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挨著疊高的箱子坐下,看著紀千千指使得龐義等人團團轉,為她主婢的香衾繡帳忙碌,紀千千忽又扯著龐義到第一樓所在的位置指點說話,不用說是有新的提議。

紀千千確是個沒有人可以拒絕的可愛女子,劉裕自己辦不到,燕飛辦不到,高彥更不用說。

劉裕忽然心中一震,醒覺到自己一對眼睛一直沒有離開紀千千,在不自覺下他用上全副心神,不放過她任何表情動作,單隻看她已是最高的享受,他從未試過如此投入去看異性。此刻他不曉得沒有她的天地會變成甚麽樣子,但肯定會令人失去很多生趣。

紀千千說畢,又轉回去布置睡帳,看她興致勃勃的嬌俏模樣,知她不但絲毫不擔心漢幫或胡幫,還非常享受在邊荒集內的每一刻。

聚觀的人雖然散去,仍不停有人在附近巡逡,擺明是來看紀千千的,幸好人人明白邊荒集撩人者賤的規矩,隻敢隔遠瞥看。

龐義來到他旁坐下,滿足地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劉裕忍不住問道:“千千又有甚麽古怪的想法?”

龐義夢囈般道:“她要一張私家桌,指明要放在酒鬼燕飛的私家桌旁,因她喜歡在有邊荒第一高手保護的舒暢心情下,每天好好欣賞東大街熱鬧的生活。”

劉裕歎道:“說出來或許沒有人相信,但將來統治邊荒集的,會是千千而非任何其他人。除非像苻堅般百萬大軍南來,否則沒有人能以武力征服邊荒集;更非幾個人的力量辦得到。因此我有個預感,千千憑她的美麗、個性和蘭心慧質,或真可兵不血刃地完成霸業。”

龐義睜開雙目,點頭道:“我從未見過胡賊對女人這般客氣有禮,一副唯命是從的恭順態度。千千的魅力確是驚人,肯對她狠心的肯定不是人,男女皆如是。”

劉裕道:“剛才你害怕嗎?”

龐義歎道:“說不害怕是騙你的。不過當千千開始說話,我就全神顧著看她的一顰一笑,連老爹是誰都忘記了,哪還記得害怕。”

劉裕笑道:“老哥心動了哩?”

龐義道:“麵對如此佳人,誰能不心動?若聽過她唱曲應更不得了。不過我有自知之明,不會有非分之想。事實上千千有種令人不敢攀折、隻可遠觀的高貴氣質,使人不敢生出妄念,那會是一種褻瀆。”

劉裕道:“小詩也不錯吧!”

龐義破天荒的老臉一紅,皺眉道:“你在胡說甚麽?”

劉裕笑嘻嘻道:“沒有甚!隻是見你老哥對小詩特別細心侍候,隨口說說而已!哈!”

龐義苦笑道:“怎麽說都不行,若你散播謠言,我會和你拚命。”

接著又道:“明天若祝老大肯乖乖的送回木材,我要先給千千製作一套胡椅胡桌,讓她可坐賞第一樓的重建工程。”

劉裕待要說話,紀千千蓮步輕移,朝他們走來,登時天改地變,廢墟變成充滿生趣和色彩的美好人間仙界。

紀千千活色生香的直抵兩人身前,指著劉裕嗔道:“你在躲懶。”

劉裕打從心底湧起自己也不明白的甜蜜感覺,嗅吸著她健康青春的香氣,攤手道:“我躲甚麽懶,有甚麽可以做的?”

紀千千欣然道:“可以做的事多著哩!龐老板說給我和小詩四座篷帳,兩座是用來睡覺休息,一座用來梳洗沐浴,一座用來招呼客人……”

龐義提醒道:“和彈琴唱曲。”

劉裕立即虎目閃亮。

紀千千沒好氣地橫龐義一眼,弄得後者魂魄齊飛,有如說急口令的匆匆道:“要張羅的東西很多哩!幸好邊荒集有夜市,千千要一個大浴盆、一個大水煲,還有……”接著念出一大串日常必需的用品,钜細無遣。

兩人聽得啞口無言,四座營帳如何可以放進這麽多東西?

劉裕苦笑道:“我如何可以分身?保護你是燕老大派下來的重任?”

紀千千露出狡猾的甜美笑容,柔聲道:“人家和小詩隨你們一道去不就成了嗎?”

劉裕和龐義恍然大悟,紀千千繞了個大圈子,說到底是要去逛夜市,不甘寂寞。

騾蹄踏地和車輪碾地的聲音傳入耳內,三人循聲瞧去,三輛騾車從東大街轉進來,駛上因第一樓已成廢墟致巷不成巷的巷道。

劉裕呆了一呆,三輛騾車分明是衝著他們來的,不過駕車者隻是普通荒民,不像是漢幫的殺手刺客,若要以騾車來運載漢幫的戰士,更是多此一舉,荒天下之大謬。

龐義也摸不著頭腦,喝過去道:“你們來幹啥!”

小詩和鄭雄等放下手上的工作,好奇地趕過來看熱鬧。

駕馭第一輛騾車的年輕小夥子道:“有位自稱邊荒公子的俊俏家夥,搜購了大批日用品……噢!我的娘,原來千千小姐真的來了邊荒集,他不是吹牛皮的。”

劉裕一呆道:“這批東西難道是哪個叫甚麽娘的邊荒公子指定要送給千千的嗎?”

年輕小夥子目不轉睛的狠盯著紀千千,看情況早連爹娘都忘掉了,竟不懂回答劉裕的問題。

三輛騾車緩緩停在三人旁,龐義喝道:“兄弟們上,看看究竟是一車車的刺客,還是滿車禮物。”

紀千千“噗哧”笑道:“龐老板的心情肯定甚佳,說得這麽有趣。千千愈來愈喜歡邊荒集哩!每一刻都在變化,真個好玩有趣。像現在忽然又冒出了一個叫邊荒公子的俊俏家夥,送來眼前的三車禮物。”

那三個駕車來的小夥子既得聽到她甜美的聲音,又得睹她如鮮花盛放的嫣然一笑,更像呆頭鳥地沒法作聲。

鄭雄等早一哄而上,興高采烈地去揭開蓋著貨物的布篷,接著齊聲怪叫,就像在玩新奇遊戲,似乎危險已離得他們很遠了。

紀千千是否能征服邊荒集,尚是言之過早,不過所有曾見過她的,無一幸免地被她的絕世風華懾伏。朋友如是!敵人也是。

紀千千撐起腳尖,希望看清楚點,秀眸異采漣漣,一副天真的嬌俏模樣,歎道:“這位佩稱得是天下間最懂侍候女兒家的男子漢!”

三車載滿各式各樣的女性用品,從梳妝台、銅鏡、大小浴盆至乎一把梳子,式式俱備,钜細無遺。

劉裕和龐義兩個大男人麵麵相覷,心忖邊荒公子肯定對女**的所有細節了如指掌,那種無微不至的細心周到,精采得教人生疑,世間是否真有如許熟悉女性的人物?

小詩也看得目瞪口呆,咋舌道:“這批東西夠我們用上一、兩年哩!真棒!全是在南方買不到的北方上等貨。”

紀千千喜孜孜朝劉、龐兩人瞧來,以帶點請求的語調問道:“這是千千見過最有心思的禮物,千千若不收下,便是不近人情。千千可以收禮嗎?”

龐義也開始感覺到紀千千帶點狂野的多情性格,苦笑道:“這樣的一份厚禮,包括燕飛小子在內,任我們所有人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想出來也難辦得這般妥貼。可是千千有否想過,眼前的大禮等若哪甚麽娘的邊荒公子向小姐你示愛,千千接受後,不怕他糾纏才好。”

紀千千抿嘴淺笑,柔聲道:“不見他一麵,千千亦不甘心。”

劉裕曉得即使燕飛在,也難改變紀千千已下的決定。微笑道:“邊荒集是天下高手群集之地,講的是高手過招,現在邊荒公子正向千千發招,我們的千千美人怎可不接招還招,弱了我們第一樓的威名。”

紀千千鼓掌道:“劉老大確是英雄了得。好!請各位幫個忙,把貨物卸下來,然後再想想該放在那裏.”

夜窩子的街頭,熱鬧而混亂,處處是腳步不穩的酒鬼,有些坐下來神智不清的喃喃自語,有些更躺倒街頭,沒人有閑情去理會。聚眾狂歡之徒聯群結隊的呼嘯而過,喧嘩震天,一派縱情放肆,拋開所有顧慮,盡情燃燒生命的享樂態度。

高彥自己知自己事,避由東大街進入夜窩子,因為在夜窩子的東大街路段,兩座著名青樓邊荒樓和荒月樓便像秦淮樓和淮月樓般隔江對峙,隻不過秦淮河變成了東大街,她們命名的靈感,亦是來自這兩座秦淮河最著名的青樓。

可惜當高彥經過由胡女長駐候教,位於夜窩子鍾樓廣場東南區的青樓盡歡場合,他仍難逃一劫的被站在合外拉客的胡族姑娘纏上,且殃及燕飛這條池魚,好不容易方從脂粉陣中脫身。

燕飛大有劫後餘生的感覺,駭然道:“青樓的姐兒不是乖乖的留在樓內,等待客人來光顧嗎?怎麽會到街上來要把客人硬架進樓內去似的。”

高彥仍在尷尬,因為餓鬼般的青樓姐兒沒有人不是高爺前高爺後的叫苦,盡顯他是個青樓常客的本色;當然沒有人理會他是否已洗心革臉。苦笑道:“競爭大嘛!多一個客多一筆皮肉錢,所以我還是喜歡秦淮河斯斯文文的一套,有情趣得多。在秦淮河可以聽琴賞曲行酒令,甚至清談一番,這裏的姐兒哪有閑情和你來這一套,扯著你登樓入房,立即來個真刀真槍,又趕去接下一個客。唉!不要看門麵,事實上和土窯子沒有甚分別。”

燕飛心忖紀千千要改革這麽一處地方,確是談何容易,一旦形成習慣,人們會習以為常,難以接受其他。

夜窩子內最多的不是青樓妓寨,而是酒館、茶室和食肆。幸好全部隻準在入夜後經營,否則會搶去隻在日間開業的第一樓大量生意。夜窩子是夜遊人的仙界,不論青樓賭場、酒館食肆,每座建築物均高掛彩燈,營造出夜窩子獨有醉生夢死的氣氛。

“砰”!

高彥抬頭往夜窩子中心區鍾樓所在的廣場上空瞧去,一朵燦爛的煙花在夜空爆開,興奮的道:“廣場處不知又有甚麽新玩意,見你老哥初來乍到,讓我這識途老馬帶你去見識見識吧。”

燕飛正好奇地看著對街煙花鋪旁一座布置得有點像廟堂的建築物,門內煙霧彌漫,頗有點宗教殿宇神秘的氣氛,問道:“哪是甚麽處所?”

高彥笑道:“你看不到牌匾寫著“尋仙齋”三個字嗎?你想服食甚麽寒石散或靈丹仙藥,內裹有大批供應。如此的丹堂在夜窩子內共有三所,我也曾幫襯過一次半次,買的是壯陽丸而非仙藥。”

燕飛聽得不知好氣還是好笑,難怪南北之人,認為荒人墮落。

倏地豁然開闊,原來已踏足鍾樓廣場,入目的熱鬧擠迫情況,以燕飛對世事的冷淡,亦要不能置信的瞪大眼睛。

劉裕挨著箱子坐在地上,看著紀千千主婢在龐義等幫忙下,興高采烈地把邊荒公子送來的東西布置於四座大帳篷內,感受著他們的歡樂。

雖然人人喧嘩笑語,不時起哄,他並不留神,隻有當紀千千銀鈴般的笑聲響起,才會像風般送進他耳內去。

他忽然感到襲上心頭的失落,一切像失去動力,再沒有甚麽可令他興奮的目標,統一南北的誌向變得遙遠而不切乎現實。

他曉得眼前的美女永遠不會愛上他,這個想法令他生出自卑自憐的痛苦。

她或者會愛上燕飛,又或仍難忘舊愛,甚或被粗野的慕容戰所吸引,至乎那自稱邊荒公子的人打動芳心,卻絕不會戀上他劉裕。

紀千千會把他作為好兄弟、朋友和並肩作戰的夥伴,但卻不會對他生出男女之情。隻看她說心事總是找燕飛,便知自己非是她在這方麵的理想物件和知己。

此一想法令他感到沮喪和寂寞。

加入北府兵後,到青樓逢場作興雖不時有之,純粹是出於對色欲的追求,可是一買一賣清楚分明,事後他不但忘掉對方的名字,連樣貌也變得模糊不清。他從沒有對任何女子動情,可是他在此一刻,卻清楚自己對眼前美女心動。

自家知自家事,他雖身在邊荒集,卻不是屬於這裹的,像他以前每次進入邊荒集般,隻是為完成某一派下來的使命任務。他可以享受邊荒集刺激和充滿生氣的獨特生活方式,可是他仍是旅人過客,終有一天離開。不像燕飛、龐義、高彥等人,邊荒集是他們的家,甚或唯一歸宿之處。

當紀千千在紛亂的天下間找不到另一處更吸引她的地方,她會留在這裹,燃燒她美麗生命的光和熱。

而他劉裕卻是個軍人,以南方安危存亡為己責,其他一切均須放在次要的地位。

男女之情更是牽累和負擔,以前他從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可是在此一刻,他深切感受到錯過紀千千,會是難以彌補生命上的大錯失。

更大的問題在縱然他肯拋開一切,力不從心地全力追求紀千千,徒然破壞他們的無敵組合,誤了刺殺竺法慶的頭等正事,辜負謝玄對他的期望。若謝家因而受損,將成錯恨難填之局。以他實事求是的性格,絕不肯讓事情朝此一方向發展。

香風吹來。

劉裕無力地朝似彩蝶飄來的紀千千瞧去,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紀千千歡天喜地道:“客帳布置好哩!請劉老大參觀賜教。咦!劉老大有甚麽心事呢?”

劉裕知道玲瓏剔透的美女已從他神色看出心內玄虛,勉強擠出點笑容,壓下百結的愁思、矛盾和悵惘,跳起來笑道:“有甚麽好想的,還不是想想如何應付爭逐於千千裙下的狂蜂浪蝶。”

紀千千橫他嬌媚的一眼,直斥道:“說謊!你不是在想這些事。你不若好好動下腦筋,看今晚可以有些甚麽助興的玩意。千千今晚不打算睡哩!明天才睡個夠。”

劉裕愈看她媚態橫生的多情樣兒,口角生春的萬種嬌姿美態,愈感失落痛苦,心忖隻幾天自己便如此窩囊樣兒,再下去的日子該怎樣過。

忽然發覺衣袖給她扯個結實,身不由主地往客帳所在走去。

劉裕猛一咬牙,振起精神,心忖若自己連男女之情這關也過不了,如何還能做一個成功的祖逖。

驀地蹄聲轟鳴,劉裕循聲瞧去,七、八騎從東大街轉入第一樓的空地,馬蹄踢著的灰燼碎屑直卷上天,聲勢洶洶地朝他們疾馳而來。

劉裕見狀喝道:“千千和小詩先入帳去。”

紀千千知他怕嚇壞小詩,忙扯著小詩到帳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