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八娘出閣
張八娘成親前三日,方家把催妝的花髻、蓋頭、花扇、花粉盤和畫彩線果送了來,方氏隻得將銀姐之事暫擱一旁,先忙著準備回送的綠袍、靴笏等物。這些回禮不過是應景兒,但兩日後的鋪房可是大事,方氏不敢馬虎,提前一日就忙著清點房奩器具和珠寶首飾。其實所謂鋪房,就是先送部分嫁妝過去顯擺,這可關乎張家人的臉麵,連張老太爺和張梁都來幫忙。
張梁瞧見一堆箱籠裏,有個朱漆戧金奩格外眼熟,便問道:“這不是銀姐的物件兒?”
張老太爺在跟前,方氏要妝賢惠,帶了笑答道:“是銀姐與八娘添的妝。”
張梁“哦”了一聲,饒有興致地掀蓋子來瞧,奩裏玉簪、玉釵、玉釧、玉珥、玉步搖,乃是一套成色極好的玉首飾。
對銀姐的出手大方,張梁頗為滿意,讚了她好幾句,連張老太爺都覺著這個妾很會做人。方氏背著人啐道:“她一個妾,有甚麽是自己的,拿著別個的錢妝大方,誰人不會。”若是往常情況,任嬸定要攛掇方氏去當麵找銀姐要錢,但這回卻把嘴閉得緊緊的,生怕銀姐沒了錢,少了她的好處。
按著規矩,鋪房這日,張家得遣幾個女眷去方家,但張家祖上不在眉州,族親稀少,方氏隻好央了隔壁人家的媳婦代勞,又叫任嬸跟去照應。與此同時,張家地壩亦擺上了幾桌酒席,請周圍鄉親們來熱鬧熱鬧。
鄉間村民都是熱心快腸,不消人請,就來廚房幫忙,方氏見人手充足,便喚過林依道:“八娘怕羞,不肯出來坐席,你陪她到房裏吃去。”
林依應下,尋了個托盤,揀了一碗魚羹、一盤蒸雞和一盤麻婆豆腐;鄉間酒席為顯富貴,鮮見青菜,她尋思張八娘愛吃白菘,便用灶旁小爐炒了個,再盛了一大碗米飯,取了一壺好酒,端去臥房。
張八娘正坐在桌邊與銀姐說話兒,見林依端了飯食來,伸頭瞧了瞧,歡喜道:“呀,有白菘,我要多吃一碗飯。”白菘即後世的大白菜,想是她魚肉吃膩了,念著這一口。林依盛了兩碗米飯,卻不知該不該盛第三碗,便望向張八娘,張八娘忙問:“銀姨娘可曾吃飯?”
銀姐搖頭起身,道:“我回房吃去。”
張八娘留她道:“不如一同吃些,倒也便宜。”
銀姐想了想,重新坐下,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外頭都是客,想來也沒我吃飯的地兒。”
張八娘接過林依手中的飯勺,親自盛了一碗飯,端給銀姐,道:“我繡的帕子,最後幾針怎麽也繡不好,多虧了銀姨娘教我。”
銀姐謙虛道:“甚麽教不教的,我也就隻會那幾下子。”
林依夾了一筷子白菘給張八娘,問道:“你怎地曉得銀姨娘繡工好?”張八娘還未開口,銀姐先笑道:“八娘子就要出閣,我來瞧瞧她,見她正托著繡繃子發愁,就幫她繡了幾針。”
林依見張八娘使勁點頭,便隻輕輕一笑,不再作聲。她們三個飯量都不大,很快就吃完,銀姐主動要收碗,林依忙攔開她的手,叫張八娘請她去旁邊吃茶,暗自詫異,她何時變勤快了。
等她把盤碗送去廚房再回來時,銀姐已離去,張八娘獨自坐在照台前,拿著支簪子在頭上比劃,左照右照。林依接了簪子替她插好,問道:“你何時與銀姨娘這般熟了?”
張八娘自取了靶鏡照著發髻,道:“難道她與你不熟?方才問了好些你的事呢。”
“問我?問了甚麽?”林依詫異道。
張八娘道:“也沒甚麽,不過是問你是我家甚麽親戚,同我娘是否親近之類,大概是她要討好我娘,想從你這裏下手罷。”
林依笑道:“那她可尋錯人了。”
銀姐想要討好方氏?大概也隻有心思單純的張八娘會這般想。畢竟事關自己,若放在平日,林依定要問個究竟,但今兒是張八娘的好日子,她不想破壞了喜慶氣氛,於是將疑惑壓下,先收拾張八娘明日成親要用的物事。林依平日做活兒做慣了,歸置首飾,整理衣物,手腳極為麻利,根本不消張八娘插手。
待得收拾完畢,張八娘將她的手一握,道:“我與娘講過了,叫她待你好些……我這一走,家裏就剩你一個女孩兒了,你要保重……”她講著講著,眼裏有了淚,林依回握住她的手,道:“你也一樣,婆家不比娘家,凡事多個心眼兒……”
二人抹著淚講了會子悄悄話,張八娘突然起身,開了首飾盒,取出個白玉環塞到林依手中,道:“我瞧著銀姨娘的‘玉環綬’好看,找我娘要了兩個,這個與你,留著壓裙擺罷。”她說完,又指了床下的兩隻箱子與林依瞧,道:“我的舊衣都在裏頭,留給你穿。”
林依見她的眼角又開始泛紅,忙安慰她道:“你是嫁去舅舅家,咱們再見麵的時候多著哩,不像有些小娘子嫁得遠,婆家又嚴厲,一年到頭見不了幾回。”嫁人是喜事,張八娘心裏,到底還是喜悅大過傷感,叫她這一說,馬上又高興起來,臉上重新帶了笑。
外頭酒席散去,方氏送完客人,來教張八娘明日成親的程序步驟,林依作為未嫁女孩兒,主動避了出去,到廚下幫楊嬸洗碗。廚房裏沒得旁人,隻有楊嬸在刷鍋,見她過來,抱怨道:“一個二個吃得醉醺醺,連幫忙洗碗的人都無。”
林依取過幹絲瓜瓤,開始洗碗,笑道:“我不是人麽,我來幫你洗。”
二人正說笑,銀姐走了過來,站在門口道:“二老爺醉了,煮碗醒酒湯來。”她見林依挽著袖子在洗碗,眼裏閃過一絲詫異,但並未作聲。
楊嬸忙不迭送地重新開爐子,道:“廚房煙大,銀姨娘且先回去,煮好了,我與你送過去。”
銀姐點頭,道了聲謝,轉身離去。楊嬸裝了一罐子水,加了醋在爐上煮著,又拿了把扇子一下一下地扇,感歎道:“銀姨娘真真是個大方人,一個月下來,賞的錢比二夫人給的月錢還多。”
林依奇道:“這般用法,她不怕轉眼就花光了?”
楊嬸歎道:“她一個妾,存再多的錢又有甚麽用,隻要大婦開口,就得交出去,還不如有一個花一個,圖個快活。”
林依道:“並不曾聽見二夫人尋她要,她也太過多慮。”
楊嬸笑道:“八娘子就要出閣,這節骨眼上,若娘家鬧出些甚麽事體來,傳出去可不好聽,所以二夫人要妝賢惠。咱們這位二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燈,你且等著瞧戲罷。”
醒酒湯熬好,楊嬸用一隻葵口高足碗裝了,放到托盤裏,遞給林依道:“你給銀姨娘送去罷,也叫你拿一回賞錢。”
林依堅決地搖頭,繼續洗碗,不接托盤,楊嬸隻得自己去了。
來吃酒的賓客很多,碗盤也很多,且都是油膩膩,林依一邊懷念洗滌淨,一邊使勁洗。等到她洗完,將碗盤收進了碗櫃,楊嬸才一臉喜氣地回來,稱:“銀姨娘今日心情好,格外多給了我一份賞錢。”說著將了一把鐵錢出來,朝林依手裏塞,說分她一半。
林依自然不肯收,楊嬸卻道:“這也是托你的福,要不是銀姨娘拉著我打聽你的事兒,耽誤了我的工,也不會多與我錢。”
林依心內詫異,麵兒卻裝作不在意,淡淡笑著:“我有甚麽好打聽的。”
楊嬸取了抹布,開始擦灶台,道:“誰曉得,橫豎她要對付的人不是你,無甚好擔心。”
這話林依是讚同的,點頭道:“極是。”
廚房的活兒忙完,方氏也出來了,她大概是曉得張梁在銀姐屋裏,腳步匆匆地朝那邊去了。林依回到房裏,同張八娘兩個候了一時,見並無吵鬧聲響起,料得無事,便早早兒地上床睡了。
第二日,天還未亮,張八娘就被楊嬸喚醒,揩了牙,洗過臉,由方氏親自幫她上妝。林依將粉盒打開,捧到方氏手邊,方氏取了裏頭的雪丹粉,勻勻抹到張八娘臉上。待她與張八娘抹完粉,自己手上也沾了些,林依忙遞過一塊濕帕子,道:“二夫人且先擦擦手。”
方氏接過帕子,將手擦淨,接著取了螺子黛,與張八娘畫了個柳葉眉。林依見她擱了螺子黛又去拿梳子,忙取了潤發的香膏遞過去。
張八娘叫道:“銀姨娘才來咱們家時,梳的那個流蘇髻真真是好看,娘也與我梳一個罷。”
方氏的臉色沉了一沉,又不好在這樣的日子裏教訓她,便擱了梳子道:“叫銀姐來與八娘子梳頭。”
任嬸與楊嬸也真是被銀姐的錢糊住了心,竟齊齊應了一聲兒,準備轉身。林依忙道:“她是甚麽身份,能與八娘子梳頭?我看二夫人上回梳的雲髻就很好。”方氏到底念及今日是閨女成親,就接這個台階下了,道:“照你說的,就是雲髻罷。”
任、楊二位回過味來,雙雙驚出一身冷汗,不出一刻鍾,各尋了理由到外頭忙去了,生怕方氏揪住她們出氣。張八娘也曉得自己惹了娘親不快,緊閉著嘴不敢再開口,直到臨上簷子時,才撲到方氏懷中大哭起來。
北宋風俗,新郎不親迎,隻有媒人來接,那媒人拿足了利市錢,便開始叫樂官作樂催妝。方氏聽得外頭在催促新婦登轎,忙拿帕子拭去張八娘臉上的淚,叫林依扶她出去。
林依極想同其他親送客一起,送張八娘去方家,吃了走送酒再回來,可惜她算不得正經女家親戚,方氏又不願放她出去見人,隻能眼巴巴地看著簷子在一群迎親人的簇擁下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