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在北門外以矮禿樹幹頭為凳,坐著發呆,心中充滿傷感。

以百計的熱心邊民,在忙碌地清理戰場,若不把死者埋葬,邊荒集將會有疫症發生。聯軍戰士則人人就地坐下,或挨著破牆,又或索性躺下,盡量爭取休息的時間,因為另一場大戰,將從南北兩方席卷而來。

終於有空間哩!

唉!高彥死了。不!高彥該仍未死,因為我仍感覺到他,這是一種無以名之的靈覺,不能以常理解說的靈覺。

劉裕也沒有命喪於孫恩之手;因為劉裕是天下最擅觀人的謝安提拔的謝家繼承人,所以肯定不是短命鬼。希望謝安這趟沒有失算吧。

燕飛想到已離開邊荒集的龐義和小詩等人,深深體會到戰爭的可怕,但也沒有另一個遊戲比此更刺激。

他絕不可以輸。

紀千千悅耳的聲音柔情似水的在他耳旁道:“燕老大累透哩!”

一種強烈至無法表達其萬一的感覺潮水般卷過燕飛心靈的大地,忽然間一切都清晰起來,就於此深陷於連場大戰的一刻。

當太陽落下去後,死亡將在前路上恭候不屈的戰士,他再沒有時間欺騙自己,騙自己對紀千千尚未情根深種。

紀千千傾國傾城的玉容出現眼前,在這充滿血汙汗水的戰場中,她像一朵不染汙坭的蓮花,?;潔明麗,超然於仇恨和殺戮之外。

紀千千是個離奇的人,打從第一眼見到她,令他早已古井不波的心湖生出圈圈漣漪,對她的感覺更隨著與她日夕相處而愈趨強烈。從沒有一刻,比於此生死血戰後的一刻他更需要她,更忍受不了沒有她那虛虛蕩蕩的天地,他一直在克製著對這位佳人的熱愛洪流,可是在時間無多下,再沒有任何人力可以抵著早被衝崩的感情堤岸。

紀千千察覺到甚似的嬌軀微顫,迎上他熾熱深情的目光,似不曉得正被千百對目光默默注視般,舉起纖手以指尖輕觸他的臉龐,櫻唇輕吐的悄聲道:“傻子終於不傻哩!”

燕飛差點控製不住要把她擁入懷內的衝動,她是他在瀕臨絕境中的最大幸福,輕輕的一句話,比千言萬語更使他明白雙方間複雜微妙和深摯的感情,一種有會於心的喜悅在他心中激蕩,同時更憎恨戰爭殘忍不仁的破壞力。

紀千千收回纖手,現出一個哀傷的神色,有點不願啟齒的道:“千千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戰爭的可怕,短短的一段時間,一切都不同了,所有人們平時奉行不二的法規全被棄掉,每個人都要被迫撕下麵皮,露出原始的野性,全力去打擊對手。難怪幹爹每次提起戰爭,總會變得悲傷失落。”

燕飛問道:“你有後悔嗎?”

紀千千平靜答道:“後悔?你忘記了我說過的話嗎?不來才真的後悔呢?沒有邊荒集,沒有燕飛,千千的生命怎稱得上無缺?人生到世上來,注定要經曆喜怒哀樂、生離死別,誰也不能身免。歡樂當然是人所渴求的,不過有喜便有悲,如此方可以使人全麵深刻地去品嚐生命的意義。千千失於建康,得於邊荒集,你道人家會後悔嗎?”

燕飛心中一陣激動,在愛情上,紀千千是勇者,他卻是懦夫!不過他終於醒覺,正要道出心中之情,屠奉三,慕容戰和卓狂生朝他們走過來。忙把說到嘴邊的話咽回去。

三人神色凝重,看來不會有甚麽好消息。

瞧到他們三個人走在一起,燕飛生出古怪的感覺。深感如此情況,隻會發生在邊荒集,昨天的敵人,會成為今天的戰友,反之亦然。

紀千千以微笑迎接三人,道:“你們當是有要事商量,千千還要回去照顧受傷的人,瞧瞧有甚可以幫上手的地方。”

說罷舉步去了。

卓狂生、慕容戰、屠奉三和燕飛目送她進入西門內,方收拾心情交談說話,氣氛頗為異樣。

慕容戰道:“宋孟齊派人傳回來消息,黃河幫的人聚集在穎水上遊十裏許處,以戰船封鎖河段,又備有大批戰馬,顯然是為慕容垂的大軍作的準備。宋孟齊說他會設法於入黑後突襲黃河幫,用盡辦法拖延慕容垂的部隊,令他們不能和天師軍配合,而邊荒集則要看我們哩!”

屠奉三沉聲道:“現在我們的情況並不太壞,赫連勃勃喪師辱名,應再無顏留在這裏,更很難向慕容垂作交待。兵力上的損失,頓使他勢力轉弱,因他還要為應付你的兄弟拓跋圭而頭痛呢。”

稍頓續道:“至於郝長亨的二千戰士,中了我反伏擊之計,已傷亡慘重,暫時對邊荒集沒法構成任何威脅,所以現在的邊荒集已全在我們的控製下。”

卓狂生一對眼睛亮起來,道:“假設宋孟齊真的可阻延慕容垂的大軍,我們須應付的隻是天師軍,、我們便並非全無勝望。”

燕飛苦笑道:“我們麵對的,或許並不單隻是天師軍,還可能有兩湖幫的戰船隊,令我們沒法主動出擊。何況我們更有個致命的弱點,是各部隊間缺乏一套人人清楚和可以奉行的指揮章法,更沒有一個能指揮全局的最高統帥,麵對有完善指揮係統的敵人大軍,將難把力量發揮。說句難聽點,我們隻是一群烏合之眾,能擊敗赫連勃勃純屬僥幸而已。”

他這番話說中三人心事,大家沉默下來。

卓狂生像忽然想起甚麽似的,一震後道:“實話實說,邊荒集從不虞缺乏人材,甚至煉丹的也可以隨便找來十來二十個能乎。請恕我坦白,像屠老兄般便不但有統軍的能力,在這方麵更是經驗豐富,唯一令人猶豫的地方,是屠老兄尚未在邊荒集建立起做主帥的聲望,恐難服眾。”

屠奉三苦笑道:“大家確應坦白說出實話,因為再沒有時間說好聽的謊言。幸好我可以負起從旁輔坐之責,我認為最有資格作統帥的是燕兄你,沒有人會有異議。”

慕容戰比屠奉三熟悉卓狂生,道:“卓老你是否另有人選。”

卓狂生神秘兮兮的道:“若沒有這個人,確沒人比小飛更適合坐這個位置。”

三人愕然瞧著他,均猜不到他心中的人選是誰。

假若卓狂生沒有逍遙教的背景,他本來也是一個適當的人選。

卓狂生微笑道:“我們的紀美人又如何呢?”

三人聽得你眼望我眼,不知該如何答他。

卓狂生豪氣大發的道:“邊荒集從來是個妙想天開的地方,夜窩子、古鍾場、鍾樓議會隻能在邊荒集出現。我們的最高統帥當然也不能把外麵那一套照奉宣科的搬進來。我們的紀美人自有她的一套,讓我告訴你們吧!若不是她想到召喚夜窩族,與赫連勃勃之戰尚不知鹿死誰手呢。她坦白地把邊荒集的危機說出來,反贏得所有人的支持,沒有一個人因而退縮。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的千千小姐已成為邊荒集的象征,人人肯為她而戰。她便是邊荒集,邊荒集便是她。”

屠奉三一震道:“老卓說得對,邊荒集現在的情況肯定是集體領導的格局,誰人當統帥隻有象征的意義,在如此情況下,沒有人可以比千千小姐更適合。”

慕容戰朝燕飛瞧去,道:“你怎麽看?”

燕飛明白慕容戰的顧慮,若紀千千當上主帥,當形勢轉壞,她將不能先一步逃亡,因為這會導致聯軍的崩潰。

他願意將紀千千放到如此般的位置上嗎?

屠奉三一字一字毫不含糊的道:“千千小姐若登上最高統帥之位,勢將萬眾一心,人人奮戰到底,如此我們還有幾分勝望。我屠奉三首先在此向她宣誓&m;m;#65533;忠,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絕不退縮。”

說出這番話,屠奉三整個人輕鬆起來,又生出從未試過的奇妙感覺,好像一生人直至這一刻,才破天荒第一次感情用事,隻覺內心暢美至極點。在來邊荒集前,若有人預測他會說這樣的話,作這樣的決定,他自己是第一個不會相信的人。

燕飛、卓狂生和慕容戰愕然瞧他,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神態。

屠奉三為自己打圓場道:“隻有置諸於死地而後生,我們方有機會渡過此劫,其它都是廢話。”

燕飛還有甚麽話好說,長身而起道:“休息夠哩!讓我們立即召開鍾樓議會,好決定邊荒集的命運。”

江海流登上船桅上的望台,朝上遊遠眺,立即色變。

那一段有問題的河段,水道收窄,兩邊崖岸逐漸高起,形成一個小水峽的形勢,水流特別湍急。

而在兩邊岸崖,各設十多組堆起如小山的檑木陣,一旦斬斷係索,以千計檑木將會從高處拋入河水,他的戰船將無路可逃。湍激衝奔的河水加上巨木,可敞成的破壞是不堪想象的。

江海流別無選擇,立即發出全隊後撤的命令。

在此刻他終於生出悔意,恨自己沒有聽劉裕的忠告。

孫恩這一手耍得非常高明,擺明是要逼他登岸決戰,而他亦隻有兩個選擇,一是冒險登岸,一是掉頭返回大江去。

他究竟該如何決定呢?

當大江幫的戰船掉頭後撤,孫恩正在附近一處山頭,好整以暇地觀看整個過程。

盧循恭敬地站在他身後。

孫恩淡然笑道:“江海流在南方確是個人材,大江幫在他的領導下搞得有聲有色,若兩幫公平決戰,聶天還仍未可穩言必勝,至少在水戰技術上,我是看高大江幫一線的。看看他們的戰船調動得多麽靈活,像十多尾生蹦活跳的魚兒,縱然有羅網在手,想逮著他們仍非易事。”

盧循謙虛的問道:“天師弦外之音似是江海流終鬥不過聶天還,徒兒愚魯,有否揣摩錯了天師的意思呢?”

孫恩目送大江幫的戰船往下遊駛去,道:“你沒有聽錯,江海流和聶天還才智相若,武功就算不是旗鼓相當也所差無幾。可是江海流卻遠及不上聶天還的深謀遠慮,後者早在十多年前開始部署,今天終到了豐收的日子,江海流大限已至,希望他死前可以弄清楚自己在甚麽地方出錯吧!”

盧循冷笑道:“不過郝長亨卻在邊荒集吃了大虧,先給人識穿身分,又被屠奉三算中他的部署,損兵折將而回。”

孫恩雙目精光乍閃,沉聲道:“究竟發生了甚麽事?以郝長亨的手腕,怎**溝裹翻船的,這豈不是打亂了我們的計劃嗎?”

盧循道:“徒兒今次來見天師,正是要向天師報告邊荒集最新的形勢。郝長亨之所以出漏子,問題發生於高彥身上,不知如何竟被他曉得慕容垂大軍進犯邊荒集的路線,還要把密藏的木筏燒掉,幸好神推鬼使下他邀尹清雅同行,尹清雅被迫下手殺他。由於兩人一起離集之事並非秘密,郝長亨知紙包不住火,隻好立即離開。”

孫恩皺眉道:“這與屠奉三有甚麽關連?”

盧循道:“那是另一件事,屠奉三不知如何競查出博驚雷是郝長亨的人,反遇來利用博驚雷布下陷阱算計郝長亨,擊垮了郝長亨的人馬。”

孫恩狠狠道:“好一個屠奉三。”

盧循道:“邊荒集形勢失控,赫連勃勃與以燕飛為首的邊荒集聯軍大火並,匈奴軍差點兒全軍覆沒,赫連勃勃僅以身免,與數百殘兵逃回北方。此役將對鐵弗部匈奴和拓跋鮮卑的勢力均衡有關鍵性的影響。”

孫恩道:“北方的事,留給慕容垂去頭痛,拓跋圭若因此成功兼吞統萬,對我們非是完全無利的。邊荒集聯軍方麵的傷亡如何呢?”

盧循道:“他們隻折損三百多人,在如此激烈的戰鬥裏,這個數目真是奇跡,尤其麵對的是能征慣戰的鐵弗部,赫連勃勃更非省油燈。從此點亦可見能在邊荒集站得住腳的,沒有一個是浪得虛名之輩。”

孫恩微笑道:“小循怕我輕敵嗎?”

盧循暗吃一驚,慌忙道:“徒兒怎敢,隻是以事論事。現在邊民已逃得七七八八,餘下者不過萬人,但均是冥頑不靈的死硬派,加上聯軍,總人數在萬五至萬八人間,其中三千許是老弱婦孺,不過若其它人全投入戰鬥,仍有一定的反抗能力。”

孫恩道:“邊荒集糧食儲備的情況如何呢?”

盧循道:“邊荒集一向儲備大批糧食,各幫會有獨立的糧倉,現時走了這麽多人,糧食供應方麵在短期內肯定不會出問題。”

孫恩歎道:“我們最不希望見到的情況終於出現哩!一盤散沙的邊荒集竟然會團結起來。邊荒集雖無險可恃,卻是天下物資最豐盛的地方,要兵器有兵器,要戰馬有戰馬,今夜之戰會是一場硬仗。”

盧循道:“可是他們卻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缺乏一個能領導各幫勢力的領袖,各部隊間的調配更是嚴重的問題。坦白說,打死我也不相信像屠奉三、燕飛、慕容戰和拓跋儀這些人能合作無間、生死與共。隻要我們能利用他們的缺失,在前後夾攻下,將可以令他們進退失據,疲於奔命。”

孫恩點頭道:“小循的分析正說中他們的要害,不枉我的苦心栽培。戰爭並非一般江湖武鬥,不論他們如何悍勇善戰,遇上曾受過嚴格戰術訓練的部隊始終是烏合之眾。他們更想不到的是兩湖幫竟會傾巢而來,隻要我們能控製穎水,他們這一仗便要輸個一敗塗地,大羅金仙也沒法挽回此劣勢,何況隻是區區一個小燕飛。哼!”

盧循一呆道:“我還以為天師會像對任遙般,一並把聶天還和郝長亨除去。”

孫恩啞然失笑道:“聶天還怎同任遙,沒有他找誰去牽製桓玄。我今次肯和聶天還平分邊荒集的利益,是要助大他的聲勢。除去江海流,使桓玄和聶天還中間再無轉圜餘地。可是當建康落入我們天師道手上,聶天還在世的日子便將屈指可數了。”

盧循歎服道:“天師算無遺策,徒兒佩服至五體投地。”

孫恩目光投往穎水下遊盡處,道:“在淝水之戰前,誰猜得到此戰後南北竟有這麽大的轉機,可知天命實屬意於我們天師道。江海流以為可以棄舟登岸,從陸路攻擊我們後方,豈知此著正是我刻意安排的,當他發覺他的好朋友在後方恭候,已是悔之晚矣。哈……”

孫恩的長笑聲直衝霄漢,在穎水兩岸間來回激蕩。

孫恩張開雙手,狂喝道:“一個全新的時代已來臨,以後的天下,將是我天師道的天下,再沒有人能逆轉天命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