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急趕了一夜的路,天明時到達新娘河和淮水的交匯處。

昨晚他縱情飛馳,一方麵是他必須盡早趕往目的地,同時亦借此以泄心中憤懣不平之氣,對王淡真被逼往荊州作桓玄的媵妾,他是感同身受。

自苻堅南來後,情況的發展把他卷進大時代的無情戰亂去,到與紀千千共墮愛河,至乎此刻,他已是愈陷愈深,必須施展渾身解數堅持下去,直至完全徹底的勝利。

孫恩的威脅更令他如坐針氈,感到危機四伏,殺意暗藏。

不過昨夜的全速奔馳,卻使他進入奇異的狀態裏,他穿林過野、攀山越河,把所有煩惱拋之腦後,心中隻剩下對紀千千的愛戀。

不管現實是如何殘酷不仁,除非拔劍自盡,否則每一個人都必須繼續生活下去,還要當作沒發生過任何事,時間根本不容許任何人有自悲自苦的餘地。像劉裕剛失去王淡真,卻不得不壓下傷痛,與來犯的敵人周旋。生命總是這般令人感到無奈。

疾奔近百裏後,他不單沒有勞累的感覺,精神和體力均有煥然一新的動人感覺。回想起昨夜飛馳的情況,似與天地同遊共舞,紀千千則在心內默默陪伴著他,令他絲毫不覺寂寞。他再非孤軍作戰,不論如何形影孤單,紀千千永遠在他心內,陪伴他對抗孫恩這位極可能是大地上最可怕的敵人。

他借兩根粗樹枝輕鬆地飛渡淮水,正要沿新娘河而走,忽有所覺,在岸旁止步。

四個人影從岸旁密林處掠出,叫著他的名字迎上來。

燕飛看呆了眼。

來的是屠奉三、高彥及他完全沒想過會在此區域見到的慕容戰和卓狂生。

高彥誇張的叫道:“劉小子呢?希望他不是被劉牢之收進軍牢裏去吧!”

想起劉裕,燕飛一陣難過,但隻能把心事暗藏密封起來。

笑道:“小劉正為我們即將來臨的大戰作好準備工夫。我的娘,你們怎會摸到這裏來的?不要告訴我是被敵人逼得流亡來此。”

慕容戰來到他身前,探手抓著他雙臂,現出戰友重逢的激動,欣然道:“也差不多是這樣,我們的敵人就是連下三天的大雪,累得我們饑寒交迫,不得不離開巫女丘原,到南方來避風雪。他***!這處一樣是天寒地凍,幸好肚子可以喂飽。”

卓狂生來到他身旁,大力拍打他背脊,興奮的道:“你這小子已成為天下第一高手,是我們所有荒人的光榮。也虧得這場連下三天的大雪,我們固是苦不堪言,也癱瘓了敵人從四方八麵圍剿我們的行動,讓我們憑仗對地勢的熟悉,突圍逃走。現在新娘河熱鬧得像邊荒集,隻恨人多並不管用,隻消耗多點珍貴的糧食。”

屠奉三道:“勿要怪他們不在巫女丘原堅持下去,人或可以再多挺一段時間,戰馬卻沒法捱下去。”

燕飛喜出望外道:“我怎會怪他們,是歡喜還來不及,我正擔心人手不足難以應付敵人,現在再不用擔心了。”

屠奉三沉聲道:“是否發現敵蹤呢?”

卓狂生道:“我們到林內坐下再說,五個荒人站在非邊荒的土地,成何體統?”

笑罵聲中,五人朝林木深處掠去。

※※※

卓狂生並沒有誇大新娘河大江幫基地的熱鬧情況。河灣處停泊了近五十艘大小船隻,漁村搭起了以幹計的營帳,填滿了房舍間的空地,炊煙處處,蔚為奇景,就像把邊荒集搬了到這裏來。粗略估計,眾集於此的人數當有二、三萬之眾。

雖然擠迫,卻隻予人熱鬧的感覺,和平安樂,沒有絲毫混亂。不明內情的人隻要想想聚集這襄的人不是渾身是膽的武士,便是男盜女娼的江湖兒女,又或是專門偷&m;m;#65533;摸狗的混混、艇而走險的走私掮客、被各地官府通緝的逃犯,對他們守規矩的情況會大惑不解。

隻有荒人方明白自己,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曉得唯一的出路是收複邊荒集。事實上他們是為勢所逼的人,縱然初到邊荒集時有各自渾水摸魚的居心,可是經過兩次的失陷,紀千千高尚情操的號召和感化,均令他們澈底體會到,隻有邊荒集才是他們的棲身之所,享受到任何地方所沒有的自由和公義。

在碼頭中心處由紀千千設計的飛鳥旗懸在七、八丈的高處,象征著把所有荒人的心,統一在這代表邊荒集的自由和公義的大旗下。

燕飛的到達,立時引起轟動。他不單是斬殺竺法慶的大功臣,更是荒人心中無可替代的第一好漢子。

荒人以他們的方式吶喊歡呼,士氣昂揚至極點,比之以前在邊荒集的任何一刻為甚,即使如何冥頑不靈的人,他們的心亦會與其它熱血沸騰的荒人的心融化在一起。

鍾樓議會的成員姚猛、江文清、程蒼古、費二撇、姬別、紅子春等把燕飛一眾迎入基地的主堂,立即舉行邊荒集失陷後的第一次會議,龐義、席敬、陰奇、方鴻生、高彥、丁宣等亦準予列席。

燕飛坐於長達兩丈的長方木桌一端,而身為主持的卓狂生則在另一端,其它人便坐在兩旁,列席者坐於後一排,一切仍依鍾樓議會的規矩。

會議開始前,卓狂生提議起立為在邊荒集不幸被殺的荒人默哀,然後由燕飛報告最新的情況。

報告完畢,卓狂生哈哈笑道:“這叫天助我也,我們正愁如何可以在水上擊垮兩湖幫,他卻送上門來,予我們天賜的良機。”

江文清的目光投往屠奉三,道:“要擊敗兩湖幫,首先須對付桓玄來襲的人馬,屠當家有什麽意見?”

眾人都明白江文清問這幾句話背後的含意,因為屠奉三本為桓玄一方的人,如擊潰桓玄這支五千人的部隊,勢令屠奉三和桓玄的關係陷於無法挽回的地步。

隻有燕飛多出一重心事,在開始這個議會前,他向江文清傳達了劉裕想由屠奉三統率此戰的意願,他當然說得婉轉,指出屠奉三是最熟悉敵人者,可是當時江文清卻不置可否。現在於甫開始便向屠奉三提問,該是要從屠奉三的反應,來作出應否以屠奉三作統帥的關鍵決定。

最關心這個問題的是陰奇,因為直接影響到他的去向。

屠奉三淡淡笑道:“自桓玄與聶天還結盟,我們的關係早破裂,現在使人來攻打新娘河,分明是要將我趕盡殺絕。哼!我屠奉三是有仇必報的人,今天我在此公布,我和桓玄已是誓不兩立,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再沒有別的可能性。”

卓狂生首先帶頭鼓掌,眾人隨之喝彩助威,堂內一片熾熱激昂的氣氛。

江文清欣然嬌喝道:“如此我便代劉帥提出他的主張,請議會公決此仗由屠當家全權指揮。”

主堂倏地靜下來。

慕容戰首先舉手讚成,接著眾人紛紛舉手表示同意。

屠奉三毅然而起,悠然道:“多謝各位這麽看得起小弟,我屠奉三必竭盡所能,絕不會令各位失望。”

又特別向江文清表示謝意。

燕飛心中欣慰,荒人終於團結一致,為共同的目標舍棄個人或派係的成見,以最佳的陣容迎擊敵人,也可看出劉裕對江文清的影響。

卓狂生歡喜的道:“請屠帥指示!大家都是兄弟姊妹,不用說客氣話。”

燕飛道:“我們現在手上究竟有多少可用的戰士和戰船,武器和糧食方麵的情況又如何呢?”

屠奉三答道:“我們可用的戰士在八千人間,狀態良好,兵器方麵問題不大,不過卻極缺弓矢,看來不足以應付一場大規模的水戰。幸好有桓玄關照,派人送弓矢來哩!”

姚猛和高彥同時鼓掌,齊喊“說得好”。

程蒼古道:“至於戰船方麵,經過修補和新製的雙頭戰船有十二艘,加上司馬道子送的五艘戰船,共是十七艘大船,其它由小型貨船改裝的戰艇有二十八艘,隻要弓矢無缺,這樣的實力足以伏擊兩湖幫的船隊。”

紅子春拍&m;m;#65533;喝道:“今次我們是孤注一擲,不勝無歸。”

江文清淡淡道:“今仗我們是非勝不可,因為劉牢之剛派來特使,傳達他嚴厲的警告,限令我們二天之內離開淮水以南任何地方,否則他會對我們采取行動,絕不姑息。”

屠奉三問道:“他派誰來傳話?”

江文清答道:“此人叫劉襲,是劉牢之的同族人,更是他的心腹,其代表性不容置疑。”

姚猛破口大罵道:“**他劉牢之,竟在此等時刻落井下石。”

屠奉三好整以暇向燕飛道:“燕兄怎麽看呢?”

邊荒諸雄:水遠處於一種既合作又競爭的狀態下。燕飛曉得以江文清的慧黠,心中早有定案,隻是拿出來考量屠奉三的領導才能,看他的應變方法。

微笑道:“時間上是否太巧合了點呢?”

姬別繼紅子春後一掌拍在桌麵,含意卻是完全另一回事,憤然道:“劉牢之擺明是要與桓玄和聶天還連手鏟除我們,且不用費一兵一卒,便可坐收成果。”

燕飛一直不太喜歡姬別這個人,因為並不欣賞他奢華的生活方式,不過經過邊荒集二度失陷的共患難,觀感逐漸改變過來。在內憂外患的煎逼下,即使像姬別這樣貪戀舒適生活、好逸惡勞的人,亦從頹唐的生活裏振奮起來,義無反顧的與大家同甘共苦,作戰到底。

卓狂生咬牙切齒的道:“劉牢之是要逼我們離開有軍事防禦的新娘河,在倉卒渡淮水往邊荒之際,讓桓玄埋伏對岸的部隊驟然施襲,殺我們一個片甲不留。而我們的戰船隊則由兩湖幫負責清剿,這一招確是非常狠毒。”

費二撇撫著一邊胡子沉聲道:“我們既識破對方的奸謀,當然可以將計就計,反殺他們一個落花流水,好向劉牢之顯點顏色。”

慕容戰道:“如此荊州軍將不會渡淮,隻是派出探子,監視我們的動靜,當我們渡淮返回邊荒之際,偷襲我們。”

在座者人人是身經百戰的老江湖,隻聽從劉牢之傳來的話,一下子便推論出敵人的策略,當然曉得荊州軍正沿邊荒朝他們所在處推進是關鍵所在,否則極可能會慘中敵人的奸計。

他們若要全體離開,必須渡淮水從陸路回去,所有大小戰船均須用來搬運糧貨物資,浩浩蕩蕩的二、三萬人,且大部分是老弱婦孺或是上匠等戰鬥力不強者,行動既緩慢,目標更明顯,盡管沒有荊州軍的威脅,如此返回邊荒,等於自尋死路。劉牢之確想把他們趕入絕路,所以人人心生憤慨。

江文清道:“壞消息外尚有一個好消息,我們在穎水秘湖的基地仍是安然無恙,隻要能擊敗兩湖幫,我們便可以重新占據秘湖基地,以之代替新娘河。”

屠奉三動容道:“這是很好的消息。”

秘湖位於邊荒集和穎口間,是穎水的支流,當日由劉裕帶路,大江幫的船隊便藏在該處,成為隱伏的奇兵,令他們於首次反攻邊荒集一役中戰績輝煌。收複邊荒集後,江文清便銳意發展此基地,好與邊荒集和新娘河遙相呼應。現在外麵的十二艘雙頭艦,其中八艘是從秘湖基地逃回來的,並於沿途救起不少逃亡的戰士。

眾人奉為如何在邊荒尋得立足的據點而頭痛,此時聞之立告精神大振。

席敬道:“大小姐一直在懷疑這或許是敵人的陷阱。兩湖幫既曾為此吃過大虧,照道理不會不曉得秘湖基地的存在。”

紅子春道:“隻要猜到可能是個陷阱,陷阱再不成其陷阱。”

屠奉三淡淡道:“不但不是陷阱,且是反過來變成對付敵人的陷阱。”

燕飛知道屠奉三已是成竹在胸,更隱隱把握到江文清在為屠奉三造勢,因她看出屠奉三可以成為她和劉裕的得力戰友和夥伴,且不限於收複邊荒集的一戰上。屠奉三比江文清優勝之處是他對桓玄和聶天還的熟悉,這是沒法替代的寶貴經驗。兼之屠奉三長期為桓玄執行顛覆大晉的任務,對南方的軍事地理形勢了如指掌,如此一個人材,到哪裏可尋得到呢?

忽然間,燕飛感到江文清對劉裕,實不止於夥伴的關係般簡單。

江文清向屠奉三道:“劉牢之對我們如斯狠心,是否代表劉牢之已決定投向桓玄呢?”

屠奉三也開始覺察江文清在引導自己思考的方向,感激地向她笑了笑,道:“很難說,也可以是他設法穩著王恭和桓玄的一方,那他發動時,便可以殺桓玄一方一個措手不及。我敢斷言,隻要劉牢之倒戈投向司馬道子,以桓玄為首討伐司馬道子的聯盟,將吃不完兜著走。”

眾人沉默下來,南方的形勢詭譎複雜,未來的變化再沒有人能掌握。

屠奉三堅定的眼神緩緩掃過在座每一個人,道:“勝利的果實已來到我們掌心裏,隻待我們收成。首先我們須佯裝出全麵撤返邊荒的姿態,把糧貨送到船上,令敵人不再防範我們的戰船隊,事實上裝的全是可隨時拋棄的廢物。這方麵由程公和費公兩位負責。”

程蒼古和費二撇欣然領命,前者道:“我們不單須瞞過敵人,連自己人也須瞞過,對嗎?”

屠奉三點頭應是,然後向高彥道:“你該清楚我們的需要,而你是這方麵的高手,就由你負責建立一個針對荊州軍、兩湖幫和北府兵三方麵的情報網,在這方麵是不容有失的。”

高彥倏地站起來,誇張地施禮,大聲應道:“屠帥有令,我高小子必做得妥妥當當,我會挑最有本領和信得過的探子,由我這首席風媒指揮。哈!本小子立即去辦。”說罷旋風般去了,惹來哄堂大笑。

燕飛心中暗讚,想不到他能如此以大局為重,不受小白雁的影響。

屠奉三道:“調集戰士、分配武器由慕容當家、陰奇和丁先生安排。全麵撤走則交給姬公子和紅爺去辦。待我們的劉帥回來,我們便可以決定在哪裏渡河,如何與敵人玩一個精采的遊戲。”

眾人轟然答應。

屠奉三道:“有主必有副,我既當上此戰的主帥,該有任命副手的資格,便請大小姐作副帥,我不在時,一切交由她全權指揮。”

卓狂生鼓掌道:“好!果然是善戰的主帥,明白戰場上的規矩。我邊荒集人材濟濟,任何一個人派出來都是能獨當一麵的人物。不過似乎浪費了我,我也是個人材呢!”

龐義失笑道:“你最大的長處當然是設法團結所有人。”

屠奉三道:“今次是我們在邊荒外的第一次聚議,卓先生的仟務將是發揮夜窩族的精神,乘機踢多些人入窩。”

說罷向燕飛道:“我要帶燕兄去見一個人。”

燕飛為之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