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和宋悲風聯袂離開謝家,踏足烏衣巷。
在燕飛的心中,大的是街,小的是巷,後者通常是相對的宅院間留出來的通道,寬不過一丈,窄至僅可容一人通過。
他對大街的興趣,遠及不上小巷予他的情趣。由於宅院不同的部局,山牆夾峙下,使小巷有轉折,收合,導引,歸哦度的諸般變化,天空則呈現窄窄的一線,蜿蜒的巷道似別有洞天,有種說不出的況隱秘味。
但烏衣巷卻有不同於他想像和認識中的小巷,寬度介乎禦街與一般街道之間,寬達兩丈許,可容兩輛馬車輕輕鬆鬆地迎頭往來。
烏衣巷與禦道交接處設有巷門,標示著烏衣巷的開端,由兵衛日夜把守,也是進出烏衣巷的唯一出入口。
可是烏衣巷亦擁有窄巷所予人曲折多變,安靜,封閉的感覺,高樓巨宅對外的簷,窗,側門,台階,照壁,山牆充滿起伏節奏地排列兩旁,白牆,灰磚,黑瓦,疏落有致的老槐樹,無不顯得安逸幽雅。
燕飛聽著左方秦淮河傳來河水輕泊岸緣的聲音。宋悲風道:“王恭是侍中大臣,是朝廷有實權的正二品大官,他在這時候來見安爺,極不尋常。”
燕飛皺眉道:“他是否對麵王家的人?”
宋悲風答道:“他的宅院在烏衣巷尾,輿對麵王家同姓而不同族係,一向支持安爺,你們在高朋樓遇上輿孫小姐同行的淡真小姐,便是他的女兒。”
燕飛腦海立時浮現那風姿卓約的美女,心忖原來是侍中大臣王恭的女兒,難怪如此不把人放在眼內。
兩人穿過巷門,轉入禦道。
秦淮河在左方蜿蜒曲折地緩緩流淌,一派怡然自得,對岸屋宇間炊煙嫋嫋,充盈著江南水城的特色。
宋悲風止步道:“老弟要到那裏去?”
燕飛道:“宋老哥聽過一個叫獨叟的人嗎?”
宋悲風搖頭道:“從沒有聽過,獨叟是否你這位朋友的外號?”
燕飛道:“我並不清楚,隻知道他住在西南平安裏陽春巷內,屋子南靠秦淮。”
宋悲風欣然道:“那並不難找,我負責帶路。”
兩人又沿左靠秦淮河的熱鬧大街漫步。三天前,燕飛等便是在這條名為“臨淮道”的街上的餃子館遇襲,舊地重遊,感覺上並不好受。尤其當想到乖巧的張賢已命赳黃泉。
宋悲風亦生出感觸,沉默下去。
燕飛忽然感到一道淩厲的目光往他瞧來,自然而然往對街回望,見到一個形如大水筒,身穿黃袍的高大肥胖的僧人,正在對街目光灼灼地注視他們,見燕飛瞧過來,雙目精光斂去,登時變成個似是慈眉善目笑嘻嘻的胖和尚,還合什向他們致禮,腳步不停的朝相反方向去了。
宋悲風冷哼一聲。
燕飛感到胖僧先前的目光充滿惡意,令他很不舒服,道:“是誰?”
宋悲風邊行邊道:“是個佛門敗類,叫“惡僧“竺雷音”,是城東明日寺的主持,得司馬曜兄弟庇護,沒有人能奈他的何。他本人亦武功高強,在建康佛門裏亦是數一數二的好手。”
燕飛歎道:“建康城似乎比邊荒集更家複雜險惡。”
宋悲風苦笑道:“我想,問題在於邊荒集沒有一個人敢自認好人,不似這裏的人愈是大奸大惡,愈是滿樓仁義道德,戴著付假臉孔。像竺雷音平時一臉和氣,可是下起手來,比誰都要毒辣。聽說個多月前司馬道子的手下走狗爪牙在邊荒集逮著數十個荒人,男的便收作奴仆,其中幾個較有姿色的女子,便送給竺雷音作使女,行淫取樂。”
燕飛感同身受,憤怒道:“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沒有人管嗎?”
宋悲風頹然道:“安爺曾立法禁製。可是司馬曜兄弟隻是虛應故事。戰亂之時,將領豪強四出抄掠“生口”,擄回江南充作豪族莊園的奴婢,已成一種習以為常的風氣。因他們的獵物是荒人,又或從北方逃來避難的流民,故除安爺外沒有人肯出頭為他們說話。十多天前,關中千餘流民因躲避戰亂,南奔投晉,卻被桓玄方麵的將領誣為‘遊寇’大肆屠戮,而其男丁婦女同樣被剽掠為奴婢。”
燕飛道:“這種事大失人心,難怪北方漢人厭恨南人。”
宋悲風領他轉入一條小街,道:“前麵是平安裏,我會在屋外為你把風,隻要高呼一聲,老哥我隨傳隨到。”
燕飛不由有點緊張,一來不知毒叟的為人,更怕是連他也愛莫能助,落得失望而回。
支循在謝安對麵坐下,接過謝安奉上的香茗,輕胛一口,道:“我剛才遇上王恭,聊了幾句,他對司馬道子權勢日盛非常不滿。”
謝安輕歎一口氣,點頭道:“他今次來便是想外調,對建康眼不見為淨。他該去向司馬道子提出要求方是找對門路,尚書令專管官員調升之事,司馬道子又視他如眼中釘,保證這邊遞入牒章,那邊便批準出來。可是若由我提出,肯定司馬道子硬壓下去,以顯示現在建康是誰在主事。”
稍頓續道:“像朱序免除軍籍,還為平民的申請,雖經我親自向皇上提出請求,司馬道子仍在拖延,使我無法向小玄交待,真個愧對朱序,幸好得他不予見怪。”
支循沉聲道:“他要迫你走!”
謝安苦笑道:“此正是問題所在,我謝安早萌去意,可是若如此一走了之,人人都會以為是被他擠跑的。”|支循道:“自皇上把司馬道子獻上的張氏女子納為貴人,大權便旁落於司馬道子手上,若你離開建康,建康會變成甚麽樣子呢?”
謝安道:“皇上的聖諭發下來了嗎?”
支循點頭道:“剛發下來,明言停建彌勒寺,可是對“小活弼勒”竺不歸卻隻字不提,令人擔憂。”
謝安露出疲倦的神色,緩緩道:“我可以做的都做了!是我離開的時候啦。小玄這幾天會回來,我將輿他一道離去。”
支遁苦笑道:“若站在佛門的立場,我會懇求你為造福蒼生留下來;但在朋友的立場,你是該回到屬於你的山林去,過你向往多年的日子,”
謝安道:“我去後,這裏交由三弟主持,琰兒為副,不抬司馬道子如何膽大包天,諒也不敢為難他們。”
支循道:“我想去看看燕飛。”
謝安道:“他昨晚才醒過來,沒事人一個似的,剛與悲風出外去了。”
支循聽得目瞪口呆,好一會才道:“若有人告訴我像他般的情況,我肯定不會相信。”
謝安回複瀟灑從容,似正憧憬即將來臨的山林之樂,隨口問道:“有“丹王”安世清的回音嗎?”
支循道:“我正因此事而來,安世清那邊沒有消息,但他的女兒此刻正在建康,還來探望我。”
謝安動容道:“又會這麽巧的。”
支循道:“她得乃父真傳,不但精通醫術丹道,且劍法已臻上乘境界。
我向她提及燕飛的情況,她似是曉得燕飛下和個人,還追問他的長相。其的性格有點像她的爹,對世事一付莫不關心的態度,今趟不知何事會令她遠道來建康呢?”
謝安皺眉道:“你身為她長輩,難道不可以問上一句嗎?”
支循啞然笑道:“長輩又如何?她有種不染一絲雜質,不沾半點俗塵的氣質,令你感到若她不願說,問也是白問,所以當她問及燕飛的長相外貌,我才會特別留意起來。”
謝安笑道:“算你沒有失職,若你不是這種人,怕她也不會來向你請安問好,言歸正傳,她對燕飛的情況有甚麽話說?”支循道:“她一句話也沒說,隻隻道她有事須到丹陽,兩天後回來會隨我到這裏見見燕飛。至於安世清,她說連她也沒有把握可在短期內找到他。”謝安興致盎然的道:“憑著是安世清女兒的身分,已足使我想見她一麵,看看她如何脫俗超塵,不食人間煙火。”燕飛呆看緊閉的大門,這所沒有傳出任何聲息的宅院,位於陽春巷尾,屋後就是長流不休的秦淮河。
宋悲風回到他身旁,道:“我找人問過啦!屋內隻有一個孤獨的老頭兒,終日足不出戶,見到人也不會打招呼,“獨叟”的名字起得相當貼切。”燕飛解釋道:“我是受人所托來見他的,嘿!宋老哥。。。”宋悲風拍拍他肩頭,道:“我明白的,你去敲門吧!我會躲起來哩!”言罷去了。
燕飛踏前兩步,拿起門環,結結實實的扣了兩記,敲門聲傳進樹木深深的宅院內去。
苦待好一會後,燕飛見沒有任何反應,正猶豫該再敲門,還是悄然離開,一把沙啞蒼老的聲音在門內響起道:“誰?”燕飛心中一懍,此人肯定武功高明,自己一點感覺不到他來到門子另一邊。忙幹咳一聲以掩飾心內的緊張情緒,道:“老丈是否獨叟呢?我是受人之托來見你老人家的呢!”隔門的人沉默片晌,沉聲道:“誰托你來?”對方似是很久沒有和人說話的樣子,惜話如金,口舌艱難幹澀,平板無味。燕飛大感不是味兒,不過勢成騎虎,硬著頭皮道:“是太乙教的榮智道長。”那人立即破口大罵道:“竟是那豬狗不如的畜生,給我滾!”燕飛反感到輕鬆起來,因為“丹劫”已給他吞進肚子內去。榮智雖非甚麽好人,自己終是有負所托。假如獨叟開口便問他有沒有為榮智帶東西來,自己當不知如何是好。在現今的情況下,能否問清楚“丹劫”的事已屬次要,且說不定榮智隻是想借“丹劫”來害獨叟,他燕飛反替他受了此劫。
燕飛聳肩道:“老人家請恕我打擾之罪。”正要掉頭走,獨叟又隔門叫道:“我和他早斷絕情義,他還著你來幹啥?”燕飛又走回頭,隔門歎道:“此事一言難盡,榮智已作古人,臨終前托我把一個小銅壺帶來給。。。”“咿丫”!
大門洞開,現出一個又矮又瘦,幹枯了似的披著花白長發的老頭,不過他滿布皺紋的臉龐上,深陷下去的眼眶所嵌著一對眼睛,卻是精芒電閃,他的高度隻來到燕飛下頷處,可是卻有一股逼人而來的氣勢,使燕飛感到他絕不好惹。不知如何,燕飛更感到他渾身邪氣,不像好人。
獨叟攤手道:“東西呢?快拿來!”
燕飛不知該生出希望還是該自疚,對方顯然清楚“丹劫”的事,所以隻聽到銅壺兩字,立即曉得是甚麽一回事。
苦笑道:“此事一言難盡,老丈可否聽小可詳細道來。”獨叟雙目一轉,拍額道:“對!進來再談。哈!這畜生倒收得緊密,臨死前才肯還給我。”燕飛隨他進入院內,心情更覺沉重,若他曉得“丹劫”給自己吞進肚內去,不知會有如何反應。他首次後悔來找這怪老頭,但最不幸的是他卻乃自己能想到的唯一希望。
院內積滿厚雪,屋宅三進相連,牆壁剝落,如不是曉得獨叟住在這裏,會以為是給荒棄多年的破宅。
獨叟喃喃道:“他是否把銅壺交了給你呢?有沒有吩咐你不要拔去壺塞?”確是如此,不過。。。”獨叟旋風般在宅前石階轉過身來,雙目凶光大盛,厲聲道:“不過甚麽?你竟沒有聽他的囑咐嗎?”燕飛慌忙止步,否則要和他撞個正著。在不到兩尺的距離下,他嗅到獨叟身帶一種濃重古怪的氣味,有點像刀傷藥的氣味。
頹然道:“事情是這樣的,榮智道長過身後,我帶著小銅壺。。。”獨叟雙目凶光斂去,不耐煩的道:“我沒有閑情聽你兜兜轉轉,銅壺在那裏?你究竟有沒有打開來看過?”燕飛心忖醜婦終須見家翁,坦白道:“壺內的東西已給我服下。”出乎意料之外的,獨叟並沒有想像中的激烈反應,笑意在嘴角擴展,影響著他每一道深刻的皺紋,忽然前仰後合的大笑起來,指著燕飛辛苦地喘息,道:“你這招搖撞騙的笨蛋,竟敢騙到老子的頭上來。”燕飛大感不是滋味,道:“吞下去時差點把我燒熔,不過碰巧當時我中了逍遙教主任遙的逍遙寒氣,兩下相激,令我忽冷忽熱,最後給人把我救回建康,昏迷了百天,醒來後內功全消,所以特來向老丈請教。”獨叟的笑容立即凝止,臉上血色褪盡呆瞪著他。
燕飛歎道:“丹劫”恰給我吞進肚內去,像一股火柱般貫入咽喉,接著漫延往全身經脈,若不是寒氣相抵,我怕整個人會給燒成火燼,真奇怪!裝著這麽烈火般的東西,小銅壺仍是涼浸浸的。”獨叟直勾勾的瞧著他,眼神空空洞洞,像失去魂魄的走肉行屍般喃喃道:“真的給你吞了丹劫下肚!”燕飛見到他失落的模樣,心中一陣難過,喚道:“老丈!你老人家沒事吧?”獨叟像聽不到他的話般,自言自語道:“那我畢生研究的心血,豈不是白費工夫?”燕飛頹然道:“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隻是不想東西落在任遙手上。”獨叟喃喃道:“他吞了丹劫!他吞了丹劫!”一邊重複說著,雙目凶光漸盛燕飛心叫不妙,試探著往後退開去。
獨叟像重新發覺他的存在,往他瞧來燕飛正猶豫應否召宋悲風來救駕,獨叟倏地那披肩白發無風自動,雙目殺機閃爍,冷冷道:“你吞掉我的丹劫!”燕飛知事情不能善罷,正要揚聲向宋悲風示警,獨叟閃電撲過來,兩手捏著他咽喉。
燕飛那還叫得出聲來,登時眼冒金星,呼吸斷絕,獨叟人雖矮瘦,兩手卻是出奇地纖長,像鐵箍般扼著他的頸項。
燕飛全身發軟,暗叫,今次肯定劫數難逃!憑對方的功力,足可把自己現在比常人還脆弱的小頸,活生生扭斷。
更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獨叟忽又放開手,改而抓著他肩頭,焦急問道:“你沒有事吧?老天爺!你千萬要活著。”燕飛大感莫明其妙,比給他捏住頸項透不過氣來時,更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