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酒窖的三丈見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擺了三、四百罐雪澗香,層層疊疊放在木架上,分五行排列,首尾相通。一盞油燈,於石階旁燃亮照射。
燕飛步下石階,隨手抱起一罐酒,愛不釋手的撫罐道:“第一樓真正的賺錢法門,就是出售這寶貝。”
拓跋圭正目光灼妁地打量安工睛和劉裕,神情冰冷,態度並不友善。
燕飛別頭向安劉兩人道:“請兩位在這裏稍候片刻。”
劉裕因內傷尚未完全痊愈,早力累身疲,屁股在石階坐下,微笑道:“兩位請便!”又向安玉晴道:“安大小姐最好站遠些兒,否則若讓我懷疑你圖謀不軌,要亮刀子招呼,便有傷和氣。”
安玉晴正給拓跋矽的目光打量得暗暗心驚,曉得已陷身絕地瞼境,而劉裕更隱有把守唯一出路之意,心叫不妙,卻悔之已晚。隻好裝出毫不在乎的不屑表情,嬌哼一聲,移到一角去。
一向以來,她恃首傾國傾城的豔色,總能在男人身上占得優待和便宜,可是眼前三個男人,都像對她的美麗視若無睹,特別是拓跋矽,看她時就像看一件死物,沒有半點情緒波動,此人如非天性冷狠,就是心誌堅毅的可怕人物。
拓跋矽被劉裕的說話攪得糊塗起來,更弄不清楚三人間的關係,此時燕飛一手抱罐,另一手搭上他的肩頭,從酒窖砌出來的通道,往窖子另一端走過去。他心中不由升起溫暖的感覺,自燕飛離開後,從沒有第二個人對他有這種親慝的動作,他亦不會接受別人這般做。
燕飛道:“你受了傷?”
拓跋圭雙目殺機大盛,點頭道:“他們不知如何竟猜到我藏身鮮卑幫內,忽然調動人馬從四方八麵殺來,幸好我時刻戒備,見勢色不對,立即殺出重圍,躲到這裏來。若不是你告訴我有這麽一個藏身之所,我肯定沒有命。”
燕飛可以想象陽大屠殺的慘烈和恐怖,拓跋圭滿麵不悅,正是不堪回首。
兩人來到另一端,拓跋圭道:“他們是誰?”
燕飛從頭斛釋一遍,拓跋圭終露出笑容,道:“謝玄確有點本事。哈!你是否想就那麽抱著罐子走路和睡覺做人?”
燕飛放下酒罐,與拓跋圭掉頭走回去,坐在石階的劉裕雙目精光閃閃的打量拓跋圭,拓跋圭亦毫不客氣以審視的目光回敬他。燕飛雖清楚兩人因共同目標會合作愉快,仍隱隱感到兩人間暗藏競爭的敵意;不知是因胡漢之別,又或是各自發覺對方異日會是自己的勁敵。這是一種無法解釋的奇異感覺。就兩人目前的情況來說,劉裕固是南晉微不足道的一名小將,拓跋圭的實力亦遠未足成事,偏是現在兩人均能左右大局的發展。
四手緊握。
拓跋圭微笑道:“劉兄來得好!”
旁量的燕飛壓低聲音道:“劉兄勿要見怪,我沒有隱瞞他。”
兩人均曉得燕飛是不想安玉睛聽到他的話,不由同時往安玉晴瞧去。
拓跋圭放開手,低聲道:“成大事不拘小節,劉兄以為然否?”
劉裕淡淡道:“太平妖女,殺之不足惜。”
立在一角的安玉晴雖聽不到他們的對話,可是見兩人目無表情的盡是盯著自己,當然知道沒有甚麽好路數,暗中提氣運勁,準備應變。
燕飛明白兩人一問一答,已敲響安工晴的喪鍾,暗歎一口氣,道:“此事由我來作主。”接著提高聲音道:“安小姐放心,我們先依照前諾把地圖默繪出來,然後再想辦法送小姐離開,我燕飛以項上人頭擔保,隻要小姐肯立誓不破壞我們的事,我們絕不食言。”
安玉晴首次真心去感激一個人。燕飛明顯與劉裕和拓跋圭有分別,至少是一諾千金,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亦不反悔。
燕飛既把話說絕,劉格和拓跋圭雖千百個不情願,也不得不賣他的賬。
拓跋圭苦笑著搖頭走開去,作其無聲的抗議。
劉裕則頹然道:“我包袱裏有繪圖用的紙和筆,燕兄怎麽說就怎麽辦吧!”
□□□□□□□□□□□□□□□□□□□□□□,謝安允許女兒嫁給王國寶這個奸臣賊子,當時他之所以首肯,一方麵是王國寶惡跡未顯,又討得愛女歡心;更主要是形勢所迫,為維持王、謝兩家密切的關係,他不得不答應王坦之為兒子的提親。
這一、兩年來,王國寶與司馬道子過從甚密,前者的從妹是後者的妃子,兩人臭味相投,均是沉溺酒色之徒,自是互引為知己。兼之兩人都因不同理由怨恨謝安,嫉忌謝玄,情況愈演愈烈。
王國寶對謝安的不滿,起因於謝安厭惡他的為人,不重用他,隻肯讓他做個並不清顯的尚書郎。王國寶自命為出身於琅玡王氏名門望族的子弟,一直都想做清顯的吏部郎,不能得償所願,遂對謝安懷恨在心,用盡一切方法打擊謝家。今次南北之戰,王國寶和司馬道子均被排斥在抗敵軍團之外,他們心中的怨憤,可以想見。
謝安心情沉重的舉步登上主堂的石階,一位貴婦從大門迎出,乍看似是三十該人,細看則已青春不再,眼角滿布掩不住的皺紋;但歲月雖不留情,仍可看出她年青時當具沉魚落雁之色,一副美人坯子,神態端莊嫻雅,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謝安愕然道:“道韞!竟是你來了。”
謝道韞是謝家最受外人推崇的才女,被稱譽可與前古才女班捷妤、班昭、蔡文姬、左芬等先後輝映。她是謝安最疼愛的侄女,謝玄的姐姐。她也是嫁入王家,丈夫是當代書法大家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不過這椿婚姻並不愉快,謝安可從她每次回娘家時眉眼間的鬱結覺察到,隻是謝道韞從來不談丈夫的事,他也弄不清楚問題出現在何處。
她清談玄學的造詣,更是名聞江左。每次謝安見到她,心中都暗歎一句為何她不生作男兒,那謝家將更經得起風雨,不用隻靠她弟弟謝玄獨力撐持。
謝道韞趨前牽著謝安衣袖,移到門旁說話,道:“國寶把二叔閑置他的怨氣,全發泄在娉婷身上,還……唉!讓她在這裏小住一段時間吧!”
謝安雙目寒光一閃,沉聲道:“那畜牲是否敢對娉婷無禮?”
謝道韞苦笑道:“有二叔在,他尚未敢動手打人,不過卻撕毀娉婷最心愛的□□□□□□□□□□□□□□□□□□□□□□□□□□□□□□□□□□□□□□□□□□□□□□□□□□□□□□□
謝道韞沉默片刻,輕聲道:“二叔可知聖上已批準運用國庫,興建彌勒寺,以迎接彌勒教的二彌勒竺不歸,若不是苻秦大軍南來,此事已拿出來在朝廷討論如何朝廷了。”
謝安心頭劇震,如翻起滔天巨浪。
南晉之主司馬曜和親弟司馬道子兄弟二人督信佛教,所建佛寺窮奢極侈,所親呢者多是男女僧徒。
佛教傳自天竺,從姓氏上說,僧侶的竺、支等九下來自天竺和大月氏,屬胡姓,中土漢人出家為僧,也因而改姓竺或支。他的方外好友支遁本身是陳留漢人,也改為姓支。
因君主的推崇,出家僧侶享有許多特權,在某種程度上等若高門大族外另一特權階級,不但不用服兵役,又可逃避課稅。寺院可擁有僧祇戶,為其耕田種菜;更有佛圖戶擔負各種雜役。至於甚麽白徒、養女,都是為高層的僧侶擁有奴婢而巧立的名目。還有更甚於高門大族者是沙門不須遵循俗家的規例,所謂一不拜父母,二不拜帝皇,此之謂也。
佛門愈趨興盛,對國家的負擔愈重,實為南晉的一大隱憂。
可是比起上來,都遠不及新興的彌勒教為禍的激烈深遠。
彌勒教是怫教的一種異端,謝安本身對佛教的教義並無惡感,否則也不會和支遁交往密切,不過彌勒教卻是另一回事。
原來在佛經對釋迦怫陀的解說,釋迦並不是唯一的怫,請“釋迦前有六佛,釋迦繼六佛而成道,處今賓劫,將來則有彌勒怫,方繼釋迦而降世。”又說“釋迦正法住世五百年,象法一千年,末法一萬年。”而現在是“正法既沒,象教陵夷”故釋迦的時代已到了日薄西山之時,第八代彌勒即將應期出世。
北方僧人竺法慶,正是高舉“新佛出世,除去舊魔”的旗幟,創立彌勒教,自號“大活彌勒”,勢力迅速擴張。竺不歸則是彌勒教第二把交椅的人物,兩人的武功均達達超凡入聖的境界,佛門各係高手曾三次聯手討伐二人,均損兵新將而回,令彌勒教聲威更盛,聚眾日多。想不到現在竟與司馬□□□□□□□□□□
謝道韞的聲音在耳旁續道:“據凝之所說,司馬道之的心腹□□和菇千秋,正負責張羅興建彌勒寺的費用與材料,此事是勢在必行,令人擔心。”
謝安深吸一口氣,苦笑搖頭,道:“此事待我與支遁商量過再說,現在讓我先看看娉婷。唉!我這個苦命的女兒!”
安玉晴神色平靜接過燕飛和劉裕默繪出來的玉圖,一言不發的躲到最遠的另一角落,細閱和比對地圖去了。
坐在石階的劉裕對安玉晴離開他的視線頗感不安,因她邪功秘技層出不窮,低聲提醒兩人道:“小心她會耍手段弄鬼。”
燕飛知他心中不滿自己阻止他們殺死安玉晴,免她礙手礙腳,暗地一歎,道:“時間無多,今晚我們必須完成任務,然後再設法離開。”
拓跋圭往安玉晴隱沒處的一排酒罐瞧去,咕噥道:“至少該把她弄昏過去,對嗎?”
燕飛道:“我們若要脫身,還要借助她的小把戲呢。”
兩人這才沒再為此說話。
劉裕目光投往拓跋圭,肅容道:“拓跋兄目下和慕容垂是怎樣的一番情況?”
拓跋圭在劉裕旁坐下,壓低聲音道:“你可以當我是他的代表。今趟苻堅大軍南來,動用騎兵二十七萬,步兵六十餘萬,號稱為則百萬。其戰鬥主力隻在騎兵,步兵則用於運輸,以支援騎兵在前線作戰。對苻堅來說,步兵充其量也隻是輔助的兵種,此事不可不察,因關係到戰爭的成敗。”
劉裕聽得精神大振,明白拓跋圭在分析符堅大軍的兵力分布和結構。胡人一向擅長馬戰,遠優於漢人,所以拓跋圭的話令人相信。忍不住問道:“拓跋兄這番話,是否來自慕容垂?”
拓跋圭微笑地瞥一眼剛蹲坐於兩人身前的燕飛,點頭道:“可以這麽說,當然也加上我個人的見解。荷堅騎兵多為胡族的人,步兵為漢人。符堅的布置是以符融和慕容垂等步騎二十五萬為前鋒,以姚萇督益、梁諸州軍□□□□□□為□□,以便大軍渡過淝水。”
劉裕和燕飛聽得麵麵相覷,洛澗在壽陽之東,是淮水下遊的分支,洛澗於淮水分流處為洛口,若讓荷堅駐重兵於此,與壽陽互相呼應,荷堅便可輕易渡過淝水,那時再兵分多路南下,攻城掠地,直抵長江才再有天險阻隔,建康勢危矣。
加上這荒集作為大後援的設置,可看出符堅此次揮軍南下,計劃周詳,絕非胡亂行事。
拓跋圭微笑道:“這五萬騎兵是氐族的精銳,而事實上先鋒軍除慕容垂的三萬鮮卑族騎兵外,其他騎軍均為氐族本部的精銳,若梁成和荷融兩軍遭遇慘敗,荷堅勢將獨力難支,縱使逃回北方,也將變得無所憑恃,後果不難想像。”
燕飛終於明白過來,拓跋圭和慕容垂果是高明,他們的目標是讓南晉盡殲氐族軍的精華,那即使荷堅返回北方,大秦國仍難逃土崩瓦解的命運。那時誰可成為北方新王,就要看誰的拳頭夠硬了。
劉裕勉強壓下心中的震駭,他是知兵的人,更清楚謝玄借淝水抗敵的大計,可是若讓苻堅把這樣一支精兵部署於洛口,謝玄那時比對起來,兵力薄弱得可憐的北府兵,將變成腹背受敵,隻能退回長江南岸,坐看敵人以風卷殘雲的氣勢,席卷江北諸鎮,唯一可以做的事,是看敵人何時渡江攻打建康。
不禁沉聲道:“慕容垂在這樣的情況下可以有甚麽作為?”
托跋圭從容道:“他根本不用有甚麽作為,而他的沒有作為已足以令符堅輸掉這場仗,問題在你們南人是否懂得把握機會。慕容垂拔下鄖城後,會留守該地,以防荊州桓氏,苻堅是不得不分慕容垂的精兵於此,怕的是桓衝從西麵突襲。符堅對桓衝的顧忌,遠過於謝玄。”
接首唇角飄出一絲令人難明的笑意,淡淡道:“謝玄若真如傳說般的高明,該清楚這一番話可以把整個形勢逆轉過來,隻有速戰,才可速勝。”
燕飛和劉裕同時暗呼厲害,他們當然不曉得事實上謝安早有此先見之明,不愧運籌帷峴,決勝於千裏之外的主帥,謝玄亦深悉其中關鍵,所以立□□□騎兵□□□洛口,建立前線堅強的固點,然後待大軍齊集,即渡過淝水南下,在戰略上無懈可擊。而北府兵唯一可乘之機,是趁敵人勞師南來,兵力未齊集,人疲馬乏的當兒,主動進擊,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現在拓跋圭盡告劉相苻軍的策略,謝玄自可以占盡機先,作出針對性的反擊。
此戰苻堅若敗,敗的將是他的本部氐兵,慕容垂、姚萇等不但分亳無損,更可坐享其成。
劉裕斷然道:“我要立即趕回去。”
燕飛同意點頭,因與拓跋圭透露的珍貴情報相比,能否策動朱序重投南晉,已變得無關痛癢,隻是錦上添花而矣。
當燕飛說出此意見時,拓跋圭卻搖頭道:“不!朱序會是非常重要的一著棋子。”
劉裕待要追問,異響從地麵隱隱傳來,二人同時一震,知道敵人開始對第一樓展開徹底的搜索。
雖明知此事必然發生,可是當發生在頭頂時,三人的心也不由提至咽喉頂處,隻能靜候命運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