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穴被披上雪白的新衣,在燦爛的星空下,益顯其秘不可測的特質,其存在已是個千古難解的奇謎。

燕飛立在天穴邊緣處,心中思潮起伏。每次看到天穴,他總是百感叢生,難以自己。天穴不但改變了他的命運,也改變了他對人世的看法。

三佩合璧後,他以前的世界像褪了色的記憶,遙遠而欠真實,取而代之是現實和虛幻難以分辨的迷茫和失落。他再弄不清楚自己在此奇異天地間的位置。

另一個問題在燕飛心中湧起。

以三佩合一的驚人威力,仍隻能開出僅容一人穿過的仙門,縱使他練成太陽無極和太陰無極,使出大三合的招數,能讓三佩合一的威力重現,已非常難得。若要開啟可容三人通過的仙門,是否需要比三佩合一還要大上三倍的能量呢?

這是否有可能?

更難解決的問題,是如何讓紀千千和安玉晴抵受大三合的爆炸力,全然無損的通過仙門。接著而來的問題,是假設兩女在沒有結下金丹的情況下,即使能成功穿越仙門,仍難逃肉身灰飛煙滅的厄運。

這些想法令他感到沮喪。

自死而複生後,他仍有一般人喜怒哀樂的情緒,但心情從未試過如眼前般,覺得一切努力都是沒有意義的低落,可知陽神的受損,可以直接影響他的清醒意識。

黎明前他將會回到邊荒集,而他更必須投進現實去,進行營救千千主婢的行動,所以他要振作起來,暫時把種種惱人的問題拋開,全力與敵周旋。

一天處於這人間世,一天他仍要麵對這人間世的煩惱。

唉!

萬俟明瑤。

倏地天穴另一邊出現一道人影,以驚人的高速接近,直抵天穴邊緣,隔著天穴朝他裏過來。

燕飛凝望天穴,似是毫無所覺。

那人倏地蹲了下去,遙指燕飛隔穴歎道:“我的娘!原來你就是燕飛。他***!我向雨田究竟走了甚麽運道?拓跋漢就是燕飛,好朋友變了勢不兩立的死敵。我的娘,我早該猜到是你,天下間哪來這麽多高手?”

燕飛抬頭往向雨田瞧去,微笑道:“我們真的是誓不兩立嗎?向兄說話的語氣有點像荒人。”

兩人隔著遼闊的天穴說話,雙方都沒有故意提高聲線,但每一字都清楚傳送到對方耳內,彷如促膝談心,更不覺有任何敵對的意味。

向雨田苦笑道:“怕就是這樣了。在兵刃相見前,我們先來個敘舊如何呢?”

※※※

三人在大廳一角的幾椅坐下,尹清雅居中,聶天還和郝長亨在左右傍著她,愛憐地看著她舉杯喝茶。

尹清雅仍是那麽明媚動人、神采飛揚,沒有露出日夜兼程趕路的絲毫疲態。

聶天還見她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試探的道:“雅兒再不怪師傅了嗎?”

尹清雅嘴角綻放出如花笑意,白他一眼道:“師傅這疼惜雅兒,雅兒怎會怪師傅呢?一又放下茶杯,喜孜孜的道:“師傅也給雅兒耍了哩!雅兒早猜到是高彥那小子在裝神弄鬼,所以乘機溜到邊荒集去,好為師傅探聽敵情。”

聶天還和郝長亨聽得麵麵相覷,乏言以對,尹清雅把他們這兩個兩湖幫的頭號和次席人物弄胡塗了。

尹清雅玉顏含春的欣然道:“師傅通過桓玄那混賬派人行刺高小子,是師傅為雅兒好,因你認為高彥是個混蛋,雅兒是明白的。”

接著大發嬌嗔道:“可是高彥偕燕飛到兩湖來,還與師傅大戰一場,師傅卻一直瞞著雅兒。師傅你當雅兒是甚麽呢?這便是師傅大大的不對!難道師傅以為我對高彥那小子看得比師傅更重要嗎?我要師傅你還我一個公道。”

以聶天還的老辣,也為之啞口無言,忙向郝長亨打個眼色,著能言善辯的郝長亨為他解圍。

郝長亨忙岔開話題,問道:“清雅你說到邊荒集是要探聽敵情,究竟探到了甚麽重要情報呢?”

尹清雅嘟起嘴兒道:“你們是想聽實話還是好聽的話呢?”

聶天還現在最怕是尹清雅窮追猛打,隻要她不“追究”自己的“過錯”,一切好說。所以雖不把她的“情報”當作甚麽一回事,仍裝作非常看重她的收獲般,道:“雅兒得到甚麽新情報呢?師傅當然要聽你說實話。”

尹清雅不知想到甚地方去,竟然俏臉先微微一紅,方道:“說實話前,先說好聽的話,表麵來看,邊荒集是四麵楚歌、危機處處,南北兩條戰線都不穩妥,其中又以北麵的情況最危急。好聽吧?”

聶天還和郝長亨交換個眼色,均感驚異。直至此刻之前,在他們眼內尹清雅隻是個愛撒嬌、活在少女天地的女孩子,不知人間險惡,但這番話說來不單頭頭是道,更表現了她有能看穿表象的高明眼力。

忽然間,聶郝兩人均感到尹清雅長大了,再不是以前那個不明世情貪玩愛鬧的小女孩,這感覺上相當古怪,他們既欣慰又帶點失落,至乎不習慣和害怕。

郝長亨道:“邊荒集的北線出現了甚麽問題呢?”

尹清雅道:“慕容垂請出遠在塞外長居沙漠的一個叫秘族的強悍民族,以對付拓跋圭和荒人,此族人數不多,但人人武功高強,立即把整個形勢扭轉過來,令拓跋圭和荒人都處於下風。說出來你們或許不相信,秘族隻派了一個叫向雨田的人到邊荒集去,就已把邊荒集鬧個天翻地覆,荒人完全拿他沒法,由此你們可推測秘人的厲害。”

聶天還點頭道:“我們也收到有關向雨田的消息,卻所知不詳,隻曉得荒人曾懸金百?緝捕他,此事後來似乎不了了之。”

尹清雅皺眉道:“我們的探子是怎搞的,這般窩囊?”

郝長亨幹咳一聲道:“逞荒集今時不同往日,外人要從荒人口中套取情報,再多錢也不行。是哩!難道連燕飛也奈何不了向雨田嗎?”

尹清雅嗔道:“燕飛那混蛋不知滾到哪襄去了?我也希望他早日回邊荒集去,好狠揍向雨田一頓,姓向的家夥實在太可惡了。”

聶天還道:“聽說慕容垂派兵封鎖了北穎口,截斷逼荒集北麵的水路交通,也切斷了荒人和拓跋圭的聯係,實情究竟如何呢?”

尹清雅道:“我要說你們不想聽的話哩!實情是慕容垂隻是派一批戰士工匠去送死,讓荒人可以大顯身手。”

聶天還和郝長亨愕然以對。

尹清雅不單有自己的看法,且言之有物,隱含深意。

尹清雅道:“我離開邊荒集時,荒人正揮軍北上,傾力反擊燕軍,師傅該很快收到燕人全軍覆沒的消息哩!”

聶天還皺眉道:“戰場上變化萬千,誰勝誰敗,未到最後一刻,仍難以預料,雅兒怎可斷定荒人必勝呢?”

尹清雅道:“在解答師傅的疑問前,雅兒想先說出對荒人的一點看法。唉!該怎麽說呢?我第一次到邊荒集的時候,一切印象都是模模糊糊的,我更有點看不起荒人,把他們全當作無法無天的強徒,整天為各自的利益而吵鬧爭奪,像一盤散沙,更是烏合之眾。”

郝長亨忍不住的心中暗歎一口氣,因為尹清雅說中了他的心事。他本身也一直不太把荒人放在眼內,直至劉裕那枝特大火箭命中“隱龍”的主桅,才把他的想法徹底改變過來。

尹清雅續道:“就以高彥那小子為例好嗎?起始時雅兒一點不把他放在眼內,認為他除了哄女孩子外便一無是處,隻是浪得虛名之輩。但事實剛好相反,在邊荒集這個無法無天的地方,隻有夠實力的人方可以出人頭地,全沒有僥幸可言,所以能在邊荒集打響名堂的,都是有真材實料的人。這令邊荒集能人盡其才,出現百花齊放的局麵,故而一旦荒人團結在一起,荒人便成為一股不可輕視的力量,因為每一個人都能盡展所長,其環境可令荒人盡情發揮各自的長處,在公平競爭下,優勝劣敗一目了然。”

聶天還有點不能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愛徒,想不到她能說出這麽有見地的一番話。尹清雅對荒人的了解,比他和郝長亨更深入和透徹。

尹清雅油然道:“燕軍占據北穎口,令荒人措手不及,陣腳大亂,關鍵處是荒人對燕人的兵力和部署一無所知,不知如何反擊。在這樣的情況下,高彥的能力便顯出來哩!隻有這小子有資格和本領深入敵境,把燕人的情況摸個通透,再返回邊荒集作報告,讓荒人籌謀反擊之計。時間是決定性的因素,如讓燕人在北穎口建起有強大防禦力的堡壘,援軍又源源不絕的開至,不但荒人要完蛋,拓跋圭也完了,所以北穎口一戰,勝負全係於高彥一人身上。”

郝長亨訝道:“清雅為何可以對荒人的情況如此清楚呢?”

尹清雅微聳香肩,若無其事的淡淡道:“因為我陪了高小子到北穎口探聽敵情嘛!”

聶天還和郝長亨同時驚呼道:“甚麽?”

尹清雅重複一遍,得意的道:“正是高彥的表現,令我大開眼界,也改變了我對荒人的印象。雅兒說了這麽多話,是希望師傅改變對荒人的看法,他們不但有本領,占盡地利人和,更是運勢如虹。”

聶天還沉默下來,雙目精光閃閃地打量尹清雅,欲言又止。

尹清雅道:“師傅是否想問雅兒和高彥那小子的情況呢?”

聶天還頹然點頭,道:“雅兒是否看上了那小子?”

尹清雅笑吟吟的道:“雅兒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隻知道和他在一起時很開心,時間也過得特別快,在必要時他毫不猶豫地肯為雅兒作任何犧牲--就是這麽多。雅兒困哩!要上床睡覺了。”

※※※

榮陽城。

紀千千呆若木雞的坐在廳內,眼神空空洞洞的,一副失去了靈魂、無知無覺的模樣。

自從成為慕容垂的“戰俘”後,她即使在最艱難沮喪的時刻,仍未試過這般情緒低落,那是近乎窒息的絕望。不論她如何試圖振作和堅強,提醒自己往好的一方麵去想,但一陣陣失去了希望的情緒,正侵蝕著她的身心,令她覺得一切都完蛋了。

在過去的兩夜,每夜她都向燕飛發出心靈的呼喚,卻得不到任何的響應。

她本不該在這麽短的時間尋求與燕飛的心靈連結,但她太關心燕飛了,尤其與他交戰的對手,是那有南方第一人之稱的孫恩。

原本她對燕飛有十足的信心,但在兩次徒勞無功的心靈呼喚後,她的信心動搖了。

心靈的呼喚,耗用了她大量的心力,也使她的精神和肉體均接近崩潰的狀況。

燕飛是否已敗亡在孫恩之手?這個想法把她推進絕望的深淵,沒有了燕飛,也就沒有了一切。如果不是因為詩詩,恐怕她再沒法支持下去,隻有為燕飛殉情,才可以了結她的悲傷和痛苦。

沒有了燕飛,她再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以前她一直深信燕飛可以把她和小詩從慕容垂的魔掌內解救出來,然後她可以回到邊荒集那個令她夢縈魂牽的地方,與燕飛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閑來可在第一樓品嚐雪澗香的滋味;興起時,與燕飛把臂共遊充滿荒唐氣息又是具有無限活力的夜窩子;無聊時,偕燕飛到穎水彼岸數數往來邊荒的船隻,在觀遠台欣賞邊荒集日出日落的美景?還能去一探“邊荒四景”襄尚未揭曉的第四景。

但隨著燕飛的離去,一切希望和期待都成了泡影。

若她決心尋死,小詩肯定不會猶豫的追隨她,死了便一了百了。

或許她仍有一線希望。

燕飛不是說過他絕死不掉嗎?他已結下金丹,陽神是不死不滅的。縱使他的肉身被孫恩毀去,他的陽神也會來找自己,入夢來向她報告死訊。

真的會這樣子嗎?

她不知道。

窗外,黑沉沉的濃雲垂在低空,另-場風雪又在醞釀中。與燕飛斷去了聯係,她感到無比的孤獨。

在以前,她非是沒嚐過寂寞的滋味,但今次是不同的,這是她生命中最難忍受的孤獨和空虛。

還記得首次在雨枰台和燕飛相遇,當時她的心劇烈的跳動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完完全全的支配著她,她宛如在一個絕對黑暗的世界看到了幸福的曙光,看到了未來。

每晚獨自一個人擁被看著帳頂,她仍感到心滿意足、心情平靜,因為她曉得她並不是孤獨的,在遙遠的某一角落,燕飛亦像她思念他般記掛著她、關懷著她、明白她、了解她,期待著與她的重逢相聚。

足音響起,風娘進入廳內,小詩隨在她身後。

紀千千垂下頭去,不讓風娘看到她的神情,她在這刻下了決心,不論妄用心力會對她造成多大的傷害,待會夜深人靜入睡之時,她要再次呼喚燕飛,以證實燕飛是生是死,如果燕飛再沒有響應,她再不願多活一刻。

生命實在是沉重的負擔,沒有燕飛的生命,更是她負荷不來的懲罰。

風娘來到她身旁,訝道:“小姐不舒服嗎?”

紀千千心中湧起哀莫大於心死的感覺,似是甚麽都不再在意,包括風娘對她的懷疑。事實上她連假裝若無其事的意念都沒了,更擠不出一絲笑意好讓風娘和小詩釋疑,隻有神態木訥的緩緩搖頭。

小詩“啊”的一聲叫起來,道:“小姐的臉色很蒼白呢!”

紀千千緩緩站起來,目光掃過兩人,卻像視而不見,道:“我沒事,你們不要多心。”

風娘道:“讓老身給小姐把脈吧!”

紀千千終於迎上風娘關切的目光,平靜的道:“我說沒事,就是沒事。夜了!大娘回去休息吧!我也想早點上床休息。”

小詩幫風娘說話道:“小姐啊!大娘是關心你哩!”

紀千千歎道:“關心有甚麽用呢?”

留下呆立當場的風娘,徑自朝臥室走去,小詩歉然看了風娘一眼,追在紀千千身後入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