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水和泗水之間,有一大片暰橫數百裏、布滿廢墟荒村、仿如鬼域的荒棄土地:南方漢人稱之為“邊荒”,北方胡人視之為“甌脫”。名稱雖異,但肯定是當今之世最獨一無二的地方:因它既是良民裹足之地,卻是刀頭舐血之輩趨之若鶩的樂土;充滿危險,也是機會處處;可以是英雄豪傑死無葬身之所,亦為悍不畏死的人成名立萬的舞台。更為各方政權視之為進行秘密外交的理想場所,而無地容身者則以之為避難的安樂窩。在此一刻它或許是亂世中的桃花源,下一刻會變成修羅地獄。沒有任何一處地方,比邊荒更可怕,同時又那麽可愛。邊荒是老天爺為有本領的人而設的,在那裏有著另一套生存的哲學和法規。
邊荒奇異的存在,是有其悠久的曆史和客觀的因素,每一段史章均是以戰士的鮮血和人民的苦難寫成的。
自漢室傾頹,各地豪雄蜂起,戰事延綿廣披,生產無法進行,造成*人為的饑荒;惡性循環下,使本已開發千年的中土,淪為白骨蔽野,千裏無炊的局麵。
三國之時,孫吳和曹魏對峙,每有戰事,多在淮泗間爆發,弄至該區域城垣崩毀,田園荒蕪,人民流移四散,廬舍空而不居,百裏湮絕無民。
到西晉司馬氏統一天下,當地土民本該有安樂的日子可過,可惜“八王之亂”、“永嘉之禍”接踵而來,匈奴、鮮卑、羌、氐、鞨五大胡族群起反晉,這兩起曆史上的巨大風暴,再摧殘得中土體無完膚。到晉室懷湣二帝蒙塵,晉室被迫南渡,成為南北對峙之局,淮泗地區依然是受災最重的戰爭凶地。淮水和泗水,成為南北政權不成文的疆界,邊荒正是兩方疆界內的“無民地帶”。
邊荒的微妙形勢,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產生。
對北方出身自遊牧民族的胡人而言,照慣例於兩族的接界處,必須留下一段距離的“甌脫”作為緩衝區,無事時胡漢雙方均不得進入,行人止步,否則會視為挑畔鬧事。於南方政權來說,亦視這片首當其衝的土地再不適合人民居住,隻合用來實施“堅壁清野”的戰略,以阻止胡馬南下,使其於數百裏內無從補給。
邊荒正是在這樣奇怪特殊的情況下,在南北諸勢力的認同和默許下形成。
邊荒在中土是最荒蕪的地區,不過矛盾的是位於淮泗之間、邊荒的核心處、穎水西岸的邊荒集,偏是中土最興旺的地方。它是唯一貫通南北的轉運中心,兩方貿易的橋梁,天下豪強勢力爭權奪利的場所,走私掮客和幹非法勾當幫會各行其事的中心。隻要能保得性命離開,不論是商販、妓女、工匠,任何人均可賺取得數十倍於別地的錢財。這使它成為一個充滿魔異般誘力的地方,是為有生存本領和運氣的人天造地設的。
在這裏,王法再不存在。進入這地區的被稱為是荒人,既不屬於南晉,也不屬於北方諸胡族政權。
邊荒集的前身的項城,一個被戰火摧殘成為廢墟的大城。邊荒集因多年沒有再經戰爭洗禮,其興旺達至前所未有的顛峰,可惜一場席卷南北的戰爭風暴又正在北方形成,大禍已迫在荒人眉睫之前。
氐秦之主苻堅立馬泗水南岸一處高崗之上,目送先鋒部隊陣容鼎盛、旗幟飄揚地開前線,大舉進攻僅餘的最後一個敵手──南晉,第一個進攻的目標是對方位於淮水南岸的戰略重鎮壽陽。而他心中得意振奮之情,實是難以言表。
七年前,他運兵遣將破滅勁敵拓跋鮮卑的代國,把北方統一在他大秦軍鐵蹄之下。匈奴、鮮卑、羌、羯、漢五大族盡向他俯首稱臣,結束自晉朝“永嘉之禍”、晉室南渡以來七十二年諸族逐鹿於塞內塞外,群龍無首的紛亂局麵,蓋世功業震爍古今;其以外族的身份入主中原,更是前所未有。現在一切南征的條件已告成熟,南晉的梁、益二州和重鎮襄陽已落人他手上,統一天下的豐碩果實已到了唾手可得之候,誰還能與他爭鋒?
今趟傾師南犯,他以弟苻融為帥,大將慕容垂和姚萇為副,出動步兵六十萬,騎兵二十七萬,此外尚有水師八萬自巴蜀沿長江、漢水順流東下,配合作戰,實力足以把兵微將寡的南晉任何抵抗之師輾成碎粉。
苻堅今年四十五歲,擁有一副氐族人經得起塞外風寒的高大強健體魄,有用不完的精力。他生就一副紫膛臉,短髯如戟、連鬢接唇,配上高鼻深目,形相突出,坐在馬背上自有一股君臨天下的氣度。此時他的眼神凝注往地平線盡處,閃爍生輝,似已可預見南晉軍望風披靡,在他以漢、氐、羌、鮮卑、羯為主組成的聯合雄師的踐踏下崩潰敗亡。
眾星拱月般在左右和後方簇擁著他的十多名將領,代表著北方諸族最傑出的領袖人物,是他一直奉行不悖“混一四海”政策下所產生、他苻堅引以為傲的驕人成果,令到眼前盛舉可以成為事實。在他之前,戰爭的失敗者總難逃亡國滅族的淒慘下場,隻有他善待戰敗的人,每滅一國,均授其君臣以官爵,並使統領舊部,推行王道之政。在他來說,這是統一天下必須的手腕。
其中聲名最盛者,莫過位於他左方的頭號大將,鮮卑族的慕容垂。此人武功蓋世,手中“北霸”槍所向無敵,更是沙場上縱橫不敗的統帥。糜下鮮卑戰士驍勇善戰,為他苻堅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威震塞內外。能收為己用是他苻堅最大的福氣,否則必是令他怵懼的可怕勁敵。
慕容垂比苻堅年輕十歲,身形雄偉如山,比他苻堅還要高出小半個頭,容顏俊偉,深黑的長發披散兩肩,鋼箍環額,雙目深遂、神光內蘊、不可測度,腰板挺直,整個人自有一股威懾眾生難以言述的逼人氣勢,活像冥府內的魔神來到人間。
苻堅右邊的羌族猛將姚萇聲名僅次於慕容垂,雖是五短身裁,比任何人都要矮上一截,可是脖粗背厚,臉如鐵鑄,特大的豹子頭,銅鈴般的巨目閃閃有神,加上重逾五十斤的玄鐵雙短矛,若有誰敢小覷他?其後果會令任何人難以接受。
其他諸將形相各異,均是慓悍強橫之輩,經曆得起戰場上的大風大浪。
苻堅收回目光,環視左右,唇角飄出一絲笑意,以帶點嘲弄的語氣道:“人說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現在安石已出,為司馬曜主理軍政,朕倒要看他能在朕手心變化出甚麽花樣來?”
隔了個慕容垂的氐族大將呂光哂道:“謝安算甚麽東西?我看不過是殷浩之流,自命風流名士,談玄清議是沒有人說得過他,對陣沙場則隻堪作抹劍之用。”呂光外號“龍王”,水底功夫黃河稱冠,兵器是一對“渾水刺”。
安石是南晉宰相謝安的別字,被譽為中原第一名士,但自隱居東山後十六年來拒絕出仕,故有“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之語,可見南晉人對它的期待和仰慕。殷浩亦為南晉德高望重的名士,雖學富五車,卻不懂軍事,不自量力地繼祖逖、庾亮、庾翼等諸晉將後統帥北伐,慘敗而回,不但有負名士之譽,還淪為天下笑柄。呂光把謝安和他視為一體,正代表北方胡將對謝安一類自命清高的名士的不屑和鄙視。
諸將紛紛附和,意興飛揚,唯隻慕容垂和姚萇兩人默然不語。
苻堅察覺有異,皺眉不悅道:“兩位卿家是否另有想法?快給朕從實道來。”
姚萇肅容稟上,道:“晉室雖弱,但據長江之險、江南之富,今我等傾師南下,勢必迫得南人空前團結,故臣未敢輕敵。”
苻堅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傲然道:“南人一向養尊處優,耽於逸樂,武備不修;兼以南遷之世家大族與南方本土世族傾軋不休,即使在兵臨城下之際來個空前大團結,亦為時已晚。至於所謂長江天險,以我們的百萬雄師,隻要投鞭於江,足斷其流。南方小兒,何足道哉?”
他們均以漢語交談,此為當時最流行的通用語,非各族胡語可比,成為各胡族象征身份的官方用語。氐秦且是諸胡中漢化最深的國家,苻堅便一直以為自己比漢人更深得儒家“王道”之旨,頗以“四方略定,惟東南一隅,未沾王化”為憾,現在終於到了去掉遺憾的曆史性時刻。
當苻堅目光往慕容垂,這武功兵法均有北方第一人稱的大將淡然自若的道:“南人兵力,確遠遜我軍,可是由謝安一手催生成立,由他侄兒謝玄統領訓練的北府兵,雖不過十萬之數,卻不可小覷,希主上明察。”
苻堅點頭讚許道:“說得好,孫子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北府兵早在朕的計算中,今趟我們揮軍直撲南人都城建康,南人隻有兩個選擇,一是傾巢出城正麵決戰,一是閉城死守。而不論是那一個選擇,南人均無僥幸。朕苦待多年,到此刻臣服北疆,再無後顧之憂,才傾舉國之力,以壓倒性的兵威,一舉粉碎司馬曜、謝安之輩的偏安美夢。謝玄雖被稱為南方第一劍術大家,九品裹的上上品高手,惜行軍作戰經驗尚淺,能屢戰屢勝皆因從未遇上強手。南朝諸將中,隻有桓衝算得上是個人物,有乃父桓溫的幾分本領,可惜卻給朕牽製在荊州,隻能死守江陵,動彈不得。”
按著猛喝道:“朱卿家,朕所說者如何?”
位處眾將最後排的漢將朱序聞言渾身一震,連忙應道:“主上對南方形勢洞察無遺,了若指掌,微臣佩服至五體投地。”
朱序本為南晉大將,四年前鎮守襄陽,兵敗投降,得苻堅重用,苻堅亦從其盡悉南朝兵力強弱分布,不過那可是四年前的情況。
符堅仰天一陣長笑,充滿得意之情,暢舒一口蘊在心中的豪情壯氣道:“朱卿家放心,朕一向推行王道之政,以德服人,視四海為一家,絕不濫殺無辜,平定南方後,南朝之人一律酌材而用,司馬曜可為尚書左仆射,桓衝為侍中,謝安就派他作個吏部尚書,憑其九品觀人之術,為朕選賢任能。”
“鏘”!
苻堅掣出佩劍,正指剛從東方地平線升起的朝陽,然後再往南稍移,直指南晉首都所在的方向,大喝道:“我軍必勝!”
眾將紛紛拔出兵器,姚萇更把雙短矛互相敲擊,發出震耳的金鐵交鳴,一齊轟然應喏。
“大秦必勝!大秦天王萬歲!”的呼叫,先起於護衛四方的親兵團,接著波及整個泗水平原,以萬計的戰士高聲呼應,喊叫聲潮水般起伏澎湃。
延綿不絕,前不見隊首、後不見隊尾,由各式兵種組成的氐秦大軍,浩浩蕩蕩往淮水的方向開去,待他們攻陷建康城,中原漢族將失去最後的根據地,全體淪為亡國之奴,變成被入侵外族統治的臣民。
南晉都城建康,位於長江下遊南岸,緊扼長江出海海口,是長江下遊區域最重要的軍事、政治和經濟中心,河、陸、海的交通樞紐要地,南北水陸的轉運城市。
它位於雞籠山和覆舟山一片臨灘丘陵高地,東南與平坦廣袤的太湖平原和錢塘江流域相接,沃野千裏。長江自西南向東北繞城廓而流,秦淮河蜿蜒在城南外伸入長江,形勢險要,有虎踞龍蟠的優越地理形勢。姚萇所說的“據長江之險、江南之富”,確非虛言。
當西晉被匈奴所滅,洛陽化為灰燼焦土,晉國開國帝皇司馬懿的曾孫司馬睿正鎮守當時由三國孫權建立的都城建業,掌揚州、江南軍政大權。北方淪喪,司馬睿在南遷流亡大族王導、王敦等人的支持下,在建業自立為晉王,次年稱帝。至晉湣帝,正式易建業之名為建康。
建康城城周二十裏十九步,外圍有東府城、石頭城和丹陽郡城等一係列的城市群,成眾星拱月的強大形勢,是一個以建康都城為核心的城市組群。特別是城西上遊的石頭城,是堅強的軍事堡壘,有若建康的守護神,若不能攻陷石頭城,休想損建康分毫。
當苻堅的大秦軍進入淮泗的邊荒區域,駐守淮水南岸重鎮壽陽的南晉將軍胡彬,已收到己方混入邊荒集的前線探子的飛鴿傳書,知得大秦百萬大軍,正直通淮水而來。
理所當然地,邊荒集乃天下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南北若有任何風吹草動,不論是事實或謠言,都首先在那裏傳播。故當地有專門販賣消息的“風媒”,做這門生意的人必須精通各族言語,人脈極佳,且有能力分辨消息真偽,非是人人可以幹的勾當。
胡彬聞訊大吃一驚,經反覆證實後,立即飛報建康,報上此有關晉室生死存亡的消息。晉帝司馬曜聞訊嚇得魂不附體,卻又怕消息散播,惹起大恐慌,導至臣民逃亡,急急密詔謝安、王坦之、司馬道子三位重臣,到建康宮內廷的親政室商議保國大計。
謝安為南晉中書令,乃晉帝司馬曜座下第二把交椅的當權人物,總攬朝政,今年六十四歲,年輕時曾短暫出仕,後退隱東山,至四十歲在千呼萬喚下始東山複出,秉持開國丞相王導“鎮之以靜”的安民政策,令南晉得偏安之局,與大將桓衝一文一武,為南晉朝廷兩大支柱,被譽為“江左偉人”。
當時南晉形勢,統治地區隻餘長江中下遊和岷江、珠江流域,而其中又以荊、揚二州在政軍兩方麵最舉足輕重。
揚州為首都建康北麵前衛,其重要性不言可知。荊州位據長江中遊,形勢險要,亦為南晉西部軍事重鎮,同時荊州轄兩湖一帶,其刺史又常兼督附近諸州軍事,以應付北方強胡,因而地廣兵強。凡任荊州刺史者,必成實力最強大的方鎮。故南晉一代,中央與方鎮勢力的激蕩爭持,大多與荊、揚之爭有關。上一代荊州由桓溫主事,便權傾朝野。幸好現任的桓衝,雖為桓溫之子,但野心還不及乃父,荊、揚遂可相安無事。符堅看重的三個人中,除晉帝和謝安外,便數桓衝,於此可見一斑。
被譽為當代第一名士的風流宰相謝安,雖已屆暮年,仍是一副精華內蘊豐神俊朗的樣貌,手搖羽扇,仿似諸葛武侯複生於世,五綹長須,身裁高頎,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和悠閑自得、孤傲不群。
王坦之為開國丞相王導之子,位居左相,是建康朝廷謝安外最有份量的大臣。今年五十二歲,論外貌遠遜謝安,略嫌矮胖,頭發有點灰白,幸好臉上常掛笑容,聲音柔軟悅耳,下頷厚實,胖得來並不臃腫,具有世家大族的自信與隨和,並不惹嫌。
王、謝兩家是江左最著名的世家大族,自晉室南遷,兩家對晉室的支持不遺餘力,朝廷的要位,均由此兩家輪流出任。而兩家在南晉“舉賢不出世族,甩法不及權貴”的政策下,更是如魚得水,備受尊崇。竹門對竹門,兩家一向關係密切,藉姻親加強兩方關係,共同輔政。
司馬道子是晉帝司馬曜親弟,被公認為皇族第一高材,位列“九品高手”榜上,現職為錄尚書六條事,總管朝廷各部門政務,其職權之大,足以牽製謝安,為晉室監察謝安的一著棋子,故他與謝安一向關係不佳。
司馬道子今年三十八歲,身段高而修長,有一管筆直挺起的鼻子,唇上蓄胡,發濃須密,一身武士服,體型勻稱,充滿王族的高貴氣度。唯有一對不時眯成兩道細縫的眼睛,透露出心內冷酷無情的本質。他腰佩的長劍名為“忘言”,是王族內最鋒利和最可怕的武器,建康城內,除謝玄和王坦之的兒子王國寶外,再無敵手。
親政廳是晉帝司馬曜在內廷處理公事的地方,這個自開國以來最關鍵性的軍事會議,曆時兩個時辰。在宮外等候的謝安之弟謝石,從正午直盼至黃昏,始見謝安悠然出來,表麵仍是那副閑適自然的樣子,可是一向深悉謝安的謝石卻捕捉到乃兄雙目內一閃即逝、心力交瘁的神情,這可是他從未由謝安眼內見過的,可知會議進行得多麽沉重激烈。
謝石趨前,謝安倏地立定,沉聲道:“給我找謝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