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大感驚懍。

窺視他的人藏身穎水對岸的黑暗中,一座薑燕聯軍遺留下來的箭樓之上,感應一閃即逝,以他的靈銳,也有是否錯覺的懷疑。

這個人該是自他和向雨田到這裏說話後,因怕惹起兩人警覺,故潛往對岸遙遙監視他們,即使被發現,也因有河道阻隔,可以從容逸走。

他並不擔心對方偷聽到他們的對話,因為他和向雨田交談時都以真氣蓄聚聲音,隻送往對方耳內,不虞外泄。

他擔心的是對方具有極高明的潛蹤匿跡之術,競可瞞過他的靈覺,可知非是一般凡俗的心法。直至他起立打算離開,對方心靈始露出一絲空隙,讓燕飛感應到他的存在。

天下間竟有如斯功法。

對方輕功極端高明不在話下,最教人驚異是其能把心靈隱蔽的功夫,天下確是無奇不有,想到這裏,心十一動,記起李淑莊曾提起過的魔門高手鬼影,人如其名,隻聽外號便知此人必是精通遁術的高手,所以才被派往監察他和孫恩在縹緲峰的戰況。隻從鬼影準確地掌握兩人不分勝負的離開,而他和孫恩均沒有察覺,便知此人名不虛傳。

這時燕飛可肯定正隱伏於對岸的正是鬼影,不由心中殺機大盛,心忖此人從太湖一直追蹤著自己到這裏來,有如附骨之蛆,不幹掉他,以後如何過日子。

心中一動,詐作回集去了。

※※※

劉裕和屠奉三極目前望,黑暗的海麵上另一艘沒有任何燈火的船,正從遠處全速駛近,與他們一樣靠岸而行,但離岸比“奇兵號”遝上數裏。

劉裕發出命令道:“亮燈號打招呼!”

屠奉三皺眉道:“如果不是大小姐的座駕舟,我們豈非暴露行藏?”

劉裕沉聲道:“你認為機會大嗎?”

屠奉三點頭道:“確有很大的可能性。”

劉裕道:“隻要有三分的機率,我便會試試看,因為失之交臂的後果會非常嚴重,天師軍的戰船隊正在後方趕來。”

燈火閃亮,打出荒人問好的燈號,黃色和綠色的燈光交替閃爍,如是者共閃十六次,又回複先前的烏燈瞎火。

劉裕和屠奉三緊張起來,如果來船是天師軍又或北府兵的戰船,都會令他們惹上麻煩。

起初對方似乎沒有反應,驀地來船同時亮起紅、白、藍三色燈號,達三息之久,倏又斂沒。

“奇兵號”上的兄弟齊聲歡呼。

劉裕欣然道:“這一著押對了,果然是我們的大小姐。”

屠奉三如釋重負的道:“大小姐安然無恙,證實了我們占上先機,搶在敵人的前頭。”

老手不待劉裕吩咐,改變航向,朝江文清的雙頭艦駛去。

兩船不住接近。

劉裕一顆心忐忑躍動,心情有點像浪跡天涯的遊子,流浪多年,嚐盡人世間種種滄桑後,回到一直盼望他回家的小情人身旁,準備向舊情人懺悔過去的胡作非為,請求她的原諒。

※※※

燕飛潛入向雨田隔鄰的客房,盤膝坐下,功聚雙耳,聽覺提至極限,以他的功力,縱然對方以氣功蓄斂聲音,仍難避過他的聽覺。

要瞞過身具魔種的向雨田並非易事,但燕飛因有與孫恩玩這個特別遊戲的經驗,懂得如何收藏心靈的信息,兼且這是人多氣雜的旅館,遠比在空曠無人的荒野容易。

那個他認為是叫鬼影的魔門高手,於上遊渡河,接著便朝小建康的方向潛去。在暗裏監視的燕飛見到他迅捷的身法,也要自認遜色,此人身法之高明,是他從未見過的,明明見著他在騰躍閃動,也有疑幻疑真的感覺,尤其對方允分利用了黑暗和建築物的掩護,身形有若失去了實質,確不負“鬼影”之名。

要追躡這樣的一個人,以燕飛之能,亦自問辦不到,幸好他猜到鬼影該是到旅館找向雨田,遂先一步到旅館去。

向雨田房內全無聲息,換了一般高手,會以為房內沒有人,但燕飛卻憑直覺曉得向雨田在房內。

待了半晌,終於有動靜了。

向雨田房外傳來彈甲的聲響,共四下,前三下是連續的,最後一下隔了三息之久。

向雨田的歎氣聲在房內響起,有氣無力的道:“早猜到你們會來找我。”

正在竊聽的燕飛更肯定對方是魔門高手鬼影,否則向雨田不會有這句話。無意間他學懂了魔門相認身分的信號。

向雨田聲音轉細,顯是運功蓄斂音浪,道:“唉!今次更頭痛,原來是你老人家。”

燕飛心中奇怪,以向雨田的武功,是不用怕任何人的,為何見到鬼影會叫頭痛。

向雨田說了句更奇怪的話,道:“寫吧!”

燕飛大惑不解時,向雨田嚷起來道:“我的娘,我和燕飛交談時,你竟在對岸!”

直到此刻,燕飛仍沒有聽到鬼影說的話,他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向雨田便像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燕飛醒悟過來,鬼影原來是個啞巴,所以向雨田著他把話“寫”出來。

通常啞巴也是聾子,但鬼影顯然聽得到向雨田的聲音,否則向雨田也須把要說的話寫出來,讓鬼影看。

房內沉靜下來,但燕飛知道對話仍在進行著,隻因鬼影書寫需時罷了。

向雨田忽道:“這句要再寫過,我掌握不到。”

燕飛一時間胡塗起來,不明白向雨田為何有掌握不到的情況,難道鬼影寫出來的字太潦草,難以辨識?旋又明白過來,鬼影該是在向雨田攤開的手板上寫字,方會發生這種情況。

好一會後,向雨田歎道:“你是否逼我殺了你呢?”

燕飛被向雨田這句話嚇了一跳,完全不明白為何忽然要喊打喊毅。

一陣沉默後,向雨田問道:“你曉得燕飛是誰嗎?”

燕飛愈聽愈胡塗。

向雨田忽又笑起來,語氣輕鬆多了,道:“差點給你唬倒,我心中一直在想,又黑又暗,加上我們說話時仰天望湖,又或側頭說話,就算你的眼睛比我更銳利,亦難盡見我們嘴皮子的動作。哼!竟敢來騙我向雨田,是不是活得不耐煩哩!”

燕飛恍然大悟,鬼影不但是啞巴,且是聾子,不過他卻有能讀懂唇語的超人本領。向雨田說得對,當時又黑又暗,鬼影卻躲在離地十多丈的箭樓上,隔了一條寬闊的穎水,任他眼力如何厲害,隻能掌握他們小部分的談話。所以向雨田試探清楚後,如釋重負,要騙向雨田,實是非常困難。

燕飛心叫好險,幸好他和向雨田談話的環境特別,否則如被鬼影“讀”得他們所有對話,後果真的不堪想象,隻要他向萬俟明瑤透露,他們的大計便要胎死腹中。如果萬俟明瑤一怒之下燒掉寶卷,就更糟糕。

不過即使鬼影對他們的交談一知半解,仍是嚴重的事,故而向雨田心中不住轉苦殺人滅口的念頭,隻因念著大家同屬魔門,以致猶豫難決,否則以向雨田的性格,早向鬼影動粗。

向雨田的聲音又傳來道:“鬼影你雖然來見過先師,但不等於你是先師的朋友,先師便曾說過,聖門中人一切以利益先行。你對我有利,便是夥伴朋友;不合我的利益,便是敵人,沒有甚麽人情可說的。你要我為聖門出力,但我卻認為聖門現在做的事根本隻是緣木求魚,盡做著最愚蠢的事。這是個大亂的時代,沒有人有能力逆轉整個局勢。你來勸我,我卻要反勸你們,省點氣力吧!現在仍不是時候。這是我對你們最後一次好言相勸,由今夜開始,以後再不要來煩我,你當我很有空嗎?如敢再來煩我,休怪我向雨田反臉無情。”

房內沉寂下去。

陰奇騰空而起,落往奇兵號。

劉裕大訝道:“大小姐呢?”

陰奇笑道:“這是我和大小姐分手前,告訴大小姐我猜劉爺會說的第一句話,果然給我猜個正著。”

劉裕老臉一紅,道:“冱個不難猜吧!你是去迎接大小姐,卻不見你和她一起來,不問這句問哪一句呢?”

兩船並排在海浪上推進,海風刮來,吹得眾人衣袂飛揚。

屠奉三笑而不語,陰奇拿江文清來開玩笑,正代表荒人希望劉裕和江文清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亦代表眾兄弟對江文清的擁戴和愛護。

陰奇與江文清關係極佳,更是大力撮合兩人。

陰奇笑嘻嘻道:“劉爺也可以問”宋爺到哪裏去了?為何見不到宋爺。“對嗎?”

劉裕招架不來,苦笑道:“好吧!為何不見大小姐和宋大哥一起隨你來呢?”

陰奇正容道:“大小姐率船隊在來此的海途上,發覺被天師軍的戰船跟蹤,雖撇掉敵人,但已知不炒,所以到達長蛇島後,立即開往離岸更遠的島嶼躲避,並著我回來告訴你們。”

屠奉三道:“大小姐這個決定很高明,天師軍的戰船隊正蜂擁而來。”

陰奇神情古怪的道:“今次我見到大小姐,她給我煥然一新的感覺,又或可以這樣說,她又變回當日的邊荒公子了。”

劉裕心中欣慰,曉得在此關鍵時刻,江文清終於回複了信心和鬥誌。

屠奉三大喝道:“改變航向。陰奇你來領路。”

兩船的兄弟同聲叱喝,戰船偏離陸岸,往大海的東南方乘風破浪去了。

※※※

向雨田歎道:“我們錯失了殺他的唯一機會,但我真的沒法狠下心腸,我快變成個心軟的娘兒哩!”

燕飛明白過來,鬼影離開了,向雨田這句話不是說給鬼影聽的,而是說給他燕飛聽。不由心中苦笑,向雨田的魔種確實不在他的金丹之下,明晚將是非常艱苦的一戰。

向雨田續道:“我們剛才在碼頭處的對話,即使有人在旁邊聽著,也隻會聽得一頭霧水,何況是隻靠眼睛去讀人說話的鬼影,所以我反不擔心他會泄露我們的秘密,問題隻在他已對我們生疑,而鬼影是天生有缺陷的人,懷疑心會比一般人更重。唉!他娘的!明天想不全力出乎也不成。讓我告訴你吧!鬼影曾到沙漠去找你爹,央他出山。你爹拒絕了他,但亦請他到長安探聽族長的情況,所以鬼影是認識明瑤的,我今晚開罪了他,他是不會罷休的。”

燕飛道:“我殺了他如何?”

向雨田道:“你爹曾向我說過,天下間隻有鬼影是他完全沒有把握能殺死的人,因為沒有人可追上他。他若躲了起來,更是任何人也無計可施的事,包括你和我在內。”

稍頓續道:“如果高彥是邊荒集最出色的風媒,鬼影便是聖門最高明潛蹤匿跡的超卓探子。明天你真的有把握嗎?在鬼影的監察下,我稍有保留也會露出破綻,若被他看破我們弄虛作假,我們的大計將要泡湯。”

燕飛道:“兄弟!全力出手吧!千萬不要有任何保留,隻要你想著寶卷,自然會盡力而為。我走哩!好好睡一覺。”

※※※

聶天還像從沉思裏醒轉過來般,瞥了正跨檻進入小廳的郝長亨一眼,道:“長亨坐!”

郝長亨走到他身旁坐下,識趣的沒有說話。

聶天還若有所思的沉吟了好一會,才找到話兒似的問道:“多年以來,我們一直與桓家為敵,但我們仍能不住壯大,長亨可知是甚麽道理呢?”

郝長享忙道:“全賴幫主英明領導,我幫上卜又齊心抗敵,故能保不失。”

聶天還道:“長亨尚未能說出其中關鍵的因素。”

接著雙目閃閃生輝,續道:“直到今天,我們的實力仍是難與雄霸荊州的桓家相比,但桓家仍沒法奈何我們,桓玄更改弦易轍,與我們結盟合作,許以種種利益,實因我們兩湖幫的獨特形勢。”

郝長亨直至此刻,乃不曉得聶天還找他來有甚麽吩咐,隻好恭敬的聽著。

聶天還忽然岔開道:“剛才我去看雅兒,她睡得香甜,嘴角還掛著笑容,該是在作好夢。唉!這孩子。”

郝長亨心忖自己亦準備上床睡覺,卻被聶天還召來,肯定聶天還有心事。

聶天還又返回先前的話題,道:“一直以來,我們采取的是與民共利的策略,故影響力能深入社會的各個階層,與民眾的利益結合,但我們從不稱王占城,亦沒有予敵可攻打的固定基地,等於整個兩湖都是我們的基地,所以即使以桓家的強大實力,亦對我們無從人手,奈何不了我們。”

郝長亨點頭道:“確是如此,每次敵人大舉來犯,我們便坐上戰船,遁入兩湖,從有影變成無形,再覷準敵人強弱擇肥而噬之,令敵人每次都損兵折將而回。”

聶天還沉聲道:“長亨可有想過,我們這種無影無形的策略,將隨我們的出擊而徹底改變過來呢?”

郝長亨愕然道:“幫主的意思……”

聶天還道:“我沒有甚麽特別的意思,也不是要半途而廢,隻是在思索形勢發展的每-種可能性。桓玄這小子秘密與譙家結盟,惹起了我的警覺。如果桓玄與我們合作竟是引蛇出洞的陰謀詭計,那桓玄實比死鬼桓衝更高明厲害,我們怎也要防他一手。”

郝長亨點頭道:“桓玄從來都不是可靠的夥伴。”

聶天還微笑道:“昨晚我忘記問你一件事,當雅兒為高彥說話時,當時她是怎樣的一副神態,以你對她的認識,她是說真話還是為高彥撒謊呢?”

郝長亨大感頭痛,現在輪到他選擇該說真話還是假話,真話當然是尹清雅為高彥說假話,但若如實說出來,等於出賣尹清雅,隻好中間著墨,道:“清雅說自己與高彥沒有那種關係,肯定是真的,她……”

聶天還不耐煩地截斷他道:“隻聽長亨這兩句話,便知你像雅兒為高彥說好話般在為雅兒開脫。我要聽的是最坦白的話,因為我想曉得雅兒是否對高彥情根深種。”

郝長亨頹然道:“清雅的確是愛上了高彥,否則怎會焉高彥說好話呢?”

聶天還全身一震,再說不出話來。

郝長亨心忖聶天還心中早有想法,隻不過想經由自己去進一步證實,待要為尹清雅美言幾句,聶天還像失去談話的興趣,揮手苦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