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一壺暖酒

二人回到房內,林依托腮發呆,青苗猶自氣憤:“二夫人真不像話。”林依道:“是我自討沒趣,不過這年,還是要過的。”說著起身,帶了青苗重回廚下,把方才做的幾盤菜,原樣做了一份,端去房中擺了一席。

青苗年小,見了滿桌子的菜肴,立時又高興起來,忙著擺筷子,搬凳子。林依指了個座兒與她,道:“就我們兩人,不立甚麽規矩,你也坐罷。”青苗應了一聲,與自己拿了個碗,在下首坐了,主仆二人同桌過年。

房內到底隻有兩人,任青苗如何講笑話,說趣事,還是顯得冷清,最後越講越顯得無趣,就變作二人默默吃菜,側耳聽遠處的鞭炮聲。

突然有人輕叩窗欞,將二人嚇了一跳,青苗朝林依那邊縮了縮,大著膽子問道:“誰在那裏?”

張仲微的聲音自外傳來:“是我,三娘子在不在?”

青苗看了林依一眼,見她輕輕點頭,便走去將門打開,道:“二少爺怎麽來了,快過來說話。”

張仲微連連擺手,道:“快些把門關上。”原來門一開,就有燈光漏出來,容易讓方氏瞧見他在這裏,因此隻敢躲在暗處,隔著窗子喚林依。

林依見他多了個心眼,曉得防著方氏,很是高興,走到窗邊,輕聲道:“天冷,你們又還在吃年飯,跑出來作甚。”

張仲微盯著窗紙上的剪影,眼睛一眨不眨,道:“我來瞧瞧你,你把窗子打開道縫。”

林依依言,把窗子稍稍打開些,就見外頭遞了個酒壺進來,她伸手接住,入手溫暖,原來是燙過的酒。張仲微道:“天冷,吃些酒暖暖身子。我娘她……”

林依隻知道謝,後頭那句,就不知如何去接,青苗在旁插話道:“罷了,二夫人就是那樣的人,我們都曉得,三娘子不會怪到二少爺你頭上去的。”

林依嘟囔道:“你倒曉得。”

張仲微在外聽見,立時覺得飄雪的天也不那麽冷了,全身暖烘烘。他朝窗邊貼了貼,低聲道:“你放心,我一定考取進士,謀個官做,帶你出蜀,就同大伯與伯母一般。”

若林依未曾聽過楊氏的故事,這話定能讓她歡欣鼓舞,但如今講來,已無法輕易將她打動。不過他能有這份心,不再做那婆媳和樂的幻想,倒是難能可貴,林依笑道:“我等你金榜題名。”

張仲微咧著嘴笑了,自在外樂嗬一陣,望見任嬸出來,連忙講了一聲“我走了,再來看你”,隨後藏在屋簷暗處,一路小跑奔回堂屋去,接著吃年飯。

林依將窗推開一道縫,站著望了許久,直到青苗提醒她酒快冷了,方重回桌邊坐下,親自滿斟兩杯酒,與青苗幹了。

青苗一杯熱酒下肚,身子暖起來,話也多了,單手托腮,嘻嘻笑道:“三娘子,二少爺真乃你良配。”

林依一愣,笑罵:“你曉得甚麽叫良配,哪裏聽來的。”

青苗朝外一指:“聽如玉講的,她總說她與大少爺是良配。”

林依教導她道:“莫要聽她混說,她一個丫頭,講出這話,實在不夠尊重,你別跟她學。”

青苗連連點頭,又道:“二少爺待三娘真好,等你將來嫁過去,咱們就不用冷清清過年了。”

林依不是大宋小娘子,一聽見嫁人字眼,就要藏起躲起,隻是覺得奇怪,問道:“你才罵過二夫人,轉眼就盼我嫁過去,作何道理?”

“三娘子怕到二夫人麵前立規矩?”青苗又一杯酒下肚,已有些醉意,擺著手道,“任你嫁到哪一家,都有婆母在,二夫人這還算好的,至少知曉根底,還有大夫人護著你,若嫁個不知明細的,那才叫苦哩。”她一氣講完,趴倒在桌上,睡了過去。林依望著她稚氣未脫的臉,不得不承認,這話也有幾分道理。她將青苗扶到她房裏睡下,再將碗筷等物事收拾了,送到廚房去,路上遠遠兒地朝正房方向望了一眼,堂屋裏還是熱熱鬧鬧,不時有猜酒拳的聲音傳來。

除夕夜,照例是要守歲的,林依不願獨自靜坐,想了想,包了個紅包,走去放到青苗枕邊,再回來擦了擦臉,也上床睡了。

初一大早,她是被青苗驚喜的叫聲吵醒的,待得穿好衣裳,一開門,青苗就衝了進來,高舉著那隻紅包,叫道:“三娘子,你看這個。”林依笑著看她,青苗樂了一時,才反應過來:“是三娘子放的?”

真夠遲鈍的,旁邊能進到她房裏去?林依白了她一眼。青苗連忙爬下磕頭,講些恭喜的話,又自嘲道:“我越長越回去了,竟忘了一進門就要磕頭的。”

林依被她情緒感染,笑得歡快。青苗磕過頭,打了水來,服侍她洗過臉,主仆二人到楊氏房裏去拜年。楊氏受過她的禮,開口先道歉:“昨日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

林依忙道:“不怪大夫人,是我魯莽,本就不該去。”

今日元旦,不好講些不開心的話題,楊氏便不再提,隻微不可聞一歎。林依與田氏相互拜過年,流霞捧上一隻五辛盤,一壺椒花酒,那五辛盤,乃是五樣不同的辛辣菜蔬,拚裝在一隻大盤中,宋人認為,食用這五種菜蔬,能散發體內五髒指氣,有益身體健康;那椒花酒,則是在除夕夜,取三七粒椒,並柏葉七枝浸酒而成。

昨晚張仲微送來的,便是這椒花酒,林依接過流霞遞過來的杯子,飲了一口,覺得還是昨日的味道更好些。

楊氏道:“這酒本該除夕夜裏吃,但昨日總尋不到機會與你送去,隻得留到今日。”

林依暗自微笑,昨日,她已經飲過了呢。

鄉間正月裏,除了走親訪友,聚眾賭博,別無其他,轉眼過了元宵節,在林依觀念中,這便是工作時間到了,這日,她正準備去田邊轉轉,才出房門,便瞧見方氏站在屋簷下,指揮任嬸與楊嬸拆豬圈。她見冬麥在一旁看熱鬧,走去一問才知,原來自分過家,張家二房田地少了一半,擔心今年糧食不夠開銷,不想再養豬,索性就將豬圈拆了。

林依瞧著心癢,顧不得與方氏有舊怨,走過去道:“別忙拆,二夫人這豬圈,賣不賣?”

方氏隻聽過買屋的,沒聽過買豬圈的,她還以為林依沒得戶藉,買不得田,嗤笑道:“你能養得起豬?別仗著賣菜賺了幾個錢,就張揚起來,我勸你還是省著些花,不然等幾畝地租約到期,就等著坐吃山空罷。”

林依懶得與個蠢人置氣,將問題又重複了一遍。方氏暗道,自家的屋,才不要賣與她,但她既想養豬,自敗糧食,為何不成全她?於是答道:“不賣,租倒是使得。”

林依問道:“租金怎麽算?”

方氏答道:“一年十二個月,共兩千文錢,一次把足。”

一頭豬養成,也不過賣個三千文錢,方氏的豬圈要價兩千文,真是獅子大開口,林依價都不願還,扭頭就走。

二房下人的待遇,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任嬸與楊嬸巴不得家中能有進賬,忙齊齊上前勸方氏:“二夫人,豬圈空著也是空著,租與林三娘,賺幾個租金,多好的事。”

方氏道:“又不是我不租,是她自己不願意。”

楊嬸叫道:“那般貴,她哪裏租得起。”

任嬸幫腔:“會拿錢出來租豬圈的,恐怕僅她一人了,二夫人千萬莫放過賺錢的機會。”

方氏被她兩個嘮叨到不行,隻好遣了任嬸去與林依談價錢。林依見到任嬸,冷聲道:“又想把我說與哪家?”

任嬸是揣著小心思來的,可不敢得罪她,陪著小心道:“那都是二夫人指使,我一個下人,哪裏敢反駁,三娘子體諒則個。”這也是個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人物,林依瞧她一眼,問道:“所來何事?”

任嬸將方氏叫她來談價的事講了,又道:“三娘子,我幫你說服二夫人,將那豬圈五百文租與你,如何?”

價錢一下降了四分之一,林依將信將疑,道:“你有這本事?”

任嬸笑道:“有沒有本事的,反正包在我身上,不過……三娘子可得與我幾個辛苦錢。”

原來在這兒等著,既是有所求,林依反倒放心了,問她要幾多。任嬸伸出三根指頭,道:“三百文。”

林依走到門邊,笑道:“我也不是非租豬圈不可,不如拿這事兒去講與二夫人聽,興許她一高興,打發我幾個賞錢。”

任嬸跺腳,急忙把她拉回來,道:“兩百文,不能再少了。”

林依砍掉一半:“一百文,愛租不租,我在屋後搭個茅草棚,一樣能養豬。”

任嬸道:“茅草棚,你也不怕豬被偷走了。”

林依道:“偷了也與你無關。”

她口氣極硬,任嬸也無法,裝了樣子要走,偏她真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最後隻得應了這一百文,去方氏麵前當說客。方氏聽了五百文這價錢,大幅擺手,連聲道:“不租,不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