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林依成親
林依是想瞞下財產,才如此行事,那些水田、苜蓿地還有鵝群,比不得死錢,極好隱匿起來,以防進了張家門,有人惦記。她對青苗耳語幾句,叫她明白過來,又叮囑道:“不許講與他人知曉。”
青苗瞧了瞧那幾樣豐厚的定禮,覺得林依擔心太過,但凡事留一手總是好的,於是連連點頭。
張家大房大概想趕著把媳婦迎進門,好不耽誤張仲微進京領官,因此半個月未到,財神又至,先是幾樣首飾,但因家貧,置不起金的,便全用銀鍍的代替,另外還有一頂珠翠團冠,四時髻花、彩緞匹帛等物,一應規矩,全是比照官宦人家。
方氏站在門首瞧隔壁,想到這份熱鬧,本該屬於她二房家,就再也忍不住,搭了任嬸的胳膊,也擺出幾分氣派來,慢慢走到林依房裏去,將那幾樣財禮瞧了瞧,又拿起首飾細看,故意問任嬸:“是我眼神不好?這釵兒怎麽瞧著不像是金的?”
青苗嗤道:“你家恐怕連銀的也拿不出來。”
林依看在張仲微麵兒上,不想與方氏爭執,於是斥了青苗幾句,上前請方氏坐下吃茶。方氏不肯坐,隻在財禮間穿梭,翻翻撿撿,一時嫌彩緞成色不好,一時嫌髻花顏色老氣。林依實在受不了她這副德性,忙去桌角的黃銅小罐裏摸出幾個錢,悄悄塞進任嬸手裏。
任嬸覺出手裏多了貨,嘴角就朝上勾了勾,走到方氏身旁道:“二夫人,這官宦人家,就是同咱們布衣百姓不一樣,連送個財禮都是有講究的。”
方氏不以為然,問道:“哪裏講究了,我怎麽沒瞧出來?”
任嬸指了那頂珠翠團冠道:“尋常人家,誰會送這個,送了也沒處戴去。”
方氏活到這把年紀,也沒戴過頭冠,聽了這話,又是尷尬,又是嫉妒,嘀咕道:“借錢充麵子,誰人不會?”
任嬸最是知曉方氏脾性,聽見這口氣,就曉得她有了去意,忙將她胳膊攙了,連扶帶拽出門去。
青苗瞧著她們遠去,回頭向林依道:“二夫人雖討人厭,方才那話卻沒講錯,張家大房真是打腫了臉充胖子,這幾樣財禮,可是不便宜。”
林依無數次憧憬婚禮情形,見了那些閃閃亮的物事,隻有高興的,根本沒想起計算價錢,聞言瞪了她一眼,嗔道:“一輩子就這一回,能不奢侈些,我看大夫人倒是深知我意。”
青苗欲笑話她還沒進門就先偏了婆母,又怕她害臊,隻得躲出去笑了一氣才重新進來,幫她準備各色回禮。
因張家大房鄭重,林依也不敢怠慢,帶著青苗進城,挑了兩匹綠紫羅,成雙成對的金玉文房玩具,又添了幾樣自己平日裏做的女工活計,送去張家大房作回禮。
迎親前三天,張家大房遣媒人到林家,帶了催妝花髻、銷金蓋頭、花扇、花粉盒、畫彩線果等物來催妝。媒人就來自眉山城,極少見過銷金蓋頭,連聲稱讚林依有福氣,嫁了個官宦人家。
林依笑著聽了,照著規矩將緞匹、盤盞、花紅神盒等奉上,作為媒氏謝禮。那媒人何曾收過這樣大禮,笑得眼睛眯作一條線。
青苗又捧了羅花襆頭、綠袍、靴笏等物出來,交與媒人,作為女家回禮。
成親諸項事,行進至此,皆是順順當當,但到了成親頭一日,林依卻犯了難。依照大宋風俗,這日須得“鋪房”,男家準備床席桌椅,女家備被褥幔帳,並使親人去男家鋪設房奩器具,擺珠寶首飾。這些物事,林依早就準備停當,但她無父無母,族親又早已沒有來往,該遣誰人去合適?她屋裏雖有個青苗,但畢竟是下人,作不得數,因此極為頭疼。
最後還是楊氏知曉她難處,悄悄幫她尋了個同姓的媳婦子,把了幾個錢,假充作娘這親眷,這才將鋪房混了過去。
鋪心亦是女家誇耀嫁妝的時間,妝奩就擺在地壩上,任人觀賞,林依家人丁雖稀少,陪嫁卻十分看得,引來無數人瞧熱鬧,有的豔羨,有的佩服,方氏也擠在人群中,又是嫉妒,又是不甘,與左右人等講些酸溜溜不著調的話。
站在她身旁的人,好幾個都佃了林依的田,或是養了林依的鵝,聞言就打抱不平七嘴八舌道:“這是你侄媳,嫁的又是你親兒,你怎麽就瞧不過眼?”不等方氏辯駁,張六媳婦又道:“你家伯臨媳婦,嫁妝比這還多,你眼熱林三娘作什麽。”
方氏聽了這話,竟歎起氣來,道:“我也曉得伯臨媳婦有錢,可她的田,她的屋,遠在雅州,我竟是從來沒瞧見過,哪比得林三娘的產業就在近前,日日看得見。”說完又抱怨大房搶了她的兒,害她失了位好兒媳。
李舒自嫁到張家,深居簡出,許多鄉親不大認得她,因此不好接這話,紛紛住了口。
錦書與青蓮兩個,也在人群裏瞧熱鬧,她二人雖不對盤,但都出自李家,對李舒極為忠心,聽見方氏抱怨的言語,齊齊出聲,一個稱她是想謀奪李舒嫁妝,一個就道要趕緊回去報與李舒知曉,免得受了賊人暗算。
方氏自家中敗落以來,受的閑氣不少,如今見兒子屋裏的兩個通房丫頭都不拿她當回事,氣惱非比尋常,當即上前一手抓了一個,喚任嬸,又喚楊嬸,宣稱要賣了她們倆。
眾人見她們吵鬧得有趣,紛紛扭轉了頭,倒將林依嫁妝丟到了一旁。
張仲微明日就要成親,今日乃是鋪房的喜慶日子,自家親娘不幫著張羅也就罷了,還跑來添亂,饒是他再孝順,也有幾分抱怨,因此並不去勸架,而是跑到新屋尋張伯臨,道:“哥哥把你的妾領回去,莫要攪了林家鋪房。”
張伯臨不明所以,跟著他去一瞧,才知是方氏嚷嚷著要賣他的通房丫頭,他連忙上前,與楊嬸兩個一左一右將她架了,道:“娘,你要賣丫頭,咱們回去再賣。”二人連拖帶拽,好容易將方氏勸了出去,圍觀人群見他們離去,竟呼啦啦跟到隔壁,繼續瞧熱鬧去了。
張仲微看著突然空蕩下來的地壩,聽著隔壁傳來的吵鬧聲,又是無奈,又是哭笑不得,忽一轉身,瞧見窗後林依笑臉,忽然就什麽煩惱都忘卻了。
二日,林依早起,由城裏請來的一位梳頭娘子,幫她勻粉描眉,點唇插釵,畫了個漂亮妝容。
因楊氏是東京人士,頗為講究,林依還在梳妝,外麵樂官就已在作樂催妝。林依聽見,著起急來,連連催促,梳頭娘子一麵與她描眉,一麵笑道:“這是討利市錢呢,三娘子莫急。”
林依臉上一紅,忙命青苗出去,遍撒利市錢。
過了一時,有克擇官在外報時辰,茶酒司儀互念詩詞,促請新人出屋登花簷。
梳頭娘子側耳聽了一時,笑道:“三娘子要嫁的這戶人家,行的乃是城裏規矩呢,在這鄉間,可是少見。”
待得林依登上花簷子,卻不立時起步,而是有人在外念道:“高樓珠簾掛玉鉤,香車寶馬到門頭。花紅利市多多賞,寶貴榮華過百秋。”果然是城裏人的行事規矩,林依也見過村中人娶婦,但並無聽過這樣念詩的,忙隔著花簷子小聲問媒人:“這也是要撒利市錢?”
媒人低聲作了肯定答複,青苗就又去取錢,道:“還真是城裏的規矩,尋常鄉下人,哪來這許多錢撒。”
林依想著千年後的婚禮,迎親的紅包,大都是由男方給的,原來大宋也有這樣的風俗,隻不過換作了女方來給。
方氏站在院門口瞧熱鬧,見青苗四處塞錢,心疼道:“這是行的哪門子規矩,成個親,這般灑漫。”
李三媳婦笑話她道:“又不是使你的錢,你這也操心太過。”
方氏暗道:“這些錢,將來都是張仲微的,林依這裏多花一個,她兒子就少花一個。”她越想越難過,恨不得衝上去將青苗的手按住,幸好還留有一絲清明在,未把這出格的事體真做出來,不然可就是貽笑大方了。
她雖沒膽子動手,但嘴上還是要抱怨幾句的:“不過成親而已,這般鋪張作什麽。”
李舒在旁聽了,暗恨,哪名女子不盼著自家婚禮能隆重些,就是窮人家的女兒,借錢也要坐回花簷子,擺兩桌酒席呢。
她想起自身,富貴人家小娘子,陪嫁無數,從人無數,卻因方氏不講究規矩,落得婚禮程序殘缺,成為終身遺憾。當時她才進張家門,麵兒上雖裝作賢惠不在意,其實心底裏哪有不抱怨的,此時見了方氏仍舊這副德性,更是將她暗罵了無數遍。
樂聲中,迎親的隊伍拿足了利市錢,喜笑顏開地抬起花簷子,依照楊氏先前的吩咐,繞村整整一周,才重回張家舊屋門首。迎娶的人先到一步,這回換作向男家討要利市錢,旁邊還有人吟誦攔門詩,以推波助瀾:攔門禮物多為貴,豈比尋常市道交。十萬纏腰應滿足,三千五索莫輕拋。而後有男家人答欄門詩,卻是張伯臨助興:從來君子不懷金,此意追尋意轉深。欲望諸親聊闊略,勿煩介紹久勞心。林依心裏本有些緊張,但見外麵熱鬧,卻無人來管她,就放鬆下來,側耳聽那攔門詩,正聽得入神,忽然簷簾被掀開,媒人捧著一碗飯,叫道:“小娘子,開口接飯。”
林依忙張口,將那團飯吞了,意即吃了夫家飯,從此成夫家人。青苗上前扶她下花簷子,踏上青氈席,先跨馬鞍,後邁草,再邁秤,直至一間懸了帳子的正房稍事休息,名曰“坐虛帳”。
此時張家大房備酒,招待幾名充作女家親眷的媳婦子,“親送客”吃完三盞酒,照著規矩急急忙忙退走,稱之“走送”。
隨後才是這場婚禮最關鍵最有趣的時刻,堂屋置了一馬鞍,張仲微坐上去飲過三杯酒,張六媳婦充會女家親眷,請他下馬鞍,如此連請三次,才能把他請下來,叫作“上高坐”。
張仲微不知是興奮,還是因為酒勁,一張臉紅光滿麵,倒比平日裏多添幾分精神。方氏在旁瞧得興致索然,直道沒什麽意思,李舒卻是懂得這規矩,凡成親,隻有女婿上高坐,才稱得起是最隆重的儀式,若誰家不高此禮,則會被男女賓客視為闕禮。方氏聽她講了,不以為然:“鄉下成親,全無此規矩,難不成都是闕禮?”
李舒與她講不通,又怕她吵嚷起來,壞了大房好事,隻得閉嘴不語,離她遠了幾步。
團圓今兒色光輝,結了同心翠帶垂。此後莫教塵點梁,他年長照歲寒姿。
行完坐鞍禮,禮官請兩位新人出房,教張仲微使一條紅緞同心結將林依牽扯了,前者倒行,後者慢隨,二人“牽巾”重回堂上,雙雙並立,請位雙全親戚拿秤挑開林依蓋頭。
林依容顏,平素眾人都有見到,但今日瞧了她盛裝,仍讚了聲好樣貌。
張仲微聽見讚揚聲,忍不住偷眼朝旁邊瞧去,卻正好對上林依眼神,二人都是勾唇一笑,林依垂下頭去,張仲微卻把臉更揚高了些。
隨後二人參拜諸親戚,走到方氏麵前時,喚了聲嬸娘。張仲微叫的別扭,方氏聽得心酸,今日明明該她坐在主座上,聽兩位新人喚一聲娘,卻沒想到便宜了楊氏去。她恨恨朝堂上望過去,就沒留意手下,叫林依遞過的茶灑了一點子,錦書在旁嘀咕:“那裏接大少夫人的茶時,手也是不穩的,該請個遊醫來瞧瞧。”
她聲量極低,卻還是被方氏聽見,欲發火,卻被張梁一個淩厲眼神止住,隻得將錦書狠瞪幾眼,留待回家再算賬。
她在這裏與錦書瞪眼,那邊已是禮畢,兩位新人準備進新房,這回換作林依倒行,仍用那條同心結,牽引著張仲微,慢慢走去房裏,行夫婦交拜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