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黛江山,留得平湖煙雨:

王侯事業,都如一局棋枰。”

宋悲風和一眾熟悉謝安的親隨,同時止步,因每趟謝安進入秦淮樓內最著名的雨枰台,都會在門口躑躅一番,為此對聯感觸嗟歎。

親隨中卻隻有宋悲風一人明白謝安,他在謝安隱居東山時便開始跟隨謝安,最清楚謝安心境的變化,更知道陶然於山水之樂的謝安不肯出山的胸懷,在東山的自然天地裏,有的是恬靜、逍遙、高雅的身心兩閑,比對起現今在朝的爾虞我詐,每天都要於明裏暗裹進行你死我活的鬥爭,豈能相提並論!謝安見到此聯,當然是感觸叢生。

宋悲風今年四十五歲,是謝府龐大家將團中的第一高手,其劍法不在九品高手之下,隻因出身寒門,故不入九品高手榜上。

以他如此人材,天下本可任其嘯遨,隻因謝安對他家族有大恩,兼之仰慕謝安為人,故甘為其護衛高手。

多年來,各方派出刺客行刺謝安,到最後仍過不了他的一關,宋悲風三個字,在建康武林裹確是擲地有聲,沒有人敢不說句“果是英雄好漢”。

宋悲風一生專誌劍道,至今仍獨身未娶,生活簡樸刻苦,極為謝安器重,視之如子知友。

果然謝安欲行又止,凝望對聯,拂袖歎道:“秋風吹飛絮,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想當年秦皇漢武,皇圖霸業今何在?”

宋悲風低聲道:“大人今晚心事重重,是否因大戰勝負未卜呢?”

謝安退後一步,探手搭上宋悲風寬敞有力的肩頭,臉上現出前所未見的疲憊,用隻有宋悲風一人僅可耳聞的沙啞聲音低聲道:“剛才我們駕舟而來,瞧著兩岸輝煌的燈火,繁華的盛景,我卻看出其背後的憔悴,令我感到無比的孤獨。悲風!我是否老了哩?”

宋悲風心頭一陣莫名的難過,沉聲道:“大人永不會老的。”

謝安哈哈一笑,點頭道:“除非確有能令人返老還童的丹藥,否則誰不會老?”

忽然咚咚琴音,從樓台上傳下來,輕重緩急,若即若離,一時似在迢迢千裏之外徘徊,一時又像輕拂衣襟的柔風,變幻豐富,有如在秦淮河流動的河水。

謝安靜聽片刻,含笑點頭道:“我乖女兒的琴技已臻心手如一,猶如趙子龍在千軍萬馬中克敵將般采囊取物,隨心所之。若秦淮河畔沒有了紀千千,便像深黑的夜空失去了明月,天地再沒有顏色。有意思!有意思!”說罷領頭登樓去了。

城門張開,桓玄一馬當先,五百精騎一陣風般馳出,轉上往江陵的官道。

一旦狠下決定,桓玄的狼子野心,有如山洪暴漲,一發不可收拾,半刻間也待不下去,立即連夜趕往江陵。

自少以來,他最崇拜的人是父親桓溫,更為他功虧一簣,未能取司馬氏而代之憤怒不平。

桓溫長得高大威武,文武全材,風姿雄偉,膽識非凡,先為徐州刺史,繼被封為安西將軍、荊州刺史,都督荊梁等四川軍事。隨即率師一萬,由江陵出發,逆流而上,過三峽,直追成都,以弱勝強,大破當年蜀漢的大軍,掃平蜀境。此戰令桓溫威震天下,決心乘勢進行北伐壯舉。

永和十年二月,桓溫督師四萬,從江陵出發,直奔關中討伐當時勢力最盛的秦主苻健,苻健為苻堅的叔父,奮發有為,建立大秦,自稱天王大單於。

桓溫兵威勢不可擋,一路過關斬將,攻克上洛,直抵青泥,大破迎戰的秦軍,進駐灞上。苻健被迫得深溝高壘,固守長安,而桓溫則因晉室故意留難下,糧草不繼,不得不班師返回襄陽,北伐鴻圖,因此而廢。此後再兩次北伐,均無功而返。

永和十二年,桓溫功至侍中、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獨攬朝政、廢晉帝司馬奕,另立司馬昱為帝。

寧康元年,桓溫上疏請加“九錫”之禮,此為曆朝權臣受禪之前的榮典,卻給謝安、王坦之盡力拖延,不久桓溫病死,遂不了了之。桓溫死後,餘勢末衰,桓氏一族仍是貴盛無倫,掌握荊州兵權。

桓溫生前最寵縱桓玄,更令桓玄對桓溫至死未酬的壯誌,生出要代之完成的宏願。

司馬氏的天下將會被桓氏取代,中原的統一,會往他桓玄的手上完成。

再沒有人能阻攔他桓玄,誰擋在路上,誰便要死。

雨枰台上,謝安憑窗負手,目光投往樓下淌流而過的秦淮河水,在兩岸輝煌的燈火下,波光閃閃。

紀千千的琴音在後方傳來,帶著前所未有的率性與柔媚,彷如在籠罩秦淮的濃霧裏,令人看到月華金黃的色光,似是輕鬆愉悅,又像笑中帶淚,謝安固是心事重重,紀千千又何嚐不是如此。

琴音就在一種深具穿透力清虛致遠的氣氛中情深款款地漫遊著,似在描繪著秦淮河上的夜空,明月映照下兩岸的繁華與憔悴。

謝安把心神開放,讓這絕世美女的琴音溫柔地進駐他的心田,思潮起伏,情難自已。

還記得東山複出後,有人譏他“處則為遠誌,出則為小草”,此諷喻來自一種藥草,其在地下的部份為“遠誌”,露在外麵的部份為“小草”,以此影射挖苦謝安隱居時誌在高遠,出仕朝廷則不外尋常之小草而已,那能有甚麽作為?對此謝安當然是一笑置之,並不怎麽放在心上。可是不知如何?今晚卻偏想起此事。或許是因為證明他是小草還是遠誌的時刻,已是迫在眉睫之前。

表麵上他雖豪言不把此戰放在心上,事實上那卻是他隱在心內重逾千斤的擔子,戰事雖由謝石、謝玄去負責,他卻是戰爭的最高和最後責任者,為此他必須繼續施行鎮之以靜的策略,擺出胸有成竹的輕鬆樣兒,似乎一切盡在算中,以此感染謝玄、謝石,以至晉室朝廷,建康城的軍民。他的用心,怕隻有正在彈琴的紅顏知己,被他收作幹女兒的紀千千方能明白,所以她今夜的琴音表現出以往沒有的情懷,深深地打動著他。

“錚!錚!錚!錚!”

琴音忽轉,變得力道萬鈞,沉雄悲壯,彷如千軍萬馬對疊沙場,敲響進攻的戰鼓,紀千千唱道:“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城堤。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再幾下直敲進人心的重弦音,琴音倏止,餘韻仍縈繞不去。

她唱的是三國時代曹植的名詩《白馬篇》,以濃墨重彩描繪一位武技高強情懷壯熱的遊俠少年,大有易水悲歌的遺韻,充滿壯士一去不複還的豪情壯氣。由紀千千甜美婉轉的嗓音去縱情演繹,在鮮明的景象底下,卻處處匿藏著漏*點的伏筆,哀而不傷。而壯烈的情景,以她獨有的方式娓娓道來,份外有種緊壓人心的沉重和濃得化不開,舉輕若重的情懷。

謝安動容轉身,衝口而出道:“唱得好!”

布置高雅的廳堂內,紀千千席地靜坐在另一邊,纖長優美的玉手仍按在琴弦上,明媚而帶著野性的一對美眸,像在深黑海洋裏發光的寶石般往他射來,無限欷歔地似還未從剛才琴曲的沉溺中回複過來般,柔聲道:“你老人家哭哩!為甚麽要哭呢?”

每趟謝安見到這位被譽為秦淮第一的才女,總有像第一次見到她的驚豔感覺,那並不涉及男女私欲,而是像對名山勝景的由衷欣賞。她除了無可匹敵的天生麗質和秀美姿容外,紀千千那靈巧伶俐的性格氣質更是令人傾倒。她絕不是那種我見猶憐,需要男人嗬護疼愛的女子,事實上她比大多數須眉男子還要堅強,天生一種永不肯向任何人馴服的倔強,一種永不肯為遷就而妥協的性格。她的琴固是名動江左,她的劍亦是大大有名。建康都城的權貴想見她一麵,還須看她小姐的心情。

這無所畏懼的美女,花容秀麗無倫,烏黑漂亮的秀發襯著一對深邃長而媚的眼睛,玉肌勝雪,舉手投足均是儀態萬千,可以熱情奔放,也可以冷若冰霜。謝安隱隱感到她並不如表麵般,甘於過秦淮第一名妓賣藝不賣身的生涯,而是在渴望某種驚心動魄的人或事的出現。

偌大的盛堂,隻有他們兩人,傾聽著河水溫柔地拍打秦淮兩岸。

紀千千從不在意自己傾國傾城的仙姿美態,盡管她貴族式筆直的鼻梁可令任何男子生出自慚形穢的心情,大小恰如其份的豐滿紅潤的香唇可以勾去仰慕者的魂魄,可是當她以輕盈有力的步伐走路時,頎長苗條的體態,會使人感到她來去自如的自由寫意,更感到她是不應屬於任何人的。

她穿的是右衽大袖衫,杏黃長裙,腰束白帶,頭挽高髻,沒有抹粉或裝飾,可是其天然美態,已可令她傲視群芳,超然於俗世之上。

謝安來到她琴幾的另一邊,油然坐下,沒有直接答她的問題,卻道:“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以上之言,隻是腐儒一偏之見。幹爹卻認為曲樂隻要情動而發,便是佳品。像千千的琴音歌藝,根本不到任何人來品評,是屬於夜空明月映照的秦淮河,琴音歌聲牽起的澎湃感情,在河浪般的溫柔中激烈暗藏地拍打著繁華的兩岸,餘音便像泛映河上的波光。”

紀千千從跪坐起來,為謝安擺酒杯子,笑意像一抹透過烏雲透射出來的陽光,喜孜孜的道:“幹爹說得真動聽,讓我們忘掉世間一切煩惱,千千敬你老人家一杯。”

兩人碰杯對飲。

謝安哈哈一笑,放下酒杯,欣然道:“我常在懷疑,天下間是否有可令我乖女兒傾心的人物呢?”

紀千千不依地白他一眼,嬌媚處足令謝安心跳,淡淡道:“至少幹爹便可令女兒傾心嘛!不要把千千看得那麽高不可攀好嗎?”

謝安啞然失笑道:“若時光倒流,幹爹仍是年輕少艾之年,定不肯放過拜倒千千石榴裙下既痛苦又快樂的滋味。就像建康城內為千千瘋狂的公子哥兒,可是至今仍沒有一個人得千千青睞。聽說司馬元顯那家夥昨天在鬧市向千千糾纏,結果落得灰頭土臉,成為建康的笑柄。”

司馬元顯是司馬道子的長子,自恃劍術得司馬道子真傳,家世顯赫,在建康結黨營私,橫行霸道,人人畏懼。

紀千千俏臉現出不屑之色,若無其事的道:“多謝幹爹關心千千,卻勿要讓此人的名字打擾我們今夜的興致。”

謝安微笑道:“明天我會使人向司馬道子傳話,著他管教兒子,不要騷擾我謝安的乖女兒。”

紀千千垂下螓首,一言不發。

謝安訝道:“千千還有甚麽其他心事?”

紀千千抬頭往他望來,眼現憂色,輕輕道:“千千在擔心哩!幹爹從未試過這麽直接介入千千的事情中,令女兒覺得事不尋常。”

謝安微笑道:“人總是要變的,更會隨時移勢易而變化。多年來幹爹一直奉行黃老之術,清靜致虛,謙以自守。不經意下反攀上現在集軍政大權於一身,權力處於峰巔的險境,盛極必衰下,已沒有多少風光日子可過,所以想趁現在還有點能力,為千千略盡人事而已!”

紀千千嬌軀微顫,沉吟良久,幽幽道:“幹爹是否在提示女兒呢?”

謝安點頭道:“此戰若敗,當然一切休提,如若僥幸獲勝,建康將變成不應久留之地,對我對你而言,均是如此。昔日幹爹離東山出仕朝廷,舍下嘯遨丘林的生活,隻是別無選擇。現在於權位的巔峰生出引退之心,仍是沒得選擇,為的是家族的榮枯。”

紀千千一對秀眸射出崇慕的神色,輕柔的道:“幹爹是非常人,故有非常人的智慧,千千受教啦!絕不會當作是耳邊風。”

謝安淺歎道:“不論何人當政,仍不敢拿我謝家如何,且一天謝玄仍在,給誰人以天作膽,在對付我謝家前,仍須三思。我唯一放心不下就是你這乖女兒。”

紀千千兩眼微紅,垂首道:“幹爹不用擔心,你老人家離開建安之日,就是女兒上路之時,沒有幹爹在,建康再沒有值得女兒留戀之處。”

謝安的說話語調,頗有遺言的味道,令她芳心微顫,泛起非常不祥的感覺。

大晉南遷後,王導和謝安兩朝賢相,先後互相輝映,為大晉建立偏安的局麵,其間發生王敦之亂和蘇峻之亂,均曾攻陷建康,造成大災難,亂事雖平,晉室卻是元氣大傷,全賴謝安放棄隱逸的生活,出主朝政,使晉朝達致前所未有上下一心的團結局麵,而這興旺的情況,卻因苻堅大軍的南來,晉室對權臣大將的疑忌,徹底被粉碎。謝安是近數百年來罕有高瞻遠矚的明相,不但預見苻秦軍的南來,更清楚戰勝或戰敗後形勢的變化,預早作出綢繆,沒有期望,也沒有失望,隻是腳踏實地去做該做的事。

紀千千對他的心事,比之謝玄或謝石更為了解,亦感到他對大晉的無奈和悲哀。

低聲說道:“幹爹對複出東山一事,有否後悔呢?”

謝安微笑道:“這麽多年來,尚是首次有人敢問我這句話。我有否後悔呢?”

他雙目露出茫然和帶點失落的神色,歎一口氣。

一切盡在不言中。

正如謝安說的,他根本沒有得作選擇。當時他堂兄弟的謝尚和謝奕相繼去世,親弟謝萬兵敗廢為庶人,謝石權位尚低,且以他的才能,恐也難有大作為,若他不肯代表謝家出仕,謝門將後繼乏人,淪為衰門,為了謝家龐大家族的榮辱升沉,他是責無旁貸。

紀千千輕輕道:“讓女兒再奏一曲,為幹爹解悶如何?”

謝安正要叫好,更想多喝兩杯,宋悲風的聲音在入門處道:“稟上大人,司馬元顯求見千千小姐。”

紀千千聽得秀眉緊蹙,謝安不悅道:“他不知道我在這裏嗎?”

宋悲風道:“沈老板已說盡好話,元顯公子仍堅持要把一份禮物親手交給千千小姐,說是賠罪之禮。”

謝安淡淡道:“他若不肯把賠禮留下,那便請他連人帶禮給我滾出去。悲風你要一字不漏的把我的話轉述,其他的由你看著辦,隻要不傷他性命便行。”

宋悲風一言不發的領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