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府諸將中,胡彬可算是一等一的高手,雖比不上劉牢之、何謙、孫無終三人,卻在葛侃、高衡、劉軌和田濟等人之上。在敵爪離頭頂尚有有四尺許之際,他已閃電般迅疾的掣出佩劍,毫不停滯地往上畫去,同時坐馬蹲身,在反應上攻守兼備,可說是無懈可擊。
豈料對方竟臨時變招,改抓為拂,袍袖忽然拂垂而下,就像手臂忽然延長近三尺,貫滿真氣的長袖重重抽擊劍身,可怕的驚人氣勁隨劍侵體而來,胡杉早被震裂的虎口再不堪摧殘,不但半邊身酸麻疼痛,長劍更脫手飛往遠方河麵,如此一個照麵使兵器脫手,他還是首次遇上。
他正驚駭欲絕之時,驀地見到對方的赤腳正朝自己麵門踢來,避之已是不及,暗叫我命休矣。
附近親衛蜂擁撲來救護,均已遲了一線。
“蓬”!
動氣交擊的爆響,在胡彬耳旁響起來,他感到另一邊的劉裕往後挫退,差點取他一命的敵腳亦迅速遠離,一陣陰惻惻的笑聲從來襲者退走的方向傳回來道:“算你胡彬命大!”
親兵搶到胡彬四周,把他團團保護,人人一副驚魂甫定的駭然神態。
胡彬勉強站直身體,往劉裕瞧去,見這年輕小將正還刀入鞘,神情仍是那麽冷靜,凝望刺客消失的岸旁暗黑處。忍不住讚道:“小兄弟了得,全賴你一刀退敵,此事我撤報上參軍大人。”
劉裕道:“他的目標是胡將軍,兼之對我輕視,我才僥幸得手。若我猜得不錯,此人縱使不是‘太平天師’孫思,亦必是他的得意傳人,否則不會強橫至此,他眼噴的綠焰正是孫思‘黃天大法’中‘地法’施展時的功法現象。”
胡彬對劉裕已完全改觀,勸道:“此人說不定會伏在暗處算計你,不如取消今晚的計劃,到明晚我再安排你從別處潛入邊荒。”
劉裕斷然道:“不必!我會懂得照顧自己。”說罷騰身而起,投沒在岸上的暗黑裏去。
枝搖葉動,一人從樹上翻下來,哈哈笑道:“我還以為南軍新近在遣裏設立一座烽火台,原來是你燕飛小子在燒烤美食,害得我立即食指大動。”毫不客氣的在他身旁坐下來。
燕飛割下一大片狼腿肉,送給他道:“我還以為你死掉哩!”
來者竟是邊荒集最出色的風媒高彥。他接過狼腿正在狼吞虎咽,含糊不清的應道:“這該是我應問你的話,你這麽張揚,不怕惹來胡人嗎?”
燕飛信心十足的道:“縱然有人跟蹤我,應已被我的惑敵手法引得誤入歧途,追往對岸的汝陰城。說到反追蹤,我總算有點辦法。為何改變主意?你不是要留在邊荒集發大財嗎?”
高彥搖頭苦笑道:“發他的清秋大夢才對。忽然間苻融的先鋒軍從四方八麵擁入邊荒集,扼守所有進出通道,又使人把邊荒集重重包圍,一派屠集的豹狼姿態,幸好我未雨綢繆,預留退路,連忙開溜,否則吾命休矣。”
燕飛訝道:“你竟有可以離集的秘密通道?”
高彥豎起三根指頭,笑嘻嘻道:“想我告訴你嗎?老子給你一個優惠價。”
燕飛正大感不妥,雖看似不可能,但苻融此著明顯是針對拓跋圭而發,不由心情大壞,不知該繼續進行拓跋圭付托的事,還是趕返邊荒集看個究竟?那來心情與這小子糾纏不清,道:“去你的娘!你現在打算到那裏去?”
高彥恨得牙癢癢的道:“不交易便拉倒。你這個趁火打劫的大混蛋,硬是吃掉我五錠黃金的血汗錢,幸好現在我還可以去向南人賣消息,賺回幾個子兒。”
燕飛凝望篝火,沉聲道:“高彥!我可以信任你嗎?”
高彥愕然答道:“你的問題真古怪。不過見你這年來的確幫過我不少忙,老子雖不是會感恩圖報的那類人,但怎都有點感動。說吧!”
燕飛往他瞧去,皺眉道:“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除不斷出賣消息斂財外,是否還有理想和更遠大的目標?”
高彥大奇道:“你不是對所有事一向漠不關心的那個燕飛嗎?因何忽然關心起我來?見大家一場朋友,我也不忍騙你,我高彥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唯一的理想是有花不盡的錢財,然後到處風流快活。不要信任我,隻要價錢夠吸引,我甚麽人都可以出賣。”
燕飛微笑道:“你在騙我才對。你隻是怕給人看穿其實是個內心善良的人,方扮作視財如命和見利忘義的模樣。少說廢話,看!”說話時,他已把匕首插地,探手懷內,再掏出手來,在高彥眼下攤開,掌上是十錠黃澄澄的金子,在火光映照下閃爍生輝。
高彥立時兩眼放光,瞪著金子透大氣道:“你不是要物歸原主,再另付重息吧?他的,天下豈有如此便宜的事?說吧!隻要不是著我回邊荒集,我定給你辦得妥妥當當。”
燕飛道:“此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須利用你的人緣關係,你給我去找胡彬,告訴他我五天後的酉戍之交會到壽陽城外的狼子崗,若謝玄想贏得這場自赤壁之戰以來最大規模的戰爭,就親來見我,我燕飛必不會教他失望。”
高彥現出大感意外的驚異神色,呆瞪他好半晌,囁嚅道:“你不是在說笑吧?要謝玄來見你,這豈是空口白話可以辦到的。”
燕飛隨手把被兩人吃得片肉不剩的腿骨拋掉,收起匕首,淡然道:“我當然有信物為憑證。不過那可比十錠黃金更值錢,你先告訴我肯否賺這七錠金子。”
高彥愕然道:“該是十錠,對嗎?”
燕飛微笑道:“另三錠是買能令我偷入邊荒集的秘密通道。”
高彥壓低聲昔道:“你真有辦法讓謝玄打勝此仗?”
燕飛苦笑道:“天王老子都沒法為此作出保證。不過卻肯定可以讓他勝算大增,細節卻必須保密,謝玄看到物證,自會明白。”
高產舉手攤掌,心花怒放道:“成交!”
燕飛把金子放入他手裏,道:“不會挾帶私逃吧?”
高彥歎道:“那我還算是人嗎?先不論我們間的交情,我好好歹歹都是個漢人,更怕你這小子天涯海角的追殺我,害我要心驚膽顫的過日子呢。”
又道:“城東北的梁氏廢院,東園處有個荷花池,其入水道貫通穎水,長達十多丈,足供一個人進出。小心點,那是在氐幫的大本營附近。”
燕飛取出載有寶玉的羊皮囊,道:“你最好不要打開來看,以免抵受不住誘惑,致累人累己。”
高彥接過後藏好,皺眉瞧著他道:“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燕飛仰望天上明月,唇邊現出一絲苦澀無奈的表情,雙目憂鬱之色更趨沉重,輕吟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高彥聽得呆起來,他並不知道燕飛念的是百多年前“竹林七賢”之一阮籍的《詠懷詩》。皆因胸內墨水不多,可是甚麽深夜琴聲、冷月清風、曠野孤鴻等情景,卻使他感到燕飛內心那種迷茫、落寞、悲涼的傷心人別有懷抱!那種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出路、世亂將至的憂慮。可見在燕飛濺脫不羈的外表內,實有一顆傷痕累累的心,一時再問不下去。
燕飛忽然露出警覺的神色,狠盯上方,高彥嚇了一跳,循他目光投往夜空,一個黑點正在兩人頭頂高空盤旋。
燕飛露出凝重神色,沉聲道:“若我所料無誤,此鷹該是乞伏國仁名著塞北的神鷹‘天眼’。”
高彥立時遍體生寒,乞伏國仁在鮮卑諸族內是僅次於慕容垂的可怕高手,手段殘忍,精通追躡之術,最令人害怕是他嗜愛男風,落在他手上說不定會遭到男兒最難受的屈辱,生不如死。登時忘記詢問燕飛憑甚麽可一眼認出是乞伏國仁的天眼鷹,驚駭欲絕道:“我們快溜!”
燕飛仍是冷然自若的神態,喝道:“不要動。我著你從甚麽方向走,你須立即依我指示有那麽遠逃那麽遠,頭也不回的到壽陽去,我自有保命逃生之法。”
高彥頭皮發麻地靜待。
燕飛閉上雙目,忽然低喝道:“東南方!”
高彥隻恨爹娘生少兩條腿,低叫一聲“小心”,彈起來一溜煙地依燕飛指示的方向走了。
燕飛拿著蝶戀花,緩緩起立,睜開虎目,一眨不眨瞧著紅色披風飄揚如鬼魅的乞伏國仁,從西北角的密林中掠出,似腳不沾地,幽靈般來至身前。
劉裕背負行囊佩刀,在月照下的荒原一口氣疾走十多裏路,既寬慰又是失望。
寬慰的原因是沒遇上那五鬥米道的高手,並非因他自知不敵,而是不想節外生枝。若不幸負傷,將大大妨礙今次的任務;失望是找不到半個從邊荒集逃出來的荒民,因為他希望能從他們口中,弄清楚邊荒集的情況。幸他性格堅毅,並不會因而氣餒。
穎水在他右方裏許處蜿蜒流瀉往南,他正猶豫該否沿穎水西岸北上,那將大增他遇上荒人的機會,驀地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慘叫從西北麵一片野林處傳過來,憑他耳力的判斷,距他現時的位置約半裏之遙。
劉裕心中一動,暗忖大有可能是強徒攔途搶掠一類的事,放著順路,兼且有可能碰上從邊荒集逃出來的荒人,再加上行俠仗義的心,再不猶豫,朝聲音傳來處掠去。
乞伏國仁像從地府出來作惡的紅衣厲鬼,在月照下隔著篝火傲立燕飛前方兩丈許處,表麵不見武器,燕飛卻曉得他仗以成名的玄鐵尺,是依他一向的習慣插在腰後。
燕飛左手執著連鞘的蝶戀花,從容道:“乞伏國仁你不是一向前呼後擁好不威風的嗎?為何今晚卻落得孤零零的一個人?”
乞伏國仁本是死魚般的眼神驀地神采大盛,整個人也似回複生氣,咕咕怪笑道:“有你這小乖乖陪我,本人怎會寂寞呢?”
燕飛絲毫不為所動,唇角飄出一絲笑意,“鏘”地蝶戀花離鞘而出,同時左腳踢在篝火處,登時踢起一蓬夾雜著通紅火炭的漫空火星,迎頭照臉的朝乞伏國仁打去,右手蝶戀花則化作青芒,疾取對手胸口要害,所有動作一氣嗬成,淩厲至極點。他深悉敵人的厲害,故搶先全力出手,毫不留情。
乞伏國仁哈哈一笑,披風揚起,像一片紅雲般揮割反擊,忽然間燕飛不但失去攻擊的目標,披風卷起的勁氣更激得火炭火屑掉頭反射回來,心叫不妙,忙往後疾退。他聞對方之名久矣,卻沒想過乞伏國仁了得至如此地步。
乞伏國仁也暗吃一駕,沒想過燕飛變招得這麽般說來便來,要去便去。否則若讓他貫滿真氣巧勁的披風掃中他長劍,他必可乘機施展精奧手法,把對方長劍劈手奪來。幸好現在燕飛敗勢已成,他隻要乘勢追擊,保證燕飛再無還手之力。長二尺八寸的玄鐵尺來到手中,疾衝而前,北方武林聞之膽裏的玄鐵尺如影附形地直擊燕飛。
“蓬!蓬!蓬!”
勁氣交擊的聲音不斷響起,火炭火屑四外激濺,乞伏國仁竟遇上三重無形而有實的劍氣,每一重劍氣均令他的前進受阻,到最後銳氣勢子全消。如此劍法,乞伏國仁尚是首次遇上。
原來燕飛飄退前發出劍氣,於退走路線布下三重氣網,便迫得乞伏國仁無法趁勢窮追猛打。
落在燕飛眼中,乞伏國仁表麵上雖似仍是聲勢洶洶,但他卻清楚乞伏國仁正處於舊力已消,新力未生的尷尬時刻;那還不掌握機會,手中青芒大盛,化作漫空劍雨,往這可怕的對手揮打過去。
乞伏國仁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既沒有退避,更沒有以鐵尺封擋,而是蹲地矮身,頭搖發揚,長至胸前的頭發一束布似的狠狠拂入劍雨的核心處,命中他的蝶戀花。
燕飛的寶刃有如被千斤重錘擊個正著,差點脫手,體內則經脈欲裂,難受到極點,知道生死存亡,就係在此刻,忙勉力提起真氣,借勢急旋開去,蝶戀花化作遊遍全身的青虹劍氣,作出嚴密防禦。
乞伏國仁一陣得意長笑,騰身而起,飛臨燕飛頭上,玄鐵尺無孔不入,無隙不尋的往燕飛狂攻猛打。
燕飛已借旋轉的勢子化去侵體的氣勁,見乞伏國仁的戰略高明至此,心叫厲害,蝶戀花往上反擊。
“叮叮咚咚”劍尺交碰的清音響個不停,乞伏國仁在燕飛頭頂上不斷起落,燕飛則施盡渾身解數應付這可怕對手令他疲於奔命、排山倒海的攻勢,不斷往穎水的方向退卻。
眨眼的工夫間,燕飛已硬擋了乞伏國仁招招貫足真勁,卻又忽輕忽重,變化無方,可從任何角度攻來的十多擊。
“砰”!
乞伏國仁淩空一個翻騰,以右腳重重踢中燕飛劍尖。
無可抗禦的勁力襲體而來,燕飛持劍的手酸麻疼痛,人卻給踢得踉蹌跌退。
乞伏國仁亦被他的反震之力害得不能連消帶打,隻好再一個翻騰,從半空落下來,倏忽間兩人的距離拉遠至兩丈。
燕飛終於立定,“嘩”的一聲噴出一小口鮮血,蝶戀花遙指對手。
乞伏國仁的玄鐵尺亦遙指燕飛,黑發與披風無風自動,形如厲鬼,雙目射出前所未見的陰冷異芒,真氣籠罩,鎖緊對手,陰惻惻的道:“好劍法,是我乞伏國仁近十年來遇上最出色的劍術,最難得是你那麽年輕,前途無可限量,可惜今晚卻是劫數難逃。”
燕飛全力抵擋乞伏國仁向他不斷摧發的氣動,明白乞伏國仁對自己已放棄生擒活捉的本意,改為全心殺死他燕飛,以免異日成為大患。微笑道:“盡管放馬過來,看看可否如你所願?”
乞伏國仁現出一個殘忍的笑容,道:“我知你是誰啦!慕容文是否死在你的手上?隻要這消息傳開去,即使你今晚能僥幸逃生,慕容鮮卑的人也絕不肯放過你。”
燕飛心中一震,雖明知乞伏國仁用的是攻心之計,仍受其影響,劍氣登時減弱三分。
乞伏國仁厲叱一聲,披風後揚飄拂,手上鐵尺已貫滿氣勁,直擊而至,確有搖天撼地的驚人威勢。
燕飛勉力收攝心神,手上劍芒暴張,全力展開“日月麗天”心法中的保命求生秘技,蝶戀花畫出一連串十多個小圓圈,由大圈漸變為小圈,任乞伏國仁招數如何變化,最後的一圈仍套在乞伏國仁擊來的尺鋒處。
乞伏國仁首先感到一股陽剛的劍氣透尺而來,心叫小子我死,盡吐真勁,暗計燕飛不死亦必重傷,豈知陽勁忽地化作陰柔,他的氣勁至少給化去大半,知道中計卻為時已晚。
“嗆”!
燕飛再噴一口鮮血,照頭照臉往乞伏國仁噴來,人卻借勢倒飛,笑道:“讓你老哥有個好好造謠生事的機會吧!”
乞伏國仁閃身避過貫束著真氣的鮮血,燕飛早遠去數十丈,還在不住加速,氣得他怒叱一聲,提氣狂追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