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風濯卿(四)
兩天後,我帶著清顰兒給的玉到城中尋找煙霞苑。
一打聽才知道,所謂的煙霞苑竟然是城中最繁華的一處妓院。我將玉佩交給老鴇,很快便有人將我帶往內堂。在一處不顯眼的獨立小屋前,帶路人有節奏地敲擊門,門才慢慢開啟了。帶路人彎腰垂首極有禮貌地退下。
門裏,清顰兒坐在桌旁,屏退了下人。屋內漆黑一片,大概用什麽封住了窗戶,外麵的陽光一絲也射不進來,隻有無數的燭影搖曳。明明是白天,不知為何屋裏卻有一股子難以言明的陰森。
“坐下,喝了這碗藥。”清顰兒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碗。
“這是……?”
“麻藥。被蠱噬咬的疼痛估計會讓你直接了結自己,所以你還是先睡會兒,等下醒來一切就結束了。”清顰兒將藥遞給我。
我將藥一飲而盡,昏昏沉沉間清顰兒將我領到了床上。
待我再次醒來,雙手雙腳處被纏上了繃帶,劇痛逼得我渾身冷汗直冒。
“這兩天,你就乖乖躺在床上,要體內的蠱蟲和你的身體磨合好。大概兩周時間,你就可以活動如初了。”清顰兒交代我說。
“以後就沒我什麽事了,早就提醒你注意的事要記住。現在找人來送你回去,沒事就不要再來找我了。現在你再睡會兒吧!”她衣袖一揮,我又失去了知覺。
“師弟……師弟……”迷糊間聽到有人在叫我。
我撐開沉重的眼皮,看到大師兄坐在我的床邊。
“我回來了?”我問。
“恩,我到山下接你上來的。”
清顰兒確實是個不俗的醫生,兩周,我就感覺手和腳又恢複了之前的活力。然而日子還是過得不溫不火的,沒有什麽特殊的事情發生。這樣平靜的日子,都讓人還是懷疑自已是不是還活著。
既然我的身體已經恢複,理當分擔一部分活兒。因為之前都是大師兄下山置辦生活用品的,所以這次我接下了下山的活。
這天,照舊是我下山置辦生活用品的日子。
走上集市,正準備購置貨物,卻忽然被人帶到一邊。正打算還手,一回頭,卻看到清顰兒焦急的臉。
“你快想想辦法進去鳳棲宮一趟。”
“怎麽了?”心中忽地升起不祥之意。
“禦雪……禦雪她動了胎氣導致早產了,可是誰知道……誰知道孩子難產!已經很長時間了,我怕……我怕禦雪她要不行了。我知道她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所以我就出來找你了。”清顰兒滿眼是淚,拉著我直衝向鳳棲宮。
我的腦子“嗡”一下子什麽都沒有了,隻一直回蕩著清顰兒的一句“孩子難產……禦雪要不行了”。
不知道怎麽就來到了鳳棲宮門前,忽視了守衛的人,如果沒有清顰兒,我差點就直接衝進去了。
“你的武功呢?這麽些守衛對你沒什麽大礙吧?”清顰兒把我拉到一邊牆角,“等下從這邊進去,記著不要驚動侍衛!我在牆的那一端等你!”說完,她便朝大門跑去。
我的武功荒廢已久,現在才覺後悔莫及。運氣調息,讓真氣慢慢運轉過小周天,大周天,然而當真氣衝到四肢的時候,一陣劇痛襲來。筋脈好像有被蟲子噬咬的感覺,痛覺從骨子裏蔓延,遍布渾身。
可是我還能有什麽選擇呢?這種痛和失去禦雪的痛比起來算得了什麽?我縱身一躍,翻過牆去,清顰兒已經等在了另一邊,並且幫我引開了侍衛。
“跟我來!”清顰兒帶著我一路躲躲藏藏終於來到一座小竹屋前。
進進出出無數的人,一盆盆清水被端進去又被端出來,暈著的卻是最深沉的血色。從屋裏忽然傳來田煌熟悉的聲音,止住了我前行的腳步。我知道這個時候我失去了陪伴的資格,我隻能在這裏遠遠駐足。握緊了拳,指甲深陷的痛卻止不住我無盡的思念。禦雪的一顰一笑在我腦中循環出現,心生害怕,不知所謂。
我第一次感覺那麽束手無策。命運啊命運,非常人之力能夠改變,有些事情一旦錯過便是一輩子的悔恨。是誰先放開了對方的手?
自認為非是軟弱的人,然而我緊閉雙眼時,淚卻洶湧而出,砸在了腳下的土地之中。
清風拂臉,淚痕猶在。卻有鈴聲無數。
我看向風鈴聲傳來處,刹那離魂。
一隻已經不再青翠的竹質風鈴,底部開始泛出淡淡黃色,蕭瑟的顏色融在蕭瑟的聲音中,身體隨風搖曳,感覺隨時會散在這溫柔的風中。
那是我送給禦雪的十四歲生日禮物。
那上麵有兩行我曾經花了一晚上刻上的詩句:“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還記得禦雪收到禮物時臉上的緋紅一片,還記得禦雪將風鈴小心翼翼掛在床頭的小女兒情態,還記得禦雪在花叢中對我微笑的甜美……還記得那麽多的事啊!來不及回憶,祈禱上蒼不要剝奪我能夠回憶的權力!
“哇--”孩子清脆的啼哭。
“禦雪--”田煌的聲音響徹四周。
“砰--”風鈴的絲線終於斷在了風中,飄搖……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麽表情,我隻感到清顰兒拉著我胳膊的手越握越緊,她的嚶嚀聲擴大成了無邊無際的痛哭。耳邊猶自回蕩風鈴落地時發出的最後的清鳴。腦中無他。
“禦雪,禦雪,禦雪……”重複著這個似乎不再屬於我的名字,我嘴角的笑容在不斷擴大,然後墜入給人安全感的黑暗中。
再次醒來是在清顰兒的房間裏。
窗外白綾飄動。園中哭聲一片。
清顰兒身穿白衣,眼睛腫得像核桃。
“你……”
“不要和我說任何事,我要離開這裏!”我製止了清顰兒說話的欲望。
“恩,我送你出去。那個……禦雪的女兒取名叫做踏香。”清顰兒輕輕說了句。
我的腳步頓住了。
可是最後還是前行。
我是個懦夫。
有些事情我終不敢麵對。
幾天呆在山上的小屋中,茶飯不思。
大師兄下過山,回來隻告訴我一句:“今天禦雪出殯,墓地在岐山山腳。”
我躺在床上,想要裝作什麽都沒聽見,可是大師兄的話好像不用經過我的耳朵就鑽進了我的腦子,想忽略都不行。
夜涼如水。
終不能寐。
下床,隨手拿了桌上的酒葫蘆。趁著夜色下山。
禦雪怕黑,要她一個人待著會感覺寂寞的。
岐山山腳,一座新墳剛剛落成。墳上灑滿了純白的花瓣,風中都有花兒辛辣的香氣。
這是花的淚的味道。
紅顏易老。
禦雪從今以後卻不用害怕老去。因為她的美麗永遠鑲嵌在了每一片花瓣之上,隨著春天的每一次降臨而重生。
“禦雪,你知道嗎?其實我從來都不曾放開你的手,即使你已經試圖放開我的手了。細細算來,我和你分開還不足兩載,可是為什麽我會覺得我們已經生生世世不曾相見?今夜是我們的重逢,那麽美好的時刻,怎能沒有美酒助興?”
空中呈弧線撞到清酒映著月光落地,滲入了新開墾的土地之中,順便帶入了我的熱淚。
一仰頭,壺中剩下的酒已經倒入了我的口中。
隻有苦澀,無盡的苦澀……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