中露出嘲諷之色,冷笑道:“你這不要臉的壞東西,也會怕死?”
穀縝笑道:“不要臉的人,未必就不要命。”忽覺喉頭又痛,忙道:“妙妙,你若要殺我,又何必救我呢?”
施妙妙寒聲道:“我救你便是為了殺你。”穀縝忍不住道:“放屁……”方才罵出,喉間又疼,眼間施妙妙美目中怒火噴出,忙道,“妙妙,我豈敢罵你,這個屁是我自己放的,你……你把這個玩意兒挪開些,有話好說……”
施妙妙苦笑不得,罵道:“你這壞東西,若,若我有力氣,眼下便一寸寸割下你的肉來。”穀縝笑道:“我的肉有什麽好,又酸又臭,又不能吃。”
施妙妙怒道:“你才吃人肉呢。”穀縝望著她,忽地歎了口氣,幽幽地道:“妙妙,我好想你,若能再抱一抱你,就算死了,我也甘心。”
施妙妙一怔,眼神微微散亂,倏爾雙目泛紅,咬牙道:“你別想說好話來哄我,這一次,我便不親手殺你,也要將你押回靈鼇島,交與島王處置。”話未說完,忽見穀縝望著自己,似笑非笑,不覺心慌起來,怒道,“你,你再這樣瞧著,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
不防穀縝猛然伸手,攥住皓腕,施妙妙方要將銀鱗刺下,卻又不忍,稍一遲疑,已被穀縝緊緊抱在懷裏,耳聽得他輕笑道:“東島五尊,各有怪癖,金龜愛財鯊刺莽直,葉梵好排場,狄希假清高,至於你這條小‘銀例’,最大的怪癖,就是喜歡我這個壞東西,別人殺我還好,你要殺我,我死也不信……”
施妙妙又氣又急,欲要掙紮,卻不知為何,被他一抱,嗅著那熟悉的男子氣息,竟然渾身發軟,氣力俱失,兩行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罵道:“你這個大壞蛋,臭流氓,害人精,我恨死你,恨死你……”雙拳齊出,一邊罵,一邊捶打穀縝肩頭,穀縝任她打罵,默不作聲。
施妙妙這兩年多來身心備受煎熬,打罵一陣,疲倦起來,伏在穀縝肩上哭個不住。穀縝忽地笑道:“你這隻傻魚兒,別哭啦,再哭下去,我可要親你了。”
施妙妙雙頰一紅,氣道:“你敢胡來,我,我殺了你……”話未說完,臉上已被穀縝親了一下,頓時麵如火燒,方要發怒,卻被穀縝橫抱起來,不禁急道:“壞東西,我,我的籃子。”
穀縝笑道:“我倒忘了,‘銀鯉’吃飯的家夥莫要對了。”說罷將他放開。施妙妙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狠狠白他一眼,拾起籃子,將籃口傾斜,十指微顫,地上散落銀鱗竟也隨她十指顫動起來,仿佛活了一般,接二連三,魚貫跳入籃子,一眼望去,就似一條細長銀線,被一寸寸收回籃裏。
穀縝從旁瞧著,忽道:“妙妙,風部神通總不離風,故而左飛卿的‘風蝶術’我也能夠想通,但這‘千鱗’神通卻是什麽道理?你為何能駕馭這麽多細小鋼鱗?”
施妙妙沒好氣道:“你不是很聰明麽?幹嗎問我。”
穀縝笑道:“你考較我麽?其實我已經猜到了。這道理跟船上的指南針差不多,靠的都是磁力吧,妙妙,你練的內力是不是跟磁力有關?”
施妙妙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姓施還是姓王?我幹嗎要告訴你?哼,在我眼裏,你不過是一個獄島的重犯罷了,如今我就要抓你回去。”
穀縝冷笑道:“好呀,敢情你跟葉梵姘上了。”施妙妙麵色陡變,厲聲道:“你說什麽?”
穀縝道:“鎮守獄島是不漏海眼的事。你若不是葉梵的姘頭,幹嗎興衝衝幫他捉我?”話未說完,已重重挨了一記耳光,穀縝的左頰眼瞧著腫起來,卻仍是笑眯眯的,眼睛也不眨一下。
施妙妙恨聲道:“我,我真恨我自己,那一天知道你的惡行,我就該將你殺了,省得你著大禍害到處害人。”
穀縝呸了一口,大聲道:“你沒聽說過禍害遺前年嗎?你要殺麽,老子就在這裏。你施大小姐本事大,我反正打不過你,十魚千鱗,好啊,你今天若不把這一千個鱗片一個不落地釘到我身上,什麽狗屁千鱗,從此江湖除名。”說罷轉身就走。
施妙妙望著他,渾身發抖,驀地心算難抑,雙腿發軟,蹲在地上放聲大哭。穀縝聽到哭聲,沒的心頭一軟,轉身走回,掏出手絹,在施妙妙臉上亂抹。
施妙妙見他走回,心神稍安,奪過手絹,罵道:“蠢材,手絹都不會用?”穀縝笑道:“是手絹麽?我還以為是抹布呢。”施妙妙幾乎笑出來,好容易忍住,狠狠打他一拳。
穀縝吃痛怒道:“姓施的,你可是練過武的,我又不是你練拳的木樁,隨便亂大。”施妙妙輕哼一聲,抹完眼淚,忽覺那手絹香得出奇,忍不住借著熹微晨光細瞧,但見手絹上鏽了一對鴛鴦戲水圖,圖邊還有一句豔詞:“敢做一生拚,盡君今日歡。”
施妙妙越瞧越覺不對,狐疑道:“這手絹又是哪個狐狸精的?”這手絹本是穀縝從菡玉那裏隨手要來揩嘴的,聞言心虛,笑道:“狐狸精那麽多,一天七八十隻,我怎麽數得過來,也不知是哪一隻揣在我這兒的。”
他索性誇大其詞,施妙妙反而不信,將手絹扔還給他,呸道:“你少在這裏臭美。”眼見天亮,隻怕街上人多,惹來麻煩,便牽著穀縝衣角,轉到僻靜處,低聲道:“你那朋友呢?怎麽不見了,方才我見了你,一生氣就忘了,若不是他冒死傷了‘風君侯’,今天你我必然無幸。”
穀縝搖頭道:“我也不知,一轉眼便不見他,隻瞧見一灘血,想是被人趁亂帶走了。”
施妙妙遲疑道:“你是說地裏那人?看那人的身手,像是地部的高手。”
“是啊。”穀縝歎道,“這醜奴兒真是身藏不露,為了躲避仇家,竟不惜自毀容貌,藏在妓院裏做一個最下賤的奴婢,這份忍勁耐性,真是令人佩服。”
施妙妙一聽到妓院二字,其他的字句盡都忘了,一把擰住穀縝的耳朵,恨聲道:“你說什麽妓院?你去過,是不是?”
穀縝痛叫道:“你好歹也是五尊之一,怎麽還像個小娘兒們?”施妙妙想了想,點頭道:“不錯,我現在是五尊了,不能再擰你的耳朵了。”說罷鬆手,瞪著穀縝,叱道:“你若不說清楚妓院的事,便試試我‘銀鯉’施妙妙的千鱗。”說罷氣呼呼拿起一隻小銀鯉。
穀縝一時傻眼,忙道:“妙妙,事有輕重,我那朋友死活還不知呢,咱們須得先去尋他。”施妙妙被著一岔,不自覺間放下銀鯉,皺眉道:“不錯,可你的朋友自來都是狐朋狗黨,從沒一個好東西,怎麽又會有這種重義輕生的豪士?”
穀縝冷笑道:“你又知道我多少事?還不是人雲亦雲。”施妙妙呆了呆,淒然道:“是呀,我確是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我就要一一問個明白。”
穀縝望著她半晌,忽地歎道:“那我說自己是冤枉的,你信不信。”施妙妙也怔怔望著他,淒然搖頭道:“那些事證據確鑿,鐵案如山。更何況,就算別的事是冤枉的,但你睡在萍兒的床上,還有那被單上的落紅,卻是怎麽也賴不掉的……”說到這裏,她嗓子發顫,眼中淚水一轉,滾將下來。
穀縝頭大如鬥,坐在身旁石階上,望著遠空發愣。施妙妙望著他,目光漸漸柔和起來,歎道:“阿縝,你是絕頂的聰明人,當知道大錯難返的道理,我的心也好痛,可,可我於公於私,都不得不捉你回去。我,我真寧可沒有遇上你……”
穀縝冷冷道:“少來說這些假惺惺的廢話。我若回去,必死無疑。我知道,我若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得嫁給他人,做你的少奶奶了。哼,施大小姐,到時候你有了孩子,記得叫他偶爾給我上上墳,免得老子一個人在下麵,冷冷清清。”
施妙妙臉上紅了又白,驀地拈起一枚鱗片,割下一縷青絲,澀聲道:“穀縝,我是‘千鱗’唯一傳人,不能輕易言死。但我施妙妙斷發明誓,你若死了,我終身不嫁,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穀縝笑道:“這種誓言,你該跟西城的天部雷部去說,我一無天部神通,二無雷部電勁,怎麽打你,怎麽劈你?再說了,這等誓我從小就是發著玩兒的,當得了真麽?若是誓誓應驗,我早就雷劈了幾百次了。”
施妙妙苦心發下的誓言被他說得形同兒戲,又羞又急,不自禁咬牙道:“好,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死麽?這次回到東島,你死了,我也不活,這下……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也不成。”穀縝搖頭道,“若我爹大發慈悲不殺我,又將我關起來呢?”施妙妙倒未想到這點,不覺愣住。
穀縝笑道:“這樣吧,我若被關起來,你也要陪我坐牢,咱們兩個老囚犯在牢裏閑著沒事,大可聊聊天,說說話,再生一堆小囚犯玩兒……”
施妙妙羞紅了臉,啐道:“誰跟你生小囚犯玩兒。”穀縝盯著她,笑道:“好啊,說了半天,你就是想我被關起來,然後嫁給他人。”
施妙妙急道:“我哪有這種念頭?”穀縝麵色一寒,冷笑道:“若是沒有,為何我在九幽絕獄三年,也沒見你來救我?”
施妙妙不覺呆住,驀地流下淚來,跌足道:“你到底要我怎麽好呢?我沒法下手殺你,但若將你帶回去,又跟殺了你有什麽分別?死穀縝,我,我該怎麽辦好呢?”
穀縝望著她,忽地歎了口氣,道:“你問我嗎?”施妙妙點點頭,大聲道:“我就問你。”
穀縝徐徐起身,搖頭道:“傻魚兒,你為何一定要殺我抓我,難道就不能幫我洗雪這莫須有的奇冤麽?”
施妙妙一怔,脫口道:“難道,難道你真是冤枉的?可那些證據……”穀縝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若要害一個人,或許還能編造出更多更毒的證據。妙妙,你跟我一起長大,難道就不知道我的為人,隻會聽他人的一麵之詞麽?”
施妙妙一愣,卻聽穀縝續道:“再說了,以我的心計,若要奸妹,會讓繼母撞見麽?若要弑母,會讓她有空叫喊麽?若要勾結倭寇,又怎會留下一大疊書信?你這個傻魚兒,不但將我想得太壞,更將我想得太笨。”
施妙妙聽了,大覺有理,脫口道:“這些話,你當年為何不說。”穀縝冷冷道:“當時有人肯聽我說話麽?”施妙妙回想當時情景,確是群情激憤,就是自己,瞧見穀萍兒的樣子,也是傷心欲絕,恨不得將穀縝一刀殺死。
想到這裏,她不覺默然。穀縝淡淡地道:“妙妙,你若不願幫我,還請瞧在往日交情,放我一馬。若我穀縝不死,終有一天會真相大白。你今日的誓言……我統統都沒聽見,若我死了,或是日子太久,你也不必等我,嫁人生子,我也絕不怪你。”說到這裏,他眼眶沒地一熱,急忙轉過頭,大步前行,走到二十步時,淚水卻終於忍耐不住,奪眶而出。
穀縝走到街口,不見施妙妙追來,方才抹去淚水,暗罵道:“***,不就是個傻女人麽,天下女人多的是,老子又何必為她流淚?再說我跟她並無婚姻之約,她嫁不嫁人,關我屁事?”
想到這裏,他心下稍安,望著繁華起來的街市和早起的行人,一種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仰首望天,喃喃道:“陸漸啊陸漸,你又在哪裏呢?”
陸漸又來到那個無形世界,黑白分明,星鬥漫天,穿行在黑白的邊界,望著漫天星鬥,他又迷惘起來,這一次,沒有了詭異的叫聲,也沒有了巨大的貓靈,“三垣帝脈”處,血環如故,隻是其中一環,正在他的眼前慢慢淡去,終於,再也瞧不見了。
血環消失的一刹那,陸漸忽然醒來了,周身傷口疼痛難當,又似乎塗抹了某種藥物,一般涼意透肌而入,不時緩解那種痛苦。
陸漸定一定神,但覺身上包紮了許多布條,身下晃蕩不已,忍不住脫口道:“這是哪裏?”
“這是船上。”一個喑啞的聲音傳來道,“你還痛麽?”
陸漸脫口道:“醜奴兒?”那醜女揭開船幃,鑽了進來,獨眼中透著關切。陸漸道:“醜奴兒,穀縝呢?”醜奴兒道:“他跟那個銀衫女子走了。”
“走了?”陸漸心中茫然,驀地想起那個女子自稱東島五尊之一,不由驚道,“遭了,他又被東島捉住了。”說罷便欲掙起,卻被醜奴兒按住,道:“你傷得重,不能動的。那個,那個穀縝很狡猾,定有逃跑的法子,你先養好傷,再去找他。”
陸漸聽得有理,不好違拗她,搖頭歎道:“隻有一道環了。”醜奴兒奇道:“什麽一道環?”陸漸不願意惹旁人憂心,當下含笑不語。醜奴兒沉默一陣,說道:“你的體質好奇怪,那麽多怕人的傷口,一夜間都愈合了,加上我的藥,想必將來好了,連疤痕都不會留下。”
陸漸心知定是劫力的緣故,但此次自己受創太深,恢複時借用劫力太多,劫力反噬,竟將魚和尚第二道禁製衝破了。如今三大禁製去了兩道,自己卻連昆侖山的方向也不知道,若是就此遭劫身滅,豈不有負魚和尚的厚望。然而這世間許多事,即便禁製盡破,萬劫不複,也是不能不做的。
想到這裏,陸漸不覺歎了口氣。卻聽醜奴兒又道:“不過你好厲害,遇上‘風君侯’的‘風蝶之術’,雖然傷得厲害,卻避開了所有要害,要是刺中頸項,或是刺中心口,就算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陸漸笑笑,問道:“醜奴兒,真奇怪,‘風君侯’竟是來找你的,你跟他有什麽仇?”醜奴兒淡淡地道:“你猜呢?”陸漸搖頭道:“我猜不出來。”
醜奴兒道:“你可真笨,若換了那個穀縝,一早就猜出來了。”陸漸點頭道:“穀縝神機妙算,跟他相比,我真笨得很,醜奴兒你說得對。”說罷,望著醜奴兒,呆呆出神。
醜奴兒怪道:“你這人好奇怪,別人瞧見我這鬼樣子,跑都來不及,你卻一點兒也不怕,還敢一隻瞧我。”
陸漸道:“瞧著你,總讓我想起一個人。”醜奴兒道:“想到誰呢?”
陸漸歎掏:“想到一個相識的女孩兒,這些年,我總想著她,念著她,連夢裏也夢著她。”醜奴兒道:“是你的情人嗎?她也跟我一樣難看?”陸漸搖頭道:“她很美。”
“你打趣我麽?”醜奴兒道,“她是美人兒,我怎麽能比?”
陸漸道:“雖這麽說,可你的右眼,和她真像。”醜奴兒呆了呆,道:“是因為我右眼跟她的右眼很像,你才救我的嗎?”
陸漸笑道:“這卻沒幹係,你不也救了我和穀縝麽?這就是所謂的投之以什麽報之以什麽的……”
醜奴兒接口道:“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陸漸笑道:“對,還是你有學問。”醜奴兒道:“你這話可不對,木瓜是平凡之物,瓊瑤卻是難得美玉,難道說我救你們不足掛齒,你們救我就了不起了?”
陸漸不好意思道:“這個,我不是沒學問麽?”說著轉過話題,笑道,“醜奴兒,你怎麽從來不笑?”
醜奴兒淡淡笑道:“我這個樣子,笑起來會嚇死人的。”陸漸道:“你不笑怎麽知道。”醜奴兒獨眼中光芒一閃,忽地起身,出艙去了。
陸漸養了一日,得劫力相助,疼痛大減,但心中掛念戚繼光和穀縝的安危,總覺無法安寢,便掙紮著爬出艙外,但見四周煙水茫茫,一條遼闊大江,浩蕩東去,身處的小舟係在岸邊的一棵柳樹樁上,岸上垂柳依依,翠華感人,是一個極幽謐的地方。
不一會兒,便見挎了一個籃子,穿過林子,快步回來,瞧見他,啞聲道:“你出來做什麽?當心著涼。”說罷從籃子裏取出殺好的雞魚,就著船頭的爐灶,將薑絲、椒料細細切碎,和著雞燉得爛爛的,又在魚身上割出細密齊整的刀口,用黃酒浸過,撒滿蔥蒜辣椒等調料,在鍋裏煎得香氣四溢。兩道菜出鍋,陸漸一嚐,竟比當日酒樓上嬴萬城點的菜還要美味幾分,不由讚道:“醜奴兒,你真是好手藝。”
醜奴兒道:“這魚是西南的吃法,略帶辛辣,但你失血太多,胃口不好,吃一點,也好下飯。”陸漸嗯嗯連聲,風卷殘雲,將湯菜都吃了。醜奴兒又熬了補藥遞上。陸漸喝罷,說道:“醜奴兒,你代我去城裏總督府的牢獄前問問,有沒有我一位大哥的消息。”說罷交代了戚繼光的姓名官銜。
醜奴兒道:“我明天就去問,你安心養傷才是。
兩人歇息一夜,次日淩晨,醜奴兒便去了,至午方回,說道:“牢獄前人多眼雜,我怕風君侯發現,沒敢上前。但聽城裏人說,這兩日,那胡大總督要問斬幾個帶兵不力的將官,也不知有沒有你那位大哥。”
陸漸大吃一驚,急道:“你怎麽不問清楚,不成,我要進城去瞧。”說罷起身,卻又牽動傷口,呻吟起來。
醜奴兒道:“你傷得這麽重,怎麽能去?我留些風險,再去問問吧。”陸漸搖頭道:“不成,事關重大,我定要親自去一趟。”
醜奴兒想了想道:“要去也成,我先化化妝。”手罷鑽入艙內,半晌出來,竟成了一個滿頭白發、容貌醜陋的老婆婆,手裏提著一個包袱,說道:“給你也化化妝。”說罷從包袱裏取出假發假須,諸般顏料,不多時化妝已畢,陸漸對水照影,隻見水中倒影著一個須發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公公,不覺愣住。
醜奴兒又道:“你身子傷疲,腳步虛浮,學老人家倒挺像,但嗓子卻太清亮,到時說話,定要壓低一些。八部之中,風部的追蹤術最為了得,有捕風捉影之能,那天晚上你也見識過了,所以一切小心,聽我吩咐。”
陸漸暗中尋思,但覺這醜奴兒渾身透著古怪神秘,人雖醜陋不堪,但心思靈巧多慧,抑且她一個青樓賤婢,又怎會跟威震天下的“風君侯”結下梁子?但她不說,陸漸也不好多問,隻點點頭。
醜奴兒又折了兩跟樹枝當做拐杖,兩人拄杖出林,敢情此地處於南京郊外,遙遙可見崔嵬城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