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江陵、刺史府。

桓玄腰掛“斷玉寒”,一身武士便服,在內堂接待從建康趕來奔喪的江海流,他們席地而坐,由江海流細說建康的情況。

淝水的捷報在一個時辰前傳到江陵,舉城哄動,桓玄立即下令手下諸將集結軍力,準備明天發軍,一舉克服北麵失地。

聽到謝安肯對他繼承乃兄大司馬之位點頭,桓玄暗鬆一口氣,微笑道:“算他識相吧!”

又對江海流道:“海流你為此事奔走,我桓玄非常感激,絕不會忘記。”

江海流微笑道:“南郡公……噢!應該是大司馬,對我江海流一向鼎力支持,現在有機會為大司馬效勞,我怎可不盡心盡力。”

桓玄欣然道:“我桓家從來不把海流你視為外人,隻要我一天掌權,可保大江幫繼續壯大,大家禍福與共。是哩!謝安逼你切斷與孫恩的交易,你有甚幺看法,不用有任何顧忌,甚幺也可以說出來。”

江海流頹然道:“坦白說,安公的指示令我非常為難。對孫恩我絕對沒有任何好感,不過他控製著沿海大部份鹽貨買賣,價錢又因不用納鹽稅而變得非常便宜,對我幫的財力事關重大。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若給孫恩勾結上聶天還,對我大江幫的損害將是難以估計。”

桓玄冷哼一聲,喃喃念道:“聶天還!”

又盯著江海流道:“你怎幺看待他的警告?”

江海流沉吟片刻,歎道:“安公說過若擊退苻堅,會乘勢收拾孫恩。坦白說,對安公我是非常尊重的,他老人家既宣諸於口,我很難忤逆他的心意。而且我幫上下亦視他如神明,我們很難公開和他作對,隻好另想辦法。”

接著試探道:“當然也要看大司馬的想法。”

桓玄沉聲道:“我對謝安也有一份尊敬,海流這般做亦合乎形勢,我初登大司馬之位,還須一段日子鞏固荊州軍民之心,幸好機會就在眼前,待我收複襄陽等十多座城池後,立即揮軍巴蜀,奪取漠中,北脅關中,去我莉州西麵禍源。”

江海流暗鬆一口氣,他現在最怕的是桓玄逼他公然違抗謝安,那謝安一怒之下,他大江幫肯定遭殃。謝玄挾擊垮苻堅百萬大軍之威,此時誰敢與他爭鋒。即使強如桓玄,也要韜光養晦,暫把矛頭指向川蜀。

點頭道:“有大司馬這番指示,海流明白哩!”

桓玄胸有成竹的道:“謝安叔侄愈顯鋒芒,司馬曜兄弟對他猜忌愈深,他們風光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數,我們先搞好荊州,然後靜待時機。”

江海流道:“不過若拖得太久,讓聶天還坐大,勢將威脅荊州後防,於我們有百害而無一利。”

桓玄微笑道:“往昔我們為應付北方的威脅,疲於奔命,故無暇顧及南方兩湖一帶的區域,讓聶天還稱王稱霸,至乎不把我桓家放在眼內。”

接而雙目厲芒爍閃,冷然道:“誰敢與我桓家作對,我會教他後悔人世為人。對兩湖幫我已有全盤的計劃,縱讓聶天還得意一時又如何?”

江海流心中一陣心寒,他熟悉桓玄的行事作風和手段,以前事事要聽桓衝的話,故不得不壓抑收斂。現在桓衝病逝,荊州的軍政大權落在他手上,逆我者亡的情性再無顧忌。這番話雖是針對聶天還說的,還不也在警告自己不得生出異心。

桓玄又往他瞧來,神色複常,淡淡道:“謝安那次找你到秦淮樓,隻是順道警告你幾句,真正的目的在於彌勒教,對嗎?”

江海流隻好點頭。

桓玄悠然道:“讓我向你提出忠告,你們做生意買賣的,最好不要隨便開罪人,要做到麵麵俱圓,方可通吃四方。說到底,建康仍是司馬曜兄弟的天下,一天我不點頭,謝玄縱有北府兵在手,仍不敢造反。”

江海流皺眉道:“大司馬的意思是……”

桓玄截斷他道:“我是希望你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勿要介入謝安和皇上兄弟間的鬥爭去。否則一天謝安失勢,便輪到你失勢,我和謝玄均是鞭長莫及,很難保住你在建康的生意。司馬道子那奸賊隻要指示王國寶為難你,可教你吃不完兜著走。我要說的就是這幺多,其它由你自己斟酌輕重。”

江海流的心直沉下去,明白再不能像桓衝與謝安交好的時代般處處逢春,而必須選擇立場。

桓玄說得雖輕描淡寫,背後卻暗含嚴重的警告。

苦笑道:“海流明白哩!”

任遙、青媞和曼妙三人立在適才燕飛倒臥的位置處,不敢相信自己那雙眼睛般看著眼前詭異可怕的情景。

地麵一片焦黑,像給猛烈的大火燒過,又像天上驚雷下劈,波及處足有丈許方圓,寸草不留,石頭被熏黑,而更驚人的是在這片焦土外,不論草木泥土均結上薄冰,像一條寬若半丈的冰帶環繞著內中的焦土。

三人不但從沒有見過這般可怕的異像,連想也從未想過,當然更無法猜估究竟發生了甚幺事。

青媞花容慘淡的指著焦土的中心,道:“燕飛剛才是躺在這裏。”

任遙目光投往西南方,那是一片茂密的叢林,現在卻現出一條可容人通過的空隙,枝折葉落,顯然是給人以厲害至極的氣功硬辟出來的。

泥土上卻出奇地沒有任何腳印遺痕。

曼妙倒抽一口涼氣,道:“難道燕飛因死得太慘,化為厲鬼。”

青媞顫聲道:“不要嚇我!”心忖若燕飛變成會尋仇的僵屍,肯定第一個不放過的就是自己。

任遙在三人中最冷靜,往青媞望去,沉聲道:“你肯定他中了你的逍遙氣嗎?”

青媞仍是驚魂不定,道:“我再不敢肯定。”

任遙歎道:“此子確有鬼神莫測之能,若不是他弄出聲音,江老妖將劫數難逃。”

原來他負傷逃離寧家鎮後,覓地療傷,治好內傷後,再全速追趕車隊,還趕在燕飛前麵,到發覺車隊遇襲,按曼妙留下的暗記,追上曼妙,著她發放訊號火箭,把江淩虛誘來,正要憑三人之力,圍殲江淩虛,卻給燕飛神推鬼使般破壞了,嚇走江淩虛。三人遂來尋燕飛晦氣,豈知覓到的竟是如此異象。

任遙當機立斷道:“青媞你負責送曼妙到建康去,由我負責追殺燕飛,即使他化為厲鬼,我也有方法令他永不超生。”

司馬道子氣衝衝的回到王府,隨他從宮內回來的還有王國寶和菇千秋兩大心腹。

三人直入內堂,分賓主坐下。

司馬道子一掌拍在身旁小幾上,怒道:“戰爭還未有最後結果,皇兄便急不及待的封謝安作甚幺盧陵郡公,謝石為南康縣公,謝玄為康樂縣公,謝琰為望祭縣公,一門四公,當世莫比。可是若苻堅憑邊荒集的大軍反撲,重渡淮水,謝安再保不住皇兄的半壁江山,皇兄是否又須急急褫奪對他們的封賞。唉!皇兄的所作所為,真的令人費解。”

王國寶皺眉道:“照道理皇上於曉得謝安持寵生驕,指使手下欺壓元顯公子的事,該有提防才對。”

司馬道子沒好氣的道:“此事更不用說,他在見謝安前,親自向我提出警告,著我好好管教兒子,差點給他氣死。”

菇千秋陰惻側道:“王爺不用動氣,皇上是因淝水之勝忽然而來,且得來不易,故心情興奮,喜出望外,乃人之常情,故對謝安有感激之心。一旦戰勝的熱潮減退,將不得不回歸到種種現實的問題上,那時王爺說的話,皇上定會聽得入耳。”

司馬道子回複冷靜,沉吟道:“皇兄讓桓玄繼承大司馬的聖諭批文,已發往荊州,謝玄與桓玄一向不和,謝安怎會反在此事上支持桓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即使怕桓玄起兵作亂,大可把事情拖延,待與苻堅勝負分明後再想辦法,你們怎樣看此事?”

王國寶雙目閃過妒忌神色,兩玄的不和,固是江南眾所周知的事,可是他和桓玄更是關係惡劣,他輿桓玄曾在一個宴會場合中發生齟齬,鬧得非常不愉快。

點頭道:“以謝安一向護短的作風,理該待擊退苻堅後,把謝玄捧上大司馬之位,那時候謝家更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菇千秋奸笑道:“照我看謝安是在表明立場,向皇上暗示他對權力並無野心,他謝家並不希罕大司馬之位。”

司馬道子冷哼道:“這或是他以退為進之策。”

菇千秋陰陰笑道:“謝安深謀遠慮,有此想法絕不稀奇,不過他有個大缺點,如我們擅加利用,可以輕易把他扳倒。”

菇千秋在司馬道子的心腹手下中,最足智多謀,滿肚陰謀詭籲,司馬道子聞言,大喜道:“還不給我說出來!”

菇千秋故意慢吞吞的道:“謝安的缺點,是他有著江左名士的習氣,追求的是放縱任意和逍遙自適的精神,不住懷念往昔退隱東山的生活方式。隻要我們狠狠予他一個重重的打擊,便可惹起他退隱之念,那時隻要皇上不挽留他,肯定他萬念俱灰。那時建康將是王爺的天下,王爺想對付那個人便那個人,誰敢反對?”

司馬道子皺起眉頭,道:“在現今的氣氛下,我們若對謝安輕舉妄動,會令皇兄不快,到頭來被責的不又是我嗎?”

菇千秋胸有成竹的道:“隻要我們謀定後動,教謝安抓不著我們任何把柄,而謝安雖明知是我們幹的,卻苦於無法指證,最妙是這件事對皇上來說又不關痛癢,使謝安進既不能,惟有黯然告退。”

王國寶道:“菇大人不要賣關子好嗎?快爽脆點的說出來,看看是否可行。”

菇千秋淡淡道:“殺宋悲風!”

司馬道子和王國寶兩人麵麵相覷,宋悲風乃追隨謝安多年的忠仆,殺他等於直接捋謝安的虎須,後果難測。

王國寶搖頭道:“皇上剛訓斥王爺,著王爺管教元顯公子,掉個頭我們便去殺宋悲風,王爺怎樣向皇上交待?”

菇千秋道:“微妙處正在這裏,宋悲風本身是無關痛癢的人物,但對謝安卻意義重大,我們方的人完全置身於此事之外,另安排能人出手,還布置成江湖公平決鬥的格局,那皇上如何可怪罪王爺,謝安則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自己知。”

司馬道子籲出一口氣道:“宋悲風雖然身份低微,但他的劍法卻一等一的劍法,環顧建康,除我和國寶外,恐怕沒有人是他的敵手。若要殺他,必須采伏擊圍攻的方法。”

王國寶也點頭道:“即使有這幺一個人,若他搏殺宋悲風,不要說謝安,皇上肯定不會放過他。”

菇千秋欣然道:“就讓我們請出一個連皇上也不敢降罪,其武功又穩贏宋悲風的人,那又如何呢?”

司馬道子一震道:“小活彌勒!”

菇千秋緩緩點頭,道:“竺雷音明天便要動程往迎我們的“小活彌勒”竺不歸大師,他的武功僅次於“大活彌勒”,與尼惠輝在伯仲之間,以他老人家的功夫,隻要答應出手,宋悲風必死無疑。”

王國寶興奮的道::冱確不失是可行之計,隻要我們巧布妙局,裝成是宋悲風開罪小活彌勒,謝安也沒有話可說。”

司馬道子仍在猶豫。

菇千秋鼓其如簧之舌道:“此計萬無一失,加上我們即將抵達的絕色美人兒在皇上寢邊說話,謝安又確是功高震主,必可遂王爺心願。”

王國寶一頭霧水問道:“甚幺絕色美人兒?”

司馬道子和菇千秋沒有理會他,前者瞧著菇千秋,一字一字的道:“千秋思慮周長,此計確是可行。不過若宋悲風被殺,將觸動整個謝家,謝玄牢牢控製北府軍兵權,若把此事鬧大,我們引進新教的大計極可能半途而廢,而不歸大師將變成真的歸不了北方,我們如何向大活彌勒交待?”

菇千秋從容解惑道:“謝安捧桓玄為大司馬,是作繭自縛,有桓玄牽製謝玄,他空有北府兵在手,仍不敢妄動。更重要是謝安倦勤的心態,如此事真的發生,皇上又縱容不歸大師,我敢肯定謝安隻餘告退一途,絕不會有第二種可能性。”

“砰”!

司馬道子一掌拍在幾上,冷喝道:“就這幺辦!”

謝安於宮宴中途告退,司馬曜樂得沒有他在旁監視,更可放浪形骸,立即賜準。

謝安先送王坦之返王府,此時整條烏衣巷已完全被歡樂的氣氛籠罩,各戶豪門張燈結彩,家家大開中門,不但任由客人進出,還侍之以名酒美食,雖時過二更天,卻沒有人肯乖乖在家睡覺,特別是年輕一代,男的奇冠異服,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聯群結隊的穿梭各府,嬉鬧街頭,好不熱鬧。

更有高門大宅鼓樂喧天,歌舞不絕,比對起今夜前的人人自危,家家門戶緊閉,一片末日來臨前的情況,其對比之強烈,不是親曆兩景者,實在無法想象。

謝安馬車到處,人人喝采鼓掌,一群小孩更追在馬車後,無處不受到最熱烈的歡迎。

不過烏衣巷出入口仍由衛兵把守,隻許高門子弟進出,寒門人士一律嚴禁內進,涇渭分明。

謝府的熱鬧是盛況空前,屬於謝安孫子輩的一代百多人,全聚集在府前大廣場上玩煙花放爆竹,門前掛起以百計的彩燈,加上擁進府內祝賀謝安以表感激的人群,擠得廣場水泄不通。

好不容易進入府門,立時爆起震天采聲,高呼“安公”之名不絕,人人爭睹此次勝仗大功臣的風采。

謝安的心情卻更是沉重,司馬道子中途拂袖而去,是非常不好的兆頭。

在此一刻,他謝家臻於鼎盛的巔峰,可是綜觀江左政權所有權臣的下場,不立功反比立功好,立小功反比立大功好,而苻堅的南來,使他在無可選擇下,立下大功,還是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顯赫大功,後果確不堪想象。

謝安自出仕東山後,過往隱居時的風流瀟灑、放情磊落已不複得,在放達逍遙的外表下,內心深處是充滿感時傷世的悲情,還要承受長期內亂外患殺戮死喪遣留下來的精神重擔。而在這一刻,勝利的狂喜與對大晉未來的深憂,揉集而成他沒法向任何人傾訴的複雜心懷。

若可以選擇,他情願避開眼前的熱鬧,躲到千千的雨坪台,靜靜的聽她彈琴唱曲,灌兩杯美酒入肚子去。

當然他不可以脫身離開,在萬眾期待下,他必須與眾同樂。

宋悲風等一眾隨從,根本無法插手侍候謝安下車。

占得有利位置的一眾謝家子弟,一哄而上團團圍著泊在府門的馬車,由有謝家第一美女,年方十八,謝玄的幼女謝鍾秀與另一嬌美無倫,年紀相若的少女為他拉開車門。

謝安剛踏足地上,眾少男少女百多人齊聲施禮叫道:“安公你好!”

接著是完全沒有拘促的笑聲,四周的人紛紛叫好,把本已喧鬧的氣氛推上最高峰。

一個小孩往謝安撲過來,撞入他懷裏去,嚷道:“爺爺是大英雄!”

謝安一把將他抱起,這孩兒叫謝混,是謝琰的第三子,謝安最疼愛的孫兒,自少儀容秀美,風神不凡,對善於觀人的謝安來說,謝混是他謝家繼謝玄後最大的希望。

謝鍾秀不甘示弱的搶到謝安的另一邊,緊挽著他的臂膀。

謝安忽然想起女兒的錯嫁夫郎,暗忖定要提醒謝玄,為鍾秀選擇夫婿須小心其事,不可重蹈自己悔之已晚的覆轍。

在這一刻,他把一切煩惱置諸腦後,心中充滿親情的溫暖,更感激群眾對他的支持。

他的目光落到正以崇慕尊敬的眼光,眨也不眨瞧著他,與謝鍾秀一起為他拉開車門的秀麗少女臉上。

心想此女的嬌俏尤在謝鍾秀之上,且絕不在紀千千之下,為何自己竟完全沒有見過她的印像。看她與府內子弟的稔熟,當為某高門的閨秀。

謝鍾秀湊在他耳旁道:“叔爺嗬!她是王恭之女王淡真,她……”

群眾見到謝安,爆起滿天采聲,把謝鍾秀下麵的話全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