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破浪前進,橫渡大河。

八名戰士負責劃筏,不論河水如何湍急,木筏仍能穩定地保持直赴北岸之勢,過去的十多天,拓跋族的戰士們不斷在暴漲的河水中,操練劃筏的技巧,在這時刻終得到回報。

百多條筏子,在洶湧的河麵上載浮載沉,載著千多名戰士,完全漠視敵人布在對岸嚴陣以待的五千押後部隊,奮勇推進。

戰馬都給留在南岸,減輕了筏子的負擔,也免去馬兒冒此渡河的奇險。

驚喊聲響起,又一條筏子傾沉到波高浪急的河水裏,墮河的兒郎們隻好拚命遊返南岸去,失去控製的筏子轉眼給衝往下遊去。

拓跋圭卻聽而不聞,沒有瞥上一眼,目光凝望對岸衝天而起的濃煙和烈焰,臉容冷靜沉著。

燕飛立在他身旁,其它同筏的十多名拓跋族戰士,除駕筏的人之外全蹲坐筏上,人人屏息靜氣,等待登岸的一刻。

崔宏所料無誤,由於幕容寶從陸路離開,直奔長城,所以把船焚毀,以免落入他們手上。

拓跋圭忽然哈哈笑道:“這押後軍的將領肯定是庸才,到此刻仍未察覺危險,還以為我們正送上去給他們練靶。幕容寶啊天注定要亡你,看你今次如何逃過大難?”

燕飛聽出他對幕容寶心中的恨意。從小拓跋圭就是個記仇的人,因此,他一直在擔心拓跋圭和拓跋儀的關係會因刺殺劉裕不果而趨劣,隻恨拓跋圭心中的真正的想法,他亦無從揣摩。

拓跋圭往他瞧來,微笑道:“我竟想起狼群驅鹿的情況,小飛,你認為我們該在哪裏追上我們的鹿群呢?”

燕飛心中浮起餓狼在草原驅趕鹿群的戰術,它們聯群結隊的緊躡在鹿兒之後,逼得鹿群逃竄百裏,到有疲弱落單者,便群起噬之,這是草原慣見的殘暴血腥場麵。

燕飛道:“你是絕不會讓幕容寶回到長城內的,對嗎?”

此時離對岸已不到二百丈的距離,很快他們會進入敵人的射程。

拓跋圭欣然道:“小飛真知我的心意,小寶帶糧貨輜重,走得不快,卻又要拚命趕路,且茫然不知道我們緊躡其後方,到他們疲憊不堪之時,將是我們進擊的好時刻。”

燕飛目光投往對岸的敵人,知道拓跋圭己布下天羅地網,不容對方有人走脫,趕去向幕容寶通風報信。

一時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戰爭便是如此殘酷,他更深悉拓跋圭的作風,由於亡國的仇恨和恥辱、少年時代的苦難,令他變成對敵人絕不容情的人。

他這頭狼並不隻是要飽腹,而是要吃掉幕容寶的八萬大軍。

拓跋圭現出一個冷酷的笑容,平靜的道:“時候到了!”

燕飛聞言點燃火折子,引點拓跋圭遞過來的煙花火箭,接著拓跋圭右手一揮,火箭衝天而起,在十多丈的高空“砰”的一聲爆開成一朵血紅色的光花。

同一時間,岸上遠處號角聲叫起,蹄聲轟鳴,岸上敵人始知中計,立即亂作一團。

筏上戰士改蹲為跪,取出強弓勁箭,瞄準逐漸進入射程的敵人。

※※※

襄樊,是襄陽城和樊城的合稱,前者屹立漢水南岸,與樊城夾江相望,二而為一。

襄樊北接宛洛,南連荊州,東臨義陽,西屏川陝。因其豐饒的物產資源,優越的地理位置,乃荊州北麵最重要的交通樞紐和軍事重鎮、貿易中心和農副土特產的集散地,更為當地州、郡、道、府、路的治所。

楊全期當上雍州刺史後,刺史府設於襄陽,旗下兵將亦以襄樊為基地。

屠奉三把小艇泊在襄樊下遊北岸,留意著對岸的情況。透過當地一個與楊全期有密切關係的幫會領袖,將他約楊全期密會的書函送予楊全期。這約見的方法由侯亮生想出來,隻此一著,己可收先聲奪人之效,皆因此幫會領袖與楊全期的關係本身是個秘密。

對桓玄、楊全期和殷仲堪三人的關係,屠奉三知之甚詳。

在楊全期升任雍州刺史前,名義上楊全期是荊州刺史的手下大將,實際上是聽命於桓玄。

楊全期本出身顯赫,乃東漢名臣楊震的後裔,故其人自恃家世高貴,性格驕慢。可是桓玄比他更目空一切,又因楊全期晚過江而看不起他,故而楊全期含恨在心,一直不滿桓玄。

楊全期當上雍州刺史後,論職位不下於桓玄,兩人間更添矛盾,衝突隻是早晚的問題。楊全期亦有自知之明,曉得單憑雍州兵力,在各方麵都比不上桓玄,所以必須拉攏殷仲堪,連手對抗桓玄。

殷仲堪卻又打著另一個算盤,他既懼怕桓玄,又顧忌楊全期的勇猛,怕弄垮桓玄後,楊全期驕橫難製,變成另一個桓玄,所以對楊全期的提議一直采拖延的策略。

一隊人馬馳出襄陽,沿江疾走。

屠奉三見楊全期隻帶親兵十多人,暗舒一口氣,把小艇劃往對岸去。

※※※

高彥進入艙房,卓狂生仍在伏案疾書。

高彥來到他背後,皺眉道:“還不上床就寢嗎?有你在我隔壁,發起瘋來忽然狂笑兩聲,我還用睡嗎?”

卓狂生指指旁側開著的鄰房入口,不耐煩的道:“乖乖給我滾去睡覺,不要在我耳邊吵吵嚷嚷,影響我寫書的心情。”

高彥頹然挨著床沿坐下,呆看著通往鄰房的入口,歎道:“每次我入房,都要先經過你的房,這究竟是誰想出來的餿主意?當老子我是囚犯嗎!”

卓狂生苦笑搖頭,把筆放在筆格上,道:“好哩!我寫書的興致沒了,你該滿意了吧?”

接著緩緩轉過身來,麵向高彥,歎道:“但我卻沒法生你的氣,要怪就怪我自己,因為這是我想出來的,目的是不想讓小白雁守寡,破壞了小白雁之戀的美滿結局。”

高彥捧頭道:“你晚上會扯呼嗎?”

卓狂生沒好氣道:“這應是我該擔心的問題,你當我是像你般的低手嗎?本人的氣功己達超凡入聖之境,一般的練氣之士都不會扯呼,何況是我卓狂生。我是為你著想,敵人怎想到房中有房,要入房來宰你,首先須過我這一關。明白嗎?清楚嗎?是否還要我再說一遍?”

高彥煩惱的道:“誰會處心積慮來殺我呢?”

卓狂生哂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鍾樓議會對邊荒集內的名人作了個風險評估,由我們這群老江湖票選,以遇刺的風險計,你高少名列三甲之內,排名尤在大小姐之上。”

高彥抬頭好奇地問道:“誰居於風險榜之首?”

卓狂生笑道:“開始有興趣哩!名列首位的當然是我們的劉爺。可以這麽說,在邊荒外的當權者,沒有一個人不想置他於死地,南北如此,沒有地域的區別。”

高彥道:“風險最低的是誰呢?”

卓狂生聳肩道:“這也猜不到嗎?除燕飛外,誰有資格殿後?不是沒有人想殺他,而是沒有人敢來殺他。縱然來的是千軍萬馬,除非能把他逼入絕地,否則如他一意逃走,誰攔得住我們的小飛?”

高彥笑著點頭道:“對!燕飛確是打不死的,不但在幕容垂的眼皮子下來去自如,視千軍萬馬如無物,又斬掉竺法慶的妖頭,孫恩也奈何他不得。哈!老子我究竟在風險榜上排甚麽名次?”

卓狂生欣然道:“你隻屈居劉爺之下。”

高彥嚇了一跳道:“你們怎麽了?想殺大小姐或老屠的怎會比我少呢?”

卓狂生從容道:“評估風險是要看多方麵的,誰叫你武功低級,手底不夠硬。

老屠是經得起風浪的人,他不去惹你,已算你走運。豈像你這小子般,一向風花雪月,身處險境仍以為自己是安全的,完全沒有危機意識。你不為自己著想,我們隻好為你想辦法。”

高彥苦笑道:“聶天還該是個重信譽的人吧?他如派人來殺我,怎向江湖交代?燕飛也不會放過他。”

卓狂生淡淡道:“他請桓玄代他出手又如何呢?如此便難怪到老聶身上去。何況,桓玄也大有殺你的理由,誰叫你是振興邊荒經濟大計的主持人?”

高彥終於屈服,歎道:“你們怎麽說便怎麽辦吧!老子要去睡覺哩!繼續寫你的天書吧!”

沒精打采的站起來往鄰房的入口走去。

卓狂生不解道:“你今晚是幹甚麽的,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高彥立在入口處道:“我怕情況會失控。”

卓狂生愕然道:“失控?怎會有這回事,今次的觀光遊是經過精心策劃的,絕不會出亂子。”

高彥緩緩轉身,挨在入口處,頹喪的道:“我不是擔心觀光遊,而是擔心我和小白雁的戀情。現在米己成炊,想重新開始也不成。”

卓狂生諒解的道:“你患得患失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不過誰都不能控製未來,隻能就眼前的情況作出選擇,而當選定了要走的路,便要全力而赴,再看老天爺的心意。”

高彥回頭步入鄰房,再沒有說話。

※※※

拓跋圭、燕飛、崔宏、長孫嵩、叔孫普洛、張袞、許謙、長孫道生等馳上高坡,遙望東麵的平野。

在星空的覆蓋下,幕容寶的大軍己走得不見影蹤,山野寧靜詳和。

敵人的押後軍幾近全軍覆沒,五千人隻走脫數百人,沿河往南北落荒逃竄。

一萬八千名拓跋族戰士在後方重整隊形,隻要拓跋圭一聲令下,可以隨時上路,追擊敵人。

拓跋圭仰天大笑,然後心滿意足的道:“幕容寶!你今回中計了。”

眾將怪叫連聲,以示附和,燕飛目光投往遠方消融在黑暗裏的地平線,曉得在拓跋圭的心中,這再不是一場戰爭,而是一場殘酷的屠殺,問題隻是在何處下手,幕容寶確非拓跋圭的對手,現在己完全陷於劣勢中,而最要幕容寶命的危機,是他茫然不知拓跋圭正全力追殺他。

張袞欣然道:“從這裏到長城的路上,敵人的一舉一動,都在我們探子的嚴密監察下。恐怕幕容寶到我們發動突襲時,方曉得死神來了。”

拓跋圭冷靜下來,淡淡道:“我們該在何處下手?”

叔孫普洛道:“敵在明我在暗,主動權完全握在我們手上,普洛認為敵人愈接近長城,防守會愈鬆懈,所以,我們不必急於襲擊,最好待對方長途趕路,人困馬乏之時下手最為上算。”

眾人紛紛點頭同意。

拓跋圭向燕飛問計道:“小飛你的看法又如何?”

燕飛答道:“敵人的押後部隊完成了燒船和阻截我們渡江追擊的任務後,好應派輕騎追上大隊,向幕容寶報告情況。假如幕容寶收不到押後部隊的消息,會有甚麽反應呢?”

拓跋圭點頭微笑道:“對!小寶會怎麽想呢?各位有甚麽意見?”

眾人露出思索的神色。

長孫道生道:“幕容寶會派人掉頭回來探聽情況。”

許謙點頭道:“這是最理所當然的反應。”

拓跋圭雙目精光閃閃,緩緩道:“如果敵方探子見不到押後部隊,亦見不到我們在後追躡,情況又如何?”

長孫嵩開始明白拓跋圭的戰略,捋須笑道:“幕容寶和手下諸將會驚疑不定,部隊且會生出恐慌,走得步步為營,旅程變得更漫長和辛苦。”

長孫道生忽然問崔宏道:“崔先生看法如何?”

除拓跋圭和燕飛外,人人露出注意神色。長孫道生於此時主動問崔宏的意見,顯示他看重崔宏的智慧。

崔宏謙虛兩句後,從容道:“當敵人發覺押後部隊失去影蹤,會把警覺提至最高,不過,他們的警覺性會隨著接近長城不住消失,他們會放鬆戒備,這還牽涉到士氣和體力的問題,當他們越過長城後,會錯覺脫離了險境,這將是我們出擊的最佳時機。”

拓跋圭仰天笑道:“好!好!崔卿與我的看法不謀而合,各位還有甚麽意見?”

張袞道:“崔先生的分析很有道理,不過,我們必須於敵人抵達平城前,攔途截擊。”

崔宏胸有成竹的道:“如果幕容寶直撲平城,那此仗我們即使能勝出,仍是小勝,未足以扭轉彼強我弱之勢。”

拓跋圭點頭讚許,旋又露出深思的神色。

許謙愕然道:“直赴平城,又或過平城而不入,其間竟有分別嗎?”

其它人全現出與許謙大同小異的疑惑表情。

燕飛看在眼裏,心忖,許謙和張袞雖是智士,但卻不像崔宏般文武全才,精通兵法謀略,所以,在戰場交鋒方麵的思慮,在相較之下便遜於崔宏。

崔宏悠然道:“平城現應一重入燕人之手,如果幕容寶越過長城後,先赴平城,讓將士可以好好休息,將表示他沒有鬆懈下來,仍是步步為營,以全軍安危為首要之務。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縱能取勝,折損必重,亦難令比我們強大的敵人全軍覆沒。”

長孫道生第一個附和道:“崔先生的看法極為精到。”

拓跋圭微笑道:“假設幕容寶過平城而不入,又如何呢?”

叔孫普洛擊掌一下,大笑道:“我明白了,那將表示幕容寶心切趕回中山去爭帝位,所以不願停留片刻,要挾大軍震懾任何反對他坐上帝位的人,更表示他失去了警戒之心,如果我們趁此時機對他們發動攻擊,大勝可期。”

眾人終於明白,紛紛稱善。

拓跋圭含笑不語,到所有人安靜下來,朝燕飛瞧去,微笑化為一個充滿信心的燦爛笑容,欣然道:“我敢以項上人頭狠賭一鋪,幕容寶這小子肯定直撲中山,惟恐錯失登上皇座的機會,小飛你認為我會輸嗎?”

燕飛迎上他灼熱的眼神,語氣卻非常平靜,道:“請族主下令。”

拓跋圭把馬鞭指向前方,大喝道:“我們便和幕容寶來一場豪賭,繞路從北麵趕過幕容寶,先一步偷入長城,然後養精蓄銳,等待幕容寶來送上他項上的人頭。”

眾將轟然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