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鎮惡在穀口下馬,讓疲乏的馬兒休息吃草,自行進入小穀。
此穀離邊荒集達五十裏之遙,位於邊荒集西北麵的山區。王鎮惡鍥而不舍的追到這裏來,是因他比荒人更明白秘人,曉得當秘人展開遠遁術,是不能停下來的,也因此會留下行蹤的蛛絲馬跡。
遠遁術極耗真元,沒有一段時間歇息,休想回複過來,所以要殺此人,實是難得的機會。
小穀四麵環山,景致清幽,縱然王鎮惡心存殺機,入穀後也感滌塵洗慮,心平神和,一時難起爭勝之心。
剛踏足小穀,王鎮惡就生出被人在暗中監視的感覺,不由心中大訝。難道自己竟猜錯了,對方躲到穀裏來不是靜坐運氣行功,反仍保持警覺的狀態?
王鎮惡揚聲道:“本人王鎮惡,孤身一人來此。秘族的朋友,有種的便現身出來與本人決一死戰,不必我費神去找你出來。”
驀地一陣充滿不屑意味的笑聲從半山處傳下來,王鎮惡抬頭循笑聲望上去,那秘族高手竟然現身在山腰一塊突出來的巨石上,正低頭俯視他。
他再沒有以頭罩蒙著頭臉,露出廬山真麵目。
此人年紀在二十許間,長相清奇特異。臉盆寬而長,高廣的額角和上兜的下巴令人有雄偉的觀感。他的眼耳口鼻均有一種用花崗岩雕鑿出來的渾厚味道,修長的眼睛帶著嘲弄的笑意,既使人感到他玩世不恭的本性,又兼有看不起天下眾生的驕傲自負。
他站在石上,自有一股睥睨天下、舍我其誰的姿態,兼之他寬肩厚胛,胸部凸起的線條撐挺了他緊身貼體的黑色勁服,臉容和體型相襯俊拔,更使人感到他另有種帶點邪異、與別不同的氣質。
他顧盼自豪的道:“首先,我並不是你的朋友;其次!我出來見你,也不關有種或沒種的事,而是想看看你究竟是傻瓜,還是確有資格說這番話。”
接著目光落到王鎮惡以牛皮帶斜挎於肩、再以單耳吊掛法佩於腰間的短劍,雙目亮起來道:“你這把可是漢代名器?”
王鎮惡大訝道:“兄台高姓大名?你還是第一個一口說中本人此劍來曆的人。”他也是奇怪,竟隨手解下佩劍,朝對方拋上去。
那人輕輕鬆鬆探手接著,欣然道:“這又有何難?此劍長不過三尺,顯是上承春秋戰國短銅劍的鑄製之法,雖為鐵劍,但卻沒有在長度上下工夫。其次劍首呈橢圓環形,劍首劍身連鍛接成一體,這類形的劍不見於漢以前。兼且此劍乃扁徑折肩的式樣,隻盛行於漢代,故我一看便知。”
又微笑道:“看你也算個人物,便告訴你我是誰。向雨田是也。”
“鏘”!
向雨田右手執鞘,左手拔劍出鞘,讚歎道:“好劍!經過這麽多年,仍像剛鑄造出來的樣子,如此鐵質,更屬罕見。觀此劍劍脊無光,刃口則隱泛金黃,可知此器是由不同成份配比的鐵料澆鑄而成的複合劍,屬鑄劍術的最高境界,如果我沒有猜錯,此劍當含有玄鐵的成份。”
然後又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道:“王兄勿要因我以左手拔劍,便以為我是個左撇子,事實上用左手或右手對我分別不大,王兄動手時如認定我是左撇子,會吃大虧。”
以王鎮惡的才智,也有點給他弄得糊塗起來,摸不清他的虛實。歎道:“向兄確是奇人,眼力高明,對劍的認識固令人驚異,更令人難以明白的,是向兄對我漢族曆史的認識,向兄難道不是長居沙漠,與世隔絕嗎?”
劍回鞘內,向雨田隨手把劍拋往王鎮惡,物歸原主,接著灑然坐在石緣處,雙足垂下,搖搖晃晃的,說不盡輕鬆寫意,微笑道:“王兄這把劍是如何得來的?不要騙我,我們尚未動手,仍算是朋友。”
王鎮惡把劍掛好,心忖他是否在施拖延之計,可是怎麽看也察覺不到他有真元損耗的跡象,早點動手遲點動手並沒有分別。何況他確欣賞此人,微笑道:“向兄奇才異能,兄弟佩服。此劍確大有來曆,如果我說出它的來龍去脈,向兄會猜到我是誰。”
向雨田哈哈笑道:“我早猜到你是誰哩!此劍名百金,乃王猛當年以之縱橫天下的名劍。看王兄的年紀,該是王猛的孫兒。向某有說錯嗎?”
王鎮惡心中遽震,此人見聞的廣博,眼光的高明,已到了使人心寒的地步,如今天不能置此人於死地,邊荒集肯定會被他鬧個天翻地覆。
沉聲道:“敝祖乃貴族死敵,向兄請賜教。”
向雨田訝道:“王猛是王猛,你是你,我是我,有什麽關係?做人如果背負重擔,上幾代的恩怨也要繼承下來,短短一生的時間如何夠用?”雙目倏地射出憧憬的神色,向往的道:“念在王兄命不久矣,我坦白告訴你一件事,完成今次任務後,向某人便可以脫離秘族,過我理想中的生活,追求我夢想的東西。”
又朝他瞧去,兩眼異芒遽盛,語氣卻平靜無波,淡淡道:“看在王兄非是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向某人便予你留下全屍的恩賜,還會讓你入土為安,以名劍百金為碑石!”
“鏘”!
王鎮惡掣出百金寶劍,上方已是漫空虛實難分的影子,挾著驚人的氣勁撲來。
如此詭奇的身法武功,王鎮惡尚是首次遇上。
燕飛清楚自己正陷進另一場危機,且是兩難之局。
秘族不會輕易對人許下承諾,許諾後卻是永不悔諾,這是秘族的傳統。秘族與慕容垂的合作,或許隻限於對付拓跋圭和荒人的聯軍,當聯軍被破之日,便是秘族圓就承諾之時。可是一天聯軍仍在,秘族戰士會不計生死的為慕容垂效力。
萬俟明瑤仍不知道他便是燕飛。當日長安相遇,萬俟明瑤也認出他是當年曾參加狂歡節的兩個拓跋族小子之一,那時燕飛尚未改名字,不是叫燕飛而是隨母姓喚作拓跋漢,這是他娘為他改的名字。
萬俟明瑤隻曉得他是拓跋漢,並不知他是燕飛。那時他用的劍亦非蝶戀花,當年的佩劍已脫手擲進慕容文的胸膛去,留在他的屍身處。成為蝶戀花的主人是後來的事。故此縱然萬俟明瑤知道他燕飛這個人和他的劍,仍沒法聯想到和她曾發生親密關係的短暫情人,竟然是他燕飛。
秘族一向排斥外人,他和拓跋圭之所以被接納參加狂歡節,是因為燕飛懂得秘族的語言,明白他們的規矩。
燕飛的娘親是拓跋族內罕有精通秘語的人之一,這特殊的本領亦傳授予他。至於他娘親為何懂得說秘語,她卻從來不肯透露半句話。
正因這種微妙的關係,萬俟明瑤並不完全把他當作外人,且絕對地信任他,在這方麵他也沒有令萬俟明瑤失望。
他們都仇視氐秦王朝,敵愾同仇。
萬俟明瑤、向雨田,再加上數百崇拜死亡、悍不畏死的秘族戰士,在任何一方麵均對拓跋圭和荒人構成龐大的威脅。
他必須盡速趕回邊荒集以應付慕容垂和秘人的聯軍。
問題在孫恩是不肯放過他的,避也避不了。
縱然在心無掛礙的情況下,與孫恩的勝敗仍是未知之數,且以孫恩的贏麵較大,何況是在此無心決戰、顧慮重重的心境裏?結果可想而知。
在深心裏,他隱隱感到對萬俟明瑤仍是餘情未了,因而令他更感為難,也擾亂了他平靜的道境。
如果在麵對孫恩之時,他的心境仍處於如此狀態,此戰必敗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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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小築。
劉裕、屠奉三和宋悲風在廳內圍桌而坐,商量大計。
宋悲風道:“看來司馬道子確有重用小裕之意,也開始信任小裕,否則絕不容我們征用荒人作子弟兵。於司馬皇朝來說,這更是破天荒的創舉。”
屠奉三微笑道:“千萬別高興得太早,司馬道子隻是重施故技吧。”
劉裕不解道:“重施故技?”
屠奉三道:“你忘了當日劉牢之和何謙的情況嗎?司馬道子先拉攏何謙,牽製劉牢之,然後犧牲何謙,令劉牢之背叛桓玄,破掉桓玄的聯盟,今天也是如此,栽培你以分劉牢之的勢力。假如謝琰真的兵敗,何謙一係的人馬在別無選擇下投向你,劉爺你便變成另一個何謙,司馬道子將可重演當時的情況。”
宋悲風道:“照我看司馬道子非常不滿劉牢之,或許他會讓小裕取而代之。”
屠奉三道:“不滿歸不滿,但在司馬道子心中,最重要是保持司馬氏的皇權,個人喜惡並不在考慮之列。我問你們一個問題,如果你們是司馬道子,會害怕劉牢之還是劉裕呢?”
劉裕立即啞口無言。
宋悲風歎道:“奉三的看法很精到,劉牢之聲名可說每況愈下,小裕則是如日中天。劉牢之最比不上小裕的,就是小裕不但得人心,更被建康高門的開明之士接受,如小裕坐上劉牢之的大統領之位,肯定是另一個玄帥。”
屠奉三道:“司馬道子是個反臉無情的人,就像他對待何謙那樣,我們須永遠記著此點。無論如何,我們的短期目標已達,下一步就是如何挽狂瀾於既倒,於平亂軍兵敗如山倒的一刻,擊敗天師軍,奪取最大的利益,鞏固兵權。”
此時蒯恩回來了,一臉喜色的道:“收到邊荒集來的消息,燕爺正全速趕來,該在這兩天內抵達建康。”
三人精神大振,宋悲風想到謝道韞有救,更是歡喜。
蒯恩又道:“邊荒集派來的三百人先頭部隊,將於明早出發坐船到建康來,請劉爺安排接應。”
屠奉三道:“燕飛來了,我們有足夠本錢招呼盧循,我現在反希望陳公公確是孫恩的人,便可以利用他誘盧循上當。”
宋悲風道:“燕飛抵達建康前,我們要加倍小心。”
屠奉三笑道:“現今劉爺見過皇帝,正式獲任命,大可前呼後擁,招搖過市。”
劉裕苦笑道:“親隨可免則免,我習慣了獨來獨往,自己喜歡幹什麽便什麽的生活。”
宋悲風道:“奉三的提議不錯,為的是應付盧循,我可以作你親隨的頭子,在這方麵我是駕輕就熟。”
屠奉三道:“此事萬萬不可。原因很微妙,皆因宋大哥向為安公的貼身保鏢,建康高門已習以為常,忽然變成了劉裕的親隨,會令人感到是對安公的一種冒瀆,大有劉裕欲與安公相媲美之意,建康高門在心理上將難以接受,因而對我們劉爺生出反感,這種事千萬不要嚐試。”
宋悲風點頭道:“奉三對建康高門的心態很清楚。”
屠奉三道:“說到底這便是高門與布衣之別,所以絕不能犯此禁忌。如果真的要挑親隨,可以小恩為頭子,另外我再選三個機靈可靠的手下,便可組成親兵團。”
蒯恩喜道:“小恩願伺候劉爺。”
劉裕道:“我並不害怕盧循,打不過便溜,我自信有保命之法。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曆練的好機會,教我在武功上不敢懈怠,時刻保持警覺。”
接著向蒯恩道:“小恩懂得練兵嗎?”
蒯恩道:“侯爺雖有指點我練兵之法,卻沒有付諸實行的機會。”
劉裕道:“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司馬道子把都城旁的冶城撥給我們作駐兵之地,你可作屠爺的副將,隨他學習如何訓練兵員。我們的荒人子弟兵,到建康後會入駐冶城,此城將是我們在建康的大本營。”
蒯恩道:“如此豈用再怕盧循行刺?”
屠奉三道:“此事是不能張揚的,我們的荒人兄弟,會扮作司馬元顯新招募的樂屬軍,司馬元顯也會不時到冶城去,以掩人耳目。當然實際的控製權在我們手上,這可說是今次與司馬道子見麵最大的成果。”
蒯恩道:“多謝三位大爺栽培之恩,小恩會努力學習。”
宋悲風道:“如果我們所料無誤,三個月內小恩將有出征的機會。”
蒯恩雙目射出振奮的神色。
三人明白他的心情,蒯恩是有大誌的人,在侯亮生悉心指導下,學曉明辨是非,生出以天下為己任的意向。侯亮生的死對他造成嚴重的打擊,令他感到一切都完了。現在忽然來個峰回路轉,眼前出現全新的局麵,得到了奮鬥的方向,一洗頹氣,他的興奮之情,是可以理解的。
宋悲風道:“我們應否警告司馬道子呢?因為假如陳公公確是孫恩的人,司馬道子將身處險境。若司馬道子忽然遇害,我們也不好過。”
他們現在的權力,源於司馬道子,司馬道子出事,會直接影響他們。
屠奉三欣然道:“坦白說,我恨不得有此事發生。如果司馬道子忽然橫死,會便宜誰呢?當然是我們。現時在建康,權力最大的是司馬道子,等於半個皇帝。其次便輪到司馬元顯,在這樣的情況下,司馬元顯會倚重我們,為他穩著政局,那我們不用打孫恩,已可把持朝政了。”
蒯恩道:“如果他們兩父子同時遇害呢?”
屠奉三道:“那就更理想,劉裕可憑他的聲譽、手上的實力,以保皇為名,接收建康軍的兵權。”
宋悲風道:“這麽說,陳公公是不會行刺司馬道子哩!”
屠奉三道:“理該如此。要殺司馬道子豈是容易,像他這種經曆過風浪的皇族人物,對任何人都有戒心。例如像今天我們和他達成的秘密協議,他絕不會泄露予陳公公。且明知盧循窺伺在旁,司馬道子怎敢掉以輕心。如是明刀明槍,陳公公要殺司馬道子,根本是不可能的。”
宋悲風道:“小裕今晚是否決定了赴李淑莊之會?”
屠奉三道:“讓劉爺一個人去吧!否則會被李淑莊看不起他。我們須言行合一,真正信任劉爺是殺不死的真命天子。”
劉裕心中苦笑。唉!真命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