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女王

安默拉張開眼睛,大口喘著氣,滿身都是黏濕的汗液。

“那是什麽?”她聽見自己沙啞無比的聲音,一把掀掉了蓋在眼睛上的毛巾。

門格爾伏在試驗台邊上睡著了,那個散發出強光的照明裝置已經被挪走了,周圍到處都是報廢魔導體的殘骸和被打碎的試管。安默拉摸了一下身下的試驗台,有細密的裂紋,那個用來固定她的金屬裝置變成了非常惡心的形狀,看上去就像是被溶解過一次似的。

這裏看上去跟戰場沒什麽差別。

“門格爾?”說這句話的時候安默拉才遲鈍地感覺到一種接近疼痛的饑餓感,她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

一片昏暗之中,安默拉從試驗台上走下來,但是腳一沾地就軟在地板上,她感覺全身力氣都被起身這個動作抽空了。她的手很不巧地撐在了某支試管上,那東西“啪”地一下炸開,透明的玻璃渣紮進她的掌心。

安默拉想要起來,但是完全動不了,那點玻璃渣越來越深入了。她感覺掌心有黏稠的血,玻璃渣在她手上拉開一道道小口子,但是她顧不得那麽多了。

“你在做什麽?”她弄碎試管的動靜把門格爾驚醒了,他花了幾秒鍾確認安默拉的位置,然後把她從地上拎起來。

“去吃東西。”安默拉愣了會兒,“我要餓死了。”

“我給你注射過營養藥劑,餓死倒不至於。”門格爾臉色蒼白,黑眼圈嚴重,連胡茬都長出來了,他看上去已經熬了幾天幾夜。

安默拉突然想到蓮恩,門格爾說帶她去看感冒結果整整幾天都沒有下樓,這怎麽看都是不正常的吧?不過蓮恩的假期很短,她也許在幾天前已經回帝都了也說不定……

“你剛剛說了什麽?”門格爾的聲音同樣很沙啞,他可能連水都沒有補充過,安默拉覺得這家夥生命力簡直匪夷所思。

“給我點吃的。”安默拉看見門格爾蒼白的臉色一點點陰沉下去,她立刻改口道,“我問你實驗成功了沒有。”

門格爾起身開燈,然後將安默拉的鞋和外衣都扔到她麵前:“理論上是這樣。”

“第三十九組魔導體植入完畢後沒有異常反應,但是也沒有吻合那個波動的能量出現,於是我植入了第四十組魔導體。”門格爾坐在試驗台邊上,一隻手撐著腦袋,一隻手輕輕地敲擊台麵,他看上去有些疲憊。

安默拉還沒有適應光照環境,畢竟幾天來她都是在黑暗中渡過的,但是她聽見了門格爾敲桌子的聲音。

他的那枚黑翡翠戒指與夢境中的血色翡翠重合起來。

“然後?”安默拉抬手遮住眼睛,光著腳站在地上問對麵的人。

門格爾敲桌子的聲音停下了,他漠然道:“然後就變成這樣了。”

“什麽這樣?”安默拉下意識地問道,然後突然記起自己醒來時周圍混亂的場麵,整個實驗室就像被打劫過一樣慘不忍睹。

“你看到的這樣。”門格爾揉了揉眉心,長時間的高度精神集中連他都有些吃不消,“我沒有開啟能量隔絕裝置,這是我的失誤。過兩天我會分析之前的能量爆發數據,隻有等數據分析完成之後才能明確地知道實驗是不是成功了。”

“哦……”安默拉還沒有學到這些東西,但是她知道門格爾不會以現象來直接得出結論,他擅長用更為可靠的數據來計算結論。

門格爾意識到安默拉現在什麽都看不見,於是彎腰把剛剛被他扔在地上的外衣撿起來,伸手給她披好:“穿好衣服鞋子,之前的輻射能量沒有徹底消失。”

“我說……”安默拉扯著他的袖子,突然問道,“你以前為魔導軍團服務過嗎?”

按理說門格爾這樣的研究者不應該隱居在邊境小城,偷偷摸摸地強迫小女孩給他做奇怪的實驗。如果他選擇加入某個世界級的魔導軍團,那麽會有無數人搶著要成為他的小白鼠。

可是如果他之前為魔導軍團服務過,那麽現在也不可能安安靜靜地居住在這裏。

魔導軍團對於研究人員向來是控製極嚴的,為了不讓信息泄露,這些人可能終其一生都不能娶妻生子,不能離開天空要塞。但是帝國會給予他們的家族極高的榮譽,無比豐厚的物質獎勵,所以想要為魔導軍團效力的學者還是數不勝數的。

門格爾沉默著,順便低頭幫她把鞋也穿上了。

“真的有?”安默拉覺得不可思議,居然有活的、曾經為魔導軍團服務過的學者出現在她的麵前。她腦海中始終不能忘記那個夢境,夢境裏操作那個偉大的魔導係統的人也戴著一枚和門格爾一模一樣的戒指,他們很可能來自一個魔導軍團。

“你為什麽這麽問?”門格爾避而不答,安默拉覺得他默認了。

“我覺得你看起來很正直,應該選擇過加入魔導軍團為帝國效力,這樣的……”安默拉努力恭維他。

“你想說什麽?”門格爾軟硬不吃,他一眼就能看出安默拉臉上的虛偽和僵硬。

安默拉隻能把夢境說出來了:“我夢見有個人戴著和你一樣的戒指。”

門格爾的氣息似乎在一瞬間急促起來,他抬手,那枚黑翡翠散發出冰冷的氣息:“這個?”

安默拉敏銳地感覺到他有點激動了,於是十分詳細地把夢境講給他聽。

“對,那個人身邊還有一個非常非常巨大的魔導係統,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大的。那東西至少和成千上萬個魔導師連在一起了,那些魔導師位於世界各地,沙漠、雪原、森林,不管離得多遠都能將自己的意識空間與這個魔導係統相連。”

“我沒法形容……感覺根本不真實,這不是現在魔導水平所可以達到的程度。”

“很遺憾的告訴你,那就是現在的魔導水平所達到的最頂尖的程度。”

門格爾一把牽起她,直接推開實驗室的門衝了出去。

安默拉被嚇了一大跳,她躺了那麽久,全身乏力,根本追不上門格爾的步子,一路被他扯得跌跌撞撞。

她大聲喊道:“你在做什麽!”

“那是根源係統。”門格爾的聲音介於冷淡與狂熱之間,安默拉很難區分,“最新一代,尚處於試驗階段的魔導係統。”

他帶著安默拉一路衝下樓,然後走到了位於廚房和倉庫之間的那個空隙前。安默拉對這裏再熟悉不過了,她在過去一年間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這裏渡過。她看見那道空隙上貼著一張字條,是蓮恩寫的,她說她先回去上學了,如果有事記得給她寫信。

門格爾根本顧不上這個,他直接破除了酒窖上的掩飾性魔法,然後掏出鑰匙打開了酒窖門。

“等等!”安默拉在他伸手把自己推進酒窖前掙脫了,“我什麽都沒做錯!”

門格爾之前好像是說過要關她二十天禁閉,但好歹關之前給她吃頓飯吧?這麽進去會被餓死的。

“過來!”門格爾手裏的黑翡翠戒指微微泛光,安默拉捂著脖子上的項圈直接跪倒在地上,痛苦的感覺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

安默拉恐懼地遠離他。

“我在保護你。”門格爾的眼睛在黑暗裏發光,他朝地上的安默拉伸出手,“過來,安。”

“你在折磨我。”安默拉痛苦地咬著下唇,血流出來濕潤了幹燥的皮膚。

“聽著,沒有時間了。”門格爾停止用黑翡翠刺激她,他走到她麵前,將她扶起來,“實驗已經成功了,你的魔導係統在不久前連接上了根源係統,你看見的那些東西是正處於開發階段的,是秘密!現在他們要找過來了。”

這番話說得很快,甚至有點語無倫次,但是安默拉已經明白了他想表達什麽。

門格爾一直說的“波動”就是指與根源係統相重合的意識波動。

按理說隻有兩個完全一樣的魔導係統之間才會產生波動,但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完全一樣的東西,所以“意識波動重合”隻存在於理論上。可是現在門格爾已經成功突破了理論,安默拉身上的魔導係統在植入了第四十組魔導體之後與根源係統產生了共鳴,她透過夢境看見了那個正處於開發階段的魔導係統全貌。

可問題就在於共鳴是雙向的,安默拉在看見根源係統的同時,那個血翡翠戒指的主人也看見了她的魔導係統。

安默拉暫時還沒有學到如何用魔法通過短暫的、支離破碎的畫麵追查現實中的人,但毫無疑問對方擁有這樣的手段,他們在得到一個畫麵後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定位出安默拉。

“他們……是誰?”安默拉感覺肩膀被他捏得生疼。

門格爾拽著她走向酒窖,然後一把將她推進去,隔著那道門,他壓低聲音道:“別管這個,躲好,我會用大範圍環境覆蓋型魔導式隱藏入口。除非你主動連接過去,否則你身上的魔導係統可以完美地確保根源係統查不到你的位置。”

安默拉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你呢?”

“我說了別管!”門格爾暴躁地說道,然後就消失在了地窖門口。

安默拉看見地窖的門消失了,這裏成為一個完全密閉的空間。

她往後看了一眼,在心裏估算這個狹小的地下酒窖裏的空氣夠她存活多久。她在靠近門邊的地方摸到了一個不知多少天之前的黑麵包,她要好好珍稀這個麵包,這可能是她在這裏唯一能找到的食物。不,不對,在酒架上還有幾罐蜂蜜,地上的桶裏則有半桶葡萄酒,這些也能用來維生。

安默拉相信門格爾在說實話,因為如果他想弄死自己完全可以用更能體現她價值的方法,讓她餓死在這兒並且弄髒葡萄酒顯然是得不償失的。所以她冷靜下來,抱著那塊黑麵包坐在了葡萄酒桶上,安靜地聆聽自己的心跳聲。

此時,聖蘭斯卡特帝國與普朗曼帝國交界處的天空中已經看不見一絲星光。

足以遮蔽整個邊境地帶的天空要塞緩緩從西方聖蘭斯卡特帝國駛來,它與夜色融為一體,沒有發出半點光亮,移動時連飛鳥都不曾驚動。它在行進過程中是球狀的,無數個炮塔藏在流暢而平滑的表麵之下,無數個窺測孔藏在低調華美的裝飾物之下。

世界上最複雜的古代魔法紋路構成它的動力係統,世界上最優秀的魔導師們為它提供最精微的操作,讓這樣一座遠比城池宏偉的建築毫不費力地漂浮於空中。

那些精美如裝飾物的窺測水晶緩緩移動著,最後,外部窺測水晶都齊刷刷地指向了一個地方。一點光從中央水晶裏滲透出來,然後借由無數個水晶折麵的反射聚成不可思議的光束,這道光束如同太陽般劃破了漆黑的夜空,直接投向地麵。

光束所指的地方是坎佩爾城,屬於普朗曼帝國的邊境小城。

“定位中,精度二十千米。”

“定位中,精度一千米。”

“定位中,精度三百米。”

“確認中,精度一百米。”

“再次校準,精度一米。”

“定位完成,確認完成,校準完成,數據核定成功。報告總指揮官,最終坐標精度為零點零一米。”

天空要塞的控製中心,無數魔導師正在計算更為精準的坐標位置,龐大的數據流像瀑布一樣投影在屏幕上。那些窺測水晶透出的光束越來越集中,一開始是籠罩了整座坎佩爾城,緊接著開始凝聚成點,照在了一座位於山丘東側的老宅上。這束光還在輕輕地顫動,凝聚,最後準確無誤地照射在了三樓盡頭的牆壁上。

被稱為總指揮官的男人極為高瘦,雙頰下凹,顴骨突出,頭發是銀灰色,麵容卻十分年輕。他站在屏幕麵前,看見那座被爬山虎和灰塵覆蓋的古老宅邸,冷漠地揮下手。所有軍方魔導師肅立行禮,一個個就跟標槍一樣。

“移平附近的所有城市,保留坎佩爾,裁決者們隨我空降普朗曼領土。”

一個個橢圓形的空降艙從地麵上升起,指揮官手指上的翡翠戒指散發出猩紅的光芒,他用毫無起伏的語調重複了一遍命令:

“聽清楚我的指令……殺了死亡天使,毀掉與他有關係的一切,等確認他的死亡以及周邊環境的絕對安全後再開始用大型魔導式還原他的實驗數據。”

一個又一個穿著黑色軍裝的魔導師登入了空降艙,天空要塞直接將他們投放到那座老宅麵前。而這位指揮官麵前則裂開一道扭曲的間隙,他輕輕碰了碰手裏的戒指,一步邁出,下一刻就出現在老宅的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