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生回到居所,首要做的事是到書齋去,今次終沒有令他失望,一看書櫃內某幾本書冊的位置,他便曉得屠奉三來了,更清楚屠奉三想在宅內何處與他會麵。
親隨在身後請示道:“小人可把狗放出籠子了嗎?”
自上次險被人行刺,侯亮生加強了宅內的防禦,又養了數頭猛犬,不過沒他批準,猛犬是不會放出來巡邏的。
侯亮生心情大佳,遣開親隨,吩咐手下遲些兒才放狗巡宅,然後徑自向內宅走去,回到臥房裏。
環目一掃,不見人蹤。
侯亮生大惑不解時,屠奉三從梁柱上躍下來,笑道:“侯兄別來無恙。”
侯亮生大喜道:“屠兄果然來了。”
兩人移到背角處說話。
侯亮生欣然道:“你們這一仗贏得脆快漂亮,用盡天時地利,如有神助,一夜間把邊荒集重奪手上,轟動南北朝野。”
屠奉三微笑道:“如有神助這句話最貼切,或許是托劉裕的鴻福。哈!侯兄近況如何?”
侯亮生道:“我還算過得去,伺候桓玄這種人,真是今日不知明日的事,隻能走一步算一步,屠兄是過來人,該最明白我這番話。有一件事屠兄可能尚未知道,就是劉裕已安返廣陵,卻給劉牢之使手段派往鹽城當太守,表麵看似是升了官,事實則是借為禍沿岸的一群凶悍海盜之手來對付他。照目前的形勢看,劉裕是有死無生之局。”
屠奉三皺眉道:“海盜?”
侯亮生道出詳情,然後道:“焦烈武活動的範圍一向限於沿海一帶,從來不入大江,到近幾個月,因打了幾場漂亮的勝仗,方惡名大盛。現在因王式的慘死,沿海郡縣的官兵己潰不成軍,劉裕美其名為討賊之將,卻是無兵之帥,更得不到北府兵或建康軍任何支持。最糟糕是縱能保命,仍難逃失職之罪。而這隻是他惡劣情況的一部分。”
接著又把今早桓玄和幹歸商議殺害劉裕一事說出來。歎道:“屠兄必須在這方麵想想辦法,否則劉裕將凶多吉少。”
屠奉三沉聲道:“焦烈武的霸王棍真的如此厲害嗎?”
侯亮生道:“幹歸曾與他比試過招,對他的棍法非常推崇,許之為南方第一棍法大家,可知焦烈武確是有真材實學的人。幸好屠兄今晚到來,可知劉裕命不該絕。”
屠奉三輕鬆地道:“劉裕確是命不該絕,卻非因我趕往鹽城幫忙,而是憑自己本身的才智武功。侯兄不用擔心劉裕,反要為他雀躍高興,假如劉裕在這樣的情況下仍能創出奇跡,誰還敢懷疑他是真命天子?”
侯亮生色變道:“屠兄是否高估了劉裕呢?”
屠奉三道:“侯兄看我屠奉三似是這樣一個魯莽之徒嗎?劉裕是該和荒人疏遠的,所以我不直接插手到他的事內。隻有這樣,他始可以在北府兵內建立威信,也可令建康高門對他減少疑慮,鞏固他作為謝玄繼承人的形象。”
侯亮生道:“我們對幹歸此人絕不可掉以輕心,隻看他正逐漸取代你以前在桓玄心中的位置,便可知他是如何出色。我對劉裕的認識,當然遠不及屠兄,可是從我收集回來的情報,劉裕的武功隻是王國寶般的級數,與王式該所差無幾。在孤身作戰情況下,加上敵暗我明,他是不可能有任何作為的。”
屠奉三拍拍侯亮生肩膀,信心十足地道:“相信我吧!劉裕再非侯兄印象中的劉裕,他不但變成一個可怕的高手,更習慣了在最艱苦、最惡劣的形勢裏謀取勝利,事實會告訴侯兄,劉裕千真萬確是天命所歸的人,任何與他作對者,最後都會淒慘收場。他做好他的本份,我們做好我們的工作,這是最佳的安排。楊全期和殷仲堪方麵如何?我該否去接觸他們?他們又會不出賣我以討好桓玄?”
侯亮生冷哼道:“此事有關生死存亡,豈容他們有別的選擇?隻要你讓他們曉得,正被桓玄嚴密監視著的情況,他們將會對屠兄倒屣相迎。”
屠奉三大喜道:“這方麵有賴侯兄供應情報。我和楊全期有點交情,就由他那方入手,成事的機會高一點。”
侯亮生歎了一口氣道:“凡事有利也有弊,你們收複邊荒集,固然可喜,但亦令桓玄和聶天還生出懼意,進一步拉近了他們的關係。在此之前,他們是貌合神離、各持戒心,合作上並不全麵,現在他們的夥伴關係,在挫折和壓力下反突飛猛進,情令人憂慮。”
屠奉三皺眉道:“侯兄為何有這樣的看法?”
侯亮生道:“桓玄曾到洞庭見聶天還,邊荒重回你們的手上後,聶天還且親到江陵來見桓玄,以示對桓玄的信任。桓玄則以上賓之禮待之,對聶天還客氣尊敬得完全不像他一向視天下人如無物的行事作風。我敢說在統一南方前,他們的關係會保持良好。”
屠奉三愕然道:“確令人料想不到。”
侯亮生道:“桓玄和聶天還攜手合作,將成為南方最強大的力量,足與連手後的建康軍和北府兵相抗衡。加上桓玄占有大江上遊之利,隻要封鎖建康上遊,便占盡地利,掌握主動權。比對之下,司馬道子和劉牢之卻仍在互相算計。司馬道子以王凝之守會稽應付孫恩,又以謝琰代替被殺的王恭,擺明是針對劉牢之的毒計,劉牢之豈會心服?此消彼長下,更難壓製桓玄和聶天還的氣焰。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劉裕於未成氣候之際,建康軍和北府兵早被他們逐個擊破。而直至此刻,我仍看不到任何轉機。”
屠奉三道:“在這種情況下,能否爭取楊全期和殷仲堪到我們這一方來,實乃勝敗的關鍵。一天桓玄未能除此二人,他就不敢揮軍建康。所以,我必須清楚楊殷兩人的動向。”
侯亮生道:“楊全期當上雍州刺史後,多次密訪殷仲堪,照我猜測,該是楊全期力勸殷仲堪幹掉桓玄,而一向對桓玄畏懼的殷仲堪卻是猶豫不決。所以,隻要屠兄讓他們清楚桓玄正密謀對付他們,甚至他們的數次會麵,桓玄莫不了如指掌,如此他在力求自保下,必與屠兄合作。”
屠奉三喜道:“妙極!有勞侯兄提供情報,殷楊兩人絕不會懷疑到侯兄身上,還以為我仍有眼線留在桓玄身邊。至於如何可秘密與楊全期碰頭,請侯兄指點一二”
※※※
鹽城。
王弘領著劉裕逢屋過屋,忽然停下。劉裕來到他身旁,學他般伏身屋脊處,往隔開一條街的宅院望去。
兩人利用索口攀牆入城,隻見家家門戶緊閉,商鋪停止營業,街道上幾不見行人,仿似鬼域,隻間中見到有官兵巡邏。
王弘指著對麵的宅院道:“這是何鋒在鹽城的居所,城內最大的鹽店是他開的,亦等若東海幫的總壇。不過,東海幫因大海盟的冒起而轉趨式微,聲勢已大不如前。”
劉裕往對麵瞧去,高牆圍著華宅,庭院深深,主宅便分三進,還有中園後院,頗具規模,可以想象何謙在世時東海幫的威風。
何鋒不但是東海幫的龍頭老大,且是當地首富和最大的鹽商,擁有數百個鹽場。焦烈武的崛起,令他首當其衝,飽受其害。他是不愁何鋒不與他乖乖合作,正如他對王弘說的,這是何鋒最後一個機會。他更肯定,劉毅會通知他自己的來臨,告訴他自己和何謙派係的關係。
如果沒有火石效應,何鋒或會因貪生怕死寧願選擇離開鹽城,但在認定他劉裕乃真命天子的心態下,何鋒豈肯這般愚蠢,錯過此唯一翻身的機會?他有絕對把握可以說服何鋒。
劉裕低聲道:“我進去找何鋒,王兄在這裏為我把風如何?”
王弘皺眉道:“劉兄何不正式登門求見?我敢肯定宅內守衛森嚴,發生誤會便不好哩!”
劉裕微笑道:“我要向他展示實力,當我避過所有守衛,忽然現身在他眼前,比任何方法更加有力向他展示,我劉裕並非省油燈。請王兄告訴我何鋒的外貌和特征。”
王弘啞然笑道:“劉兄的威名,天下誰人不知呢?”
劉裕輕鬆地道:“我和荒人混久了,習慣於心情緊張時說笑。我要偷進去見何鋒的原因,是不希望驚動何鋒外的任何人。我幾可斷定,何鋒的手下裏有見利忘義之徒,暗中投向焦烈武。”
王弘釋然道:“原來如此!劉兄小心點。”
劉裕正要滑下瓦坡,躍往後巷再設法潛往對過的大宅,忽然喊叫聲起,從何鋒的宅院傳來。
兩人互望,均大感不妙。
接著是兵器碰擊聲和連聲慘叫,兩人尚未弄清楚發生甚麽一回事,一道人影衝天而起,往左方外圍的高牆落去,手上還提著一團東西似的。
劉裕一顆心直沉下去,知道來遲一步,隻看這刺客的身手,便知是一等一的高手,提著的大有可能是何鋒的首級。這等人物絕不會隻是來鬧事那麽簡單。
劉裕當機立斷,一拍王弘肩頭,道:“回船去等我。”
接著從藏身處奔出,騰空而起,全速追去。
※※※
燕飛和拓跋珪先後登上大河南岸,崔宏和長孫道生領著三十多名戰士在岸邊接應。
兩人任由手下把馬兒牽上岸,立在岸旁遙觀對岸,崔宏和長孫道生來到他們左右。
敵人已撤返營地。
拓跋珪目光投往滾流不休的河水,道:“水勢猛了!”
崔宏點頭表示同意,卻沒有說話。
長孫道生道:“伐木工作己經完成,我們可在一夜內設立三個假木寨,由對岸看過來肯定見不到破綻,看不破是偽裝的。”
拓跋珪探手摟著愛將長孫道生的肩頭,讚賞道:“道生做得很好。”
長孫道生的文秀之氣是胡人中少見的,兼之長得高挺英俊,又有勇有謀,素得拓跋珪看重,著他侍從左右,作為智囊參謀,與長兄長孫嵩均得他重用。
拓跋珪接著向崔宏問道:“崔卿有什麽看法?”
燕飛心中暗讚拓跋珪和崔宏,表現得恰如其份,不會今長孫道生生出妒忌之意。
崔宏道:“長孫將軍的方法非常巧妙,先暗渡大河,以三日時間準備木材,再於一夜之間豎立三座木寨,令幕容寶誤以為我們大軍盡駐南岸,故有足夠人手建寨立營。此舉定能令幕容寶驚疑不定,到他派人過河探察,我們的木寨早己完成。”
長孫道生笑道:“崔先生太謙虛哩!我隻是依先生的提點,督促手下的人去辦事吧了。”
燕飛隻聽兩人對答,便知他們之間建立起情誼,這對崔宏打入拓跋珪的集團,非常重要。長孫道生肯接受他,其它的拓跋族將領便會跟從。
整個計劃是由崔宏構思出來,就是要令幕容寶誤以為拓跋珪的主力大軍駐紮南岸,成其夾岸對峙之局。
此計有兩個目的。
首先是要幕容寶以為拓跋珪在誘他渡河強攻,剛才他們故意向幕容寶搦戰,正是擺出一副要觸怒幕容寶的姿態,務要令幕容寶和旗下諸將朝這方向去想。
須知渡河進攻有極高的風險。縱使幕容寶軍力強大,由於一動一靜皆在對方的嚴密監視下,又受船隻數目限製,渡河往攻隻是讓對方練靶。所以,除非幕容寶能確定拓跋珪一方隻是區區二幹人,否則,將成對峙之局。
此正為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兵家謀略。
其次是令幕容寶一方誤以為拓跋珪軍力盡在南岸,即使撤軍亦可從容退走,隻要部署一支押後軍在對岸嚴陣以待,便不虞拓跋軍銜尾追擊。這是非常危險的錯覺,更是勝敗的關鍵。
崔宏這一招耍得非常漂亮,令幕容寶徒擁八萬精兵,氣力卻沒處可以發泄,對士氣的影響更是非常嚴重。
拓跋珪若有所思地道:“幕容寶剛才沒有親身出馬追趕我們,對嗎?”
三人中以燕飛最了解拓跋珪,他思考的方式與別不同,腦子不斷轉動,會忽然想到與眼前話題沒有延續性卻有關連的事情上。
笑道:“我看不見他。”
拓跋珪長笑道:“寶小兒是膽怯了,怕我是誘他出寨,再以伏兵襲擊他。哼!想起以前我受盡他的氣,今次我會千百倍的向他討回來。”
長孫道生道:“幕容寶雖在人前人後表示看不起族主,事實上正表現出對族主的恐懼。現在他勞師遠征,得到的隻是燒焦了的盛樂,心中的窩囊氣可以想象。
當他明早起來,發覺我們枕軍南岸,一河之隔,卻令他隻能空歎奈何,驚異不定,想想可知他進退維穀的苦況。
拓跋珪欣然道:“道生形容得非常貼切。我明白幕容寶這個人,最拿手是拍他爹的馬屁,他本人既好大喜功,更沒有耐性。”
轉向崔宏問道:“崔卿那方麵的事辦妥了嗎?”
崔宏答道:“消息將會在三天後以太原為中心散播,由北上的商旅帶來消息,沿大河的城縣往北傳遞蔓延,謠言該在數天內傳入幕容寶耳內。我預備了十多個內容不同的謠傳,全部合起來可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就是幕容垂在長子的攻防戰上遇重傷,性命垂危,一些手下將領依他願望送他返回中山,而其它手下則攻入長子,屠城作報複。”
長孫道生讚歎道:“崔先生確是造謠的高手,愈是眾說紛雲的搖言,愈教人難辨真偽。我敢肯定幕容寶會中計。”
崔宏續道:“幕容寶雖然是太子,可是大燕皇族和將領中不服他的大有人在,所以,即使幕容寶半信半疑,也不敢冒失去皇位之險,立即趕返中山看個究竟,這種事時機最重要,錯失了便後悔莫及。照我看,幕容寶是不會費時查證真偽,隻好燒掉戰船立即從陸路退兵,過長城趕往中山,如此我們大勝可期。”
拓跋珪點頭同意道:“幕容寶還有別的選擇嗎?留在這裏還有什麽意思,難道長年累月的和我隔河罵戰。哈!最精采是他以為我除坐看他離開沒有絲毫辦法。小飛!你怎麽看?”
燕飛心中暗歎一口氣,以拓跋珪的行事作風,必定會對幕容寶窮追猛打,進行一場慘酷的屠戮,盡其所能削弱大燕國的實力。戰爭的本質正是如此,不容仁愛的存在。而他燕飛為了心愛的人,別無選擇下被卷入了戰爭的旋渦裏,縱然不情願,亦有堅持下去。
燕飛目光投往大河茫茫的黑暗裏,道:“勝負將在十天之內見分明。”
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上,接著雨勢漸大,把大河和兩岸籠罩在突來的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