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來到碼頭,正要登上“奇兵號”,忽然上步,一瞼思索的神色,像記起甚麽事似的。
江文清正要催促他,給另一邊的屠奉三打手勢阻止,因為此時劉裕的神情,令他記起當日劉裕想出“一箭沉隱龍”之計時的模樣。
他們兩人不說話,宋悲風、老手、劉毅、申永,張不平等諸將更不敢擾他思路。
好半晌後,劉裕以夢囈般的語氣道:“假設你是徐道覆,看到我們大舉撤走會稽和上虞的兄弟,渡海赴海鹽,你會怎麽想呢?”
其中一個武將悶哼道:“還有甚麽好想的?海戰他們既不是我們敵手,妄圖來攻又遇上我們強而有力的反擊。現在我們從海鹽去的兄弟,人人士氣高昂,養精蓄銳,保證可令賊子大吃一驚。”
眾人中,大半都點頭同意。主因是會稽和上虞仍在朱序手中,而朱序可不同謝琰,乃北府兵中著名的猛將,作戰經驗豐富,不會犯上謝琰的錯誤。
屠奉三沉吟道:“徐道覆是智勇雙全的統帥,隻看他指揮水塘區之役,便知他謀定後動,絕不會魯莽行事。劉帥想到甚麽呢?”
劉裕道:“撤軍的成與敗,關係到我們的生死榮辱,徐道覆不會掌握不到如此關鍵的情況。隻要他能成功破壞我們的撤軍行動,他便等於打勝了這場仗。”
宋悲風動容道:“所以徐道覆必傾全力而來,破壞我們今次的撤軍行動。”
江文清也點頭道:“肯定如此。”
劉裕道:“任何軍事行動,必須有明確的目標。我們的目標,就是把海峽對岸的兄弟全撤往海鹽來;敵人的目標,則是要令我們沒法完成撤軍行動,對嗎?”
大部分人都聽得一頭霧水,因為劉裕隻是在重複大家都清楚的事。
屠奉三卻聽出不同的頭緒來,遽震道:“對!單憑攻擊撤走的軍隊,又或在海上擱截,均不足以破壞有秩序和嚴密部署的撤退行動,但隻要徐道覆能把我們的主力牽製在海峽的另一邊和海上,便能乘虛而入,攻打海鹽,那時我們將變成兩邊挨打的局麵,陷於進退兩難之局。”
申永道:“我們留守海鹽的兄弟有近萬人,足可挺得住。”
劉毅道:“如果曉得他們攻城軍來犯的路線,我們還可以中途伏擊,殺他們一個落花流水。”
江文清道:“這不難猜測,敵人來攻的部隊,當為天師軍中最精銳的部隊。這批人馬部分正由徐道覆親自率領,部分駐於嘉興和吳郡兩城。天師軍在運河一帶,有大量的戰船,可供迅速運載兵員和攻城的器具,經由運河人海,於海鹽城西麵登陸,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對海鹽發動狂攻猛打。由於有戰船助攻,一時三刻他們雖拿不下海鹽,但要攻占碼頭區則是遊刃有餘,我們的撤軍行動,將宣告失敗。”
屠奉三接口道:“分析得非常好,徐道覆會親自指揮攻城,海峽的另一邊則交給頭號大將張猛。而徐道覆來犯的時刻,會選擇撤軍行動進行至最吃緊的當兒,令我們進退不得。”
眾將終於色變。
劉裕卻好整以暇,還像整個人輕鬆起來,忽然問屠奉三道:“照你看,小恩攻城的功架如何?他該欠缺這方麵的經驗。”
江文清代屠奉三答道:“這方麵劉帥可以放心,小恩在攻打滬瀆壘一役上,不論事前的籌謀,至乎行軍和正式攻壘,均表現出色,我自問及不上他。更難得的地方是他對各種攻城工具,都有很深刻的認識,若劉帥要派人攻打嘉興,小恩肯定是不二之選。”
除屠奉三外,眾皆愕然,不明白劉裕一方麵在擔心守不住海鹽,卻忽又節外生枝,竟討論派何人去攻克天師軍手上的城池,更不明白攻打的目標為何是嘉興而非吳郡。
屠奉三哈哈笑道:“劉帥又再顯‘一箭沉隱龍’的威風,忽然間致勝的契機出現了。如我們能趁天師軍傾巢而來的當兒,忽然攻陷嘉興,將輪到徐道覆處於進退維穀的劣勢。”
宋悲風問道:“吳郡不是更接近滬瀆壘嗎?為何舍近圖遠呢?”
他說出了各人心中的疑惑。
劉毅興奮的道:“我明白了。由於吳郡上遊是無錫,有建康軍在虎視眈眈,故此天師軍須於吳郡留駐重兵,以保護最前線。嘉興則在戰略性上次於吳郡,抽空軍隊不會有甚大問題。哈!攻陷嘉興,吳郡立即變為孤城,怎還守得住呢?”
另一將皺眉道:“可是我們仍沒想出應付天師軍來攻打海鹽的對策。”
劉裕微笑道:“對策早想妥了,攻城軍從海路來,我們便在海上攔截他們。”
轉向申永道:“你立即派人通知蒯將軍,著他秘密行軍,同時攜備所有本用來攻打海鹽的攻城工具,潛往嘉興附近便於藏軍的處所,然後你再率五千步軍,到那裏與他會合,等待攻城的命令。留守滬瀆壘的兄弟不用多,三百人便足夠了。攻城的指揮是蒯將軍,你是他的副手,明白嗎?”
申永轟然領命,立即去了。
劉裕轉向劉毅道:“守城的重任,交由宗兄負責。你精選三千個善於騎射的兄弟,組成速戰飛騎部隊,密切注視敵方攻城軍的行動,若他們逃往岸上,立即痛擊,絕不可以留手心軟。”
劉毅能擔此重任,整個人神氣起來,大聲答應。
劉裕道:“海戰與江河之戰不同,艦數占多並不代表占優勢,我們的戰略是以精銳破平庸。三十六艘雙頭艦分作兩隊,一隊由文清指揮,另一隊則交給屠兄。文清專責對付餘姚的敵艦,屠兄則招呼敵人攻城的船隊。我則在‘奇兵號’總攬全局。”
眾人轟然應喏下,劉裕登船去了。
撤軍和反擊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全麵展開。
※※※
燕飛一覺醒來,剛好天亮。
他忘記了多久沒試過這麽倒頭大睡,感覺上棒極了,也感到自己仍是個“正常”的人,心情大好下,忍不住到船頭去。
今天天氣頗佳,雲雖多了一點,但雲後可見蔚藍的晴空。
河風吹拂下,燕飛體會著比任何人更深刻“活著”的樂趣。
此時卓狂生來到他身後,笑道:“快經過鳳凰湖哩!經曆過這麽多變化後,船艦能在穎水放流而行,確是得來不易。”
燕飛道:“那小子情況如何?”
卓狂生道:“高小子出奇地安靜,躲在房裏不說話,我著姚猛去看緊他。這小子甚麽都好,但一牽涉到小白雁,便會發瘋。”
燕飛沉吟不語。
卓狂生訝道:“你像是有點心事,對嗎?”
燕飛道:“我在為高小子擔心小白雁。告訴我,若你是桓玄,會選擇在攻打建康前,還是攻打建康後去對付聶天還呢?”
卓狂生道:“這個真的很難說。桓玄既要倚仗聶天還,又怕聶天還勢大難製,不論在攻打建康的前或後,都是後果難料。”
燕飛道:“問題出在魔門處。隻看陳公公能潛伏於司馬王府數十年,李淑莊則成為建康八麵玲瓏的清談女王,譙縱變成巴蜀的名門望族,可見魔門自晉室南渡後,便全力部署,等待今天的局麵。現在他們千載一時的機會終於出現了,他們是絕不容人破壞的,聶天還便成了首當其衝的目標。”
卓狂生道:“老聶不但是一方霸主,且是老謀深算的人,不會那容易被撂倒。在大江上,恐怕沒有人能奈何得了他,至不濟他也可以逃回兩湖去。”
燕飛歎道:“我卻不像你這般樂觀。這叫有心人算沒心人,聶天還雖然是頭等厲害的人物,但卻和我們一樣一直不曉得魔門的存在。而魔門是絕不會忽略能左右他們成敗的任何勢力,所以他們對聶天還該是早有部署,早掌握到聶天還的弱點。”
卓狂生苦笑道:“聽你說得我的心也寒起來。對!隻看魔門先後對付小裕和你,便知魔門把形勢掌握得很準確,且陰謀詭計層出不窮,但求達到目的,行事不擇手段。”
忽然想起甚似的道:“桓玄生性多疑,你說假若我們把譙縱、陳公公和李淑莊乃魔門之徒一事廣為傳播,會造成怎樣的效應呢?謠言的力量是不可小覷的,小裕的‘一箭沉隱龍’便是最佳實例。”
燕飛點頭道:“或許會有些許作用。不過際此謠言滿天飛的大亂時代,這樣一個全無根據,又與民眾沒有直接關係的謠言,絕不會如真命天子的出現般惹起轟動。”
卓狂生道:“當桓玄登上帝位之後又如何呢?”
燕飛點頭道:“在不同的時機散播謠言,可達致不同的效果,現在我們最重要的,是要看清楚魔門的實力,方能知己知彼。”
說到這裏,心中不由生出苦澀的感覺。他自己的生父墨夷明正是魔門中人,自己這個作兒子的卻要全力去對付魔門,這筆胡塗賬不知該如何計算。
他燕飛所處的位置更是奇怪,一方麵助劉裕在南方展開爭霸之戰,另一方麵則為拓跋圭統一北方的壯舉效力,而說到底也是為了他自己,為邊荒集的未來和紀千千主婢而戰。
這是如何錯綜複雜的處境。如果仍不夠混雜的話,還有他的終極目標,並非是在這兵荒馬亂的人間世,而是在此之外虛渺難測的所謂洞天福地。
自第一次死而複生後,他一直活在疑幻似真的人世之中,就像陷身於一個難以自拔清醒的大夢裏,不知夢醒後會發生甚麽事,更有點害怕夢醒後的情況。
他識破人世隻是個所有人都忘情參與的集體幻覺,卻又沉溺其中,迷醉於人世的喜怒哀樂,生離死別。
但在第二次從死亡中活過來後,他的思想起了變化,感到人世間的一切變得無比的真實,這真實的感覺來自他對紀千千經得起生死考驗的愛,來自他對“生命”的依戀,使他頗有重回人世一切從頭開始的奇妙感受。
比之以前,他更投入到自己的生命裏,比任何人更懂珍惜眼前的一切。
二度的死而複生,令他的陰神與陽神水乳交融的結合為一。
他的陰神再非以前的陰神,全於變成了甚麽東西,他也說不上來,純然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
他曉得自己的金丹大法已臻大成之境,至少也是道家典籍中,所描述秘不可測的“出陽神”境界。
想到這裏,念頭轉向安玉晴和孫恩。
安五晴的純陰之氣,練就的該是陰神,與他燕飛現在的陰神相若,孫恩該練成了陽神,故能憑本身達致天人交感的“黃天大法”,練出威力無窮的“黃天無極”。
自己便等若安玉晴和孫恩合二為一。
從這個角度去看,因孫恩隻具備其一,不論孫恩的“黃天大法”如何厲害,也將奈何不了自己,更無法把他的陰神據為已有。可是他也沒有辦法對付孫恩,但情況真的是這樣嗎?
燕飛開始有點明白為何道家有“兵解”之法,不論道功如何高明,但陽神寄居的始終是血肉凡軀,是會被損傷破壞的。如果用利器戕毀脆弱的肉體,便會重演早前萬俟明瑤狠打自己七掌的情況,陽神因失去“駐地”而被解放。這正是“兵解”的真義。
而不論“兵解”、“水解”、“火解”、“雷解”,其實都是同一的情況。
問題來了。
他和孫恩一天仍然是人,就有被“解”的可能性。所以他和孫恩的決一死戰,是名副其實的決一死戰,並不是鬧著玩的。
但如何才能毀掉孫恩的臭皮囊呢?唯一的方法是同時練成“至陽無極”和“至陰無極”,同時能吸取存在於天地間最本源的兩種力量,方有可能毀掉孫恩的肉體,但如果確有這樣的招數,肯定會洞穿虛空,開敢了仙門,後果更是不堪想象。
正如安玉晴所說的,那已超出了任何武者的極限,更用盡了所有潛能,沒有再次開啟仙門的餘力,他燕飛攜兩美破空而去的仙夢,就此完蛋大吉。
唉!
他***!
這個問題如何解決呢?
想到這裹,燕飛頭痛起來。
卓狂生的聲音在他耳鼓內響起道:“為甚麽你忽然不說話,神情變得如此古怪,不是又想到甚可怕的事吧?”
燕飛迎上卓狂生用神審視他的眼光,苦笑道:“不用擔心,我隻是想列其它的事。”
卓狂生目光投往穎水前方,有感而發的道:“不是我說你,你這小子總是神秘兮兮,滿懷心事似的。以前我不怪你,但現在先後解決廠向雨田和萬俟明瑤兩個難纏的人,你還是這個模樣,就教人百思不得其解。有甚麽心事,坦白點說出來吧!讓我這作兄弟的為你分憂。”
燕飛沒好氣的道:“我還以為你改了性子,不再逼我說這說那,豈知繞了個圈子,又回到你的荒人史上。”
卓狂生叫屈道:“我真的是一片好心,並不是要試探你的秘密。告訴我吧!你剛才在想甚麽?肯定不關老聶的事。”
燕飛道:“我在想假如小裕日後真能統治南方,小圭則獨霸北方,邊荒集則處在兩人勢力的夾縫之中,會有怎麽樣的結果?這是極可能發生的情況,我並不是危言聳聽。”
卓狂生歎道:“我雖然不相信你剛才想的是這件事,但你的話題卻引起了我最大的興趣,也是我差點想破了腦袋的事。告訴我,你認為如果這種情況真的發生,對邊荒集有甚麽影響呢?”
燕飛剛才的一番話,隻是隨口說出來的搪塞之言,因為曉得這是卓狂生這個邊荒迷最關注的問題,自己卻沒有深思過,哪來答案。
搖頭道:“我怎麽知道呢?你的看法又如何?”
卓狂生傲然道:“讓我告訴你吧!那將是邊荒集末日的來臨。”
燕飛錯愕道:“沒有那麽嚴重吧?”
卓狂生道:“我一點也沒有誇大,而我的天書亦以那一天的來臨作結,因為接下去再沒有甚麽好寫的。”
燕飛露出深思的神色。
卓狂生道:“你想想吧!邊荒集之所以能存在,全因各方勢力盡集於邊荒集,因而取得利益的平衡,可是當天下成為一南一北的兩家獨大,邊荒集將隻剩下衝突而沒有共同利益,很快會重演當年苻堅南下的情況。邊荒集的興盛,全仗南北兩方的貿易,但當南北對抗時,還做甚麽交易呢?”
燕飛欲語無言。
就在此時,一艘赤龍舟出現前方,朝他們迎頭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