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到達時,風娘正指揮女兵為紀千千主婢搭起營帳,好讓她們休息。

紀千千麵無表情的看著慕容垂來到身旁,不發一言。

小詩施禮退到風娘身邊。

慕容垂微笑道:“千千仍怒氣末消嗎?”

紀千千淡淡地道:“有甚麽好生氣的?皇上不累嗎?”

慕容垂向風娘打個眼色,待後者領小詩避到遠處,苦笑道:“我是來向千千送禮賠罪的。”

紀千千訝然瞧著慕容垂,秀眉輕蹙道:“送禮?”

慕容垂流露出誠懇的神情,歎道:“我這份賠禮與別不同,是有關邊荒集的最新消息。”

紀千千“啊”的一聲嬌呼。

慕容垂喝道:“牽馬來!”

親兵們連忙把兩匹戰馬送至兩人身前。紀千千踏蹬上馬,隨著慕容垂策騎出營地,直抵附近一道小河旁,然後沿河奔往上遊,穿過一片疏林後,前方忽然出現一個小湖,在晨曦剛露的時刻,湖岸樹木茂密,一片蔥蘢,掩映入湖,格外清幽。

於奔波一夜後,驟然見列眼前漣漪泛碧,浮光躍金的動人湖景,實在令人心曠神怡、渾忘塵俗。

慕容垂放緩馬速,打於號著追在馬後的親兵散往四方把守,然後偕紀千千下馬來到湖岸旁。

輕風徐徐拂過小湖,吹得兩人衣袂飄揚。

慕容垂歎了一口氣。

紀千千走到露出湖麵的一方平滑大石坐下,伸個懶腰,道:“皇上似是心事重垂哩!”

慕容垂坐在她左後側的石塊上,苦笑道:“如果我能夠分身為二,當不會有任何煩惱。”

紀千千望著湖水,一群魚兒正無憂無慮的在水襄追逐嬉戲,她不由想起“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兩句話。心忖雖然不曉得魚兒們是否真的沒有憂愁,可是它們的自由自在,卻是自己最渴望的生活方式。

道:“邊荒集之戰是否有結果了?”

慕容垂搖頭道:“戰事雖尚未開始,但卻有新的變化。”

紀千千道:“新的變化?”

慕容垂麵向湖水沉默不語,紀千千可肯定他不是在看湖裏的遊負,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她可以想象到慕容垂內心的矛盾和為難處,因為他們足處於對立的位置,她的好消息便是慕容垂的壞消息、不過她清楚慕容垂的胸襟,要不就完全瞞著她,否則必會坦誠相告。同時心中奇怪,天下間竟有他慕容垂解決不來的事。荒人在兩次遭劫後,仍有可今他擔心的反擊力嗎?

慕容垂心情沉重的道:“最近邊荒發生了一件轟動南北的異事。”

紀千千別頭往他望去,慕容垂剛仰望晴空,在晨光裏他的麵容特別清楚,輪廓像崇山峻嶺般起伏,如若自亙古以來便存在的山嶽,經得起風雨的考驗。

慕容垂目光朝她迎來,現出令人心折的深情。

紀千千暗歎一口氣,避開慕容垂的注視,輕輕道:“有甚麽事可今皇上心煩呢?”

慕容垂道:“在邊荒集東南麵穎水東岸的山區內,一塊火石從天而降,把一座破寺化作飛灰,撞開一侗深廣數十丈的大坑穴,令整個邊荒震動起來,火光直衝天際,威勢驚人至極點。”

紀千千愕然道:“竟有此事?天降凶兆,地有災劫,真不是好兆頭。”

慕容垂道:“晉室新皇便為此下詔罪己。”

紀千千皺眉道:“皇上竟為此事憂心嗎?”

慕容垂歎道:“此事發生的時間地點,均耐人尋味,當時荒人在劉裕的指揮下,正與荊州和兩湖聯軍,在淮水和其北岸,水陸兩路全麵交鋒,最後以荒人大勝作結,千千對此有何聯想呢?”

紀千千聽得心中忐忐,卻沒有答他。

慕容垂催促道:“千千?”

紀千千柔聲道:“我該怎樣回答皇上呢?天意難測,誰都說不清這是甚麽一回事。”

慕容垂現出笑意,道:“千千是南方第一名士的幹女兒,該比任何人都有資格談論此事。劉裕不是謝安慧眼挑中的人嗎?”

紀千千往小湖對岸瞧去,岸沿處長著高矮不一的蒼老古樹,夾雜著野花芳草,際此春初時分,湖水花木互映,更有樹木亭亭玉立湖水之中。山色、樹影、白雲、藍天倒映在水畫上,妙趣天成。

紀千千別轉螓首,秀眸無畏地迎上慕容垂灼灼逼人的眼神,從容道:“皇上相信有天意這回事嗎?”

慕容垂雙日精光閃動,冷哼道:“曆史足由人創造出來的,至於是否有天意暗中支配朝代的更迭,是我謀劃之外的事,亦由不得我去擔心,可是此事對邊荒之戰卻有決定性的影響,今我不敢掉以輕心。”

紀千千搖頭道:“我不明白。”

慕容垂看著她能傾國傾城的如花玉容,忽然又歎一口氣,道:“尤有甚者,是傅出火石撞地的一刻,正是劉裕一箭沉“隱龍”的刹那,令天降災異一事與傳說新朝崛起的效應,更被劉裕全盤接收,再加上你幹爹的九品觀人之法,認定他是謝玄的繼承人,對劉裕聲勢的助長力,簡直無可估量。”

紀千千忍不住地露出心中的欣悅,興致盎然的道:“甚麽一箭沉隱龍?皇上可否說清楚點?”

慕容垂道:“這是荒人們自編的風言,因為容易琅琅上口,故傳播得眾口一詞。“隱龍”是兩湖幫第一號人物郝長亨的座駕舟,外表看與一般的商貨船沒有分別,查實性能極佳,與兩湖幫幫主聶天還的帥艦“雲龍”,都是稱霸水道的超級戰船,“隱龍”於較早前更在建康的大江上大顯神威,於建康水師的重重包圍下,突圍而去,轟動南方。現在被劉裕以特製火箭一箭擊沉,一舉弄垮兩湖幫的遠征軍,加上災異凶兆一事的渲染,頓然今劉裕成為荒人的英雄、南人的希望。此事影響之大和深遠,會在將來逐漸中現。我敢肯定現時南方沒有人敢不把劉裕放在心上。”

紀千千強壓下心頭的興奮,裝作漫不經意的問道:“荒人怎會在淮水與荊州軍和兩湖軍交戰呢?”

慕容垂道出來龍左脈,然後道:“現時荒人在邊荒集南麵穎水兩岸集結,準備大舉反攻邊荒集。請恕我直言,如以表麵的情況計算,荒人此戰必敗無疑。因為不論實力和形勢,荒人均處於絕對的下風。”

紀千千道:“皇上口中的表麵情況,指的當是兵力的比較和你們一方有據集固守的優勢,可是皇上卻擔心劉裕是天意所指的真命天子,所以有患得患失之心。對嗎?”

慕容垂啞然笑道:“天意虛渺難測,誰敢肯定?何況這隻可能是荒人附會之談,而我根本不信這一套,可是我卻不能低估此事對荒人戰士的影響力。就像彌勒教徒盲目相信竺法慶是再世活佛,荒人現在亦完全絕對地信任劉裕,認為劉裕可以領導他們收複邊荒集,這種沒有理性的信念,今荒人的鬥誌和十氣處於巔峰狀態,假設劉裕懂得擅加利用,荒人會發揮驚人的戰力,這才是我關心的問題。”

紀千千強掩飾住心中的震駭,慕容垂再次表現出他對人性的認識,及掌握對手心理狀態的超卓能力。在他的指示下,守衛邊荒集的聯軍會針對此點作出部署,那除非劉裕確是老大爺挑選的真命天子,否則荒人真是凶多吉少。

慕容垂義道:“此事對荒人有利也有蔽,驅使荒人不顧生死地對邊荒集發動全麵的反擊,隻要我們抵得住他們第一輪的猛攻,荒人以寡敵眾的兵力將無以為繼:在軍事上,這是孤注一擲的冒險行為。”

紀千千的心直沉下去,荒人能再次創造奇跡嗎?

紀千千欲言又止,最終沒有說話。

慕容垂凝望著地,忽然像軟化下來似的歎了一口氣,沉聲道:“還有另外一個消息,千千想聽嗎?”

紀千千白他-眼道:“你該清楚我的答案,何用多此一問呢?”

以慕容垂的老練和修養,也差點被紀千千的媚眼勾去了魂魄,再沒暇計較紀千千隻有在談起荒人才會恢複“常態”,一顆心“霍霍”的躍動。道:“是關於燕飛的。”

紀千千嬌軀沒法控製的輕顫,情不自禁地叫道:“燕飛?”

慕容垂神色不變地道:“燕飛二度決戰孫恩,從南方直打至邊荒,最後以不分勝負完結。此戰不但令燕飛盡雪前恥,還使他穩坐邊荒第一高手之位,除非最後孫恩能擊敗他,否則天下高手雖眾,將沒有人能掩蓋他的光芒:我慕容垂也以有他這樣一個超卓的對手為榮。”

紀千千一雙美目異采連閃,說不出話來,但誰都看得出她芳心內澎湃激蕩的情緒。

慕容垂移開目光,望往晴空,徐徐道:“邊荒之戰的結果即將揭曉,我會把結果如實奉告,絕不隱瞞。”

※※※

建康。

琅玡王府。

司馬元顯踏入大廳,司馬道廣正負手之在窗前,凝視側園的春景,默默思索,聽到足音,卻沒有任何反應。

司馬元顯直抵司馬道子身後,恭敬的道:“爹召孩兒來,有甚麽吩咐呢?”

司馬道子淡淡道:“你今天天未亮便出門,到了哪裏去呢?”

司馬元顯答道:“孩兒開始訓練第一批新軍哩!所以比平常早起。”

司馬道子點頭表示讚許,問道:“質素如何?”

司馬元顯道:“質素不錯,可是十氣低落,直至我盲布增加俸祿,他們才振作了些。士氣這東西很難在短期內提升,個過孩兒會在這方麵下工夫的。”

司馬道子轉過身來,訝道:“你竟懂得注意軍隊的士氣?”

司馬元顯俊臉一紅,垂首道:“我是從荒人身上學來的,他們的鬥誌堅如鐵石,不論在如何惡劣的形勢下,仍不會氣餒,這就是士氣。”

司馬道子苦笑道:“荒人確是你的良師益友。你多久沒有到青樓去?人有時也該放鬆一下。”

說到這裏,心中浮現楚無暇動人和充滿誘惑力的玉容,自她離開後,他有過幾個女人,但全不是那回事。

司馬元顯道:“有時孩兒也想到秦淮河遣悶,唉!不知如何?沒有了紀千千,又想及眼前的情況,最後還是提不起興致。”

司馬道子點頭道:“歇歇也是好事。我今次召你來,是要告訴你兩個好消息,但也是壞消息。”

司馬元顯愕然道:“爹挑動孩兒的好奇心哩!究竟是怎樣的消息呢?”

司馬道子微笑道:“有點胡塗了,對嗎,不過你聽了便明白。第一個消息是我剛接到殷仲堪的奏章,要求恢複荊州刺史的原職,桓玄、桓修和揚全期也在奏章上署名。”

司馬元顯一震道:“他們又再夥同一氣哩!爹的分化之策看來對他們的團結沒有影響。”

司馬道子從容道:“這隻是表麵看來。桓玄雖表明支持殷仲堪的要求,事實上卻是不得不為之,是形勢所逼下的權宜之計,殷仲堪和楊全期確是有實力的人物,可是不論兵法武功,均遠不及桓玄,一對一固然非是桓玄對手,聯合起來恐怕仍是敗多勝少。可是桓玄卻不得不顧忌我們和北府兵連手的力量,一日與殷仲堪和楊全期決裂開戰,我們必站在殷楊兩人一方,桓玄便勢危了。所以桓玄現在足忍一時之氣,靜待最佳時機,再一舉收拾殷楊兩人。”

司馬元顯明白過來,同意道:“爹的分析非常透徹,此事確是好壞參半。”

又問道:“如此該算對我們利多於害,桓、般、楊三人再沒可能通力合作。”

司馬道子道:“那你便要把第二個消息一並考慮。天師軍巳完成集結,總兵力達十萬人,大小戰船近千艘,據報將在短期內渡海進犯會稽。而這正是桓玄等待的時機,隻要天師軍牽製著我們,他便可以掉轉槍頭收拾殷仲堪和楊全期。”

司馬元顯終不及乃父老到,色變道:“我們豈非兩麵受敵?”

司馬道子現出一個充滿陰險意味的笑容,道:“爹如不預早計算有今天一日,如何有資格在我司馬皇朝聽政?守會稽的是王凝之,五天前,王夫人道韞才起程往會稽去會夫兒,假如王氏一家人有甚麽三長兩短,你道會引致甚麽後果呢?”

司馬元顯一呆道:“這個!嘿!這樣不入好吧?”

司馬道子歎道:“你認為我們有另一個選擇嗎?成大事者,豈容婦人之仁,隻有這樣,才可以把謝琰和劉牢之拖進這泥淖裏。而我們則能保持實力,應付有兩湖幫作走狗的桓玄,此事關係列我大晉朝的存亡,顯兒必須明白此點。”

司馬元顯臉容轉白,急促的喘了幾口氣,點頭道:“孩兒明白了。”

司馬道廣負手來回踱起方步,現出深思的神晴。

司馬元顯不敢打擾他的思路,垂手默立。

司馬道子忽然停下來,注視著兒子道:“你是否對劉裕有好感呢?”

司馬元顯坦然道:“孩兒畢竟曾和他並肩作戰,唉!隻可惜……”

司馬道子沉聲道:“不論你對他觀感如何,劉裕巳成為一個極端危險的人物,必須除去。近日民間謠言四起,多少都與他有關,最荒謬莫過於甚麽“劉裕一箭沉隱龍,正是火石天降時”的讖語。”

司馬元顯道:“這隻是亂民的附會流言,過一段時問後便會不了了之。”

司馬道子道:“假設劉裕日後屢立軍功,在北府兵中節節晉升又如何呢?”

司馬元顯不得不承認道:“如此他將成為皇朝的嚴重威脅。”

司馬道子目光投往窗外,緩緩道:“我們絕不可容劉裕有這麽的一天,但此事亦不可操之過急,且必須施借刀殺人之計,最好他命喪邊荒集,如此便幹淨利落,否則便由劉牢之去辦,在兵荒馬亂之際,殺個把人還不容易嗎、隻要提供一個機會給孫恩,包管孫恩做得妥妥當當。”

司馬元顯道:“孩兒明白了!劉裕如有命活著從邊荒集回來,他的小命也拖不了多久。”

司馬道子現出充滿白信的笑容,似乎-叨已盡在他的掌握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