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俯伏瓦背上,看著隔街另一人家的房舍。
燕飛道:“這家夥叫什麽名字?他的生活看來相當不錯,他的家是這一區最華麗的。”
兩人借夜色的掩護,施展輕功的本領,由秦淮河逢屋過屋的直潛到這接近內城的民屋區來,找尋那出賣高彥的線人,好進行勒索的行動。
高彥道:“這小子叫蔣鋒,有個頗嚇人的外號,叫‘門神’,在建康非常吃得開,專門向我出賣消息,以維持他夜夜笙歌的生活方武。武功隻是平平,你老哥半個指頭已足可製服他。”
燕飛道:“四周似乎很寧靜呢!”
高彥吃驚道:“似乎?不是有埋伏吧?”
燕飛微笑道:“你道司馬道子聽到兒子被我們擄走的消息,會有何反應呢?”
高彥想也不想地答道:“當然是怒不可遏,先把手下罵個狗血淋頭,然後發動手上擁有的所有籌碼,把建康城裏裏外外翻轉過來,務要救回人質。”
又訝道:“我明白你在說什麽哩!現在的建康確是平靜得不合情理。”
燕飛道:“你的猜測是合情合理,惟不適用於今晚微妙的情況下。司馬道子現在當務之急,是要以威權壓伏朝中的王族大臣,好讓傀儡繼承人順利登基,然後再設法應付地方上有兵權的大臣。所以,像兒子被擄一類的窩囊事,絕不願張揚開去。”
稍頓接下去道:“其次是若他不是蠢人,便該曉得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們可輕易舉把他的寶貝兒子帶離建康,藏在他勢力範圍不及之處,所以,如在建康區進行搜查,隻是擾民之舉,徒暴露自己的無能,於他現今的情況有害無益。”
高彥點頭道:“對!縱使我們仍在區內又如何?建康這麽大,搜十日十夜也搜不完。”
建康不但分內城外城,外城還是開放式的商鋪民居,隻是長達七裏,由內城門至朱雀門的禦道兩旁,便雜居著數十萬人民,何況附近還有多個城市。
燕飛目光凝視蔣鋒宅院內亮起的燈火,沉聲道:“可是司馬道子心焦如焚下,卻不能不做點事,查究所有線索,蔣鋒便是其中一條重要線索,例如,他有否出賣司馬道子,暗中通知彥少你已暴露了行藏呢?如果我沒有猜錯,蔣鋒之所以尚未就寢,是因來了惡訪客,正在盤問他與彥少你的事。”
高彥道:“你的腦袋果然厲害,給你這麽分析,連我也覺得情況必是如此。唉!希望他們不會一怒之下殺掉蔣鋒,否則,我們將失去最佳傳話的人,隻好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勒索信射進琅琊王府去。”
燕飛笑道:“蔣鋒再不是最佳人選,最佳人選是來盤問他的人。你給我留在這裏,我去哩!”
高彥駭然一把抓著他,道:“來找蔣鋒晦氣的,當然是司馬道子的近臣大將,且有高手隨行,你這麽下去,是想找死嗎?”
燕飛沒好氣道:“你好像把老子當作是像你般的貨色,放心吧!即使司馬道子親臨,我燕飛要走便走,誰攔得住我?”
高彥鬆開手,燕飛拍拍他肩頭,從暗處竄出,往燈火的方向掠去。
劉裕獨自撐著小艇,沿秦淮河逆水向謝家大宅的碼頭駛去。
秦淮河風光依然,兩岸青樓燈火輝煌,鼓樂歡笑從畫舫傳來,河道上舟船往來不絕,夜空星光斑爛。
每次當他進入邊荒的無人地帶裏,他總難聯想到在邊荒之南,竟有如秦淮河般繁華熱鬧的煙花勝地,可是當他抵達邊荒集,卻總想起秦淮河。邊荒集的夜窩子,便像把秦淮河遷移了到那裏去,且更肆無忌憚。若秦淮河是屬於建康的高門世族和權貴名士,夜窩子便是江湖好漢、平民商販的天堂。
上一次秦淮河逃過苻堅南來的大禍,今次因司馬皇朝的崩頹而惹起大變,秦淮河又能否幸免呢?邊荒集的二度失陷,本應永無翻身的機會,但因燕飛近乎神跡的斬殺竺法慶,把荒人的劣勢扭轉過來。今晚能生擒司馬元顯,固因機緣巧合,更因屠奉三料事如神,始把沒有可能的事變為事實。現在他們已穩占上風,將主動權控製在手上。
烏衣巷謝家的碼頭在望。
劉裕暗自在心底裏感激燕飛,沒有他的支持,他會感到自己在如此情勢下,仍為兒女私情奔走努力,感到內疚。不過,他有自知之明,他劉裕是絕不容許王淡真落入桓玄手上。
桓玄一向是謝玄的死敵,自己身為謝玄指定的繼承人,也變得與桓玄勢不兩立,終有一天,他要鏟除桓玄,以完成謝玄生平未竟之願。
小艇靠往小碼頭,以梁定都為首的幾名家將迎了上來。
劉裕跳上碼頭去,梁定都訝道:“宋爺呢?”
劉裕探手搭上他肩頭,道:“宋爺有急事離開建康,我要見鍾秀小姐。”
梁定都臉現難色,道:“這麽晚哩!”
劉裕道:“不要緊!我在這裏等你,你給我通傳便成,見不見我,由小姐她決定。”
梁定都苦笑道:“我不是不肯幫你忙,而是我們終是下人身分,很難拿主意。大小姐仍未就寢,不如我帶你去見她,你當麵向她請示如何呢?”
劉裕當然不願驚動謝道韞,兼很難向她說實話,想想又知瞞不過她這知情的人,隻好道:“好吧!”
心忖,有宋悲風在就好了。
燕飛弄清楚整個形勢後,回到蔣鋒家的內院,大模大樣的來到內堂前。
把守內堂正門的四名便服好手,見忽然冒出一個人來,一時都發起呆來。
燕飛垂下雙手,表示沒有動手的興趣,欣然笑道:“本人燕飛,誰在裏麵和蔣爺說話呢?”
“燕飛”兩字一出,立即惹起哄動。
先是那四人慌忙掣出兵刃往他撲來,接著是堂內響起淩亂的足音,關閉的門立即洞開。
燕飛冷笑一聲,往左右各晃一下,避過迎頭劈來的兩把刀,接著已閃入四漢中間,兩手左右開弓,兩個照麵,四人頹然倒地,均被擊中穴道,軟癱地上。
“住手!”
五、六名撲出來的便服大漢,聞言在門外散開,護著出現大門的儒服中年人。
此人身材碩瘦,長就一副馬臉,一副幕僚的模樣,兩眼不時轉動,顯然是狡猾多智的奸鬼書生。
燕飛從容道:“給我報上名來,看看是否夠斤兩為我傳話?”
那人凝神打量燕飛,道:“在下菇千秋,乃琅琊王府參將,不知在燕兄眼中,是否夠份量為你傳話呢?”
燕飛淡淡道:“該差不多了,菇大人最好阻止手下去通風報信,否則,說不定我急怒之下,會拿菇兄來祭旗。”
菇千秋臉色微變,喝道:“所有人集中到我身旁來。”
堂內的人全移往大門處,連同門外六人,共有十二人,不過對手既是名震天下的燕飛,再多一倍人也攔他不住,對燕飛要打要逃,都是沒有絲毫勝算。
菇千秋道:“燕兄有什麽話要說呢?”
燕飛輕鬆的道:“司馬曜是否死了?”
菇千秋劇震道:“你……”
燕飛知道,憑著這奇兵,已擾亂了菇千秋的心神,教他不敢胡言亂語,因為,不曉得自己還清楚其它多少事。冷然道:“菇兄不用答我,因為你已告訴了我答案。”
菇千秋急促地喘了兩口氣,道:“元顯公子究竟是生是死?”
燕飛啞然失笑道:“當然是‘生’,否則,如何拿來交換我們在你手中的全部荒人兄弟姊妹。問題在我們並不信任琅琊王,怕他隻交還部分人充數了事,菇兄在琅琊王府裏位高權重,有什麽好的提議呢?”
菇千秋冷靜下來,沉吟片刻,道:“燕兄可否借一步說話,我保證手下沒有人會移動半步。”
接著向眾手下喝道:“你們聽清楚了嗎?”
又向燕飛道:“公子一天在燕兄手上,我們也會和燕兄合作,換人的大原則全無問題,要談的是細節。以燕兄斬殺竺法慶的本領,誰敢在這種情況下玩手段呢?”
燕飛心中暗讚,隻幾句話,菇千秋便把本是一麵倒的情況扳平,變成平等的談判對手,又表示自己有資格代司馬道子說話,確是高明。
事實上,他確不怕他玩手段,微笑道:“我們到屋內說話。”
就那麽穿過眾士衛,從菇千秋身旁舉步走進內堂去。
“門神”蔣鋒正跪在堂心,頭發披散,垂頭不住喘氣,竟不敢朝他們望來,可見吃足苦頭。
燕飛心中不忍,道:“我以燕飛之名作保證,此人並沒有出賣你們,且聽話得很。”
菇千秋現出有點古怪的神色,低喝道:“蔣鋒今晚算你走運,給我滾回房裏睡覺,剛才你所聽到的,若敢泄露半句出去,以後你也不用在建康混了。”
蔣鋒如獲皇恩大赦,感激地瞥了以恩報怨的燕飛一眼,垂頭連爬帶滾的離開。
燕飛見菇千秋給足自己麵子,心中再讚,徑自到離大門最遠的一角坐下。
菇千秋隨他坐入靠後門的一組幾椅內,歎道:“如撇開敵對的立場,我菇千秋實打從心底佩服燕兄。燕兄擄去公子之舉,更是神來之筆,令我們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我說得這樣坦白,是希望燕兄見好就收,不要太令琅琊王為難。”
燕飛道:“一切依江湖規矩行事,我們要的是所有落在你們手上的荒人、五艘戰船和足夠他們吃上三個月的糧食,希望琅琊王不會認為是過份。而公子將會全然無損的回到他爹的身邊。”
菇千秋道:“大致上該沒有問題,但換人的事必須於今晚完成,一切保密,燕兄辦得到嗎?”
燕飛皺眉道:“可是,菇兄如何解去我先前提出的疑問?”
菇千秋道:“這個非常簡單,由我來作保證,換回公子後,我可暫作人質,直至燕兄肯定我們沒有弄虛作假,才釋放我。搜捕潛來建康的荒人,是由我主持,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情況。
現在關在牢中的荒人共五百二十八人,大多是老弱婦孺。為了我自己的性命著想,我絕不會蠢得欺騙你們,更怕事後燕兄會向我報複。對嗎?”
燕飛心忖,這不失為解決的辦法,勝過找王坦之來作中間人。以菇千秋這種為虎作倀的人,當不會為任何人犧牲。
淡淡道:“菇兄確有誠意。”
菇千秋歎道:“不瞞燕兄,我本是逍遙教的人,曼妙便是由我引介到建康來。豈知事情的變化,出乎所有人意料外,曼妙不但背叛了琅琊王,也害得琅琊王對我信任大減。現在司馬曜已死,琅琊王最大的敵人再非荒人,實犯不著與你們糾纏。現在琅琊王最大的願望,是公子平安無恙的歸來,且不要讓任何人曉得此事。”
燕飛明白過來。
在眼前的形勢下,司馬道子必須先穩定建康的政局,讓繼承人順利登基,再應付外圍的責難,至乎討伐。在這樣微妙的情況下,如被人發覺司馬道子力捧的兒子,竟被荒人生擒活捉,對司馬道子的威信,會有難以估計的破壞力。
當然!紙包不住火,消息總會散播。不過,隻要明早司馬元顯精神抖擻的隨乃父現身宮廷,他們父子便可以否認一切。而誰都會當作司馬元顯被擄一事,隻是謠言。所以,菇千秋對燕飛提出的苛刻條件,答應得這麽爽快,又堅持交易必須在天明前完成。
可以想見,菇千秋亦是急於為司馬道子立功,以挽回司馬道子對他的寵信,不惜以自己作取信的人質。
菇千秋道:“何況,今晚我們是有失有得,憑燕兄故意留下的兩湖幫幫徒,成功殺掉曼妙,否則情況更不堪想象。如給曼妙溜往荊州,後果的嚴重,比之公子被擄,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燕飛心中一震,腦海浮現出楚無暇迅如鬼魅的身影,道:“是否是楚無暇殺了她呢?”
菇千秋點頭道:“楚無暇得竺法慶和尼惠暉真傳,武功實在竺不歸之上,全賴她才除了琅琊王的心頭大患。”
燕飛心忖,在那樣的劣勢下,楚無暇仍能擊殺曼妙,確須對她作重新估計。更暗叫好險,否則,有楚無暇這種級數的高手保護司馬元顯,還如何擄人勒索?道:“菇兄現在再非逍遙教的人,對嗎?”
菇千秋狠狠道:“逍遙教早隨任遙之死雲散煙消。我真不明白任青媞,放著穩操建康主權的琅琊王而不效力,反投靠桓玄,終有一天,她會後悔不聽我的忠言。”
又道:“事實上我曾力勸琅琊王不要攻打邊荒集,誰都曉得,荒人不理會邊荒外的事,硬要插手到邊荒集去,從沒有人有好結果的。我與燕兄你是一見投緣,不怕告訴你一個有用的消息,琅琊王已決定從邊荒集退兵,因為我們根本沒法在應付王恭、桓玄的時候,同時顧及邊荒集。”
燕飛心忖,若把你視作朋友,才肯定沒有好結果。更明白菇千秋說這番話的作用,是想自己趕回邊荒集去,不在建康搗亂,免得影響司馬道子的大計。
點頭道:“如一切順利,我們會揚帆返回邊荒集去,希望不會在水道上碰上貴方退返建康的水師吧!”
菇千秋見目的已達,足可回去向司馬道子交差,欣然道:“燕兄放心,我們因怕被兩湖幫在水道上截擊,所以隻會走陸路。”
稍頓續道:“交易在大江上遊石頭城之西十裏處的橫風渡進行,我們會有六艘船來,先讓燕兄檢查妥當,才進行換人。我可代琅琊王保證,不會出亂子。就在寅卯之交如何?”
燕飛忽然記起,他剛才說的“任青媞”終有一天會後悔這句話,以菇千秋表現出來的才智,他說這句肯定不是空口白話。為什麽菇千秋這般有把握司馬道子可鬥得過桓玄呢?不過,此時無暇多想,點頭道:“好吧!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