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銀姐報仇
過完年,眉州春旱,岷江幾欲見底,田裏土地裂開了口,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卻天降此災禍,人人叫苦連天,村裏以張老太爺為首,備了供品到廟中求神祈雨。。許是上蒼聽見了他們的祈求,真個兒在立秋之前降下了雨來,但這雨卻越下越大,越下越久,足足兩三個月大雨滂沱,渾似老天與他們開了個玩笑。
岷江中洪水滔天,溝滿壑平,住在低處的人家,紛紛搶救出糧米,投奔高處。到處都是水,出行靠大船小船木盆門板,張伯臨張仲微兄弟被迫輟學在家,田地被淹,張家佃農盡數遣回,全家人都無心其他,日日瞧著天上的大雨發愁,所幸張家小院地勢較高,暫無被淹之憂,倒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村中無數房屋被淹,許多人流離失所,張老太爺每日站在院門口,瞧著饑民遍野,心中難受,遂召齊全家人商議,欲開倉放糧。此提議一出,張伯臨與張仲微兄弟頭一個讚成,林依亦覺著鄉裏鄉親,幫扶一把很是應該,但方氏的臉色,卻忽地變了。
楊嬸瞧著林依不解,悄聲道:“你還沒來咱們家時,老太爺也放過一回糧,結果幾間糧倉全被他老人家搬空,最後連咱們自己的口糧都無,全靠吃野菜度日。”她說完,瞧了瞧張伯臨與張仲微,又歎道:“兩位少爺同老太爺一個脾氣,又仗義,又菩薩心腸,咱們家的糧食,怕是又保不住了。”
果然,方氏一人的反對,抵不過另三人都讚同,隻得把糧倉的鑰匙交了出來。第二日一早,張老太爺親自開了一間糧倉,招呼落難的鄉親們來領糧食,並放了話出去,許諾張家要連著放糧三日。有村民不信,當場質疑,張老太爺拍著胸脯,指著天道:“若我扯謊,天打雷劈。”鄉親們聽得他如此保證,歡呼雀躍,奔走相告。
到了下午,張家地壩上排起了長長的隊伍,衣不遮體的村民們在秋風中凍得瑟瑟直抖,拖著盆,端著碗,拎著口袋,站在糧倉前翹首盼著。這些人,都是平素有來往的,林依瞧著格外心酸,忙走到糧倉門口,抓起葫蘆瓢,幫著張老太爺和張氏兄弟給鄉親們分糧。
眾人忙碌了半日,晚上吃飯時,每人麵前卻隻有一碗堪稱米湯的稀粥,並一碟子下粥的辣醃菜。
大宋的飯食,和人一樣,分為三六九等,貧苦人家,一日三餐,隻能以饘粥度日,稍微粘稠一些,像漿糊的,是饘;水色至清、米粒一個跟著一個跑的,叫粥;隻有境況好的人家,才吃蒸出的撈幹飯。
洪澇前,張家中午和晚上,都是吃的撈幹飯;洪澇後,雖說為了節約糧食,少了一頓撈幹飯,但好歹有碗饘吃,今日為何卻隻有稀粥?林依才從糧倉過來,心裏很清楚,張家遠還沒到喝粥的地步,這隻不過是方氏無聲的抗議罷了。
張老太爺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又夾了一筷子醃菜,讚了聲:“不錯,往後就是如此,多省點糧食分與鄉親們。”
方氏聽了這話,氣得不輕,手裏的一雙筷子幾欲捏斷,吃罷飯,回到房中就罵任嬸:“瞧你出的好主意,非但沒效,反倒害得咱們往後每日都要喝粥吃醃菜。”
任嬸小聲辯解道:“我以為老太爺會責備二夫人,那樣二夫人就能借機勸他少分點糧食出去,我哪曉得他不但不怪,反倒誇讚……”計未成行,再講甚麽都是無用,方氏板著臉斥了幾句,將她遣了出去。
銀姐正在屋簷下站著看分糧,見任嬸唉聲歎氣地出來,笑問:“怎麽,遭二夫人責罵了?”
任嬸同她到偏房坐下,愁道:“我挨罵倒不算甚麽,隻是二夫人為家中糧食日夜憂心,我瞧著心疼,又沒能耐替她分憂。”
銀姐嗤道:“沒想到你還是個忠心的。”
任嬸老臉一紅,想起自己瞞著方氏做的事體不少,不好意思再作聲。銀姐看了她幾眼,道:“你要真想替二夫人分憂,我這裏倒有個法子。”
任嬸曉得她恨著方氏,料得她沒安好心,但拿人手短,少不得要接話,問她詳細。銀姐答道:“法子極簡單——倉裏的糧食放在那裏,遲早要被老太爺分光,何不叫二夫人私下賣了去?”
任嬸覺著這主意確是不錯,卻又疑心,便問:“銀姨娘可是有事要我去辦?”
銀姐惱道:“把我當作甚麽人,我是見你幫我不少,想還你個人情罷了,你要是不信,就當沒聽過。”
任嬸連忙道歉,心道,若真將糧食賣了,銀姐也無甚好處可得,想必她是真想幫自己在方氏麵前討個好兒,而不是存了歹心。她這般想著,就真個兒到方氏跟前,將賣糧的計策講了,不過沒提銀姐,隻道這是她自己想出來的法子。
方氏聞言大喜,誇讚道:“難為你想出這般妙招來,等我賣了糧,與你漲月錢。”
任嬸聽了這許諾,在心裏把銀姐謝了又謝,歡歡喜喜地出門,到城裏尋了個米鋪,問他收不收糧。饑荒時節,米價飛漲,賺頭極大,米鋪老板正愁沒得貨源,聽得她講有平價米賣,當即就要隨她去張家搬糧。任嬸卻道:“咱們價錢低,但你須得晚上再去搬。”
米鋪老板聽得她這般講,懷疑她家糧食來路不正,不願再談。任嬸連連保證,又將價錢降了一降,方才與他談妥,約好當日夜半,張家搬糧。
方氏在同銀姐的不斷爭鬥中,很是長了些經驗,晚飯時同任嬸兩個,提著酒壺大力恭維張老太爺憂國憂民,普濟災民,將他灌了個爛醉。半夜米鋪老板帶人來運糧,他老人家鼾聲四起,哪裏聽得見外頭的動靜,直到第二日起來,才發現家中三倉糧食,竟少了兩倉。
張老太爺還以為家中遭了賊,嚷嚷著要去報官,方氏聽到外頭動靜,有些著慌,躲在房裏不敢出來。銀姐見四下無人,忙把張老太爺拉到拐角處,借著幾株竹子的遮掩,悄聲告密道:“老太爺,咱們家的糧食,不是賊人所偷,而是被二夫人半夜裏賣了。”張老太爺不信,道:“媳婦向來孝順又賢惠,豈會做出這樣的事來。”銀姐道:“若是不信,去城裏尋到米鋪老板,一問便知。”
張老太爺見她信誓旦旦,就信了個七八分,將竹子一拍,立時便要去尋方氏來問。但他才鑽出竹林,就見有領糧的災民朝院子裏來,隻得將尋方氏一事暫且按下,先藏進了糧倉裏——因為家裏剩下的糧食,已不夠分發了。
日頭漸高,糧倉前排起了長隊,張伯臨與張仲微被災民催促得緊,忙進來問張老太爺,為何還不開倉。
張老太爺愁眉苦臉道:“糧食不夠分了,哪裏敢開門。”
張伯臨在糧倉裏走了兩圈,不解問道:“這不是還有大半間屋子的糧食,怎會不夠分?”
張老太爺舉了青銅煙袋鍋子,在地上狠敲兩下,道:“家裏三間糧倉的糧食,被你們的娘賣了兩間,如今隻剩這些了。”
兄弟倆大驚,但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過,二人沉默一時,張伯臨先開口道:“顧不了那許多了,外頭鄉親們還等著哩,咱們先把這些分發了再說。”
張老太爺正有此意,就差有人來附和,聞言歡喜道:“是這個理,我既答應過鄉親們要放足三天的糧,就要辦到,人不能言而無信。”
張仲微卻猶豫道:“分了這些糧食,咱們全家人都要餓肚子,我吃些苦倒不怕,可娘……”他還有一句“林三娘”未講出口,張老太爺已是怒了:“莫要提你那個不孝的娘。”
張仲微見祖父發怒,哪敢再講,隻得閉了嘴,幫忙把糧食抬出去,照舊分發給災民。
他們雖勻出了自家的口糧,但無奈所剩甚少,還是沒能撐到太陽落山,排在最後的幾十個災民,沒能領到糧食,急得大哭。有人開始質疑:“說好放糧三天,為啥子不到兩日就沒了?”有那眼尖的,瞧見張家另兩間糧倉大門洞開,裏頭空空如也,便叫起來:“屋子空了,定是他們反悔,把糧食搬到別處去了。”
沒分到糧的人哭聲愈發響亮起來,個個指責張老太爺講話不算話,害得他們一場歡喜一場空。
林依在一旁瞧得直跺腳,氣道:“好人果然做不得,一粒米也不給你們,沒得人說三道四;分了你們兩天糧,倒要被你們責怪少了一天。”
災民們理虧,紛紛住了嘴,但張老太爺卻不能釋懷,認定是自己失信於人,怨不得別個指責,他越想越覺著自己在村裏抬不起頭來,悶了幾日,竟病倒了。
到底是七旬老人,身子骨弱,一病就難痊愈,家中又沒了糧食,方氏趕著拿錢到城裏買了幾袋子回來,卻是花了高價。她因著這價錢,自己也氣得不輕,還要在張老太爺麵前強作笑顏,勸他寬心,先把病養好。她不到病榻前侍候還好,朝那裏一站,張老太爺的病愈發嚴重起來,神誌恍惚間還不忘含混罵她:“若不是你不孝,怎會害得我老頭子一把年紀還被人戳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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