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彥走到船尾,在卓狂生身旁坐下,此時已是夜幕低垂,還下著毛毛細雨,頗有秋寒之意。
卓狂生罵道:“終於肯坐下來嗎?看著你這個混蛋在船上走來走去,坐立不安,看的人也感難過。”
高彥反擊道:“不要拿我來出氣,眼光要放遠點。說書館不會因你不在而關門的,你手下的說書人會為你的甚麽《劉裕-箭沉隱龍》啊、甚麽《燕飛怒斬假彌勒》……繼續不停地說下去。勿要以為自己真是天卜第一說書高手,沒有你便不成。終有一天你會被別的說書人代替。時代是不住轉變的,有新的局麵自然有新的故事,來迎合新的時代。他***,現在對你最重要的事,是如何讓《小白雁之戀》有個名留史冊的好結局,其它都是次要的,明白嗎?”
卓狂生沒好氣的道:“竟輪到你這乳臭未幹的小子來教訓我。老子何時說過自己是不能被代替的?坦白說我還高興能有人代替,如此說書才會繼續興旺下去,百花齊放、熱熱鬧鬧的。你***,如果沒有我,你有今天一日嗎?他娘的!你該感激我才對。”
高彥道:“我真的感激你,所以才關心你。告訴我!你做人是為了甚麽?不是埋頭寫你的天書,便是到說書館大吹大擂,難道如此便滿足嗎?何不找個能令你動心的美人兒作伴?生活不致那麽枯燥無味。”
卓狂生搖頭歎道:“你又不是我,怎知我過得枯燥無味?事實上我活得不知多麽充滿姿采、多麽爽快。娘兒我未試過嗎?
我左擁右抱時你仍躲在你娘的懷裏吃奶呢。不要說這麽多廢話,先管好自己的事吧!待會你如何應付小白雁?“高彥立即兩眼放光,神氣的道:“沒有人比我更明白小白雁,聽你們這班壞鬼軍師的話隻會弄砸老子的事。到船上後請你找個地方藏起來,老子自會哄得小白雁高高興興,心甘情願和我共度春宵,讓你多一台《小白雁情迷高小子,穎河樓船訂鴛盟》的說書。”
卓狂生歎一口氣,再沒有說話。
※※※
邊荒集,北門驛站。
飛馬會主堂內,剛回來的王鎮惡向劉穆之、慕容戰、拓跋儀、江文清、姬別、紅子春、陰奇、費二撇、姚猛等述說與向雨田交手的經過。最後道:“如果他不是虛言恫嚇,當時隻能使出平時的六、七成功夫,那此人的真正實力,該不在慕容垂之下,而他的靈活變通,秘技層出不窮,會使人更難應付。”
圍桌坐著的十多個人,沒有人說得出話來。
劉穆之道:“王兄曾和慕容垂交過手嗎?”
王鎮惡道:“喚我鎮惡吧!慕容垂曾指點過我的武功,所以我叮作出比較。”
江文清道:“他對劍認識這麽深,顯然在劍上下過苦功。現在他不用劍亦這麽厲害,此人的實力隻可以用深不可測來形容。”
拓跋儀皺眉道:“通常擅長近身搏擊者,在遠距攻敵上總會差一點兒,而向雨田卻是兼兩方麵之長,確教人驚異。”
費二撇沉聲道:“最令人震驚是他采取的戰略。誰看到鎮惡的百金短刃,都曉得鎮惡長於近身搏鬥,所謂”一寸短、一寸險“。任何師傅教徒弟,都知在對陣裏須避強擊弱,此人卻偏反其道而行,先讓鎮惡盡展所長,使鎮惡生出以自己最擅長的功夫仍沒法擊敗對方的頹喪感覺,然後再以完全相反的手段令鎮惡信心大幅下挫,這才施展殺手,隻從他戰略卜的運用,便知此人非常難鬥。”
姬別笑道:“如是單打獨鬥,恐怕隻有小飛才製得住他,幸好現在不用講任何江湖規矩,我們既知道他的厲害,當然不會和他客氣。”
劉穆之道:“在這襄以鎮惡最清楚秘族的情況,鎮惡你以前未聽過有這一號人物嗎?”
王鎮惡搖頭道:“爺爺生擒秘族之主萬俟弩拿後,不久就身故,接著爹便被人刺殺,我們的家道中落,對秘族的情況更不清楚。”
劉穆之道:“向雨田確是秘族奇人,行事作風均教人難以揣測。他明明可以殺死鎮惡,偏是沒有下手,已可見端倪。而從鎮惡一句話,猜出我們有搜索他行跡的方法,亦可推見他才智之高。現在方總的鼻子已成我們對付秘族的撒手間,這秘密必須守得緊緊的,絕不可以泄露予秘人,否則方總命危矣。”
江文清道:“這方麵由我去處理,幸好知情者不多,全是自己兄弟,該不虞泄漏。”
慕容戰起立道:“愈知道多點關於秘族的事,我們愈能設計出針對秘人的手段。現在我會就這方麵盡力,看看能否說服朔千黛站到我們的一方來。”
紅子春笑道:“戰爺要用美男計嗎?”
慕容戰笑罵道:“我尚有點自知之明,照鏡子時不會自我陶醉。”
又道:“策劃部署的責任由劉先生主持,方總不在,我們尤要打醒精神。不要盡信向雨田甚麽尚未複原一類的話,說不定是計。極可能向雨田是跟在鎮惡身後回來,看鎮惡會去見何人,再定刺殺目標。”
眾人目光投往窗外的暗黑去,心中部不由生出寒意。
像向雨田這樣的-個人,確能令人心生懼意。
淮月樓後的“江湖地”在建康非常有名氣,被譽為建康八大名園之一,排名第五,居首的當然是烏衣巷謝家的“四季園”。
要到“江湖地”,須穿過淮月樓的地下大堂。到達與西門連接的臨水月台。
臨水月台寬若庭院,有石階下接周回全園的遊廊此園柬窄西寬,小湖設在正中,置有島嶼、石磯、碼頭和五折牽橋。北端布置曲廊,東段為依靠園牆的半廊,南段則為脫離園牆的曲折半廊,點以芭蕉、竹、石,開拓了景深,造成遊廊穿行於無窮美景的效果。
望淮亭是一座六角亭,位於“江湖地”東北角,高置於一座假山之上,周圍遍植柏樹、白蘭花、繡球等花木,臨湖處有白皮鬆,別有野致,配合湖麵種植的睡蓮,意境高遠。既可俯瞰湖池,又可北覽秦淮勝景,名園名河,互為呼應。
劉裕報上名字,立即有專人接待,把他領往“江湖地”,與有“清談女王”之稱的李淑莊會麵。
置身名園和層出不窮、柳暗花明的美麗夜景襄,劉裕亦感受著自己在建康剛建立的地位。
兩名俏婢提著燈籠在前方引路,這兩盞照路明燈隻是作個模樣,因為園內遍布風燈,不多也不少,恰如其份,益增尋幽探勝的園遊樂趣。在如此迷人神秘的環境裏,不但令人忘掉塵俗,也使人難起爭強鬥勝之心。
沿湖漫步,聽著秦淮河在右方流動的水響,淮月樓矗立後方,盈耳的笙歌歡笑聲,隨他不住深入園裏,逐漸減退,更似是他正不住遠離人世。
經過了昨夜對清談的體會,劉裕特別感受到樓內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方武。
四周倏地暗黑下來,隻剩下兩盞引路燈籠的光芒,然後眼前一亮,望淮亭出現上方。從他的角度看去,見到的是望淮亭的亭頂和以石塊砌成的登亭階梯。
李淑莊是不得不見他。
不論她如何富有,如何有勢力,有多少高鬥權貴撐她的腰,但她該知道他劉裕仍有足夠的力量毀掉她。
隨著桓玄的威脅與日俱增,天師軍的亂事加劇,他的影響力亦水漲船高。或許現在他拿她沒法,但隻要她是聰明人,當明白形勢是會扭轉過來的。
她是否聰明人呢?
江文清、劉穆之、王鎮惡、費二撇,在二十多名大江幫好手的前後簇擁裏,繞過夜窩子,往大江幫在東門的總壇舉步。
在邊荒集各幫會裏,以大江幫繼承自漢幫的總壇有最強大的防禦力。王鎮惡到柬門總壇是為了有個安全的環境療治內傷,而劉穆之更需一個理想的安樂居所靜心思考,為這場與秘人的鬥爭運籌帷幄。
劉穆之已成了邊荒集的智囊,由於他不懂武功,故必須由荒人提供最嚴密的保護。
江文清以輕鬆的口吻,問王鎮惡道:“鎮惡似乎對受挫於向雨田手上的事,絲毫不放在心上,我有看錯嗎?”
王鎮惡從容答道:“大小姐看得很準,我從不把江湖中的二人爭勝放在心頭,隻著重千軍萬馬在戰場上的成敗,所以隻要能保住小命,真的不會計較一時得失。”
費二撇道:“鎮惡滿意現在的處境嗎?比之初來時,你便像變成另外一個人。”
王鎮惡欣然道:“邊荒集是個奇異的地方,荒人更是與別不同,現在我充滿鬥誌和生趣,隻想好好的和慕容垂大幹一場,生死不計。”
劉穆之微笑道:“我會比較明白鎮惡的感受,因為我們是乘同一條船來的。”
江文清道:“是甚麽驅使鎮惡你忽然興起-遊邊荒集的念頭,天穴的吸引力真的這麽大嗎?”
王鎮惡歎道:“我也不太明白自己。自我爹被刺殺後,我一直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看著家族一天一天的衰落,受到以慕容垂和姚萇為首的胡人排擠,受盡屈辱。到淝水戰敗,大秦皇朝崩潰,不得不倉皇逃命,那種感覺真的不知如何道出來。我一直活在過去裏,思念以前隨爺爺縱橫戰場上的風光,尤不能接受眼前的情況。我一直想返回北方去,死也要死在那裏,但又知是愚不可及的事,心情矛盾得要命。”
費二撇語重心長的道:“人是很難走回頭路的,你爺爺是一心栽培你作另一個他,你嚐過在沙場上威風八麵的滋味,忽然變成一個無兵無權的人,當然難以接受。老驥伏棍,誌猶在千裏之外,何況你正值有為的年月,怎肯甘心老死窮鄉之地。邊荒集肯定是你最佳的選擇,你可視她為建功立業的踏腳石,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這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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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儀回到內堂,一陣勞累襲上心頭,那與體力沒有多大的關係,而是來自深心的頹喪感覺。今天午後他收到一個可怕的消息,卻不敢告訴其它荒人兄弟,一直藏在心底裏。
於參合陂一役裏,近四萬燕兵向拓跋圭投降,卻被全體坑殺。
消息來自從平城來的族人,隻敢告訴拓跋儀。
燕飛是否曉得此事呢?為何燕飛沒有在此事上說半句話?
從戰爭的角度去看,拓跋圭這殘忍的行為是扭轉兩方實力對比的關鍵,於當時的情況來說,亦有這種需要,因為以拓跋圭的兵力,實難處理數目如此龐大的俘虜,隻是糧食供應上已是一道難題,且難乘勝追擊,像如今般輕易席卷雁門、乎城的遼闊土地。這場大屠殺有利也有弊,弊處是會激起燕人誓死反抗拓跋族之心。以後盡管能擊敗慕容垂,但隻要燕人一口氣還在,會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寧死不降。
在戰場上殺敵求勝,他絕不會心軟,可是坑殺四萬降兵,而對方全無反抗之力,雖然非是史無前例,例如漢人戰國時的長平之役,秦將白起便坑殺趙國降卒四十萬人,數目是參合陂之役的十倍,拓跋儀仍感顫栗,沒法麵對,這實是有傷天和。
說到底拓跋姓和慕容姓均同屬鮮卑族,同源同種,令人感慨。
他感到再不了解拓跋圭,又或許到現在他才真正認識拓跋圭。
從孩提的時候開始,在濃密的眉毛下,拓跋圭有一雙明亮、清澈、孩子般的眼睛,卻從不像其它孩子般天真無慮,不時閃過他沒法明白的複雜神情。今天他終於明白了,那種眼神是任何孩子都沒有的仇恨,對任何阻礙他複國大業的人的仇恨。
收到這個駭人的消息後,他感到體內的血涼了起來,也感到累了,勝利的感覺像被風吹散,代之而起是-種不知道為了甚麽,不知道自己在幹甚麽,為了甚麽而努力的荒涼感覺。肉體的力量失去了,剩下的是一顆疲累的心。
拓跋儀在椅子上坐下。
拓跋圭是拓跋鮮卑族的最高領袖,他的決定便是拓跋族的決定,其它人隻有追隨。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當情況掉轉過來,勝利者是慕容寶,同樣的大屠殺會降臨在他們身上。以慕容寶的殘忍性格,是不會留下任何拓跋族人的性命。
香風吹來。
一雙柔軟的手從後纏上他的頸子,香素君的香唇在他左右臉頰各印了一下。
拓跋儀探手往後輕撫她的秀發,歎了一口氣。
在這充滿殘殺和仇恨的亂世,隻有她才能令他暫忘片刻煩憂。
“又有甚麽事今你心煩呢?”
拓跋儀享受苦她似陽光般火熱的愛,驅走了內心寒冬的動人滋味,歎息道:“沒有甚麽!隻要有你,其它一切都沒有關係。”
香素君坐入他懷裏,會說話的明眸白他一眼,微歎道:“還要瞞人家,自今早起來後,便沒見過你,剛才你又在外堂與你的荒人兄弟閉門密談,還說沒有事情發生?”
拓跋儀把她摟入懷裏,感覺著那貼己的溫柔,道:“另一場戰爭又來哩!你害怕嗎?”
香素君嬌軀微顫,問道:“還有人敢來惹你們荒人嗎?”
拓跋儀忽然覺得“荒人”這兩個字有點刺耳。他頂多隻是半個荒人,也因此燕飛不支持他當荒人的主帥,而選取了變成真正荒人的慕容戰。
想作真正的荒人,首要是“無家可歸”,隻有邊荒才是家。
他多麽希望自己是真正的荒人,與邊荒集共生死榮辱,不必顧慮此外的任何事。
隻恨事實非是如此,他隻是拓跋圭派駐在邊荒的將領,有一天拓跋圭改變主意,他便要遵命離開,且不能帶走眼前意中人,除非得到拓跋圭的首肯。
他幾敢肯定以拓跋圭的性格,如果不是礙於燕飛,早巳把他調離邊荒集。因為拓跋圭要的是盲目忠於他的手下,而不會是他。
這個想法令他更感失意。
拓跋儀道:“天下間確沒有多少人敢惹我們荒人,但慕容垂和桓玄卻不在此限。”
香素君道:“我很想告訴你,隻要有你拓跋儀在,我香素君便不會害怕。但卻不想騙你,我真的很害怕。說對戰爭不害怕的人,隻因未經曆過戰爭。我是從北方逃避戰火而到南方來的,對戰爭有深切的體會。”
拓跋儀捧著她的俏臉,愛憐的道:“這樣好嗎?我們縱情相愛,但當戰火燒到邊荒集來,我便要你立即離開邊荒集,除非邊荒集能安度難關,否則你永遠都不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