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楊氏明理

林依聞言心驚,越想越覺得張仲微的話有理,連忙起身去下人房,不料房中空空,再去楊氏窗前偷瞧時,心就涼了一半——流霞竟主動去尋了楊氏,跪在她麵前,披散著頭發,敞著衣衫,正在哭訴與張仲微的種種。

林依有些失魂,晃回房內,跌坐床沿,張仲微摸了摸她的手,冰冰涼,忙問:“娘子,怎地了?”

林依撲到他懷中,哭道:“我果然是個傻子,竟被流霞那妮子擺了一道,隻怕過不了多久,娘就會將她送與你做通房了。”

張仲微見她哭泣,不知所措,問道:“娘已信了流霞了?”

林依點了點頭,抹著眼淚道:“我還道流霞隻是做戲,叫別個暗中誤會罷了,沒想到她一出房門,就直接去娘跟前告狀了,沒想到我日防夜防,今兒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張仲微笨拙地拍著她的背,安慰道:“不怕,我們咬定了不收,娘也無法。”

林依道:“若是個普通丫頭也就罷了,那可是長輩跟前的人,若娘信了她與你有甚麽,要你收她,你能不從?”她一想到張棟得知此事後,定會恨上張仲微,就更後悔不已,又哭出聲來。

張仲微許久不曾見林依哭過,一時亂了方寸,把能想到的主意全搜羅了出來,但每講一條,林依都搖頭稱不妥,他一急,耍橫道:“那我隻不承認,流霞一個丫頭,能把主人怎樣?”

他這是計窮之語,林依反倒認真琢磨起來,回想方才情形,是發生在臥房門口,除了她、張仲微同流霞,再無四人看見,也就是說,流霞並無旁證,他們若要“抵賴”,再方便不過。

想到此處,林依破涕為笑,拍著張仲微的手道:“本來就沒這回事,她同你有糾葛也好,我打她也好,誰看見了?”

張仲微想了想,也明白過來,笑道:“很是,本來就沒影的事,自尋煩惱。”說完捧著林依的臉瞧了瞧,道:“倒是你一雙眼哭得紅紅的,須得掩飾一二,免得旁人起疑。”

林依稱讚他細心,連忙去翻出成親時置辦的妝盒,薄薄蓋了一層粉,此時是晚上,居民區不比街道,四下漆黑,隻有桌上一盞昏暗油燈,在這粉的掩蓋下,再看不出她曾經哭過。

過了一時,青苗賣完薑辣蘿卜,蹦跳著回來,將五十七文錢交到林依手中,興高采烈道:“二少夫人,十九碗蘿卜,盡數賣完。”

林依見她仰著臉,兩眼亮晶晶,一副等人誇讚的模樣,不禁笑了,向張仲微道:“青苗好本事,咱們今後要靠她養活呢。”

青苗不好意思起來,扭捏道:“我哪有那能耐,能賺回幾個菜蔬錢,就心滿意足了。”

林依默算了算,除去本錢,純利將近五十文,她數出兩文錢,遞與青苗道:“你受了累,拿著花罷。”

青苗推道:“二少夫人拿這錢去買菜,我還不是一樣吃了的,哪能再拿一份錢。”

林依見她不要,便收了回來,丟進黃銅小罐,道:“也成,讚在這裏,他日與你置嫁妝。”

青苗想起流霞與她講過的那些話,忍不住將林依拉到廳裏,質疑道:“二少夫人不止一次說要與我攢嫁妝,可我一個簽了死契的丫頭,還能嫁到哪裏去?”林依才經曆流霞一事,十分敏感,立時反問道:“你怎會曉得這些,哪個與你講的?”

青苗在林依麵前,向來是知無不言,馬上回答:“流霞姐姐今日與我講的。”

今日?林依忙問:“她還講了些甚麽?”

青苗邊想邊道:“她說大老爺想收她做通房,但她不願意。”

林依追問:“隻講了這些,沒別的了?”

青苗搖頭道:“還囑咐我不要將些小道消息亂講,再無其他。”

林依鬆了口氣,看來流霞是臨時起意,並未做周密部署,這算是個好消息。青苗還在等著林依回答她之前的疑問,一雙眼帶著羞怯,又帶著疑惑,盯著她不放。林依拍了拍她,欲告訴她,自己並不打算將她困在張家一輩子,但又怕此話出口,令她早生異心,便道:“若是你這幾年服侍得好,我便將你死契改作活契,叫你做個女使,如何?”

青苗沒急著高興,先問道:“二少夫人,怎樣才算服侍得好?”

林依想了想,道:“忠於主人無異心,幫著想點子賺錢,手腳勤快,諸如此類,還有,你是曉得的,我這人,容不得通房與妾室。”

青苗聽完,覺得這幾條要求,自己完全能做到,就真高興起來,拍著手歡乎幾聲,趴入磕頭。

林依朝裏間瞄了一眼,見張仲微已在打嗬欠,便叫青苗回去歇著。青苗出去,將門帶上,林依緊接著上了門栓,再走進裏屋與張仲微道:“天色已晚,娘大概已睡了,不會來尋我,咱們先歇罷。”

張仲微應了一聲,曉得她今日心情不好,自覺地提過水桶,倒水洗腳。林依捂嘴笑了一時,上去同他一起洗了,上床安歇不提。

二日早起,照例該買菜,但頭日待客的魚肉還有剩的,青苗便來同林依商量,今兒吃一天的剩菜,傍晚時候再去買菜,起碼能剩一半的錢。林依覺得這主意不錯,但卻擔心張棟與楊氏責怪她小氣,於是猶豫不決。

張仲微出主意道:“咱們去買幾樣好點心,送與爹娘做早飯,先哄得他們高興,再講吃剩菜的事。”

林依笑道:“我看自從你與兩名衙役打過交道,就很學會了些彎彎道道。”

張仲微朝她一拱手,笑道:“哪裏,都是跟娘子學的。”

青苗瞧著他兩夫妻打情罵俏,不好意思,便準備退出去。林依見狀,忙道:“青苗提上菜籃子,把咱們自家的碗拿上幾個,免得將點心端回來吃完,還要去還碗,好不麻煩。”

青苗照辦,一時準備妥當,三人出門,由張仲微帶路。到一家有名的胡餅小店,將那門油、菊花、寬焦等各式胡餅,一樣買了一個,帶回奉與張棟和楊氏。

張棟不愛麵食,不過嚐個新鮮,吃了兩個便丟下,拉著張仲微出門去了。楊氏卻是東京人,大愛此物,一連吃了三個才停歇,又叫林依坐下,道:“就在這裏趁熱吃了,免得再端過去,被外頭的冷風吹涼了。”

林依見房中再無旁人,料得楊氏有話講,便依言坐了,拿個胡餅慢慢啃著。

楊氏待她吃到一半才開口,問道:“聽說流霞昨日不聽話,被你教訓了?”

林依忙將口中的胡餅咽下,搖頭道:“娘想是聽岔了,並沒有此事。”

楊氏示意她繼續吃,道:“下人不聽使喚,本就該打,這沒甚麽,我不過問問罷了。”

楊氏生怕她誤會,忙道:“我正想問問流霞呢,她昨日披頭散發跑到我屋裏,連聲叫我不要打她,我與官人還沒反應過來,她又一陣風似的衝出去,叫我們好生奇怪,不知她這番舉動究竟為何。”

她一麵講,一麵想著,若是楊氏不相信,就把張仲微拉來作證,或者要求流霞列舉證人。但楊氏的表現十分平靜,仿佛在聽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待她講完,點頭道:“那妮子這兩天鬧別扭,你別與她一般。”

林依愣住,楊氏這樣輕易就相信了她的話?

她驚訝的表情太過明顯,楊氏一眼便看出,微微一笑,道:“流霞的小把戲,也就蒙蒙沒腦子的人,我是不信的。不過媳婦你太心善,下回再遇見此等事體,先來告訴我,看我怎麽罰她。”

林依怎麽也想不到,楊氏會講出這樣一番話來,更為驚訝了。

楊氏示意她繼續吃胡餅,免得冷掉了,又緩緩道:“我要與你爹收通房,是沒得辦法的事,你們還年輕,又不是生不出兒子,何苦來哉。”她講著講著,笑了,道:“你若真礙麵子,將這沒影兒的事應承下來,可就讓我瞧扁了。我不喜三郎媳婦,就是因著她立不起來,一味委曲求全。”

林依說不出的感激,語有哽咽,道:“娘,不瞞你說,我猜過流霞的心思,生怕你要順水推舟,把她送與仲微做通房呢。”

楊氏笑道:“我又不是二夫人。”

林依就忍不住也笑了,將剩下的半個胡餅慢慢吃完,心道,幸虧自己幸運,有楊氏這樣的婆婆,不然此事真不知該如何收場。

楊氏見她吃完後,開始拾掇剩下的胡餅,道:“不急,待會兒再收拾,我這裏有一件事,要與你商議。”

楊氏道:“你爹想將流霞收房,我已是允了。”林依知道楊氏也是不喜妾室的,一聲“恭喜”就講不出口,沉默下來。

楊氏見林依這樣,還以為她是擔心流霞會不會與張仲微生出個小兄弟來,忙安慰她道:“你放心……”她話剛要出口,忽地記起,那些手段,林依並不知曉,於是連忙打住,另換了別的話來講。

林依向來敏感,覺出楊氏欲言又止,不過她對楊氏感激一片,並未多想,順著她的話聊了幾句,便端著剩下的胡餅,去了後麵的下人房。

兩名丫頭都在房內,流霞哭得雙眼紅腫,青苗正在安慰她,兩人見林依進來,連忙起身行禮。林依心裏有氣,隻當沒看見流霞,問青苗道:“早上可曾吃飽了?這裏還剩了幾個胡餅,且拿去吃。”

青苗歡呼一聲,接了過去,抓起一個就啃,含混道:“還是二少夫人體貼人。”啃了兩口,又道:“涼了,硬邦邦的,不如熱時好吃。”

林依指了指外麵的灶台道:“去熱一熱便好。”

青苗搖頭道:“這裏不比鄉下,燒的柴火都是買來的,根根都是錢哩,還是省著些。”

林依見青苗懂事,很是欣慰。她轉身欲離去,卻忽地想起,青苗比她還要心善,萬一也受了流霞暗算,可怎麽好?

青苗見她停在那裏,問道:“二少夫人還有吩咐?”

林依順勢接道:“你賣薑辣蘿卜的事,我還要與你講一講,你且到我房中來。”

青苗如今最上心的就是蘿卜生意,聞言一刻也不耽誤,腳跟腳地隨林依進了她臥房,問道:“可是我做的薑辣蘿卜,還不夠好吃?”

林依示意她關上房門,而後將流霞昨日行徑,原原本本講與她聽。青苗瞪大了眼,不敢置信:“昨兒她囑咐我莫要多口舌,我還道她是個好人,沒想到轉眼就來設計二少夫人。”

林依道:“她馬上就是大老爺的通房,此事你聽過就算,不許外傳,隻是往後須得多些防人之心,莫要太心軟,免得犯我這樣的錯。”

青苗忙道:“心軟又不是壞事,是流霞太可惡,二少夫人莫要放在心上。”又道:“這事我隻記在心裏,麵兒上待她還同以前一樣。”

林依點頭道:“如此甚好,你且去罷。”

青苗行禮離去,林依喚進張仲微,將楊氏的決定講與他聽,感歎道:“我命好,有個好婆婆,省卻許多煩惱事。”

張仲微亦是感激楊氏,點頭道:“娘明辨事理,往後咱們更要好好孝敬她。”

林依依偎到他懷裏,不好意思道:“都是我犯傻,不然甚麽事也沒有。”

張仲微摟了她,安慰道:“又不是聖人,誰能不犯錯,記著教訓,往後不再錯便得。”

林依點頭,緊緊抱著張仲微,暗自下決定,往後幫人,一定先將底線設好。

且說青苗回房,見著流霞,果真同往常一樣親熱,還道:“二少夫人另教我一種法子,做的薑辣蘿卜更脆嫩,流霞姐姐要不要嚐嚐?”

其實青苗方才隨林依回房,流霞一顆心已然提起,此刻聽她講的真是薑辣蘿卜的事,才鬆了口氣,勉強笑著,應付了幾句,又歪到床上去。

上午的時間總是飛快地過去,才吃過早飯,轉眼又到中午,青苗將頭日的剩菜剩飯熱了熱,同流霞兩個端了上去。張棟一見到滿桌子的隔夜菜,眉頭就皺了起來。

林依見他遲遲不拿筷子,才想起早上被流霞的事一打岔,忘了將剩菜一事向楊氏稟報。她頓時心虛起來,偷偷瞄張仲微,希望他來救場。張仲微沒辜負她的期望,將事情一人扛下來,出聲道:“我看昨兒的飯菜剩下不少,倒掉可惜了,便沒讓娘子去買菜,爹娘若是吃不慣,我叫青苗去買些熟食來。”

張棟正要開口,楊氏不動聲色瞪了他一眼,道:“咱們又不是富貴之家,省著過日子是應該的,哪有吃不慣一說,這樣很好。”

張棟沒了講話的意思,但還是不動筷子,林依與張仲微正坐立不安,楊氏吩咐道:“媳婦挑個吉日,我要替流霞開臉。”

張棟聽了這話,心情舒暢,這才勉強將筷子舉了起來。林依暗吐一口氣,朝楊氏投去感激一眼,應了個“是”字。

整頓飯下來,流霞都是一副想哭又不敢的模樣,好容易服侍主人們吃完飯,她疾步走回房內,伏床大哭。青苗一人收拾碗筷,暗地裏把嘴撅了老高,待得回房,卻換了笑臉出來,向流霞福身道:“恭喜流霞姐姐。”

流霞抬起身子,啐道:“連你也來挖苦我。”

青苗瞧她是真傷心,本想好的話就有些講不出口,歎了口氣,安慰她道:“你也別太難過,待得生下一兒半女,掙來個妾室,可就是半個主子。”

流霞慘然一笑:“若真能生下兒子,我就不會哭了。”

青苗不解這話的意思,追著她問,流霞卻不肯答,謊稱頭疼,將被子一捂,蒙頭裝睡。

青苗無法,隻得任她去,走到外麵,獨自將碗筷洗了,將灶台擦淨。

楊氏說是要與流霞開臉,其實隻是場麵話,照她的意思,通房丫頭也是丫頭,沒甚麽不同,酒不必擺,稱呼不用換,甚至連發式都不用更改,因此張棟等了好幾日,也沒等來開臉的那一天,這日他終於忍不住,來問楊氏道:“原來夫人隻是哄我?”

楊氏指著狹小的屋子道:“我若是不願意,還放話出去作甚,實在是房屋狹小,騰不出地方讓你們圓房。”

張棟從臥室踱到客廳,又從客廳踱到臥室,地方確是小了些,總不能讓楊氏把床讓出來,或是他同流霞在客廳裏打地鋪。他想了又想,生兒子的事不能耽誤,就站在後窗朝外看,道:“夫人,那間房不是我們的?”

楊氏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道:“那是下人房,仲微媳婦租來與兩個丫頭住的。”

張棟難得地,在楊氏麵前露了羞意,望著她不說話。楊氏哪裏不知他的意思,定是想讓青苗搬出去,把那間屋讓給流霞一人住,好方便他過去。若那間房是楊氏出錢,或者青苗是她的丫頭,倒是沒有問題,可眼下這情形,要想讓青苗搬出去,首先得林依同意,這樣的話,叫楊氏怎好意思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