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
高彥和燕飛舉杯互敬,把酒喝得一滴不剩,有點酒意下肚,整個世界頓然改觀。他們七個人分兩組在館內一角席地坐下點好菜式,高燕兩人談笑甚歡,梁定都等卻是默默喝悶酒。
燕飛見高彥放下酒杯後,呆看著他笑道:“看甚麽?唉!若我冒險返回邊荒集去,定是為了龐義的雪澗香。”
高彥道:“我是怕你空著餓了百天的肚子喝酒,會抵不住吐出來。”
燕飛感受著因酒而來,那種懶洋洋的暖意,哂道:“我喝酒的功力仍在,怎會哪麽丟人現眼。”
高彥見他一臉陶然神色,放下心來笑道:“你可知,若早十天醒來,現在便可能沒有酒去喂你肚內酒蟲,以前隻青樓有酒奉客,十天前朝廷才開放酒禁,同時增加稅米,每口五石。”
燕飛訝道:“打勝仗開放個禁不稀奇,因何反要加稅呢?這些事不是謝安管的嗎?”
高彥壓低聲音道:“據我聽口來的消息,現在朝廷攬權的人是司馬道子,一切施為全為增加國庫稅捐,以供司馬曜揮霍享樂。他狗的!幸好我們是荒人,辛辛苦苦賺回來的不用給他們剝削,變成冤大頭。”
燕飛勸道:“回邊荒集吧!你是不屬於這個地方的,在邊荒集,你哪有閑情和別人嘔閑氣。”
高彥立時雙目放光,點頭道:“對!在邊荒集是慣於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老子要看那個娘兒便那個娘兒,娘兒們隻會怕你沒興趣去看她。不過此事還須你老哥幫忙,沒見過紀千千,我是不肯心息的。”
燕飛苦笑道:“你不怕失望嗎?紀幹千若像謝鍾秀般對待你,又或如那真小姐般沒興趣看你半眼,你便是自討沒趣。”
高彥笑道:“若她是那樣的一個女人,我隻好死心立即回邊荒集去。你***,勿要找籍口,而沒有盡力玉成我對秦淮河最後一個心願。”
燕飛拿他沒辦法,苦笑無語。
高彥忽然臉色黯淡下去,有點怕開腔地低聲道:“你有什麽打算?”
此時夥計奉上兩碗清湯和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大碟熱氣騰升的餃子,放在方幾上,燕飛立即動箸,吃個不亦樂乎。
高產皺眉道:“你還未答我的話?”
燕飛沒好氣的道:“你何時改行不再作荒人?荒人哪有向另一個荒人問長問短的?荒人不但沒有過去,更沒有未來!這是邊荒集的奉行規條。甚麽朋友、兄弟、生死之交隻是拿來說說的門麵話,從來沒有實質的涵義。立即給我滾回邊荒集去,繼續你發財風流的生活。”
高彥一對眼睛紅起來,卻說不出話來。
燕飛見到他的模樣,知他是因自己變成廢人而難過,禁不住英雄氣短,頹然道:“原來邊荒集通吃八方的高彥小子,是這麽容易哭的!算啦!待我為你好好想個辦法。不過,見到紀千千後,你須立即離開建康,我再不想你在這裏遭人白眼。”
高彥很想說:“你和我一道走”,不過想起燕飛仇家遍地,隻是漢幫的祝老大已可令他吃盡苦頭,回去邊荒集,豈非要他去送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終無法說出來。當想到燕飛或要從此寄人籬下,變成高門望族一個閑人食客,那種感覺令他難過至極點。
燕飛強作歡顏,道:“生死有命,富貴由天,將來的事要擔心也擔心不來,今天有酒便對酒當歌。來!我為你添一盅,祝邊荒集早日恢複往昔的繁榮。咦!”
高彥見他臉色大變的朝入門處瞧去,他身為荒人,在邊荒集每天都在刀鋒口討生活,下意識地往懷內摸去,方發覺因要進青樓,而今早又是直接從青樓到謝府,所以將一向藏身自衛的匕首也沒有攜帶,駭然別頭望去。
梁定都等五人早彈起身來,人人拔出佩劍。大門一下子湧進十多人來,個個黑布袋罩頭,隻露出閃著凶光的雙目,一式手持長達六尺黑黝黝的重木棍,不怕刀砍劍劈,且是專門克製刀劍的長武器。
館內近四十名男女賓客和夥記登時雞飛狗走,亂成一團。
梁定都往後門方向瞧去,另十多個同樣裝扮,手持武器的大漢,蜂擁而入,進退之路全被封死。
燕飛方麵沒有一個人明白發生何事?在光天化日、健康繁榮的街道上,忽然冒出三十多名蒙頭蒙臉的持棍惡漢,更弄不清楚他們是針對梁定都又或是燕飛和高彥而來。
其中一漢戟指梁定都等喝道:“冤有頭債有主,其它閑人給我滾!”賓客夥記們如獲皇恩大赦!隻恨爹娘生少兩條腿,一窩蜂的從蒙臉漢讓出的大門去路,奔到館外去。
梁定都喝道:“爾等何人?可知我們是謝安的家將!”
領頭大漢一言不發,長棍在天畫出一個圓圈,接著腳踏奇步,棍頭照梁定都的鼻子搗去。
前後門的一眾蒙臉大漢齊聲叱喝,如狼似虎朝他們撲過來,一時整間餃子館盡是棍影飛舞,敵我懸殊至不成比例。
燕飛武功雖失,眼力仍在,看那該是頭子的大漢出手,立知糟糕,此人不但內功深厚,取位刁鑽,最厲害是臨敵從容,一派高手風範,其氣勢完全把梁定都鎖緊籠罩,迫得他無法抽身助夥伴禦敵。
“當”!
梁定都不愧宋悲風手下家將中,最出類拔萃的高手,劍出如風,準確命中對方棍頭,且用勁巧妙,把對方直搗而來的長棍,劈得橫蕩開去,正要搶入對方空檔,一招斃敵,對方長棍往後回拖,又再掃來,心中大懍,無奈下橫移檔格。
張賢等已陷入重圍,眾敵雖在混戰中,仍是進退有序,清楚顯示出豐富的群戰經驗,先亂棍把四人衝散,然後幾個招呼一個的全力圍攻。
餘下的七、八名大漢把守各方!不時搶入戰圈幫手,殺得梁定都等汗流浹背,險象橫生,隻挨捱揍的分兒。
燕飛和高彥這邊亦告急,起先全賴梁定都等以他們為中心攔阻敵人,到人人自顧不暇,五名大漢便往他們撲去。
高彥高叫道:“冤有頭債有主,他不懂武功,不關他的事!”
那些人怎會理會他,五枝重棍分從不同位置、不同角度,向退到牆角的兩人動粗。
“砰”!(缺)其中一名大漢的小腹,那人連人帶棍往後拋跌,他同時勁貫左右雙臂,硬以手臂擋開另兩枝棍子。
燕飛心中燃起從未燃過的怒火,更知,他和高彥均要飲恨於此。高彥一向擅長的是輕身功夫,若沒有燕飛的牽累,即使在這樣的劣勢下,他仍大有脫身突圍的機會,可是現在他為要阻止敵人傷害燕飛,不惜以血肉之軀檔護燕飛,隻能在固定窄小的空間作戰,更兼沒有武器,發揮不出平常三、四成的功夫,那能幸免?果然高彥勉強避開左方一棍,卻給另一棍掃在右臂處,痛得他全身抖震,狂吼一聲,不顧一切地硬搶進前方大漢的棍影裏,一頭撞中對方胸口,大漢慘嘶一聲,拋跌開去,另數人又亂棍打至,哪還像高手過招?隻像市井流氓打架般扭鬥。
張賢等人的痛哼不斷傳來,燕飛環目掃去,本是把守四方的大漢全加入戰圈,張賢等不愧謝府家將,人人奮力作戰,負傷頑抗。最了得的是梁定都,一個人接住對方七、八個人的攻勢,包括領頭的大漢在內,且不斷有人被他刺傷。他采的是遊鬥戰術,在食館有限的空間內,滾地騰空,無所不用其極,大大減輕張賢等的壓力,還力圖往他和高彥這邊殺過來施援,令燕飛生出希望。
他並不在意自己的生死,隻是著緊高彥的安危。
“呀!”
高彥踉蹌後退,先撞入燕飛懷裏,接著頹然軟倒,也不知給人打中那裏。
燕飛一把從後將他抱緊,心中湧起說不盡的無奈酸苦,見漫空棍影打來,毫不猶豫的抱著高彥掉轉身體,讓背脊迎上敵棍。
刹那間,不知給劈中多少棍、沒有內功護體的肉身,脆弱得自己難以相信,燕飛發覺自己已倒跌牆角,壓在高彥身上痛得**起來。
棍如雨下,專挑他的後腦袋和脊骨下手,手法狠毒,分明要把他打得不死也要終生癱瘓。
在極度的痛楚中,他的神智反清明起來,隱隱中聽到似是宋悲風的叱喝,更奇怪的是肉體的痛楚逐漸遠離,似是事不關已,而全身則是曖洋洋的,棍子再不能令他痛苦,反象搔癢般使他說不出的受用,他生出想睡覺的強烈傾向,神智逐漸模糊。
若死是這麽的一回事,確沒有任何事值得害怕。
拓跋圭單人孤騎的沿洋河東岸策馬疾馳,大雪早在兩日前停止,不過北風呼呼,刮起雪粉令人頗不好受。
洋河是桑幹河上遊的支流,由於天氣稍為回暖,沒有結冰。
洋河兩岸是起伏的山野平原,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東麵地平盡處是連綿的山脈,眼所見的一切全被雪披霜結。
馬兒噴著白氣,馱著他為拓跋部的命運而奮鬥。
拓跋窟咄果如他所料的揮軍追來,由於他借大雪的掩護,比對方多走一夜路程,故可以沿途在避風處,讓人馬歇息回氣,而肯定敵方不論人馬均到了馬疲人累的處境。
他離開河岸,朝左方一處山丘奔去,橫過積雪的草原。
奔上斜坡,手下大將、謀士長孫嵩、長孫普洛、長孫道生、張兗、許謙等出現丘頂處。
山丘後有個小穀,不但可以避風,還有水源,他的二千戰士正在那處候命。
長孫道生為他拉著馬韁,拓跋圭跳下馬背,拍拍愛馬,向眾人道:“來的幸好是慕容麟而非慕容寶。”
眾人齊聲歡呼慶幸。
慕容寶是慕容垂的長子,慕容麟是次子,慕容寶一向不滿乃父看得起拓跋圭,與他關係不佳,慕容麟則和他關係不錯。
此戰關鍵,在於是否有慕容垂的援軍,那不但是窟咄意料之外的奇兵,且是生力軍,戰鬥力自然比急追急逃的兩支拓跋族戰士強。
拓跋圭凝望北方平野,知道窟咄的過萬部隊隨時出現視線內,在夕照的餘暉下,雪白的大地閃耀著詭異的色光,心中豪情奮起道:“我要親自斬下窟咄的首級,帶著去示眾,以後誰若再反對我,將會遭遇同樣的命運。”
張兗道:“此戰不單須出其不意,事前更須令窟咄感覺不到任何威脅,否則,若他見我們敗逃數百裏,忽然回師反擊,必生疑心。”
拓跋圭一向對張兗、許謙兩位出身漢族的漢人言聽計從,荷堅得一王猛而令他統一北方,此事在他心中極為深刻,而張兗、許謙兩人亦認為他是有為之主,故希望像樂毅扶助燕昭王,荀攸扶助曹操般,成就拓跋圭的大業。在如此心態下,主從間如魚得水。
張、許二人代表的正是北方漢人的心態,在以百年計的民族混融下,胡漢之別已非常模糊,兼且漢人對晉室的腐敗非常失望,又長期置於北方諸胡的統治下,依附霸主豪強以謀出路,成為時代的大趨勢,沒有人會有背叛漢統的不安感覺。
拓跋圭點頭同意道:“說得對!我已和慕容麟擊掌為誓,決定今晚夜襲窟咄,在天明前兩個時辰,先由我們發動,牽製窟咄的主力,再由慕容麟從北方掩至,夾擊窟咄,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長孫嵩沉聲道:“慕容麟帶了多少人馬來?”
拓跋圭道:“他雖隻帶得三千戰士,卻無不是精銳,以之正麵與窟咄對撼稍嫌不足,作為突襲奇兵則綽綽有餘。”
長孫普洛皺眉道:“雪地行軍難以隱藏,且以窟咄的為人,必時刻提防我們掉頭掩襲,一旦我們吃不住他的反擊,不能配合慕容麟的攻勢,說不定會輸掉這場仗。”
拓跋圭唇角飄出一絲笑意,淡然自若道:“我們這幾天長程奔跑的速度節奏,均是蓄意而為,總令窟咄感到差點點便可追上我們,故不敢鬆懈。
隻要在日落前,窟咄的先鋒部隊出現在我們視線裏,此仗的勝利將屬於我們,不會有任何其它的可能性。”
若窟咄的人現身眼前,那將是逃遁以來,敵人最接近他們的一次。
長孫道生在三兄弟中居幼,長得俊偉剽悍,不論智計武功都不在兩位兄長之下。問道:“我們在那裏伏擊敵人?”
拓跋圭微笑道:“就在這裏!”
眾人齊感愕然,這裏的形勢利守不利攻,且不曉得窟咄一方會在何處紮營!而以窟咄的老練,必會派人過來查察,如發現他們的存在,立刻背河紮營,他們前後夾擊的戰術將派不上用場。
張兗首先醒悟道:“少主是要讓敵人進占此地。”
拓跋圭欣然道:“我們裝作因他到來,悄惶逃跑,還遺下糧草雜物,好令對方生出輕敵之意。此時天已入黑,窟咄又趕了整天的路,當然會留在小穀內紮營休息,好養精蓄銳,(缺)眾人恍然。
小山穀可容三千許人,窟咄的其它人馬隻好在山丘和穀口南麵紮營,當兵將整頓好營地,飲夠水吃飽幹糧,戰士都會入帳休息,待剛睡熟時,他們的偷襲將全麵展開,先突擊穀口外的營地,當驚動窟咄全軍,奮起抵抗,那小穀反會成為調動軍隊的瓶口地帶,大大阻緩北邊山丘的戰士向南邊施援,此時慕容麟的軍隊將從北掩至,以雷霆萬鈞之勢摧毀穀北的窟咄部隊。
由於小穀的分隔,令窟咄首尾不能相顧,兼之在黑夜中,敵暗我明,縱然兵力勝過夾擊的聯軍,亦發揮不出應有的戰力。將倦兵疲,更是他的致命傷。
眾人登時士氣大振。
長孫嵩戟指道:“窟咄來哩!”
拓跋圭大喜,極目遠眺,北麵遠遠疏林處,馳出十多名戰士,望他們的方向奔來。
拓跋圭大笑道:“天助我也。”
又大喝道:“響號撤退!”
撤退的號角聲在丘野上方盤旋震蕩,整裝待發的戰士,有秩序的從北麵穀口撤出,拓跋圭心中充滿激烈的情緒,此戰究竟是他爭霸大業的起點還是終結,今晚將可清楚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