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剖析自己的身世,她在把最真實的,甚至是過往的自己講給他聽。
這是他的榮幸。
沈清微接著說:“上有二姐,下有四妹和五妹。無論是在所有兒女中,還是所以女兒中,母親早逝無人傍身的我都排不上號。因此,父親的視線幾乎沒有停留在我這身上過,他總是會誇獎二姐聰慧,四妹嬌俏,而到了我……什麽也不剩。”
“我記得七歲時,父親從別處得來了一種很珍貴的食物。說來可笑,我連那食物長得什麽模樣,究竟是什麽,都全然忘記了。但是,那明明足夠數量的東西,卻並沒有分到我頭上,本來也不過是個小玩意,也算不得什麽。可是作為孩童的我,卻真真實實感到心寒。”
她雖然訴說著的,是她現在這個身份的過往,但那樣的失望難過,卻令她感同身受。
她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
因為接下來所說的才是她最錐心的。
“記得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我因為沒討得主母喜歡,被她關進了後院的柴房裏。那時也是一個這樣的冬天。柴房裏伸手不見五指,我沒有進食沒有水喝,身上穿的衣服也根本無法禦寒,便隻感覺到一股寒風往裏鑽。”
“那樣鑽心刺骨的寒冷潮濕和黑暗,我永遠也忘不掉。”
這段經曆其實不是沈清微的,而是她編出來的,但那對黑暗和潮濕寒冷的恐懼,正是她作為“沈珺”的最後一日,所感受到的。
慕容璟就那樣安靜地聽著她的話,他的心好像已經快要揪在一起了。
原來,她在孩提時,受了這樣多的苦。
“而我今日在側院中,看到我一次栽種下的一株草藥,不僅因為無人照料而幹枯,還在這樣天寒地凍的天氣下被徹底壓垮了。我就想著,為何我當初沒有悉心照料它,為何我要讓它受和我一樣的罪……為何……”
“王爺……你是否會覺得我很可笑,為了一株草藥而無病呻、吟……”
沈清微偏過去看慕容璟,淚水已經不知不覺布滿了她的整張臉。
“不,不是的,你不過是看著它聯想到自己的身世,你一點都不可笑。”
慕容璟堅定地回答。
“清微,你聽我說。過去你經曆的那些傷痛,就像是你身上的一道一道傷疤,它會讓你痛不欲生,可是……”
“可是它也是一個標記,它會不停地告誡你,過去你經曆的,往後都不要再經曆。”
慕容璟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沈清微的一雙柔荑,不出意外,是冰涼的。
他開始試圖用自己的溫度去捂熱那雙冰涼的手:“而你那樣聰慧機敏,又有絕佳的醫術傍身,過去的那些隻能在你年幼弱小時傷害你,而現在的你,已經足夠強大。”
“你不用再為過去緬懷。你隻需要知道,憑你的強大,你隻會站得越來越高,最終——站到一個那些傷害過你的人永遠無法企及的位置。”
“更何況——你還有我可以做依靠。”
慕容璟的話像軟劍輕輕戳進了她的心髒,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淚水就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來,她一頭埋進慕容璟的胸膛,感受到一種,永遠隻為她駐足的溫暖。
她之前想,慕容璟是不是她的良藥。
現在,她篤定了這種想法。
慕容璟說得每一句話都在把她心中的苦悶和悲傷趕驅走。她頓悟,為何上天要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
就是要讓她把這些曾經經曆過的傷痛,一點一點化為她向上爬的力量,她要讓那些曾經傷害過背叛過她的人,付出代價。
她不是百枂草,她是一個重獲生命,要站上最高處的人。
終於把一腔愁緒化作淚水抒發,沈清微的心境一下子釋然了,她突然轉身不再看湖景:“既然看著湖景說出的那些悲痛都已經消失了,那就將它拋之腦後,不再看了。”
“好。”慕容璟也轉過身去,但他的眼睛裏,隻有重又振作起來的沈清微。
二人看著來來往往商販,忍不住相視一笑。
……
“唔!”
回到了府中,原先努力壓製的痛苦,瞬間噴湧了出來。
慕容璟隻覺胸口一陣劇痛,連忙從旁邊抓來一塊帕子,蒙著嘴。
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彌漫在整個房間,莫名帶來一股躁意。
看了眼帕上的血跡,慕容璟眼神暗了暗,隨手折了折,丟在桌上。端過早已涼透的茶水,猛地一灌。
沈清微替他診斷了幾次之後,雖說這毒沒有進一步地加重。
可論減輕,也半點兒沒有。
隻不過依靠藥,勉強苟且一條性命罷了。
屋外的侍衛倒也反應迅速,瞧見情況不對,連忙叫來程嬤嬤。
“來,這是沈姑娘昨日送來的藥,先快些服下吧。”
程嬤嬤端著托盤,皺著眉毛看向他。
慕容璟一聽見這聲音,立馬便想將帕子藏起來。
誰料他快,程嬤嬤更快,搶了過來:“別拿了,我好歹是看著你長大的,這帕子我拿出去,好好洗洗就是了。”
無法,慕容璟隻好端起,默默把藥喝了下去。
碗中的藥並不能算有多好的味道,甚至可以用一句苦到骨髓來形容。
程嬤嬤瞧見他這番眉頭都不皺一下的樣子,忍不住心疼。
多好的孩子,偏偏遭了這樣的罪。
“行了,你好好休息吧。”程嬤嬤接過碗,好生囑咐:“沈姑娘可是說了,服了藥,起碼得休息半個時辰。”
一想到沈清微,慕容璟的臉色緩和了不少。
中毒的痛,哪怕自己已經經曆了這麽多年,也依舊沒法接受。
往常每逢毒發之日,嬤嬤都會把屋外負責看守的侍衛通通叫走,以防被他誤傷。
毒一旦開始,整個腦海中不會再有任何意識,看見誰,便會不管不顧地衝上去,直到見血才停。
他原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就會像個怪物一樣,痛苦地過完一生。
若不是清微開出來藥,並保證一定能替他解毒。
這世上,隻怕是再也沒有慕容璟這個人了。
可想而知,母後那會兒,該有多麽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