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惠美來說,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修畫稿,那過程就像是一對情侶正在經曆磨合期,有著分分鍾想分手的衝動。特別是在寒冬臘月,手腳僵硬不能動的時候。惠美每修一筆都覺得被寒冷劃了一刀,畢竟市圖書館並沒有開暖氣。
“今年的冬天怎麽這麽冷?”惠美哈了一口氣,暖了暖已經僵硬的手。因為需要拿著畫筆刻畫人物的細節,她隻能將雙手**在空氣中。她翻了翻桌麵上借來的各種資料,參考著《山海經》和一些奇文雜論裏麵的角色擬定。
這個城市的冬天往年是不會下雪的,今年的冬天卻破天荒地下起了小雪花。惠美裹著厚厚的圍巾,戴著能保護耳朵的毛線帽子,一身厚實的灰色棉襖顯得她更加圓滾滾的。那雙僵硬的手**著,已經幹到有些皸裂。她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小雪,稍稍轉身,翻著放在旁邊的雙肩包,然後從裏麵掏出護手霜,仔細擦了起來。
一陣風從窗外吹進來,沒有用東西壓住的畫稿隨著這陣風紛飛而起,落在圖書館不同的角落。
“我的畫稿!”惠美急忙將護手霜丟回背包裏,笨拙地撿著散落一地的畫稿。
因為這陣可惡的風,她認識了歐偉銘,那個在未來一點點占據她人生的男生。
“怎麽飄那麽高?”惠美看著最後一張畫稿。
畫稿安然地落在高高的書架頂端。那是一排兩米高的書架,以惠美的身高是夠不著的。
惠美環視周圍一圈,找來了一張取書專用的板凳。她踩著板凳伸手去夠畫稿,還是夠不到,於是她用力跳了幾下,終於夠著了畫稿。
“嘿!小心!”一個男聲在惠美耳邊響起。
惠美夠到畫稿的同時踩空了,一個側滑從小凳子上往地麵摔去。讓她覺得詫異的是,她摔下來一點也不覺得疼,反而感覺軟軟的。她順手摸了摸,不僅軟軟的,還有溫度。
“小姐,你沒事的話就站起來,別一直摸我屁股。”一個聲音從惠美身下傳來。
惠美往下一看,才發現有一個男生反趴在地上當她的肉墊。
“啊,不好意思。”惠美抓著自己的畫稿,急忙扶著書架從地上站起來。
做她肉墊的男生也跟著站起來,他拍拍身上的灰塵,胸前掛著的牌子寫著“臨時管理員”幾個字,在那幾個字下麵,是他的名字——歐偉銘。
“你下次別爬那麽高,有什麽事最好找管理員,你要是出了意外,我們的責任很大的。”歐偉銘皺了皺眉,訓著這個不知死活的女生。
“我知道了。”惠美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明明對方沒有權利說她什麽,她卻不由自主地變得很乖。
惠美抬起頭的時候,歐偉銘已經走向了別處。他黑色的羽絨服上沾了一些灰,裹得嚴實的上身和纖瘦的腿不成比例。惠美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噘著嘴,坐回位子上繼續修畫稿。
惠美以為自己不會再遇到歐偉銘,可沒想到第二天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便在收銀區看到了他,他的胸前依舊掛著一個臨時工的牌子。這讓惠美好奇他究竟是做什麽的,為什麽總是在做臨時工。
“一共587.5元,現金還是刷卡?”歐偉銘低頭看著電腦上顯示的單價。
惠美這才想起自己要給錢,她急忙在包內摸索著錢包,奇怪的是背包放錢包的格子被人割破了,裏麵的東西全都沒了。
“糟了,我的錢包和手機好像被人偷了。”惠美著急地嚷起來,這會兒歐偉銘才抬起頭來。
是她?
“我的錢包好像被人偷了,這些東西我沒錢給,能不能都退了?”
“可是已經入賬了,退的話需要找主管,會很麻煩。”歐偉銘有些為難,可看到惠美更為難的表情,他又有些心軟。
“那怎麽辦?要不我回家拿錢?我家就住在這超市的後麵,那個陽光公寓,你知道嗎?”惠美著急地指著超市外的一個方向,緊張又笨拙的模樣讓歐偉銘忍不住一笑。
“你下午有事嗎?”
“嗯?沒啥事,今天不上班。”惠美遲疑片刻,隻見歐偉銘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錢放進收銀櫃,並開具小票。
“那你坐在那邊的椅子上等我下班吧,我跟你一起回家,你到時候再還錢給我。”
“哦,好好好。”惠美接過小票和裝進塑料袋的商品,走到收銀窗口後麵的長椅上坐著。
歐偉銘繼續為下一個顧客結賬,細心的模樣讓人怦然心動。惠美就這樣坐在不遠處看了他一個下午。他不時往惠美的方向瞥一眼,不知是看她在做什麽,還是看看她有沒有逃跑。每一次目光對上的時候,惠美就會故意移開視線,假裝沒有在看他。而這種行為顯然太明顯了,歐偉銘每次望過去都忍不住揚起嘴角笑一笑。
歐偉銘下班的時候,惠美已經靠著牆壁睡著了,她抱著鼓鼓的雙肩包,像一個旅途中的人。
“天亮了。”脫了工作服的歐偉銘湊到惠美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句。
惠美渾身顫了顫,從夢中醒過來。她揉揉雙眼,一臉惺忪地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
“我睡了多久了?”惠美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天空已經變得暗沉。
“也就一兩天吧。”歐偉銘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嚇得惠美急忙擼起袖子查看手表上的時間、日期。歐偉銘看著她慌慌張張的模樣,撲哧笑了起來:“騙你的。走吧,我下班了。”
惠美呆呆地看著他,噘噘嘴抓起雙肩包走在他前麵。他們走出超市,繞過一條繁華的商業街,在一間矗立在高樓之間的小公寓門口停步。
“你在這兒等我,還是跟我一起上去?”惠美沒等對方回複便又補充了一句,“你還是跟我一起上去吧,免得擔心我上去不下來了。”
歐偉銘無言以對,心裏卻想著,這小妮子的想象力還挺豐富,怪不得能畫出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物來。
惠美兀自走在前頭,歐偉銘跟在她身後不遠處,當她用鑰匙打開自家房門,並進去拿了錢出來的時候,歐偉銘已經不在門口了。惠美四處張望了片刻,不知道剛才站在門口的男生跑哪兒去了。
就在她努努嘴準備放棄找他的時候,隔壁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了。惠美一直覺得隔壁是處空房,因為總是見不到有人從那裏進進出出,很是冷清。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惠美小心翼翼地朝打開的門內看去,想看看自己的鄰居是個怎樣的人。
歐偉銘從隔壁屋走出來並關上門的時候,惠美覺得自己的下巴要因為震驚而落地了。歐偉銘居然是自己的鄰居,她住了快一年都沒有見過的鄰居!
“你住那裏?”
“嗯。”歐偉銘的笑容有些高深莫測。
後來,惠美了解到歐偉銘是一個自費讀研究生的在校學生。因為家裏反對他繼續讀書,所以他隻能靠自己的努力去賺錢供自己讀書。那天之後,惠美覺得自己走到哪裏都能看到胸口掛著臨時工牌的他。歐偉銘看到她的時候,總喜歡和她搭訕,並以各種理由讓她等自己一起回家。
歐偉銘很喜歡將自己的事情告訴惠美,逗她開心,也會偶爾捉弄她,仿佛她的出現讓他忙碌的生活多了一絲樂趣。
他告訴惠美,他在爭取學校出國留學的名額,他想去見識更廣闊的世界,看看國外的星空是否更美,海水是否更藍。
惠美聽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就會想起遠在加拿大的徐杍殊。國外的海洋和星空,都能從他的朋友圈看到。真的很美,隻是那樣的美是她所觸及不到的,所以她隻能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看著歐偉銘一臉期待的表情和無限憧憬的眼神。
“我從沒想過要去遠方,我隻想在這個小小的城市生根發芽。”惠美抬頭望著漆黑的夜空,稀稀落落的星星孤獨地閃爍著。
“那你不想去見識一下外麵的世界嗎?”歐偉銘問道。
惠美搖搖頭,有些悲傷地微笑著:“人們應該追求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物。我力所能及的地方,大概隻有這小小的沿海城市吧。我曾經喜歡過一個男生,他去了國外一個很美的地方。我們再也沒有聯係,也沒有說過話,被距離劃分在兩個世界。”惠美想起自己暗戀的經曆時,臉上的笑容美好又悲傷,“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時,總是在想,要是他能為了我留在這座城市該多好。可那樣,我就太自私了,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
那天,歐偉銘沒有再說其他話。他陪著惠美去繁華的鬧市買了一堆零食,兩人爬上了一座不算高的小山,在山頂一邊看星空,一邊吃零食。這是歐偉銘第一次覺得,這個城市的夜晚也是很美的,美得讓他不願意再離開。
冬天的寒冷一點點消退,迎來了春天,氣溫漸漸回暖,很快到了炎炎夏日。在這幾個季節裏,歐偉銘總喜歡在惠美身邊轉。每天早上他會在上班前做好早餐,並放一份在惠美家門口,早餐上麵總會有一張小字條,上麵的內容每天都不重複。
惠美不上班的時候,歐偉銘會約她到處逛逛,說以後出國了就沒機會再逛這座城市了。惠美覺得自己多了一個朋友,卻又覺得朋友不像他們現在的狀態。惠美時常走出門口眺望公寓大門,看看那個男生回來了沒有。
歐偉銘很少在家,他仿佛能出現在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有一次惠美叫快餐,沒想到歐偉銘是送餐員。那一次她被公司的人調侃了許久,都纏著她問那個人是不是她男朋友。惠美尷尬地紅著臉,避開這個話題。
夏天即將結束的時候,歐偉銘幾乎每天都深夜才回家。惠美總能在半夜聽到隔壁房門開關的聲音。歐偉銘也不像以前那麽活躍了,仿佛有什麽橫在他們中間。既要考研又要上班的他,每天都會睡到中午,但他依舊保留著早早起床做早餐給惠美吃的習慣。
夏末的一天,惠美打開門,再也沒有在門口看到早餐。門口有一張小字條,字條上整齊的字跡觸動她的心——我可以出國留學了,感謝你這段時間陪我一起走過。
惠美深吸一口氣,保持著一貫的冷靜,將字條收在一個小小的盒子裏,盒子裏是這幾個月歐偉銘寫的全部小字條。惠美看著那個盒子,忽然將裏麵的小字條全都倒出來,一張張再看一遍。
她喜歡的人,或許都留不住,隻能留一段不完整的回憶。
惠美看著看著就哭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她已經習慣與之相處的人突然就這樣消失了,她甚至來不及開口說一句話“我喜歡你”。
惠美哭累了,便靠著枕頭睡了過去。**的手機收到了短信,微微振動了一會兒,但困倦的她並沒有起來打開查看。
次日。
邱卓平開著小車來接陳熠穎,熠穎打算搬去邱卓平家一起住,方便照顧邱父。惠美一臉“女大不中留”的表情,幫著熠穎搬行李。
熠穎離開後,她就孤零零一個人了。
“行李都搬得差不多了,我先走啦,你一個人好好過吧。”熠穎拍了拍惠美的肩膀,告別之後鑽進了小車。
惠美站在原地,透過車窗看到車內的兩人恩愛無比。
小車緩緩開走,消失在她的視線裏。惠美轉身想往回走的時候,一束巨大的玫瑰花擋住了她的去路。
因為玫瑰花的數量太多,以至於她看不到捧著花的人。原本她以為對方視線被擋看不到自己,可在她左右移動都被擋住時,她發現對方是故意的。
“誰啊!”心情不大好的她一腳踹跪了擋路的人,熟悉的慘叫聲從玫瑰花後傳出。
歐偉銘一隻手抓著花束,一隻手揉著半跪下來的小腿。他抬起頭,無辜地看著一臉茫然的惠美。
“你下手也太重了吧?”
“你不是……出國了嗎?”惠美難以置信地看著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歐偉銘,他在小字條上說今天就離開這座城市,怎麽還沒走,難道飛機延誤了?
“你沒收到短信嗎?”
“短信?”惠美摸索著褲袋,發現手機在房間裏。
“不過,那不重要了。林惠美,我為你留下來了,你得補償我。”
“啊?”
“我們的友誼已經走到盡頭了。”
“盡頭?”惠美依然一臉茫然。
而歐偉銘放下手裏的玫瑰花,起身吻了吻她的唇,壞笑著說道:“我要和你開始另一種關係。”
後來,惠美才看到那條沒來得及查看的短信,短信裏隻有一句簡短的告白:我不出國了,我想留在這座城市,和你一起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