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與屠奉三從淮水返回新娘河基地,已是日落西山的時分。一切準備就緒,隻待一聲令下。

兩人在碼頭處下馬,由士氣昂揚的戰士接過馬匹。

整個基地烏黑一片,隻燃亮數支火炬,零星地散布基地內,於方圓兩裏之內,扼要的高地均布有哨崗,好令敵方探子難越雷池半步,隻能於遠處監視。

劉裕拍拍屠奉三肩頭,道:“還有兩個時辰,我們該好好休息,養足精神。”

屠奉三陪他往宿處舉步,道:“我還要找陰奇說幾句話。”

又道:“我有個感覺,劉帥你有點變了。”

劉裕訝道:“是變好還是變壞呢?”

屠奉三道:“是變得更堅定不移,隻看你在議會上說話的神態,便知你已全情投入,並踏出邁向門標最重要的—步,就是把荒人團結在你的旗下。”

劉裕道:“隻有在日前的情況下,荒人小會聽我們的指揮。邊荒集始終是漢胡雜處之地,各有各的利益,亦各有各的打算。”

屠奉三聳肩道:“有甚麽問題呢?隻要邊荒集能繼續發揮她的作用,將成為我們強大的後盾。”

劉裕點頭道:“邊荒集現在確足我們手卜最大的籌碼,我有絕對的信心把邊荒集奪回來。不論我自己是否願意,我已成為一個荒人,隻要依足荒人的規矩辦事,不損害邊荒集的自由,邊荒集將可以為我們所用。”

兩人來到宿處的門口,站定說話。

屠奉三目光閃閃的打量他,淡淡道:“從非荒人變成荒人的過程,確難以向外人道盡,早前在議會舉行的當兒,我生出奇異的感覺,就是你老哥終於拋開一切,且明白自己的處境位置,腳踏實地上做應該做的事。”

劉裕聽著小屋內傳出來仿如大合奏此起彼落的打鼾聲,心中一陣感觸。自己的改變當然瞞不過屠奉三這冷眼旁觀者。因王淡真而來的打擊和深刻的創傷,已化成死裏求生的奮鬥動力,即使他最後落敗身亡,他亦絕不會有半點畏縮。

屠奉三拍拍他肩頭,低聲道:“好好休息!”

說罷轉身去了。

劉裕進入小屋,地上橫七豎八的躺了五、六個人,在單薄的被鋪裏瑟縮著。

他歎了一口氣,到一張空席處坐卜,剛解下佩刀,高彥一溜煙般走進來,在他身前坐下,一臉興奮的道:“燕飛雖然滾了去幹掉孫恩,幸好還有老劉你。我又想到一個問題,須老哥你為我解決疑難。”

劉裕心中苦笑,看來好好睡一覺的大計要泡湯了。

如果實力是寸以清楚量度,那燕飛可以肯定自己不是竺法慶的對手,更不是眼前孫恩的對手。不過事實竺法慶卻是飲恨於他的蝶戀花之下。

高手決戰,影響戰果的因素錯綜複雜,便像兩軍對壘沙場,士氣、狀態和戰略都起著關鍵性的作用。

眼前的孫恩明顯是不同了,變得更深不可測,且根本是無從捉摸,今人不知如何入手。不像竺法慶般,打開始燕飛便掌握到他的破綻,那完全與竺法慶本身的功夫沒有關係,卻影響到最後的戰果。

燕飛清楚曉得自己正處於最巔峰的狀態下,亦正因在這種狀態下,他知道雖與孫恩有—戰之力,可是與孫恩比拚功力和修養,實是下下之策。

然則孫恩的破綻在哪裏呢?

燕飛淡然笑道:“若天師不反對,我想請其他人先離開。”

孫恩啞然笑道:“原來燕兄仍是這般看不開,竟執假為真,哈!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呢?如燕兄所說的好了。”

整個飯堂的夥計和客人,聞言如獲皇恩大赦,隻恨老娘生少兩條腿,轉眼走個一乾二淨,偌大的廳堂,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燕飛心叫厲害,孫恩憑“執假為真”一句話,立即在言語機鋒上占得上風,因為燕飛並不明白他這句話,與眼前的情景有何關係?

燕飛喝掉杯中酒,心中想到的卻是紀千千。千千嗬!你可有想到我正在靠近邊荒的一座城市內與有南方第一人至譽的孫恩作生死決戰呢?

微笑道:“天師似乎並不在意在這裏是頭號通緝犯的身分呢!”

孫恩灑然聳肩道:“難道燕兄又以為自己是南方最受歡迎的人物嗎?你故意張揚,令人曉得你是燕飛我是孫恩,該是早有預謀,否則燕兄便該是在邊荒的一座山上等我,而不是選在鬧市之中。”

兩人目光交觸,雙方均是神態輕鬆,臉帶歡容,如看在不知情各眼內,還以為是故舊重逢,暢談離別後種種使人難以忘懷的樂事。

酒意上湧,燕飛不由懷念起雪澗香的滋味。猶記得坐在酒牢入門的石階處,他小睡剛醒,紀千千撒嬌的要喝他手上的雪澗香,喝罷閉上美眸,櫻唇吐出“逞荒集真好”的讚語。那迷死人的情景,仍曆曆如在眼前。

他是否在那—刻陷進紀千千法力無邊的情網去呢?還是她坐船列邊荒集去,迎著河風深吸一口嬌呼“真香”的刹那?又或扯著他衣袖不放,告訴他忘記了徐道覆的時候?直到此刻他還是不很清楚。

燕飛目光投往飯堂入口處,他的靈覺告訴他,這所城內最具規模客棧裏的人,已走得—個不剩,而聞風趕來的城兵則叮在任何一刻抵達,喃喃道:“我是早有預謀嗎?我倒沒想過這個問題,隻是隨心之所願,到城內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幸好天師沒有來人夢。這答案天師滿意嗎?”

說罷目光投往孫恩,隻要對方因他反擊的話露出任何心神的散亂,他的蝶戀花會立即進擊,直至對方授首劍下,始肯罷休。

孫恩雙目閃閃生輝的打量燕飛,啞然笑道:“我從沒有遇過像燕兄般天才橫溢的對手,你的胎息法競能避過我道心的感應,也使我們今次決戰更引人人勝,因為隻要燕兄成功逃走,便可以此法令我無法奈你何。這是否燕兄剛才故意惹起官府注意的原因呢?燕兄競沒有勇氣和我孫恩決—死戰嗎?”

燕飛暗叫厲害,微笑道:“實不相瞞,我是忽然心中一動下,方會叫出天師名字,與是否想逃走扯不上任何關係,請天師明察。”

燕飛這招反擊更厲害,且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比的是“道功”,他說出來的原因,是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是甚麽原因,完全來自靈性的直接反應,他隻是依著“道心”去辦,與孫恩所指的好引城內駐兵插手,以營造逃走機會的陰謀論扯不上任何關係。

當然燕飛也可以是胡縐,不過在此刻是無法證實的,可是假若稍後證實了燕飛的“心中一動”的確靈驗,那將證明了燕飛在“仙道一的境界上高出孫恩一線,如此會對看來無懈可擊的孫恩造成嚴重的打擊,甚至成為孫恩落敗的因素。

燕飛蓄勢以待,隻要感應到孫恩的心神現出波蕩,就立即全力出擊,乘虛而入。

“啪!”

孫恩鼓掌笑道:“丹劫果然是不同凡響。”

燕飛應掌聲遽震一下,終沒法出劍。不過落在下風的孫恩亦因忙於反擊,沒法掌握良機。

兩人又鬥個旗鼓相當。

燕飛此招根本是無從破解的,隻能待將來的事實印證是對是錯,孫恩此記鼓掌發聲,表現出他武學大宗師的氣勢,音響的刹那,恰好是燕飛行功至關鍵處,即將出劍的一刻,而掌音起處,有如能鑽人人心的當頭棒喝,令燕飛曉得孫恩把他看個通透。

而孫恩忽然點破他的靈機妙應來自丹劫,更如巨浪撼上船身般令他心神差點失守,大有石破天驚的震懾力,同時破去他必殺的一劍。

孫恩此話背後實含有深意,足可使燕飛生出不如對手的頹喪感覺。因為孫恩的話正指出燕飛隻是在因緣巧合下得服丹劫,故能改變體質靈性,與孫恩經自身修行千錘百煉而成的道功有基本上的差異,並不足以自恃。

這一句話,令孫恩重占上風。

可是燕飛卻不驚反喜,因為他終試探出孫恩的唯一弱點,就是他的一道心一。這本是孫恩最強橫的一麵,卻偏是他可能出現破綻的地方。

所以孫恩不得不透露出壓箱底的秘密,而不能留待稍後於關鍵時刻利用此秘經營出最後能擊殺燕飛的戰略。可見如他不如此做,確會被燕飛趁隙而進,占得無機。

這或許是擊敗孫恩的唯一方法。

不過首先須證明他的“心中一動”是“有的之矢”。

燕飛從容笑道:“來哩!”

蹄聲在客棧的西南方處響起,自遠而近,大批城衛正全速趕至。

即使以兩人的武功,仍沒有可能對付數以千計的敵人,何況兩人又處於敵對的關頭,但以兩人的身手,在敵人形成包圍前,要遁逃仍是綽有餘裕。

孫恩適才嘲笑燕飛缺乏一戰的勇氣,正是指此,因為在這樣的形勢下,隻要燕飛擅加利用,確可以暫避孫恩的糾纏。

孫恩正要乘占著上風的大好形勢下全力出手對付燕飛,縱使殺不廠他,也可以憑絕世功力重創燕飛,削減他逃走的本領。可是燕飛一句“來哩”,說的不似是隻指城街那般簡單,登時被他勾起“心事”,氣勢被削,竟是出不了手。

蹄聲愈趨清晰,隻聽聲音,來騎達數百之眾,且夾雜著紛亂的足音。

孫恩神態仍是一副輕鬆寫意的模樣,悠然自若的道:“念你一身修為得來不易,事情亦非必須分出生死方能解決,燕兄可有興趣聽本人嘮叨幾句?”

燕飛心忖際此即陷重圍生死懸於一發的緊張時刻,肯定非是說法的好時機,可是孫恩偏有此提議,登時生出玄妙的感覺。

點頭道:“願聞其詳!”

劉裕皺眉道:“這襄不是說話的好地方,吵醒其他人,他們會聯手來揍你,我亦不會出手幫忙,因為你是罪有應得。”

高彥不滿道:“我和你總算逛過青樓又共曆患難,何必擺出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他娘的!縱然你敲鑼打鼓,世休想叮以弄醒他們。”

劉裕拿他沒法,頹然道:“說吧!”

高彥喜道:“這才是兄弟嘛!這幾天我朗想晚想,終於想通一件事,就是小白雁的確對老子情根深種,是不能自拔的那種情根深種、哈!問題來了,我們現在正和她的師傅聶天還對苦幹,她因此被情所閑,心上人和師傅之間該如何取舍呢?現在她當然選擇離開我回到老聶那一邊;她的人雖然不在,但我肯定她的心是向著我的。你明白嗎?隻要再給我一個機會,我定寸以打動她的心。”

劉裕有點猝不及防的想到乇淡真,心巾—痛,慘然道:“我真羨慕你這小子。”

在暗黑裏高彥瞪大眼睛來看劉裕,訝道:“為何這麽古怪的,每次我說起我的小雁兒,就像念咒語般,人人神情有異;老龐如是,小飛如是,現在連你也變成這樣子。老龐是想起詩詩,小飛則是感應到孫恩,你老哥有是甚麽一回事呢?我明白哩!你定足想起被劉牢之那忘恩負義的家夥出賣,所以這般傷心,對嗎?”

劉裕哪來心情答他,歎了一口氣,高彥當然不會放過他,老氣橫秋的勸道:“人家兄弟不用說廢話,當兵有甚麽樂趣呢?你沒有聽過無官—身輕嗎?當今世上,隻有作荒人才最快樂自由,既然別人不要你,便索性開溜,人生始有意義。”

劉裕給他勾起心事,滿懷感觸道:“我現在巳沒有回頭路可走,八有堅持下去,直至戰死沙場的一刻。”

高彥打個哆嗦道:“勿要嚇我,說得這麽悲觀的。你不會死的,我也不會死。”

劉裕苦笑道:“人總是會死的,隻看早或遲,發生於何時何地?你高少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死有何好害怕的?”

高彥坦然道:“我本也以為自己甚麽都不害怕,可是當邊荒集首次被攻陷,瞧著身旁的荒人兄弟一個接—個倒下來,死亡原來可以如此接近,我便怕得差點在褲子內撒尿,唉!雖然人人裝出勇敢的樣子,我卻敢擔保大部分人心裏都是害怕得要命,隻是沒得選擇吧!”

劉裕不願再在這方麵談下去,岔開道:“你剛才不是說過隻要給你一個機會,便町以把那小精靈弄上手嗎?你要的是怎樣—個機會呢?”

高彥登時興奮起來,壓低聲音湊近道:“當然是個兩個有情人單獨相對的機會。她現在應在郝長亨的船隊裏,快運用你的神機妙算,給老廠我製造這樣—個機會出來。”

換了以前,劉裕肯定會對高彥荒謬的提議置之不理。此刻卻因想起王淡真,推己及人的體會到高彥焦灼痛苦的心情,又想借此以減輕心中的淒酸,認真思索起來,道:“你有想過這樣的情況嗎?在兵荒馬亂的殺戮戰場上,你的小白雁大開殺戒,你的荒人兄弟一個又一個栽在她的手上,而你仍要和她談情說愛,這算哪門子的道理呢?她可不是和稀泥呢?不但武功不在老郝之下,輕身功夫方麵更是一等一的高手,想把她再次生擒恐怕燕飛才辦得到,可惜燕飛卻去了應付孫天師。”

高彥搖頭道:“不要說得那般嗬怕,我的小白雁怎夠瞻子殺人呢?我最明白她了。”

劉裕失聲道:“你忘了自己在巫女河的遭遇嗎?”

高彥茫然道:“我在巫女河有甚麽遭遇?全賴她引開敵人,老子方避過一劫。嘿!你究竟肯否為我想辦法?”

劉裕為之氣結,敷衍道:“我要睡醒始夠精神為你想辦法,你世該好好休息一會,現在離行動的時間隻剩卜個許時辰。”

高彥欲語還休,最後道:“你不要騙我,我的終身幸福全倚仗你了。

說畢興奮地走了。

劉裕坐在地席上,想到工淡真的船該已進入大汁,逆流西往廣陵,便肝腸欲斷,隻想痛哭一場,可惜已失去哭泣的本領。

他確已沒有回頭的路叮走,岡為已失去一切,餘下的是肩負的重擔子,謝家和北府兵對他的期望,此外便是深切的仇恨。

終有—天,他會手刀桓玄,隻有如此方可以洗雪王淡真被強奪的恥辱。

就在此時,腦海靈機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