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初春時節,樹枝生發新綠,擋住本就昏暗的傍晚日光。

前一日下了大暴雨,官道兩旁的杏花被吹落不少,來來往往的車馬碾過花瓣無數回,把花瓣壓到了泥土裏。因為臨近城門鎖閉,官道上車輛行人並不多,大多已經趕在申時前進了城,隻有掛著臨安俞府徽記的一輛馬車還在道路上小跑著。看樣子車裏的人不是很急著進城,馬車跑了一會兒,還停下來歇息。

“慕姑娘,今天我們怕是趕不上城門開著的時候了。”車夫捧著水壺撩開馬車的簾子,把水壺遞給靠著車窗快睡著的慕靈素。

他是臨安俞府的車夫,五天之前奉俞家大公子俞凜之的吩咐前往蘇州接慕靈素至俞府給俞凜之瞧病。

“這會兒已經申時,照現在的速度,等我們趕到豐豫門,城門肯定關了。”車夫解開幹糧袋子,把裏麵的吃食遞給慕靈素,“您拿個主意,咱們是去最近的驛站還是快馬加鞭趕路?”

慕靈素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道:“趕著去吧,你家少爺一到春天就見不得風,我早點到也好以防萬一。”

連日來的舟車勞頓讓她十分疲憊,但她又擔心俞凜之的病情,不想在路上一再耽擱,隻想快些到俞府去,趕緊給俞凜之看病,再好好睡上一覺。

車夫得了指令,轉頭就去拿皮鞭趕馬。剛轉身,一群黑衣人就從四周圍上來,將馬車緊緊包圍。領頭一人指著車門道:“敢問車中可是蘇州慕氏大小姐慕靈素?”

“什麽人?”慕靈素一聽就知道情勢不對,掀開車簾站出去,一看外麵是一群全副武裝的江湖人士,就知道這些人十有八九是俞凜之的仇家。自從她給俞凜之治病以來一直都有黑道追著要殺她,中途碰到殺手也不是頭一次了。俞凜之現在代管武林盟,仇家是隻會多不會少的。

慕靈素算了算自己身上帶的東西,再看看黑衣人的數量,心裏有了把握,靜靜等他們接著發話。

果不其然,領頭的吊梢眼看到車裏隻有她一個人出來,瞬間感覺自己勝算加倍,得意揚揚地用刀指著她道:“慕大小姐身份金貴,實在是不應該摻和進江湖人的紛爭來,我們也不願意為難一介女流,大小姐要是識趣,趕快回蘇州吧。”

他們本來以為車上會有武林盟的高手護送慕靈素,沒想到居然隻有她一個人,這樣正中他們下懷,就算慕靈素不從,他們的難度也會大大降低。

“妾身身為一個郎中,不可能明知病人有事相求還不去。還望各位好漢放行。”她從袖子裏摸出一個錦囊,高高地丟向吊梢眼,“這是俞公子本次的診金一百兩官銀,請諸位行個方便。”

慕靈素看到吊梢眼接住了錦囊,藏在袖子裏的手下意識地握緊。出行之前,為了預防遭遇險境,她提前配好了一些藥粉,以備脫身之用。

吊梢眼掂了掂錦囊的重量,喜出望外地打開錦囊,不過一瞬間,他就捂著眼睛躺倒在地:“這錦囊裏有毒!我的眼睛……”吊梢眼隻覺得雙眼疼痛難忍,在地上不停地翻滾,他的同夥被嚇得不輕,紛紛不知所措,已經忘記他們是來取慕靈素性命的。

慕靈素看他們亂作一團,吩咐車夫趕緊衝過去,正要走,一名黑衣人突然警醒,起身揮刀砍傷了車夫,對慕靈素道:“想跑?你死了,俞凜之得不到醫治也會死,我們才能活下來,慕大小姐,委屈你了。”

說著,他就要揮刀向慕靈素砍去,一聲“住手”以後,四麵八方均有人影閃過,反過來將這個持刀的黑衣人包圍。還不等慕靈素分辨他們的身份,他們已經疾如旋風地出手,一陣刀光劍影以後,這名黑衣人已經滿身是血倒在地上了。

慕靈素根本來不及看清,那些人又迅速退下,一批身穿朝廷近衛服裝的人隨後圍了上來,將這一群黑衣人全數殺傷,兔起鶻落,不過是眨眼的工夫,一切已經平安無事。如果不是滿地的血腥,剛才的一切對於慕靈素而言,仿佛是夢一般。

02

“慕大小姐,芳體尚安?”問話人的聲音聽著耳熟,慕靈素一看才發現,這人是宜陽王府的小黃門梅遼遼。八年不見,梅遼遼居然還認得她,當真是個人精。

她再一抬眼,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從遠處駛來,一看就知道裏麵的人非富即貴。梅遼遼注意到慕靈素的視線,解釋道:“我家王爺就在裏麵,今次俞公子重病,王爺受俞公子之托來護您周全,來遲了望大小姐原諒。”

慕靈素本想問俞凜之怎麽會拜托當今聖上的兒子半路殺出來保護她,猶豫之後,最終還是把話吞回了肚子裏,隻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梅公公,俞府的車夫傷得不輕,還請搭把手脫下他的衣服,我給他包紮一下。”

梅遼遼扶正車夫的上半身讓他靠著馬車坐好,然後脫下他的衣服,方便慕靈素處理傷口。慕靈素剛剛從車廂取到藥箱,就聽到梅遼遼說宜陽王來了。她停下拿藥的動作,低頭行了一禮:“恭請王爺萬安。”

還記得離宮那一天,她也是這樣,站在馬車前拜別沈清渝。認識那麽多年,她隻有那一次向他跪下。從前,慕靈素一直認為他們都是平等的,直到皇後下懿旨令她出宮的時候,她才真真正正地意識到,沈清渝是皇子,他們從來不是同一種人。

他們不是朋友,隻是主子和臣子的關係。

所以,時隔多年的今天,她隔著這麽遠,依舊跪下。

她不是向沈清渝的皇子身份下跪,而是跪在現實麵前。

“靈素,久別重逢,沒想到你我居然在這種情況下相遇。”沈清渝的聲音從上方傳到她耳朵裏,說不出的陌生。

八年前,慕靈素離開紫禁城時,沈清渝還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聲音聽起來和現在完全不同。從前他的聲音,在她聽來就像是聽到泉水從山上激越而下,是清透的。如今成年,沈清渝的聲音變得沉靜而有磁性,讓人感覺經過幾年時間的曆練,他已經蛻去了從前的少年意氣,變得成熟穩重。

沈清渝吩咐梅遼遼把車夫扶進馬車,讓他給車夫包紮傷口,接著又對慕靈素說道:“靈素,上我的車吧,我帶了特令手諭,可以特許宵禁後入城。”

俞凜之的病確實耽擱不起,慕靈素一聽可以直接入城,提起藥箱就上了沈清渝的馬車。馬車內部雖比不上外表裝飾華麗,茶水、糕點、臥榻卻一應俱全。慕靈素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有點不知所措。

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接觸過這種雍容華貴的階層了,慕家雖然也是豪富之家,但到底是仰仗天子鼻息的臣民,再加上家門敗落,此刻看著這滿目的綾羅珠翠,珍饈點心,慕靈素才發現她遠離優渥富足已經很長時間了。

沈清渝依舊是皇子沈清渝,而慕靈素已經不是太醫之女慕靈素了。他們從前在宮牆以內,慕靈素還可以自欺欺人,說他們是一路人,但是到了宮外的世界,兩個人已經完完全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了。

沈清渝跟在她身後進來,坐在榻上倒了杯茶:“還有半個時辰左右才能到俞府,先坐下喝口茶。”

“不了,心裏記掛俞公子的病,坐立難安。”慕靈素依舊站著,暗暗計算俞凜之從發病到現在的時間,想著見了麵使用什麽程度的藥好。現在是春夏之交,臨安城裏柳絮正飄得歡,俞凜之一向心肺不好,一個出門的工夫就犯了病。

“已經在趕路了,不會太遲的。俞家雖不是大富大貴,但是人參這種東西是不會少的,俞凜之有人參吊著,你別擔心。”沈清渝笑道,“你小時候多自我的一個人,還說過當了大夫會不管病人,現在這不挺有責任心嗎?”

小時候?

慕靈素聽沈清渝提起這個字眼,心裏有了一些恍如隔世之感。

她的童年是在太醫院和後宮度過的,自從十五歲那年離開了南京,她就好像和自己的童年割裂開來,如果不是沈清渝說起這個詞,她都快忘記那些日子了。

從前她在皇後跟前請平安脈,天天跟太子和宜陽王打照麵。那個時候她膽子很大,仗著皇後器重她的養父,經常用一些小把戲捉弄宮裏的人,並不熱衷於治病救人,學了醫術,也就在皇後和後宮諸妃麵前賣弄一些養顏處方。

沈清渝不喜歡慕靈素和他這麽生疏,想營造一種輕鬆的氣氛,道:“上一回見你還是在太子妃冊封禮上,就遠遠看了你一眼,還沒來得及走近,你就被太子妃身邊的人叫走了。”他那時本想上前跟她說話,但是顧慮到慕院正已經死了,一直無法鼓起勇氣。

慕院正是慕靈素的養父,也是她的大伯,有名的國手,在太醫院擔任院正已經十幾年了。但是後來因為誣陷呂德妃,被判滿門流放、貶謫之罪,最後死在流放的路上。

八年前,皇後所生的皇長子被立為太子,慕靈素的養父被治了欺君之罪和瀆職怠慢後宮之罪,死在了發配充軍的路上,從那以後,慕靈素自請出宮,慕家再也沒有深入朝政,隻靠慕靈素一個長房長女在蘇州開設醫館養活全家。

在沈清渝的記憶裏,慕靈素是一個不懼怕深宮規矩的女子,熱情單純,活潑跳脫,就算在帝後麵前也絲毫不畏懼。她和其他人是那麽的不一樣,仿佛是一片沙漠中的綠色,在死氣沉沉的深宮裏給他帶來了很多歡樂。如果不是父皇一時興起,欽點慕家二小姐為指腹為婚的太子妃,讓慕靈素成為後宮眾矢之的,她現在說不定已經成了宜陽王妃。

對於沈清渝而言,慕靈素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他把這一次兩個人的重逢視為上天對他的饋贈,他不會再次錯過慕靈素了。

03

“這一次見到了。”慕靈素輕輕回答。

沈清渝和她也算是青梅竹馬一場,雖然她家庭帶來的變故和有些淡忘的記憶讓她不能再用小時候的態度跟他相處,但是也不至於一句客套話都不能說。

她還記得出宮的前夜,皇後特地把她叫到寢殿,告訴她,太子指婚的旨意下來沒多久,宜陽王就請求賜婚,讓皇帝下旨,他想娶慕靈素為正妃。

聽到這個消息,她心裏除了震驚和意外,什麽感覺都沒有。

明明他看見她在皇帝下旨讓養父充軍那天,跪在鳳藻宮前一天一夜,不管是去鳳藻宮請安也好,去鳳藻宮用膳也好,他經過兩三回,不要說向皇後求情,連問她一句膝蓋疼不疼都沒有,他憑什麽在皇後麵前提起要迎她為妃,還信誓旦旦地保證珍惜她?

皇後語重心長地跟慕靈素說,她懷了六胎,最後隻有太子和宜陽王兩個兒子平安長大。她也想隨了幼子的心意,可是慕家已經有了一個未來國母,不可能再有一個皇後嫡子的正妃了。

身為罪臣近親的妹妹成為指定太子妃人選一事,已經讓慕靈素無法在宮中立命,如果真的如了沈清渝的願,隻怕等不到冊封王妃的旨意下來,她就死在後宮鬥爭中了。

慕靈素對沈清渝本來就已經不再燃起任何希望,更不願意把整個家族帶入鬥爭的深淵之中。皇後為了讓她死心塌地地離開皇宮,特地把她從軟禁的小院子宣到鳳藻宮來,就是為了把其中的利害說給她聽。這正好給她一個不得不離開的理由,於是她毫無牽掛地拜別後宮,帶著不多的行李和皇後的賞銀離開了南京。

雖然她已經很努力地讓自己淡忘深宮中的一切,可是這一次和沈清渝的意外相遇,還是讓她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憶起了當年。她現在,說鬱悶也不是,說不快也不是,總之心情不太好。

“你這幾年都在行醫?”跟慕靈素現在的心情不同,能見到慕靈素的沈清渝內心是相當欣喜的。他本來隻是為了還俞凜之先前在西域的救命之恩,怎麽也想不到慕靈素就是俞凜之的大夫。這簡直就是宿命般的巧合,她離開的這些年,他努力經商,在他正好有足夠的能力通過“沈清渝”的光芒掩蓋“宜陽王”身份的時候,命運終於讓她重新出現。

“是啊。”說是在開醫館,還不如說是專門為了武林盟服務。慕靈素看了一眼沈清渝,她知道他很高興,可是自己沒空跟他閑聊。她現在滿心都是俞凜之的病,實在是沒有敘舊的心思。

或許是察覺到慕靈素的心不在焉和冷淡,沈清渝有些尷尬:“是不是還在擔心俞凜之?”

慕靈素點點頭:“俞盟主三天前已經被朝廷判處斬首之刑,他要是也倒了,江湖可就大亂了。”

沈清渝自出宮開府以來,既不理會朝廷政事,也不深入江湖傳聞,平時總是在東奔西跑做生意,慕靈素說的這些他一概不知。他隻知道俞凜之最近確實麻煩不小,生意人走貨路上也越來越不太平。沈清渝喝了一口茶:“沒想到你出了宮以後,竟然和俞凜之走得這麽近。”

聽到沈清渝這麽說,慕靈素隻能在心裏暗暗苦笑。確實也是,她和俞凜之在外人看來就應該老死不相往來,更別說像她現在這樣,還能連夜趕路給他治病。

“我欠他一條命,自然應該結草銜環,用我的一切報答他,這有什麽好說的。”慕靈素並不願意和沈清渝談論太多關於她和俞凜之之間的事,百無聊賴地撩開車簾看了一下路程,覺得自己要是再把心思放在俞凜之身上肯定會把自己急死,還不如閑聊幾句,權當是分散注意力。

她淡笑了一下,繼續道:“再說了,每次給俞凜之看病我都能拿到五百兩診金,當然要關心他了,沒了他,我的胭脂水粉都不知道上哪兒買去。”

“那你可有得賺了,俞凜之的病是胎裏帶來的,先天不足,他要吃一輩子的藥。”沈清渝正要說些別的,梅遼遼就撩開車簾說有急事稟報。沈清渝本就對別人打斷他說話非常不滿,但聽到梅遼遼稟告後,他氣就消了。

“俞府的人快馬趕來報信,俞公子病情突然加重,口吐鮮血!”

04

臨安城內,俞府。

此時已近酉時,大宅東側的院子裏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藥味。自從俞家公子出生以來,這股藥味就從來沒有消失過。俞家公子先天不足,是江湖上眾人皆知的秘密,可是偏偏他天縱英才,三年前更是帶領八大門派前往西域剿滅魔教重光教,救回了此前一直被關押在魔教總壇的中原武林人士。

但卻很少有人知道,每年春季,俞家這位病弱的公子都要在鬼門關上走一遭。

“慕姑娘來了。”來人正是把俞凜之從小帶到大的奶娘米氏,她打起俞凜之臥室的門簾,側身將慕靈素迎進去,“少爺兩炷香之前又吐了一痰盂的血,這會兒昏迷不醒,老身伺候少爺吃了參片,就等慕姑娘來救命。”

慕靈素到了俞凜之的床前,望聞問切一番後斷定是之前咳嗽太猛震傷了肺,所以導致肺部瘀血,從而吐血。她速速開好方子,讓米氏去煎藥,自己則留在俞凜之身邊,為他施針化除瘀血。足足半個時辰,俞凜之才醒過來。

“俞公子,你可見到黑白無常牛頭馬麵了?”慕靈素在整理脈案的空檔瞥見俞凜之睜眼,忍不住跟他開玩笑,“也不知道陰曹地府你去過幾回了。”

俞凜之雖然醒了,可是身體依舊虛弱得很,說話的力氣都沒多少,簡直氣若遊絲:“我命硬得很,等閑小神仙還不敢收我。”想到慕靈素大老遠從蘇州家裏連夜趕過來,他有些過意不去,“連著好幾天趕路,怕是沒休息好吧。”

慕靈素把寫好的脈案仔細疊好,裝到隨身的牛皮袋子裏,便走到床邊給俞凜之號脈:“現在好多了,脈象的力氣回來了一些。”

“好些了那就麻煩你去請宜陽王殿下進來,我有事情要托付給他。”俞凜之一聽自己暫時死不了,馬上就想起了最重要的正事。

“歇一會兒吧,你才醒,別折騰了。”慕靈素拿了一片參片塞到他嘴裏,“再耗費心神,你會死得很快的。到時候什麽正事兒你都辦不成了,還是先養精蓄銳,從長計議。”

去年有一回,俞凜之剛剛好一點就出門談事情,還沒走多遠就倒下了,高燒不止半個月,差點救不回來了。慕靈素至今對這件事心有餘悸,生怕他重蹈覆轍。

“死了也不差你診金,慕大小姐放一百二十個心。”俞凜之看她不合作,搖響床頭的鈴鐺把奶娘叫來,讓她去請宜陽王。

慕靈素正要開口說他,俞凜之趕緊搶先:“我是真有正事,我的身子骨等得,我爹可等不得。人命關天,慕大小姐饒了我這一次吧。”說著,俞凜之做了個求饒的手勢。

一聽事關武林盟主俞見武,慕靈素就知道這件事情不是小事,再聯想到能幫這個忙的人是宜陽王,她越發覺得這個事情應該不是等閑之事。朝廷和江湖,說是沒有聯係,卻又息息相關。想來想去,她心裏隻有一個猜測:“你要劫法場?”

俞見武雖說被判了斬首,可是行刑日期還沒有宣布。隻要一天沒有得到消息,他就有一天的生機。身為他的兒子,俞凜之有絕對的義務去營救他。

俞凜之雙手撐床想起身靠在床柱上,結果手腕一軟整個人差點又倒了下去。慕靈素眼疾手快,立馬把他扶住,在他背後加了一個軟墊。俞凜之說了一句“多謝”,接著又喘了幾口大氣:“誰說要劫法場了,聰明人一般都是劫獄的。”

慕靈素被他嘲諷,心裏是不痛快的。但是她一直都不太喜歡江湖人之間的紛爭,也不想打聽太多,轉頭看見沈清渝進來了就想退出去。

“出去幹嗎呀,你也聽一聽。”俞凜之一看慕靈素要躲出去,馬上讓她站住,“到時候去京城,你得跟著我,聽一聽也沒有關係。”

慕靈素這才知道原來俞凜之在這裏挖了個坑等著她,大概從一開始就想著先斬後奏逼她同意一路隨行。

慕靈素既鬱悶又氣憤:“為何現在才告訴我?”

“因為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同意,還不如直接拉你上船。”俞凜之神情怡然自得,雖然病氣猶在,可是精神已經好了很多,想必是參片起了作用。他豪氣萬丈地伸出手比了個數字,“再給你加三百兩診金,你看行不行?”

其實,慕靈素是想拒絕的。她一直自認自己不是一個會在金錢麵前輕易低頭的人,但是三百兩對於把一家生計扛在肩上的她而言,可謂是數額不小,能供慕家老小吃喝很久了。在現實麵前,她也不得不低頭。

慕靈素坐在離床邊遠遠的窗口,道:“你們說吧,說到需要我聽的地方我就記下來。”

沈清渝在一邊看了一會兒戲,笑道:“俞公子真是一擲千金。”然後從袖中抽出一張圖紙,“這是天牢的地形圖,我們來研究一下吧。”

聽完了沈清渝的計劃,慕靈素才知道他們的打算冒了多大的風險。抗旨不遵、冒犯牢獄,這些都不重要,最要命的是,沈清渝一個皇子,居然要為了江湖義氣背叛他的君父。她放下手中的筆:“這不是在拉王爺下水嗎?”

“有何所謂?”宜陽王和俞凜之相視一笑,一副坦然而無所謂的樣子,“我跟陛下多年沒有見麵了,要不是我是皇後的兒子,恐怕他早就忘了我了。”沈清渝自從成年以來,一直在各地奔波經商,全國各地都有他的商鋪,從衣食住行到鐵器金銀,官營買賣、私人商店品類都相當齊全。

他笑道:“本朝重農抑商,以商人為賤,陛下肯定不願意承認他有一個從事低賤行當的兒子。”

多年沒有聯係,慕靈素根本就不知道沈清渝的這些事。她還以為他已經入朝為官,此番是偷偷來的。在慕靈素的記憶裏,皇帝最喜歡的就是皇後所生的兩個兒子,一個是她的妹夫太子殿下,還有一個就是沈清渝了。想不到這幾年過去,二人的父子情分竟然淡漠到這個地步。

俞凜之靠在**,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移動,於是大膽地猜測他們在認識以前就有過什麽故事。他想了想,打算把沈清渝支開:“王爺還請先去沐浴歇息。舟車勞頓數日,肯定很累了。今天還是讓您先放鬆一下,以後還有很多事要麻煩王爺。”

沈清渝確實也累了,跟俞凜之客氣了幾句就出去了。

等人一走,俞凜之雖然麵部表情沒有什麽變化,眼神倒是一副極其不正經的樣子,他看著慕靈素說:“我居然給你創造了一個和舊愛久別重逢的機會,你還不趕緊把那一筆診金還給我做酬謝。”

提起沈清渝,慕靈素就會想起在宮裏的那幾年。說起那一段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就後怕,心情頓時就不好了,拿起脈枕就往俞凜之腦袋上砸:“謝你個大頭鬼。”

“你不喜歡他?”俞凜之聽她這麽說,心裏突然特別高興,簡直想站起來拍手稱快,“可是你在他麵前跟換了一個人一樣,規規矩矩的,特別像一個老宮女。”

他其實是想說,她在沈清渝麵前文文靜靜的,一點都不像在他麵前行事大方隨意。但是他們兩個人相識數年以來,從來就沒有好好說過話,總是在互相嘲諷,他也不習慣直接把自己的心思說出來。

慕靈素聽到俞凜之把自己描述成一個老宮女,更生氣了:“你根本就不懂,我現在一看到他就想起他爹和他娘,下意識就對他客客氣氣了。”她想了想心裏還是生氣,又把脈枕拿過來重新砸了他一次,“你這個老太監。”

05

慕靈素吃過晚飯也沒什麽正事可做,去俞凜之的房間給他號過脈以後幹脆去了俞府花園,還沒走上一圈,宜陽王的近身太監就來找她,說是宜陽王要見她。

“好久不見。”沈清渝好像在涼亭裏等了她很久,一看到她穿過走廊進了涼亭,一下子就笑開了。他指著桌子上的糕點說道,“我記得從前在鳳藻宮裏,你最喜歡讓小廚房的廚子給你做棗泥糕,我特地去買來讓你嚐嚐。”

“……多謝王爺。”慕靈素點了點頭,嘴上應承著,身子卻一動也沒動,還是站在涼亭門口。她不知道應該怎麽麵對,一個曾經被她視為深宮中唯一一個可以互相傾訴和信賴,最後卻拋下她一個人麵對一切凶險的人。

慕靈素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了,沈清渝肯定以為過去的種種也已經跟隨時間淡化了。可是她並不能忘記,皇後為了扳倒呂德妃,故意讓自己的養父去給呂德妃診脈,後來上報皇帝呂德妃診出有孕,最後,呂德妃遭人誣陷假孕,她的兒子三皇子失去了立為太子的資格。再然後,皇帝看出蛛絲馬跡,查到了慕靈素養父頭上,欺君之罪的帽子,就這麽扣了下來。

沈清渝哪裏知道她在想什麽,還以為她是看見他身邊這麽多隨從才放不開的,於是便讓身邊的太監奴婢等人全部退下:“現下已經沒有閑人了,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吧。這些棗泥糕再不吃就不新鮮了,你快吃一些。”

慕靈素晚飯吃了好幾個豬蹄,就算是這會兒借她一個胃她也吃不下了。她看著萬分期待她吃下一盤棗泥糕的沈清渝,內心既掙紮又尷尬。她想跟沈清渝說她吃撐了,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回絕他。

是吃,還是不吃呢?

“怎麽了?”沈清渝發現她的異樣,於是問道,“是覺得這個沒有鳳藻宮的好吃嗎?”

“草民委實是吃不下了。”慕靈素直接承認。她知道沈清渝大晚上把她叫過來,肯定不是專門叫她來吃棗泥糕的,試探地問道,“請問王爺,找草民來是有何事?”言下之意是沒什麽正經事她可就要先走了,畢竟肚子撐得慌。

沈清渝還想繼續這個話題,但是她很快就切入了正題,明顯是不想跟他閑聊,神情略顯局促,幹笑了幾聲:“也無正事,我就是想……”他猶豫了片刻,“想跟你敘敘舊罷了。”

慕靈素本來就不願意提起從前的那些事,但是突然想起來當年她離開時,沈清渝曾經托梅遼遼給了她一些錢,慕靈素想起來她還沒有好好跟他道過謝:“多謝王爺當年雪中送炭,贈予草民銀錢。”

“無須言謝,隻是舉手之勞。當年本是呂德妃使了奸計你才走的,我不過是看不過去才送你一些銀錢。”沈清渝想起那一袋子錢還是他賣了皇太後賞的擺件才換來的,笑了笑,繼續說道,“你一個姑娘獨自離開,身上總要有點錢才好。”

沈清渝不太想和慕靈素來回客套,找了一個別的話題:“你竟然能和俞凜之相處得這樣好,是怎麽回事?”

他們是怎麽才走到這麽近的?

慕靈素聽到這個問題,一時之間竟然有些思維恍惚。

也是啊,他是丞相的外孫,是德妃黨;她是太醫院院正的女兒,是皇後黨,一看就知道勢不兩立的兩個人。更何況,是丞相顧誠的力諫才導致慕靈素養父被流放,也間接導致了她養父的死亡。說得直白些,他們之間的仇恨,可謂不共戴天。

可是也隻有俞凜之在她最狼狽的時候救了她。

當年她出宮之前,顧丞相家那個來曆不明的外孫和他斷絕關係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京城,人人都知道丞相府的外孫少爺要和他混跡江湖的生父相認。沒過多久,慕靈素就被皇後驅逐出宮。雖然她盤纏足夠,可是到底是孤身一人,離開南京沒幾天,她就碰到山賊劫道。

俞凜之正好在那時候路過,順手救了她,為了還他一個人情,她就給他看了一次病。一來二去的,兩個人就越走越近。現在,隻要沒有人刻意提起,他們都會很默契地忘記從前的家族恩怨。這樣才是最好的,兩個人都先後和自己的過去做了個告別。碰巧兩個人都不喜歡欠人情債,互相還來還去的,他們就成了朋友。

“是有些不可思議。”慕靈素道,“他身上還算是背著我爹一條命,我居然能在他身邊救了他這麽多回,你可別是認為我腦子壞了。”她笑著,幹脆靠著涼亭的柱子坐下。

大概知道內情的人都會這麽想吧,明明是仇人,還能這麽親近,除非得了失心瘋,才可能把深仇大恨忘記。

沈清渝看著慕靈素故作輕鬆的樣子,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回答。眼前這個人明明就是自己從小便喜歡的人,可是為何,如今她的一顰一笑,還有說的每一句話,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在沈清渝心目中,這分離的八年似乎並不是很長,慕靈素應該和十五歲的時候一模一樣,純真、陽光,看到他就會甜甜地笑著跟他說話。但是他卻忘了,八年時間對於慕靈素而言,是命運的改變。

八年間,慕靈素失去了將她一手養大的父親,失去了家族的榮光,失去了她原本安定的生活。她不得不流落江湖,憑借家族的聲望開設醫館,靠著習得的醫術過日子。如果不是俞凜之的及時出現,她可能早就死在山賊手上了。

誠然,俞凜之欠她一條命,可是這幾年,也是因為俞凜之,她才能夠憑著一己之力安身立命。命運的殘酷,已經把十五歲的慕靈素徹底殺死。現在的慕靈素,見慣了血腥,對未來也沒有那麽多要求,似乎也不再驕矜。

“你好像變了。”沈清渝虛著眼睛,想努力看清楚現在的慕靈素和從前的她有什麽區別,“八年時間,居然改變了這麽多。”

慕靈素實在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連一句告別都沒有,便急忙離開了涼亭。

在她看來,麵對過去,還不如忘記過去。昨日之日譬如昨日死,一味地留戀過去隻不過是百無一用。再多的懷念,也不能喚回她和沈清渝曾經的情誼。少不更事的傷害,隻會更加深重。

所以,她選擇原諒給她幫助的俞凜之,卻不能放下對處在困境中的她選擇了漠視的沈清渝的怨恨。

06

幾天後,俞凜之病情穩定,做的第一個決定就是和沈清渝一起趕赴京城,為了照顧慕靈素,他特地給她安排了一輛馬車。

眾人剛剛出城沒多久,一個騎著棗紅色毛驢的少女從遠處急速迎麵而來,塵土飛揚,那姿態好似她騎的是一匹馬,一路不見減速,到了沈清渝坐騎前才停下。

少女長得明豔動人,氣質活潑可愛,一看就是天潢貴胄。果不其然,她看到沈清渝便高聲道:“十一皇兄,永嘉找你好久!”

這就是當朝皇後的養女,從前端靖王府的郡主,永嘉公主沈涵嫣。

聽到永嘉公主的聲音,坐在馬車裏,被晃得昏昏欲睡的慕靈素的瞌睡都被嚇跑了,她立刻掀開車簾,發現真的是這個小姑奶奶本尊,心裏大聲叫慘,一溜煙下了馬車,跑到俞凜之麵前:“我跟你一騎。”

永嘉公主沈涵嫣可是後宮裏天字第一號嬌蠻,自被皇後收養以來一直跟慕靈素八字不合,整日裏就想各種辦法把她趕出宮去,三天兩頭就在皇後麵前說她壞話,她可不想又跟她在宮外杠上。

“怎麽了?”俞凜之不明所以地發問道。

慕靈素揚起下巴向沈涵嫣的方向抬了抬:“宜陽王的堂妹來了,借我躲一躲,不用加那三百兩診金了。”

每次沈涵嫣找她麻煩,她都是有苦說不出。反駁她吧,說不定永嘉公主就悄悄把她的小命弄沒了,不反駁吧,無緣無故當了個罪名不小的冤大頭,心裏又堵得慌。

沒想到今天又碰到她了,算是慕靈素倒了大黴,嚇得她趕緊找個地方躲著她,落個耳根清淨。公主殿下金枝玉葉,肯定會被安排坐馬車,她就主動點兒讓沈涵嫣一個人坐。

俞凜之也沒想到慕靈素直到現在還怕沈涵嫣,為了躲開她,還不要三百兩巨款,就知道慕靈素是真的被她害得很慘,於是他一時起了壞心,一邊向她伸手,狀似要扶她上馬,一邊嘴裏開玩笑道:“你一個姑娘家,也不會武功,坐馬車算了。幾年前人家還小,現在長這麽大了,說不定就不為難你了。”

“我不。”慕靈素幹脆地回絕。

遠處,沈清渝好像有點生氣,表情很嚴肅地跟沈涵嫣說著什麽,沒一會兒他就帶著沈涵嫣過來給俞凜之介紹:“你還記得吧,以前端靖王家裏的華陽郡主,現在我母親把她養在鳳藻宮,你走的那年她還是個小孩子。”

俞凜之點了點頭,就在馬上假模假樣地跟她請了個安。

沈涵嫣沒有搭理俞凜之,倒是一眼認出了同在馬上的慕靈素,趾高氣揚地指著她道:“大膽婦人,見到本公主還不下跪請安?”

沈清渝尷尬地看了馬上的女子一眼,把自家妹妹往後拽了一把,麵色慍怒:“你是不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逃出來的,就等著官府的人把你送回宮去?”沈涵嫣本來滿腹委屈,聽哥哥這麽說頓時氣焰就滅了不少,乖乖地躲到沈清渝身後。

俞凜之安排她去了馬車,對沈清渝道:“公主怎麽還這樣,小時候不懂事也就罷了,都十六歲了還這麽刁蠻任性,對小慕大呼小叫的。”

“我倒是想管她,平日裏生意那麽忙,我如果有時間,哪兒能不天天看著她。”沈清渝對沈涵嫣也很頭疼。皇後向來想要個女兒,好不容易才有了個養女,百般嬌寵之下,沈涵嫣就養成了眼高於頂的性子,除了撒嬌撒潑,什麽也不會。

俞凜之素來看不上沈清渝對女人優柔寡斷,不論是對皇後還是對沈涵嫣,他都言聽計從,什麽都照辦不誤。而先前他卻對受盡百般委屈的慕靈素一聲不吭,任由皇後發落。想到這,俞凜之在心裏對著沈清渝翻了個白眼,也沒說什麽,讓眾人一起上路了。

一行人在傍晚時分抵達湖州城,城門口赫然貼著通緝令。沈清渝派人前去查看,發現正是朝廷針對俞凜之的通緝令。和普通的通緝令不一樣的是,末尾的落款竟是當朝宰相顧誠的大名。

“顧誠”兩個字被俞凜之看在眼裏,隻覺得刺眼。

“這麽老了還操心我的行蹤,苦了丞相了。”俞凜之語氣裏的嘲諷意味展露無遺,雖然他始終麵無表情,可是慕靈素能明顯感覺到他心裏又有憤怒,又有不屑。

其實,俞凜之的身世也算是世間少有的可憐。他的生母是當朝丞相的嫡長女,本來應該進宮選秀封妃,可是因為和俞凜之生父私奔,還生下了他,最後即使她自願回了丞相府,也嫁不了人,隻能動用丞相之權進宮到皇後身邊做宮女,為家族做後宮前朝通風報信之人。

俞凜之從小沒有見過母親,為了見到母親,他進宮做了沈清渝的伴讀,又和自己的外祖父決裂。好像他的前半生裏,親情總是不圓滿的。失去的一直沒有複得,得到的又失去了。

這樣一想,慕靈素對俞凜之的同情又加重了一分。

“我勸你現在還是先回臨安最好。”沈清渝上前來勸道,“看來不抓到你,俞盟主就不會被斬首。不過,這一路上肯定會為了抓你加緊盤查,隻怕我們還沒有到南京就被人一鍋端了。”

俞凜之也是這麽想的。這個時候正是在風口浪尖,如果他們一味地冒進,隻怕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人沒救到,還重新牽扯了一些旁人。他調轉馬頭,和沈清渝帶著人踏上了返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