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臨行之前
兩人揉著惺忪睡眼起床,青苗與流霞進來,改口稱林依二少夫人,侍候他們梳洗。青苗見張仲微一臉沒睡醒的模樣,便道:“二少爺不妨再睡會子,待二少夫人拜完堂,你再去請安。”
林依嗔道:“你就偏著二少爺了?”
張仲微忙道:“我陪娘子去。”
流霞看了看青苗,又看了看張仲微,沒有作聲,待得洗臉水打上來,便道:“青苗侍候著,我去知會大夫人,告訴她二少爺與二少夫人起來了。”
林依沒有多想,點頭放她去了。
流霞出門,先到堂屋瞧了瞧,見堂上隻有張棟在,便徑直去了楊氏臥房。楊氏正坐在妝台前,由田氏梳頭,見流霞進來,問道:“二少爺與二少夫人起來了?”
流霞點了點頭,回身把門關上,再走到妝台邊,低聲道:“大夫人,我看那物事,還是早些與二少夫人的好。”
楊氏聞言,吃驚道:“怎麽,她才成親,就把青苗許與二少爺了?”
流霞忙搖頭,道:“那倒不是,是我猜想那妮子自個兒有這心思。”
楊氏對著鏡子,慢慢攏了攏發髻,道:“女人自娘家帶來的人兒,隻有要三分顏色,多半都是要贈與官人的,就算青苗有這心思,也不奇怪。”
流霞問道:“那等二少夫人拜過堂,請她進來說話?”
楊氏想了想,道:“我留她便是,到時你隻守著門,莫教大老爺闖了進來。”流霞應了,幫著田氏與她梳妝,待得收拾妥當,一同朝堂屋去。
堂上已高高擱了一張帶鏡子的桌台,林依正在旁邊候著,待得楊氏到張棟身旁落座,她便先朝著那桌台拜了,再拜公爹與婆母,又依著“賞賀”的規矩,將綠緞鞋、枕獻上。張棟與楊氏則答以布料一匹。
禮畢,張仲微上前請安,與張棟聊起仕途一事,楊氏故意道:“男人們的話題,我們聽不懂,且回房去。”說著起身,招呼林依隨她回房。
林依困極,但曉得一旦嫁人,就要在婆母麵前立規矩,於是強忍著嗬欠,跟在了楊氏身後。
一行人回房,流霞留在了門外,楊氏朝桌邊坐了,田氏到她身後侍立,林依正要學著,楊氏卻指了指對麵的座兒,道:“你且坐下。”
林依不知何事,好生奇怪,隻得依言坐了,聽她吩咐。
楊氏將她打量幾眼,問道:“大少爺屋裏如玉的事,你可知曉?”
這般鄭重其事,怎問的卻是別人家的事,林依有些莫名其妙,照實答道:“隱約聽見過,略曉得些大概。”
楊氏又問:“大少爺鬧出那檔子事,你覺得如何?”
林依還是不懂楊氏用意,仍舊照實答道:“嫡妻還未進門,先有了庶子,打人臉呢。”
楊氏臉上有滿意之色,突然話鋒一轉:“你帶來的青苗,是準備留在屋裏的?”
林依還是實話實說:“從未想過這事兒。”
楊氏笑道:“你們新婚,自然想不起這些事,不過男人總是喜新厭舊,初時信誓旦旦,轉眼就愛了別人。”
林依揣摩這話意思,是要她收了青苗?但又不像,一來青苗是她自己人,二來哪有成親二日就與兒媳講這個的。
正想著,楊氏又開口道:“仲微年輕人,就算偶爾圖個新鮮,也屬正常,你當看開些。不過我們家是不許有庶子生在嫡子前頭的,我這裏有一樣避子藥方,你且先拿去備著,若是發覺動靜不對,就抓藥材熬湯藥,命青苗那妮子服用。”
林依感激道:“多謝娘替我考慮。”
田氏取來藥方,楊氏接過,親手遞與林依。
林依暗道,她才不會允許屋裏有通房,但還是伸手接了,想著,收下這方子,日後自己使用,也是好的。
楊氏交待完事情,見林依困頓,便道:“我也歇一歇,你不必立規矩,且回去料理事務罷。”
林依曉得她是放自己回去補覺,又是一通感激,心道張仲微過繼,於她而言,真真是好事一樁。她回到房內,見張仲微已倒在床上,正蒙被呼呼大睡,不禁莞爾一笑,寬衣解帶,輕手輕腳爬上床,朝他身邊躺了。不料張仲微卻並未睡熟,覺到動靜,便醒過來,瞧得是林依,立時來了精神,抱過去又親又啃。林依初時還由著他來,過了會子,覺出對麵身子有反應,忙去推他,但張仲微已是興起,哪分由說,於是二人又是一通雲雨,折騰了好一時才真睡去。
不料二人剛入夢鄉,就被外頭的叫嚷聲吵醒了,張仲微緊鎖著眉頭醒來,惱火道:“誰人吵鬧,不讓人睡覺。”林依拿被子蒙住耳朵,小聲道:“準是你方才動靜太大,把四鄰吵著了。”
張仲微當真回憶了一番,認真道:“瞎說,咱們沒怎麽出聲的。”
林依蒙在被裏大笑,張仲微也跟著樂,將手伸進被窩,捏了她一把。
突然青苗在外敲門,聲音裏帶著惱怒:“二少爺,瞧瞧你那位娘,非要讓二少夫人立時去她家拜見。”
林依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道:“不是才拜見過大夫人,怎地還要拜?”
青苗在外跺腳:“二少爺的親娘。”
林依瞧見張仲微臉色不好,忙隔門斥責道:“沒得規矩,怎麽講話的?”
張仲微坐起身來,靠在床架子上發了會兒呆,道:“娘生我養我一場,是該去拜見。”
林依曉得這覺是補不成了,便起身穿衣,道:“那咱們先去問過爹娘,再作決定,若自作主張跑過去,傷了二老的心,怎辦?”
張仲微感激她體諒,忙道:“娘子有理。”
二人將衣衫重新穿了,喚青苗進來理床,青苗卻道:“待會兒再理,我先陪二少夫人去隔壁,免得你受二夫人欺負。”
張仲微對此話不滿,但方氏人品擺在那裏,他竟是反駁不起,隻得蔫蔫地低頭出去。
林依拍了青苗一下兒,正色道:“你私下怎麽想,我管不著,但隻要當著二少爺的麵,就得給我把那張嘴管住了,不然別怪我嚴厲。”
青苗得了叮囑,忙收斂神色,隨她出門去。
張仲微還在外候著,待林依出來,同她一起去堂屋,請示張棟與楊氏。堂屋裏,方氏正與楊氏吵鬧,責怪她沒讓新婦去二房拜堂,忽見小夫妻倆自己進來,臉上不免露出得意神情,道:“到底是我親兒,曉得自己出來參拜。”
但張仲微隻抱歉看她一眼,同林依先到張棟與楊氏身前拜了,再才來與她行禮。方氏明白,既以過繼,就須得事事以大房兩位為先,但心裏仍舊堵得慌,便又提了方才的話題,要求張仲微夫妻回二房參拜一次。
張仲微照著林依方才叮囑,不答方氏的話,先來問張棟與楊氏。張棟白得二房一兒子,心裏到底還是虛的,不敢不同意,楊氏則要賣張仲微麵子,於是雙雙同意,命流霞送她夫妻二人過去。
張仲微跟在方氏後頭,見她趾高氣昂,便擔憂看林依,林依回他一個安然笑容,示意他放心,暗道,方氏如今沒得理由難為她,方才鬧事,不過是向楊氏示威罷了。
果然,二人到二房參拜,極為順利,方氏不但沒丁點刁難的意思,反倒滿臉和藹笑容,拉著林依的手不放,連聲叮囑她要時常過來串門。
參拜畢,方氏又強留二人吃飯,直拖到太陽快落山,才極為不舍地放他們回去。
回到家中,張仲微對方氏今日態度,大感驚訝,青苗也道:“二夫人跟換了個人似的。”
林依被這一折騰,身子雖還疲憊,卻沒了睡意,朝桌前坐了,捧賬本,取算盤,做她最愛的事——算賬。
張家從未有人會撥算盤,張仲微見林依不但會撥,還十分熟練,頗感驚奇,挨到她身旁瞧了好一時,笑問:“娘子,你才進門,就開始操心柴米油鹽了麽?”
林依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兒,理所當然道:“我又不當家,理這些作甚。”
張仲微奇道:“那你算什麽這樣起勁?”
林依取了支毛筆倒豎,點著賬本與他瞧,細數道:“田裏的出產,圈裏的豬,苜蓿地裏的鵝,樣樣都得提前估算本錢,預知收益,不然等到虧了才想起,可就遲了。”
張仲微心生佩服,但又替林依擔心:“咱們馬上就要動身去京城,田產倒還罷了,佃與人種便是,可那些豬呀鵝呀,又不好帶走,留與他人養,又不放心,怎辦?”
林依知道張仲微是要去京城的,卻沒想過,自己已成為他的妻,自然是要跟去的。這一去,不知幾時才能回來,她辛苦掙下的家業,確是要妥當安排才是。她托腮思索方法,忽一抬頭,瞧見張仲微也在苦想,皺眉的模樣極為有趣,忍不住開玩笑道:“我好容易掙下些財產,實在不願拋卻,不如你獨自進京,我留下照看。”
張仲微總是不由自主就拿她的話當了真,急道:“你不跟去,我怎麽辦?”
林依幫作思考狀,道:“你是怕無人服侍?這不難,帶個人去便是,若嫌麻煩,就到了東京再買,卻也便宜。”
張仲微緊抓她的手,氣道:“你舍不得拋卻財產,就舍得拋卻我?”
林依見他急了,忙哄他道:“與你玩笑呢,幾畝地,幾群鵝罷了,哪裏就舍不得,趕明兒我就賣了去。”
張仲微還不信,盯著她問:“當真是玩笑?”
林依一手攬了他的腰,一手朝他後背拍了拍,道:“自然是玩笑,我哪放心讓你獨自出門,東京那般繁華,保不準你一個把持不住,就叫我們家添了人口。”
張仲微此刻信了,就反去笑話她:“那你還裝大方,叫我去東京買人服侍。”
林依停在他後背的手,加大力氣拍了一掌,道:“猜對了,為妻就是裝大方,其實心隻針眼兒小,什麽通房呀,妾呀,統統容不下,你若不依著我,不如現在就和離,免得將來難堪。”
張仲微忙去捂她的嘴,責怪道:“沒通房就沒通房,沒妾就沒妾,又不是人人都愛這些,以後不許將和離字眼掛在嘴上,我不愛聽。”
林依從不指望男人真有這自覺性,不過能有這份態度,她還是高興的,遂親親熱熱拉他朝同一把椅子坐了,教他算賬。張仲微卻不愛學,卻別個說他貪圖娘子陪嫁,勉勉強強瞧了幾頁,便稱累了。
此時離晚飯時間不遠,補覺卻是來不及,林依便道:“那你去幫我打聽打聽,看有沒得人願意接手豬圈與鵝群。”
張仲微應了,真出門去,他到底偏著自家親娘,不去別家,先到隔壁去問方氏:“我們即將進京,三娘子的豬圈與鵝群無法帶走,娘若願意接手,我便叫她賣你。”
方氏見兒子還是孝順自己的,又是高興,又是得意,但卻道:“養鵝是賺錢,我也極想盤下,但咱們也要進京去哩。”
原來方氏見大房一家並自己的兩個兒子都要進京,不願與張梁獨留鄉下,便去與張伯臨講了,張伯臨是長子,自然願意爹娘在身邊,當即就應了,此時已命李舒打點一家人的行裝去了。
張仲微聽說全家人還是能在一起,也十分高興,道:“那咱們擇日一起上路。”
方氏笑著點頭,囑咐他要將林依的豬圈鵝群賣個好價錢,又嘮嘮叨叨,與他抱怨些李舒的事跡,言語間都是悔恨沒能將林依迎進二房的門。
張仲微是男人,哪肯聽這些碎言碎語,沒坐會子便稱還要去找買主,告辭走了。待他出得新屋院門,青苗已在外候著,問道:“二少夫人使我來問一聲兒,二夫人可願意接手?若是她肯,價錢與她便宜些。”
張仲微像做錯事被抓現行,忙搖頭,將二房一家也要赴京的事講了。青苗聽到這消息,可不怎麽高興,“哦”了一聲,道:“二少爺不必再去跑了,二夫人已尋到了買家。”說完一溜煙跑回家,向林依道:“二少夫人,二夫人竟也要去京城哩。”
林依不以為然,道:“去就去,她又不與咱們住一家。”
青苗仍舊撅嘴:“兩房人都要去京城,必定是一路同行……”
話未完,張仲微進來,她想起林依的叮囑,忙住了嘴,垂手侍立一旁。張仲微見他一進來,屋裏就沒了聲響,不免有些奇怪,但也不細問,隻向林依道:“娘子好本事,這樣快就尋著了買家?”
林依笑道:“也不是尋,乃是有人曉得了消息,主動找上門來。戶長娘子訂了豬圈與那二十幾畝占城稻,張六媳婦稱她養鵝養熟了,欲買下鵝群和苜蓿地,卻苦於無錢,求我許她先賒欠著,我已是允了。
張仲微見她講得頭頭是道,讚道:“娘子果然好本事,我自愧不如。”
林依還是犯愁,道:“我本以為二老爺與二夫人我會留下,還指望楊嬸幫我收租呢,這下都要進京,我那幾十畝水田怎辦?”
張仲微道:“不如也賣掉?”
林依嗔道:“聽娘講,東京物價極貴,若沒得一處出產,就等著餓肚子罷。”
張仲微不滿道:“我又不是沒得官做,養得起你。”
做官僅靠俸祿,餓得死人,瞧張仲微這老實模樣,又不像是個會撈外快的,林依對他養家,不抱太大希望,但這樣打擊人的話,她可不敢講出來,便道:“我也曾想過將水田賣掉,另到東京周邊置地,但娘說,北邊多為旱地,出產不高,實在比不得咱們蜀地豐饒,賣掉水田極不合算的,就是娘那六十畝地,也不想賣哩。”
張仲微問道:“既是娘也不想賣,她尋了何人收租?”
林依得了提醒,自嘲道:“真是當局者迷,怎就沒想到去問問娘。”
正巧此時流霞來請吃晚飯,林依便到飯桌上,將這問題問了。楊氏道:“我也正為此事發愁呢,一般人家,都是留個可靠的家人看守,咱們家卻是下人不多,勻不出人來,如何是好。”
田氏端著飯碗,卻一直不夾菜,猶豫好一時,終於鼓起勇氣開口道:“我願意留下看守三娘墓地,順路替娘與二嫂把田租收了。”
楊氏從不知田氏有這念頭,見她立誌守節,自願守護亡夫墓地,驚訝之餘,又很是感動,於是難得露了憐惜神情,道:“你有這份心,實在是好,但此事重大,且等我與你爹商量後再說。”
待到晚間張棟回房,楊氏便將田氏的意思講了,又悔道:“這孩子真真可敬,我卻從未與過她好顏色。”
張棟也是佩服田氏誌氣,但卻猶豫,道:“咱們家隻得兩名丫頭,若三娘媳婦要留,誰人來陪?她獨身留下可是不妥,寡婦門前是非多。”
流霞在旁聽到這話,出主意道:“聽說大少夫人要留一房下人看守屋子,不如去與大少夫人講,托她家下人照應照應。”
張棟思忖一時,覺得這提議還算妥當,遂叫楊氏去問李舒。楊氏應了,二日,便去到隔壁,與李舒講了。這不是什麽大事,李舒一口應承。楊氏謝過她回家,與張棟兩個都高興,又想著要與田氏另買個丫頭服侍。
買個丫頭須得花錢,商議到這裏,二人才想起,一身的債務還未還清,如何動身?楊氏慚顏道:“方才仲微媳婦來問我,我順口就答了,全然沒想到債務未清,動不得身,真是惹人笑話。”
張棟極想早些進京謀取官職,便道:“不如去向仲微媳婦借些錢,日後還上。”
楊氏堅決不同意,道:“她才進門,咱們就借錢,叫別個怎麽想。”
張棟無法,隻好與她商量,將那水田賣上幾畝,以解燃眉之急。楊氏是極舍不得的,不然也不會將債務拖到現在,但思來想去別無他法,隻得遣流霞去向林依打聽城裏哪位牙儈最公道。
林依聽得流霞問牙儈,猜到張棟與楊氏是想變賣田地,還清債務,湊足旅費,便問道:“不知爹娘欠了幾多錢?”
流霞道:“可不少,足有兩、三百貫。”
林依想到前日隆重的婚禮,還有昨日那張避子藥房,便道:“你去與娘講,水田賣了實在不合算,不如我先替她把債還了。”
流霞驚詫於她的大方,頂著滿臉不相信的神色,回去與張棟楊氏稟報。
張仲微也是驚訝,向林依道:“兩、三百貫可不是小數目,娘子是真孝順。”
林依笑道:“錢財乃身外物,咱們既是一家人,還分什麽彼此,爹娘欠的債,兒女來還是該的。”
二人正說著,楊氏親自登門道謝,稱一旦寬裕,立即將錢還上。林依連稱不必,又問她道:“看守田地的人選,娘可尋到了?”
楊氏道:“我與你爹已商定,就將三郎媳婦留下,由伯臨媳婦的一房下人相陪。”
別人家的下人,能聽使喚?林依道:“還是與弟妹另買個丫頭的好。”
楊氏笑道:“我正有此意。”
林依想到他們連債都還不起,想必也拿不出錢來買丫頭,於是命青苗帶錢去城裏,叫牙儈帶了幾個老實本分的丫頭到家裏來,請田氏自己挑了一個。
所謂有錢大方好做人,林依替公婆還債,替遞媳買丫頭,引得全家上下都喜愛她,名聲傳出去,也是人人誇。
隻有方氏聽後嫉妒,上門討錢,叫林依也替她還還債。二房哪來什麽債務,全然是無理取鬧,林依先看在張仲微麵兒上,還禮敬她三分,後見她越來越蠻橫,隻得與青苗使眼色,叫她出馬。
青苗乃是對付方氏的一劑靈藥,三言兩句就將她擊退。方氏落敗,忿然歸家,恰逢李舒來尋她問事兒,便將一腔火氣全撒到了她身上,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李舒被罵慣了,先前還時常生生悶氣,如今隻當耳旁風,安安靜靜聽完她罵,才問:“二夫人,楊氏生的那個兒子,還在我莊上養著呢,我欲擇日將他接回,二夫人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