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天,顧如安聽了俞凜之的話,果真派了人回南京向皇後請示。

“小慕。”

顧如安把派回去的人親自送出臨安城,她一出俞府大門,俞凜之便來找慕靈素。昨日和顧如安當著她的麵起了那麽大的爭執,還說了一些會讓別人誤會的話,他想了一夜,決定過來跟她解釋解釋。

她還是一個雲英未嫁的姑娘,如果她真的因為他昨天說的那些話產生了困擾,確實是他做法不當。

他不希望因為昨天的爭執,讓他們的關係變得疏遠了。

慕靈素正在梳妝,一聽俞凜之沒有敲門,而是在門外叫她名字,就猜到他是不好意思。她昨天也沒想到,他能對顧如安說“不希望我娶一個皇後黨為妻”這種話。

別的不說,她是真的發現他們之間有些不一樣了。

是因為那天不小心同床觸發了兩人之間的曖昧,還是因為多年來的陪伴終於到了發酵的這一天?

慕靈素手握著梳子,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應該用什麽麵目來麵對門外的俞凜之。

她必須承認,此時此刻,她並不能保證自己可以坦然地麵對俞凜之。她也不知為何,現在總有一種擔心俞凜之看穿她心思的顧慮,明明她並沒有什麽秘密瞞著他,明明他們之間都很坦**。

可是自從昨天他對顧如安說了那句話之後……

“小慕,我有話對你說。”

俞凜之等了許久也不見慕靈素應聲,又道。他知道慕靈素早就起床了,專門趁著府裏下人都在吃早飯的時分過來,就是希望她不要有什麽顧慮,聽他好好解釋。

慕靈素從紛繁複雜的思緒中清醒,意識到俞凜之還在外麵等著,揚聲道:“你進來吧,早上起來開門透氣,門沒鎖。”

俞凜之用手輕輕推門,一抬眼就看見慕靈素坐在梳妝台前。她粉黛未施的樣子看起來溫婉動人,和平常一向堅強隱忍的她判若兩人。

他看著她的側臉,不自覺又笑開來:“小慕,你今天可真好看。”話說出口他才發現自己失言,麵色尷尬地辯解道,“我說錯話了,實在是抱歉,冒犯了。”

他明明反複提醒自己,在慕靈素麵前要好好說話,卻依舊失言,讓他有些沮喪。這樣一來,兩個人之間原本不尷尬的,也變得尷尬了。

“無妨。”慕靈素轉過頭看著站在門口的俞凜之,“反複道歉都不像你了,不用如此刻意。你我之間小心翼翼地,我反而不習慣了。”

從前的他們總是互相拆台、嘲諷,自從昨天過後,俞凜之在她麵前就變得謹小慎微,她很不習慣。她不想她和俞凜之之間變得比她和沈清渝之間還要疏遠。

俞凜之走進她的房間,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想挑一個話題和她閑聊,不知怎麽想起了沈清渝。

他才發現從昨天起,沈清渝一直躲在房間裏沒出來過,晚宴的時候隻是派近衛過來通知一聲,就讓廚房送了幾個菜過去。

他問道:“宜陽王來找過你沒有?”

慕靈素被俞凜之的這個問題問得一愣,但還是回答了:“現在沈涵嫣失蹤了,他一個當哥哥的應該沒有時間來管這些兒女情長了吧?”

她不知道為何俞凜之突然想起這一茬,所以有些意外。

“宜陽王一整天都在屋子裏,我還在想他有沒有出來找你。”俞凜之道。

沈涵嫣失蹤一事,肯定讓沈清渝受到了重罰。雖然皇後最心疼他,可是比起他,皇帝更喜歡養女。隻要沈清渝把這個消息帶回皇宮,就等於在皇帝麵前默認是他的疏忽造成沈涵嫣被人劫走的後果。

皇帝本就對他心懷偏見,自然不會輕易饒恕他。

慕靈素自然也知道皇帝不喜歡沈清渝。

以前在鳳藻宮時,太子還是五皇子。雖然五皇子比沈清渝隻大三歲,可是皇帝從來不檢查沈清渝的功課,反而會每天親自批閱五皇子的功課。即便是皇後主動提起沈清渝課業進步的話題,皇帝也隻會輕描淡寫地帶過,並不會詳細詢問。沈清渝的降生似乎沒有讓皇帝高興半分,隻是讓皇後的中宮之位更加穩固罷了。

“他再怎麽急,也隻能等你父親被朝廷放出來才能啟程。”慕靈素拿起一邊的蛾黛粉,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的眉骨,開始動手畫眉,“而且,那幫劫匪還沒有派人送信告訴我們他們的行蹤,我們現在去了也是白去。出了玉門關,麵對茫茫大漠,我們連個東南西北都找不到。”

俞凜之的本意其實不是想跟她談正經事,可是不談正經事,他又找不到話題。這會兒看慕靈素開始跟他說到解救沈涵嫣的事,他有點懊惱,擔心自己根本逮不住機會跟她解釋昨天說的那些話。

躊躇片刻,慕靈素眉毛都要畫完了,他突兀地說道:“小慕,你別往心裏去。”

一句話說出來,慕靈素馬上就要大功告成的眉毛差一點就畫毀了。她被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弄得一頭霧水,手一抖才反應過來是在說昨天的事情。

她笑道:“我昨天什麽也沒有聽見,不用刻意提了。”

她昨天著實被俞凜之和顧如安激烈的爭執嚇到了。她從來沒有遇見過哪一對母子像他們一樣,互相指責,互相怨恨。但是她身為一個局外人,是沒有任何資格評判他們的。

所以,她聽到了也當沒聽到,看到了也當沒看到。

俞凜之本以為她會問幾句,結果她主動結束了這個話題,讓他有些意外。

“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心裏有沒有準備。”慕靈素對著銅鏡照來照去,觀察自己的眉毛是不是對稱,“你父親如果如願恢複自由,跟你一起去西域,一路上肯定會有跟如安姑姑共處的時候。”

她視線離開銅鏡,轉過頭注視著明顯已經看得入迷的俞凜之:“那兩個人二十來年頭一回重逢,你打算怎麽處理?”

俞凜之哪裏聽到慕靈素在說話,隻看著她。她抬手的時候,手腕從滑落的衣袖裏露出來,瓷白色好似牛乳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俞凜之?”慕靈素發現俞凜之在走神,叫了他一聲。

俞凜之一個激靈,有些心虛地回過神來,尷尬地咳嗽一聲,想掩飾自己的失態:“他們自己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想見,我攔不住,不想見,我也沒辦法往一起硬湊。”

說完,他在心裏暗暗指責自己,眼下明明是在談正經事,怎麽老是走神。

慕靈素本還想跟他說些別的事,忽而眼角餘光注意到天空中有一隻白色信鴿向俞府方向飛來。

她欣喜地快速跑到窗邊,拍著俞凜之的手背叫他看那隻信鴿落在哪兒:“宮裏有人傳信來了,肯定是皇後主動求和來了。”

宮中有不少嬪妃都會在尚宮局養鴿處偷偷飼養自家的信鴿,方便被禁足或者其他不方便通信的時刻向宮外傳遞信息,皇後也不例外。

皇後派人養的鴿子和其他嬪妃養的鴿子明顯有一處不一樣——為了更好區分,皇後特地命人把鴿子的尾羽悉數剪了。所以,慕靈素一看見這些沒有尾巴的鴿子,就知道是皇後宮裏的。

“怎麽可能,顧如安這才把人派出去多久……”

俞凜之當然不相信皇後那麽高貴的人會主動議和,正表示自己不會相信時,就聽到自己房裏的那個小廝在到處找自己:“少爺,少爺……顧夫人找你有事呢,快去前廳吧。”

也不知是何時立下的規矩,俞府的仆從奴婢都如此稱呼顧如安。

俞凜之心裏有些不可置信,他麵帶錯愕地和洋洋得意的慕靈素對視一眼,便自行去了前廳。

果然,鳳藻宮的信鴿帶來皇後所寫的親筆信,上麵說皇帝已經釋放了俞見武,沒幾天就會由禦林軍護送他回臨安。

02

“你真是料事如神。”說這句話時,俞見武父子、沈清渝與禦林軍炮火隊、慕靈素、顧如安一行已經出發向玉門關去了。

在皇後親筆信抵達俞府的第三天,俞見武就毫發無損地回到了俞府,休整了一天後,一行人浩浩****地出發,一路西行。

一路上,或許是為了避免尷尬,俞見武隻跟俞凜之和俞家的仆人說話,弄得俞凜之和慕靈素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枯等了兩三日,一行人到達長安後,在長安城裏稍作休息,俞凜之才逮著個空當去客棧的客房裏找慕靈素。

慕靈素站在客房門口,抬手向後一指,狡黠笑道:“如安姑姑跟我一間房,你要不要進去說呀?”

俞凜之從來不想主動和顧如安有什麽接觸,一聽慕靈素這個提議,當然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咱們借一步說話。”

於是兩人信步走到客棧天井裏,坐在客棧布置的長板凳上。

俞凜之給她和自己都倒上一杯水,道:“你別回蘇州了,左右已經跟著我們來了長安,離玉門關也不遠了,跟我們一起去吧。”

慕靈素早就料到他會有如此一番說辭,心裏有些得意,但是麵上卻忍住了,並未喜形於色:“家裏需要我回去清點田產,祖母和嬸嬸們都不懂這些事情,我要回去盯著的。”

說起來,她是真的不願意深入參與這種江湖紛爭,以免把自己牽連進無盡麻煩之中。上一回俞凜之平複重光教她都沒有一路跟隨,即便是他身受重傷,她也是後來才趕到長安替他治病的,更別說這一回還有朝廷插手。

慕氏的男丁已經因為太醫毒妃一案流放的流放,充軍的充軍,她實在是不能冒這個險,把慕家剩下的人口也推到火坑裏。

“可是……”俞凜之四處看了幾遍,確定周圍並沒有任何旁人後,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可是我需要你,小慕。”

不管慕靈素承不承認,俞凜之心裏麵一直認為,他們之間不僅僅是普通的醫患,他們之間還有別的牽絆。

慕靈素對於俞凜之當著她的麵說出這些話表示非常驚訝,她甚至慌張到連臉上應該擺出什麽表情都不知道。從前的她聽到這句話,可能會笑著罵回去,可是自從那天在俞凜之的房間裏醒來,她就做不到了。

雖然,她並不想承認,俞凜之現在已經變成她的一塊心病。動了會疼,不動又讓她呼吸困難。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有如此手足無措的一天。

她看著臉上沒有半分玩笑之色的俞凜之,在腦子裏拚命組織語言。但她思來想去,把讀過的書都搬空了,都找不到合適的語句來回應他。

她心裏有些著急,為自己的詞窮感到窘迫。“我……”躊躇許久,慕靈素隻說出這一個字,蒼白無力之餘,還把她的慌張不淡定暴露無遺。她生怕俞凜之產生誤會,以為她這麽緊張,是有別的什麽心思。

一張口,慕靈素的腸子都悔青了。她像一個小偷一樣心虛,連抬頭直視俞凜之的勇氣都沒有。

她隻能低著頭,看著俞凜之掛在腰間的香囊。香囊是桔梗花圖案,她依稀記得是三年前蘇州元宵廟會的時候她買的,後來在花朝節那天俞見武請她吃飯,她才想起來把這個東西送給俞凜之。

她本以為俞凜之早就扔了,好一點也隻是把它收在箱子裏,想不到他居然還能把這個十文錢的香囊戴在身上。

慕靈素心裏的某根弦不知道被誰撥動了,一瞬間她就心軟,改變了主意:“我跟你去。”說完,慕靈素也不問俞凜之的意見,就自顧自地伸手,想把他腰間的香囊解下來。

她想看看,這個香囊是他最近才開始戴的,還是一直都帶著。不知為什麽,隨著手指離香囊越來越近,她心裏就隱隱生起了一股期盼。

俞凜之哪知她的意思,他還以為她發現這個香囊是她送的,想解下來物歸原主,一看她手伸過來,就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動作:“怎麽了?”

他有一些下意識的警覺,這種念頭一閃而過,他就發現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了,於是生硬地替自己的行為辯解道:“我還以為你要做什麽呢,一時反應有些大了。”

想了想,為了掩飾自己的過激反應,俞凜之主動把香囊解下來遞給慕靈素:“拿去隨便看。”

他看著慕靈素接過香囊,還看得津津有味的,心裏有些許的高興。至少她不是想把這個東西要回去,不還給他了。

慕靈素撫摸著手裏的香囊,上麵有一些起了毛邊,顏色也褪了不少,但是仍然幹淨整潔,一看就是多年以來一直被人小心愛護著。

慕靈素說道:“這麽個十文錢的便宜貨,虧得你愛護至今。”

發現俞凜之一直把這個香囊佩戴在身,慕靈素心裏不知為何有些感動,也有些高興。或許是因為即便是這麽一樣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俞凜之也能喜愛到如今。

“香囊有價,你對我……”俞凜之一邊接過香囊重新係到腰間,一邊斟酌用詞,“你對我數次救命之恩,總是無價的。”

他不知道怎麽說才算是合理有度,隻能謹慎地掂量。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內心和本能開始厭惡這種讓他不自在的謹慎,他開始想主動向前一步,從萍水相逢的交情出發,往更深一步走去。但是每每這種念頭冒出來,他又膽小退卻了。

他什麽都不怕,就怕慕靈素覺得自己被冒犯了。

慕靈素再笨,也能聽出他這番話裏藏著一番心思。她微微揚起下巴,對他笑著,什麽話也沒說,沒有來由地感到由衷的欣悅。殊不知,此刻這抹笑顏,簡直快要了俞凜之的一條命。

俞凜之對她的笑有些猝不及防,隻覺得一顆心被什麽力量抓緊了,想掙脫,卻沒有絲毫的力氣。

“小慕……”俞凜之覺得自己心頭被千言萬語堵住,但是說出口的隻有慕靈素的名字。他想對慕靈素把所有的心事和盤托出,話到嘴邊才覺得不合時宜而猶豫。

他想了想,道,“等把永嘉公主救回來,我再告訴你。”

好話,總要等到最後說。

03

“慕大小姐,王爺讓我來找你。”

顧如安好像站在客房門口等慕靈素很久了。她本來靠在走廊欄杆邊發呆,察覺到慕靈素回來後才把分散的注意力收回來,一瞬間,她又回到了慣常那副高傲嚴肅的姿態。

慕靈素離她三步遠,還是把她臉上疲倦與高傲交織的一瞬間看得一清二楚。她或許早就累了,但是身不由己,隻能用這張生人勿進的軀殼偽裝自己。驀地,慕靈素有些可憐她。

大概,二十幾年前的顧如安還是一個熱情似火的少女,拋去門第偏見和一個江湖人私訂終身,並甘願與其私奔。

雖然最後她不得不在現實麵前低頭,又回到了她逃離的這個世界。

慕靈素看著顧如安神色冰冷的一張臉,不知為何又想到俞凜之。俞凜之從小在權力與欲望中長大,他會不會也有迫於無奈回去的一天?

她心裏一邊想著事,一邊跟著顧如安七彎八拐地走,隨顧如安一同往沈清渝住的小院子去。

顧如安向來跟她關係不佳,慕靈素也很識趣沒有開口說話。她已經做好兩個人一路沉默到進院子為止的心理準備,正在猜沈清渝找她幹什麽呢,便聽到顧如安開口了。

“慕大小姐,奴婢有一件事情要問問你。”慕靈素本來就在偷偷摸摸走神,顧如安這一句話說出來,一下子就把她的神誌叫了回來。

她有點被顧如安嚇到:“啊……姑姑,姑姑但說無妨。”這也算是破天荒的頭一回了,沒有皇後下旨,顧如安居然跟她說話了。

顧如安看她集中了注意力,滿意地點點頭:“我也無甚重要的事要說,就是希望你一心一意跟著宜陽王殿下,不要再招惹我兒。”

慕靈素能想出千種萬種顧如安的說辭,就是想不到她會勸自己跟著沈清渝。不用想也能知道,皇後到現在還是不會同意立慕家的女兒為宜陽王妃。顧如安可是皇後跟前的人,雖然身在曹營心在漢,也不代表她能隨時忤逆皇後的想法。

難不成,顧如安還有那個本事說動皇後,同意宜陽王娶了她?

“老奴願意盡力一試,讓皇後娘娘不再對大小姐您抱有成見。”

聽到顧如安信誓旦旦地說出這番話,慕靈素被驚得瞪大了眼睛。

“您就不怕……德妃娘娘廢了您嗎?”慕靈素吃驚歸吃驚,等她明白顧如安以為她是一個一心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女子後,她實在是氣不過,回了一句。左右現在宜陽王微服出巡,周圍也不像宮裏一樣,到處都是耳目。

這個世界上或許隻有皇後願意相信,顧誠顧如安父女是真的決裂了。這個世界上,確實有老死不相往來的父母子女,可是利益當前,什麽仇恨都能放一邊。

顧如安心裏一驚,立刻停下腳步,警覺地觀察四周有沒有形跡可疑的人出沒。她隱藏於皇後身側多年,一直向德妃的披香殿傳遞各種消息,從未露出過任何馬腳。若是今日因為慕靈素的一句失言就讓她前功盡棄……

顧如安對慕靈素怒目而視,壓低聲音問道:“慕靈素,是誰跟你說這些的?”

“還能有誰,自然是你的好兒子了。”

慕靈素一直懷疑顧如安是父親之死的幕後推手,雖然她不敢大著膽子直接向顧如安下手,但是逞逞口舌之快,她還是敢的。尤其事關俞凜之,她相信顧如安是不會把她怎麽樣的。

一提到俞凜之,顧如安果真就沒有了脾氣,臉上盛氣淩人的怒意也迅速收斂,一個眨眼的工夫,連痕跡都找不到了。

她有何資格生氣?

顧誠從小就把俞凜之當作真正的接班人培養,自然任何秘密都告訴了他,休說她在皇後跟前當差,卻給德妃通風報信的事了。現在俞凜之把慕靈素看得有多重,她也不是看不見,這些事慕靈素能知道,也不足為奇。

怪隻怪她自己,陪伴在兒子身邊的日子太少了,一個罪臣之女都比她重要。

顧如安盯著慕靈素許久,最終長歎一聲:“凜兒也不知中了什麽邪。”她把手抬起來,向不遠處的垂花門一指,“宜陽王殿下在垂花門後的廂房裏,你自己去吧。”

04

慕靈素拐到垂花門後,沈清渝背對著她,正在院子裏站著,似乎在等什麽人。猶豫片刻後,慕靈素一邊跪下一邊道:“草民慕靈素,叩請殿下金安。”

沈清渝這才注意到她來了,轉過身來麵對她,笑道:“靈素。”

“是的。”慕靈素也不知道說什麽,又不可能對著他故作輕鬆,隻能等他問一句,自己再答一句。她現在是一介草民,又不能隨便甩臉子給沈清渝看,就算再如何不樂意,也隻能忍住不發作。

“我……”話到嘴邊,沈清渝突然感覺心跳得特別快,他看著低著頭聽他說話的女子,發現自己竟然有些害羞。他輕輕咳了兩聲,佯裝自己嗓子不舒服,醞釀片刻繼續道,“等此番嫣兒平安回來,我就去請父皇賜婚,冊你為宜陽王妃。”

這句話於慕靈素而言,堪比晴天霹靂。她竟從來不知道沈清渝是如此固執的一個人,明明兩個人的關係惡化到了相對無言的這一步,他還心心念念要娶她。

慕靈素想一口回絕,又擔心沈清渝心存不滿,會一味強求,甚至,在東宮風雨飄搖的妹妹慕搖光都會被她牽連。

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任何得體的措辭,隻得對沈清渝道:“王爺,一直以來民女與您都不是一路人,您何苦呢。”

如果她的命運終究將與皇宮聯係在一起,她還不如早早把沈清渝得罪了,日後夫妻不和,也省得日日相見。

“靈素,你……你何出此言?”沈清渝還沉醉在慕靈素仍然對他懷有舊情的迷夢之中,這麽猛地被慕靈素潑了一瓢冷水,讓他一時半會兒有些不敢相信。他思來想去,隻能把結論下在她聽信別人讒言的根源上,“是不是我母後托如安姑姑跟你說了什麽不好的話?”

他不知道為何母後隻同意太子娶慕搖光,卻不同意他娶慕靈素。所以,隻要慕靈素一不同意,他就下意識地怪罪自己的母親。

慕靈素猶豫片刻,決定把心裏真實的想法全部吐露:“王爺,你可知道,我和搖光兩姐妹,你與太子殿下兄弟二人,隻能選一個。”

其實她和慕搖光嫁給誰都無所謂,沈清渝和太子娶誰也無所謂。隻要慕家的女兒嫁給皇後的兒子,效果都是一樣的。

這個道理她明白,搖光明白,太子明白,皇後明白,皇帝明白。唯獨沈清渝不懂。

“慕氏可以嫁進皇族,可是隻能有一個身份。”

太子妃還是宜陽王妃,其實沒什麽區別。隻是,不管是皇帝還是皇後,都不會同意慕靈素和慕搖光前後腳進來。誰都知道成為太子妃和宜陽王妃都是難得的美事,怎麽可能都落到已經光輝不再的慕家。

慕靈素已經不想再提起關於宮闈的任何話題,可是麵對沈清渝,她不得不又重新提起。如果她想徹底和後宮嬪妃、前朝爭鬥割裂,隻能遠離沈清渝。或許,沒有她在鳳藻宮前的那一跪,她和沈清渝疏遠,也是遲早的事。

沈清渝聽她這麽說,又聯想到數年前太子剛剛搬到東宮沒幾天,就向父皇求娶慕家二小姐的事。

慕家那個二小姐慕搖光雖然族譜上和慕靈素的關係是堂姐妹,但她其實是慕靈素同父同母的親妹妹。慕思邈終身不婚,所以族中長輩才決定將身為二房長女的慕靈素抱給慕思邈。

當年,皇帝雖說是把太子和慕家指腹為婚,但是並沒有點明要誰當太子妃。據說太子在見到慕搖光之前,本來想迎娶的人是慕靈素,可是偶然見過慕搖光後,他就打定主意要娶一個旁支女子。

顯而易見,慕靈素的身世從表麵上更能配得上皇子,母後和父皇能同意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娶一個旁支,為何容不得他娶慕靈素?

他想不通。雖然他不得父皇歡心,可是母後向來最喜歡他,他三番四次請求,母後沒有理由會拒絕。

“靈素,如果你隻是厭惡宮裏的繁文縟節,也不想日日麵對我的母後對她晨昏定省,我可以請求偏遠就藩,讓父皇把我分封到遠的地方,這樣,我們就隻有彼此,遠離權力紛爭,好不好?”

沈清渝想了想,斷定慕靈素隻是厭倦應付皇族的禮儀和套路,想著隻要娶了她,他就跟她遠離京城。

慕靈素心裏有苦說不出,她緊抿嘴唇,不知道該怎麽跟沈清渝解釋自己的顧慮。麵對沈清渝的滿腔鬱悶,她大概能猜到皇帝不喜歡他的原因了。固執太過,情義太重,這哪裏能有治國平天下的本事?

慕靈素組織了一下語言,道:“王爺,我隻要嫁給了你,你一生的榮華富貴隻怕是真的到頭了。”

別的先不說,德妃隻要在披香殿一個不痛快,就能找個理由在婚禮之前殺了她。再說了,沈清渝娶了她,慕家在青海流放的未成年男丁估計真的是一個都活不成,在赦免的旨意下來之前,肯定一個活口也留不下了。

“靈素,”沈清渝不知道她為何這麽堅持不答應他,一時之間心急如焚,嘴比腦子快,“我一心待你好,從未如此低聲下氣求過別人,你為何始終不願意?”

話已出口,慕靈素臉色幾番變化,生氣的情緒從她眼睛裏一閃而過,隨即她笑道:“如此,草民真是萬分榮幸,承蒙王爺高看。”

她從前以為沈清渝能在她出宮的時候摒棄偏見送一筆盤纏給她,是因為將她看作心裏的人,沒想到在他的世界裏,她隻不過是一個受他恩惠的平民,不但要全盤接受,還要感恩戴德。

“我……”沈清渝追悔莫及,卻想不出辯解的話。

慕靈素哪裏還有空聽他說話?麵上雖然不生氣,可是她心裏因為這句話,多年以來的不甘心和怨恨都被喚醒了。

她無法接受曾經她百般信賴的人不但不幫她,還暗地裏輕視她,一副高高在上憐憫她的樣子。

她本來想強迫自己忘記那些事,不管是假裝還是真的,她都想命令自己忘記所有的事。

因為鳳藻宮前的那一跪,幾乎把她的自尊毀得稀碎。如果她沒有向皇後跪下求情,或許她就不會接受俞凜之的幫助……

不。其實,她從來沒有後悔遇到俞凜之。

如果再來一次,一切如舊,她可能不會向皇後求情,可是肯定會接受俞凜之的幫助。如果沒有遇到俞凜之,好多事情到後來都會變得索然無味。

視線落到沈清渝身上,她突然痛恨十五歲的慕靈素。可能是年少淺薄,也可能是她心目中沈清渝的形象太過於理想化,她在之後的這幾年裏才逐漸意識到沈清渝的不完美。

沈清渝雖然是皇親國戚,可是他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雖然他是皇帝的兒子,但不能抗旨不遵,也不能不看皇帝臉色,娶一個女子,還要跪著請旨。

“宜陽王殿下。”慕靈素下定決心把當年的所有隱情都跟他一五一十地講明白。

她不想以後和沈清渝之間的話題,永遠停留在那些陰暗肮髒的後宮之爭上,想達到這個效果,她就隻能動手,把這一頁的故事主動結束。

“草民有一個問題想問殿下。”慕靈素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沈清渝的眼睛長得極好看,是淺棕色的,來自於皇後陸氏的鮮卑血統。慕靈素小時候最喜歡的就是他的眼睛,總喜歡在裏麵找自己的倒影,可是現在的她,已經對裏麵的倒影喪失了興趣。

“說吧,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沈清渝從未見過慕靈素有過如此嚴肅的神色,稍微被她嚇到了。

他並不知道為何慕靈素要這麽對他,隻想盡快把自己的真心好好表露出來,讓他們之間的嫌隙全部消失。

“你去鳳藻宮向皇後娘娘請求立我為妃那日,可在門前看見了一個女子?”

女子?

沈清渝聽到充滿了暗示意味的這個詞,記憶便急速倒回。

那日,他滿心想著要趕在皇帝下旨降罪於慕靈素之前拿到賜婚聖旨,的的確確在鳳藻宮大殿前看到了一個跪著的女子……

他想了想,試探著猜測道:“那個女子,不是受懲罰的宮婢嗎?”

聽到這個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答案,慕靈素心裏的悲涼突然就化開了。她明明心裏酸得發澀,可是偏偏哭不出來,反而把苦笑掛在了臉上。

“他喜歡的隻不過是太醫之女慕靈素,太子妃之姐慕靈素罷了。”

皇後果然是他的親生母親,對他的脾氣秉性,了如指掌。

“殿下,其實……”慕靈素依然笑著,心裏的酸楚從心尖向四處蔓延,已經侵襲全身各個關節。她不敢大聲說話,害怕無法抑製住淚意,隻能放緩語速,輕輕地說,“其實,是民女跪在那裏,請求皇後娘娘饒恕罪臣慕思邈。”

這個回答,讓沈清渝周身如同遭到雷擊,手足無措的他有點反應不過來,隻能啞然地看著眼前神色淒楚的女子。

他明明在去鳳藻宮大殿之前到處找她,卻沒有想過,她就在鳳藻宮皇後跟前。他竟然就在眼前,和她錯過了。可是再多的懊悔都隻是於事無補,他心裏明白得很,慕靈素不會再原諒他了。

再也,再也不會了。

慕靈素笑得臉頰兩側的肌肉都僵硬了,還是不肯放鬆自己的表情,她接著道:“當年皇後娘娘在你走後讓我覲見,跟我說,倘若你真的愛我,怎麽會認不出我。隻可惜啊,那個時候的我身心俱疲,一心想救出我父親,根本沒有心思體味皇後娘娘的良苦用心。”

現在她才明白,皇後那番話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告訴她,在情愛麵前,也要懂得知難而退。

沈清渝對於她來說,實在是太難了,會讓她賠上自己的本真,還有她不屬於皇宮大內的靈魂。

她跟他,永遠不可能以夫妻之名被旁人提起。

就好比當年她在鳳藻宮前,明裏是在等皇後鬆口召見,暗裏其實是在等沈清渝來找她。她那時深陷危險,不寄望於任何人的溫暖關心,隻希望沈清渝能過來問她一句。

可笑的是,他明明從自己身邊經過,卻認不出她是誰。

沈清渝從小生活在人情淡薄的宮廷中,太過高估自己對情感的付出程度,本就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她卻不能滿足於這些淺嚐輒止的關心與愛護。在她眼中,男女之情就應該拿出飛蛾撲火的架勢,毫無保留地為對方付出。

慕靈素長歎一口氣,把心口的憤怒收回自己的肚子裏,換了一副笑容對沈清渝道:“王爺,你我現在倒還不如做一對陌路人。保持距離,各過各的日子,留點美好回憶給彼此,反而是最好的。”

雖然她知道沈清渝生性固執,不一定勸得動,但她還是選擇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給他。告訴他,她可以忘記痛苦的,隻記得美好的,隻要他不去刻意提起。

她真的不想再整日裏想著仇恨過日子了,太累了。

她的餘生數十年,總要有一些別的東西充斥著,才不會太單調。

慕靈素的暢所欲言讓沈清渝痛苦不堪,他的一顆心仿佛被人摘去十八層地獄火烹油煎,十分難受。

他從來都不知道,慕靈素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竟活得如此痛苦,也不知道自己竟因為無心之失讓她對自己失去信心。

他不愛她嗎?不,他把一顆心都交給她了,八年之久他都沒有移情別戀,他怎麽可能不愛她,隻愛她的家世?

他想說些什麽,又發現他嘴裏已經無話可說。他想為自己辯解,否認慕靈素的觀點,證明自己的愛是真的,可是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靈素。”沈清渝從袖中拿出一塊黃玉印鑒,將它遞給慕靈素,“這是我隨身最貴重之物,千言萬語在它麵前都太輕太輕了。現在你既不再信我,我便把它給你,當成信物。”

慕靈素雲裏霧裏地伸手把印鑒接過來,一翻才發現,這竟是宜陽王之印。

“待嫣兒被救回來,我就立你為妃。”

05

從高附城向敦煌去的這條路總是黃沙漫漫。西域向來多風,大路上的馬隊即使數量眾多,也很容易隱沒於黃沙之中。

“明天就到敦煌了。”唐如黛進入馬車的車廂裏,向蘇提伽報告。

她進來時,正好看到蘇提伽在一勺一勺地喂沈涵嫣吃東西。她從未見過他有如此有耐心的時刻,心裏雖說不大爽快,也不能明顯表露。她坐到沈涵嫣身旁,本意是想扶住她,讓蘇提伽更方便點,哪知她還沒有碰到沈涵嫣,沈涵嫣突然扭頭狠狠瞪了她一眼。

“怎麽了?”蘇提伽也注意到沈涵嫣扭頭這個動作,立刻停下來詢問。他順著沈涵嫣的眼神看了唐如黛一眼,下意識地認為在他不在的時候,唐如黛找過沈涵嫣。

他抬手遮住沈涵嫣的眼睛,轉頭看著唐如黛道,“你幹什麽了?”

唐如黛哪能料到蘇提伽問她這個問題,呆愣半晌道:“我什麽都沒做,隻不過是她看了我一眼,你如何不相信我?”

她從前以為蘇提伽對沈涵嫣的情意也不過如此,大約摸是見色起意罷了,隻有這一瞬間,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她很可能已經比不過沈涵嫣了。她心中突然就提不起氣,軟綿綿地揮揮手道:“罷了罷了。”

唐如黛起身走到車廂的另一邊坐下,撩起車簾看著外麵在半空中飛揚的黃沙。

她忽然感覺自己非常可悲,近十年後,她才發現自己一心想托付的男人從來沒有愛過她——何止是沒有愛過她,在選擇其他人時,麵對她,一絲一毫的留戀和猶豫都沒有。

沒有愛也就罷了,連一絲憐惜,他都如此吝嗇。

把沈涵嫣哄好以後,蘇提伽才有多餘的心思跟唐如黛說話。他一心隻想讓唐如黛接近那些中原武林人士,道:“明天你先騎一乘快馬去敦煌和俞凜之他們會合,隨時給我輸送情報,我等著你。”

他好像已經忘記了,她不過是一個家生奴婢和唐門大少爺生下的庶女,根本不受重視,否則她當年一走失,唐門早就開始到處打聽她的下落了。她不過就是一個不受寵的女兒,回了唐門那邊,她也不一定能幫得上什麽忙。

尋常的大戶人家對所生子女向來都是區別對待,她一個走失數年之久的庶女,又能說得上幾句話?

唐如黛的心中充滿了不安與猶豫,躊躇道:“我……我隻是擔心,我幫不上你什麽忙。”

“你何出此言?”蘇提伽認識唐如黛多年,自他救了她以來,他從沒有從她口中得到這種不確定的承諾。唐如黛一貫的有求必應突然消失,讓他有些意外。

他看著神色尷尬的唐如黛道:“你小時候與俞凜之可謂是青梅竹馬,即便你父親不認你,俞凜之總會給你幾分薄麵,都是一樣的。”

俞凜之?

唐如黛聽到他提起這個名字,過了許久才想起這個昔日的師兄大概長了怎樣的一張臉。

是啊,從前她也沒怎麽正眼看過蘇提伽,總是和俞凜之這個武林盟主之子在一起。因為她從小就知道,隻有攀附強者,才能讓自己在唐門的大宅子裏揚眉吐氣。

雖說唐門的後人都是江湖兒女,但是家大業大之後難免會沾染一些世家大族的習氣,更看重血統門第。她又出身微賤,空占著小姐的名頭,也沒幾個奴婢真把她當主子。

唐如黛一時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麽她那時候那麽喜歡和俞凜之在一起玩,現在卻要好久才能回憶起俞凜之跟她之間的一點一滴。

窗外的天空,萬裏無雲,皓月當空。關外的夜向來如此,明明依舊亮著,月亮卻總是先出來露麵。一行又一行的車隊向敦煌城門進發,各個商隊的車向一個地方匯集,進了那個門,便通向地界。

那裏曾是她的故鄉,可惜她已經沒有理由回去了,隻能聽著羌笛聲與關外的月夜相伴。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06

唐門從前走失的三小姐主動投奔武林盟的消息傳到慕靈素的耳朵裏時,這位已經在唐門當家那裏算是非正式地認祖歸宗的唐三小姐,正在俞凜之麵前跟他言笑晏晏,敘說舊情。

慕靈素手裏提著藥箱看著兩人的親密模樣,隻覺得這個唐三小姐頗為虛情假意。也不知是真是假,那個唐門當家就急急忙忙把這個女兒給認下了。

俞凜之一轉頭就看見慕靈素遠遠地站著,心裏頓時十分高興,也不再跟唐如黛說笑,抬腳向慕靈素走去。

走到慕靈素跟前後,俞凜之正想說話,慕靈素就搶先道:“她真的是你那個走失的小師妹?”

“管她來曆如何,唐門當家已經認了這個女兒,我們這些外人就當她是真的就行了。”俞凜之看到她手裏的藥箱,知道她多半是來給自己診脈,看看自己身體狀況的,於是抬手往他的房間方向一指,“我們去那裏吧。”

也不問問誰大誰小,上來就叫她姐姐?

慕靈素心裏對唐如黛十分不屑,又不想當麵發作,看了俞凜之一眼後扭過頭去。

“這是蘇州慕府的大小姐,慕靈素。”俞凜之被慕靈素剛才的眼神嚇得不輕,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突然得罪了她,讓她怒目而視,隻想趕快擺脫唐如黛,跟慕靈素溜得越快越好。

唐如黛點點頭,又對慕靈素道:“慕姐姐好。”

慕靈素本來正在強迫自己不要隨便甩人臉色,結果聽到唐如黛還真叫她姐姐跟她問好,厭惡之情瞬間從心裏爬了出來。她本來就對唐如黛的第一印象很不好,總覺得她來者不善,這下她叫自己“姐姐”,慕靈素莫名覺得唐如黛是在賣乖,心裏很不爽快。

她極其冷淡地轉身看了唐如黛一眼,疏離道:“三小姐好。”想了想,她對一邊看戲的俞凜之亦是冷冷淡淡地說,“還不走?”說完,她也不等俞凜之,直接大步流星地走了。

俞凜之來不及跟唐如黛道別,就著急追慕靈素去了。好不容易追到走廊拐角處,慕靈素才停下來。她下巴往唐如黛的方向一揚,問道:“你真的覺得她就是你師妹?”

“聊了很多小時候的事,就是她。”俞凜之仔細回憶唐如黛回來以後的一舉一動,點滴細節在他的腦海裏串聯起來,為他一開始的警惕找到了緣由,“但她回來的時機真是太巧合了,偏偏在我們這一次救永嘉公主的時候出現。”

讓俞凜之想不通的是,當年唐如黛走失時隻有十一歲,如今已過去十年了,為何她還能一張口就問俞府的近況,對唐門的一些變動也知道個大概?

方才他們在閑聊時,她就問他,俞府那一棵芭蕉樹死了沒有,然而芭蕉樹是他五年前偶然種下的,知道這棵樹的人也就那麽幾個。

是誰告訴她這些的?

俞凜之左思右想,腦中突然有一個名字一閃而過。他有些震驚,不知為何自己的直覺將答案引到那個人身上,而且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個答案浮現以後,他會下意識地否定。

“或許,我一直都在自作聰明,現在終於到了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時候了。”俞凜之有些沮喪,不過這種簡單草率的猜測還沒有到摧毀他的地步。

慕靈素對俞凜之這句冷不丁的判斷弄得雲裏霧裏,疑惑地問道:“什麽?”

俞凜之長歎一口氣:“我也有判斷失誤的時候,而且這個判斷,已經影響到了大局。”

“不過就是你的一個青梅竹馬小姑娘,有這麽重要?”慕靈素以為他說的是唐如黛,心裏不以為意。

唐如黛的心機謀算太過外露,連一個陌生人都能察覺,其實算不得什麽威脅。雖然這個唐三小姐背後肯定有人指使,但是她不認為能掀起什麽風浪。

慕靈素抬眼看著愁思滿腹的俞凜之,攬過他的手腕簡單地把了把脈,道:“最近舟車勞頓,你還是不要太過勞神費力,這樣不好。”

哪知俞凜之素來眼尖,竟能看到她袖子裏藏著一枚印鑒,手指一動便將印鑒握在了自己的掌心。待他看清了上麵的字,心裏有些不悅,但是並沒有第一時間表現,而是問她:“這不是沈清渝的親王之印嗎?”

“是啊。”慕靈素心裏也沒有他想,直接坦誠直率地承認了,“他非要給我,轉身就跑了,我追也追不上。這幾天他也不出來,我一個未婚女子也不好闖人家的居所。”

她和俞凜之間的來往可以大大方方的,但是和沈清渝卻不能不管男女之間的界限。一則她是一介草民,他是帝王之子,還有一則,若是他們頻繁見麵的消息傳到鳳藻宮皇後那裏,隻怕太子妃會被莫名刁難。

“嗯……”俞凜之狀似心不在焉地聽著,手指卻一直在撫摸“宜陽王之印”五個字。在他心中,他和沈清渝的差距他還是很清楚的。但是他不敢問,也沒有勇氣去聽慕靈素的答案。

如果在慕靈素麵前的隻有俞凜之一人,她可能會毫不猶豫跟了他。但沈清渝出身皇族,身體健康,身份光明正統,把他甩出千萬裏。

俞凜之不願意聽到慕靈素的左右為難,更不願意知道她其實心裏一直都有沈清渝的位置。

他伸手作勢把印鑒還給她,卻趁著她伸手接過的時候把她一把拽住,將她拉到自己懷中。

“我若是把這一條微賤性命給你,可抵得過宜陽王這一枚印鑒?”

俞凜之的問題明明在耳邊回響,但是慕靈素卻不想立刻回答。

她在俞凜之的懷中仰頭看著天空,星光稀疏,隻有一輪淡淡的月影能看得清楚。

今晚夜色真美。

她想。

俞凜之雖然抱著她,但是他肯定也知道,對吧?

於她而言,就算是帝皇玉璽在她麵前,都比不過他俞凜之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