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掛著一彎細細的月亮,它不動聲色地追隨著一輛紅色的車。明明暗暗的星星,像螞蟻一樣在黯淡的天幕上密匝匝地隨車蠕動著,勉強給這黑夜增添了一些靈動的成分。
前方像露天電影的銀幕一樣,樓房、街道還有穿梭的車輛逐漸地消失在灰暗裏,然而那輛紅色車子,還在一直朝著謎一般的未知開去。
在車上,紅黴素把之前發生過的事件說給了東方墨,東方墨隻是聽。快到地方的時候,紅黴素停下車,一臉歉意地說:“就在這裏停車吧,我在這兒等你,我隻圖財,不想招惹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姐夫,你一直朝前走,三百米,右手邊,你就看見了。”接著,他又著重叮囑了一句:“右手邊!一定要記住啊!”
東方墨遲疑片刻,點點頭,推開門,走下車。
夜裏的氣溫降得很低,東方墨裹緊大衣朝前走,不時還緊張地朝左右看看。他其實本可以不來赴這個不知是人是鬼的約會,但他身心俱疲,不想再繼續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了。
如果在那個他和她第一次見麵的地方真能見到她,他一定要跟她解釋清楚,他並沒有殺她,那隻是誤殺,他會祈求她原諒自己。假如這一切僅僅是個騙局,那麽,就在今夜,他渴望戳破這個陰謀。
當晚的東方墨失去了心智,他明顯高估了自己麵對危險的實力。
冷風不時把大衣吹起,三百米的距離不算遠,東方墨停在了那個罪惡開始的地方——腸道酒吧。
不知為什麽,腸道酒吧的燈箱招牌不見了,借著月光,隻能看見一片突兀的建築,建築裏麵一點光亮也沒透出來。東方墨對腸道酒吧還稍微有一點印象,走進一看,那扇鐵皮窄門還緊緊關著,這個建築沒有窗戶隻有這一扇門。回想當初,敲響這扇門時,從裏麵探出一個小胖子,是他帶自己第一次進入酒吧裏麵的。
想到這裏,東方墨伸手敲響了那扇鐵皮門。
門裏門外寂靜無聲。
東方墨感到有些害怕了,他慢慢朝後退一步,打算繞著這幢建築走上一圈,看看還有什麽旁門。就在這時,那扇鐵皮門吱呀一聲響,從裏朝外露出一道縫隙,縫隙裏麵黑咕隆咚的,一股子腐敗的氣味飄出來,就像一座塵封已久的老墓穴。
鐵門顯然沒有鎖,所以經過東方墨的敲擊之後,由於震動,鐵門才裂開一條縫,這是很普通的一個現象。
東方墨拉開門,跨進去半個身子,裏麵的腐敗氣味更濃了。
“有人在嗎?”他喊了一聲,很快,聲音扭曲著又傳回耳朵裏,很像是在防空洞裏喊話。
其實,這句話明顯是廢話,東方墨本是來這裏見“鬼”的!
他咬咬牙,還是走了進去。
當身處在這樣一個空間之中,東方墨就知道這裏不可能再有人了。
因為,這家所謂的酒吧,顯然早已荒廢了。
那陣陣腐敗的味道,很可能來自廚房那些沒有處理過的食物。好在正值深秋,氣溫不高,要是夏天,還不知道會生出多少蛆蟲順著地板亂爬。雖然隻是這樣想想,胃裏卻一陣翻湧。
掏出手機,微弱的屏幕光亮根本照不出幾米遠,酒吧裏亂極了,可以用一塌糊塗來形容。似乎這裏可以用的東西都被人搜刮殆盡了,剩下的隻有毫無利用價值的真正的垃圾。
他舉著手機在牆上照著,他看見了一個類似電閘的鐵盒,打開塑料蓋子,裏麵確實是電閘,合上閘,雖然沒有斷電,但隻能亮起一個燈管。燈管是粉色的,耷拉在天花板上,上麵纏繞著許多電線,一閃一閃地亮,還發出刺啦刺啦的噪聲。東方墨想,如果這個燈管沒有毛病,肯定也被人拿走了。
有那一點閃爍的光總比沒有強,他收起手機,站在一堆破磚爛瓦中間,不知何去何從。時間過得雖然慢,但也得有幾分鍾,粉色燈管的光把室內的淩亂照得更加怪誕。他想,反正自己已經來赴約了,既然沒有什麽“人”出現,那麽自己現在離開也說得過去。於是,他就邁開步子尋找進來的那一扇門。
門好像關得很嚴,推一下,沒打開,又拉一下,還是沒打開,東方墨的汗登時就下來了。他發現門鎖上了,鎖住門的是那種很古老的插銷,連接的地方很粗很結實,他顫抖著手把插銷撥開,一股更加潮濕的腐臭味撲麵而來,由於緊張,他跑了進去,腳剛邁進裏麵沒幾步,身體就被絆倒了,他隻覺得身體兩側都是牆,冰涼涼,滑膩膩,自己的身體就像被夾在某個古墓機關之中。
當他意識到自己進錯了門,想拉開門出去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扇鐵門被人從外麵插上了插銷。東方墨死死地握住門把手,瘋狂地拉,瘋狂地拽,雖說門框有些晃**,但以普通人的力量,很難拉開這扇門。
不知為什麽,他腦中出現一幅會動的畫麵,畫麵來自他以前的夢——那是一個人在門的另一邊轉動門把手。難道那經常出現在夢裏的情景是對現實的一種預示,還是自己此刻不幸陷入睡夢之中?
東方墨掏出手機,好在手機有信號。他哆哆嗦嗦地給紅黴素打了過去,很快,電話就接通了,他讓紅黴素趕緊來腸道酒吧,他說自己被人家關在了一扇門裏麵。紅黴素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馬上趕過來。
剛掛了電話,他仿佛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聲音很輕,如果地麵沒有積水,很可能就聽不見那種虛虛實實的聲音——高跟鞋敲擊地麵濺起水花的聲音。
東方墨的力氣耗盡了,感到身子輕飄飄的,他實在沒有心力再去辨別這些怪事的本質了。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紅黴素,他離腸道酒吧不遠,開車趕到最多不超過五分鍾,但願在這五分鍾裏,那個看不見的女人不要出現在身後。
時間過得慢到了極點,他一眼不眨地盯著手機屏幕,手機上麵那綠瑩瑩的光,把四周照得更加黑暗了。時間一秒一秒地走著,沒到五分鍾的時間,手機突然響起來,那可怕的鈴聲環繞在腸道般的甬道裏,甭提有多駭人了。
打電話的是紅黴素,東方墨這才鬆口氣,他大聲說,像是在給自己壯膽:“我在那個隧道裏,不不不,我想就是那條地下‘腸道’裏,你走進來,看見粉色的燈管兩米遠的地方,那裏有一扇鐵門,你把鐵門外的插銷拔出來。快進來,你可千萬不要掛電話啊!”
汗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滴在手機屏幕上,東方墨的一隻手按著鐵門,他多麽希望能聽見門那邊有人拍打鐵門的叫喊聲,可令他失望的是,遲遲沒能聽見任何回響。
他以為紅黴素剛進到酒吧大廳來,由於陌生,一下子找不到這扇鐵門,於是,他就把手機湊近耳朵,可耳朵一接近手機,東方墨立時就聽見手機裏傳出了雜亂的音樂聲,或許音樂聲早就出現了,隻是剛才注意力集中在鐵門上,從而忽略了噪聲。
“喂!”東方墨變了調,就像拉二胡的聲音,“你在哪兒?”
“你在哪啊?!”紅黴素竭力地想使自己的喊話聲超過那雜亂的背景音樂,“姐夫,我在腸道酒吧的大廳裏,已經轉了好幾圈,就是沒看見你,也沒看見門……”
“那你不可能看不見一根一閃一閃的粉色燈管吧,整個大廳就有那麽一點亮光。”東方墨進一步解釋著。
“你說什麽?怎麽會隻有一根燈管,這裏雖然光線暗,但也可謂燈火通明。喂?姐夫,你別玩了,你到底躲在哪啊?!”
東方墨的心裏立時浮現起了某種不祥的預感,他不想問,卻還是問出了那句話:“電話裏怎麽這麽吵?你到底在不在腸道酒吧啊?!”
“在啊,難道你沒聽見那嘈雜的音樂嗎?今天酒吧人很多,因為是周末……”
東方墨的腦袋嗡嗡亂響,後麵的話他聽不進去了,後背貼著鐵門緩慢地滑下來坐在濕膩膩的地上。難道自己進入的腸道酒吧和紅黴素進入的並不是同一個地方?沒錯啊,紅黴素十分清楚地告訴自己,朝前走,三百米,右手邊……
不對!自己似乎走進的並不是右手邊,而是左手邊!
但他可以保證自己沒有選擇錯誤的地點,因為右手邊一片空曠,而且他也認得出門口那扇鐵皮門,進來以後,雖然殘破,但內部的結構還是原來的老樣子。
“腸道”裏的空間很悶濕,加之心裏急躁,仿佛每個毛孔都滲出了油膩膩的汗,汗水打濕了內衣,使得整個身體涼颼颼的。東方墨漸漸意識到,自己並非走錯了地方,而是誤入了一個由超自然力量構造的特殊空間,他和紅黴素進入的並不是同一處,或者說,是同一個世界的不同空間!
很小的時候,他就聽說過老人講的鬼故事,說有個書生上京趕考,半夜誤打誤撞進了一片墳場,書生很害怕,走著走著但見不遠之處有一奢華大宅,於是就進入其內借宿一晚,然而等第二天醒來,卻見自己睡在了荒山野嶺之中,他也沒了趕考之心,返家一看,已是物是人非,幾十年時間一轉眼過去了。
東方墨想:真實的腸道酒吧此刻正在營業,他十分相信紅黴素的話,因為他在聽筒裏清晰地聽見了嘈雜的音樂聲,紅黴素雖然人品不佳,但多年相處,他不會害自己,更何況自己前一陣子也來過酒吧,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一間酒吧怎麽可能凋敝到如此程度。
朝這裏走的過程中,他仔仔細細觀察過,前後左右都沒有什麽建築,紅黴素所說的右手邊一片空曠,隻有一棵有零星樹葉的歪脖老樹。如果真實的腸道酒吧在那裏營業,那麽不是東方墨的視聽被某種力量蒙蔽了,就是那間酒吧被什麽妖法遮擋了,所以他的肉眼才看不見它,從而理所當然地闖入到這個可怕的虛無的被恐怖力量幻化出來的鬼地方!
緊張恐懼的同時,東方墨的思維以極快的速度運轉著,他開始後悔自己草率地赴約,但又一想,即便自己沒膽量來赴約,藏在家裏,那看不見的女人具有如此大的力量,一旦激怒了她,或許造成的後果更加嚴重。反複比對,他覺得自己冒險來到這裏,或許還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手機不知什麽時候掛斷了,東方墨又給紅黴素打過去,這次手機裏傳來了“您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的聲音。東方墨沒有半分吃驚,既然自己和紅黴素所處在不同的時空裏,那麽手機當然打不通,或許兩個空間的時間也在發生著變化。其實他最為擔心的是,當自己走出這裏時,外麵已然時過境遷,就像鬼故事裏的那個撞鬼的書生一樣,滿眼的蒼涼與無助。
就在這時,砰的一聲巨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那聲音或許不能用巨響來形容,但聽在東方墨耳朵裏卻驚心動魄。他本能地喊出一聲:“誰,誰在那兒?!”自己嘴裏發出的聲音連他都聽不清楚。
那個看不見的女人已經在這裏了,東方墨真的感受到了,他想找到她,把事情說清楚。他要告訴她,他並沒有想去害死她,一切隻是一個意外,那是她的命,命裏注定會死在他家浴室裏。東方墨還奢望她能夠原諒自己,把他放回屬於自己的那個世界中去。
舉著手機,光線慘淡得不能再慘淡了,東方墨慢慢地移向甬道深處。
地麵積了很多水,不知是房頂哪裏漏了,積累的雨水源源不斷滲進來,雖然腳步緩慢,但還是能聽見皮鞋劃動水麵的嘩嘩聲。
這時,東方墨看見了一道門,窄窄的,上麵用紅油漆歪歪斜斜寫著一串門牌代碼AC-504。門關得很嚴實,他站在門口停了停,絕對沒有膽量去推門。繼續朝前走,兩步開外又是一道門,門上也有門牌號,依舊歪歪斜斜地寫著CX-206,接著是第三扇門、第四扇門、第五扇門……分別寫著SE-705、WR-403、TJ-806……
東方墨終於明白了,這些門上的猩紅編號,分明都是胡亂寫上去的,沒有規律可循,這樣做隻有一個好處——萬一有警察來查房,那麽根本就沒有任何標準和依據,那時,正在“腸道”裏蠕動的嫖客們,就有足夠的時間逃生了。
想到“逃生”,東方墨心裏瞬間燃起了微弱的希望,既然“腸道”設計得如此巧妙,那麽肯定還有其他的隱蔽房門或密道可供嫖客迅速撤離。他緩慢地朝前走著,一邊這樣想:食物從胃裏進入腸道,然後經過直腸排出體外,那麽這裏會不會有條像直腸一樣的安全出口呢?
東方墨不再觀察每扇房門上隨機的代碼,心中有了一線希望,就大步朝前走,腳下濺起的水花和身上的汗水,使得他的衣服全都濕透了。
走著走著,他感到腳步有些歪斜,因為前麵的路開始轉彎了,接下來,彎曲的程度越來越大,他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真的就像一隻蛔蟲一樣遊走在腸道裏。他走了很久,也沒發現安全出口或者所謂的“直腸”逃生通道。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在腸道裏繞著圈子,牆壁上每一塊磚都相同,每一扇門也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上麵寫著的門牌號。就在這時,東方墨把手機屏幕對著一扇門,他覺得門上的代碼有些熟悉——AC-504!
AC-504室,好像最開始就經過了,怎麽再次出現在這裏?東方墨接著照向下麵一扇門,CX-206,後麵依次是SE-705、WR-403、TJ-806……他的心就像被人一把揪住了,壓抑得像要窒息而死。難道這裏是一座迷宮,隻有入口沒有出口?!
心中的逃生信念瞬間土崩瓦解,他這才意識到,身處的迷宮並不是真實的客觀存在,而是被恐怖力量幻化而出。隱形女人的陰魂之所以把他引誘到這個地方來,目的很明顯,就是想用這迷宮般的“腸道”把自己活活困死在裏麵!
東方墨身體一陣虛脫,想走出去的欲望越來越薄弱,在這暗無天日的“腸道”活活憋屈死,真不如一頭撞向牆壁來得痛快。
他站直身體,把頭低下來衝著對麵那麵牆,此刻,他真的失去理智,雙眼一黑就朝對麵的磚牆撞過去,頓覺眼前金星亂顫,身體重重地摔倒在了泥水裏。
可能隻過了幾分鍾,或者幾十秒,東方墨又聽見了一陣手機鈴聲,或者說,是手機鈴聲把他驚醒了。由於甬道的橫向距離太短,使不上力,東方墨隻給自己的額頭撞出了一個血包來。他當然沒有死,自殺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殺其實比殺人更加困難。
鈴聲並非幻覺,東方墨顫抖著撿起手機,透過摔裂的屏幕看見了一行熟悉的數字。看到那行數字,他提前預感到了不幸即將發生在下一秒,他,接通了手機。
“喂!”東方墨咽了一口吐沫,“你,是誰?!”
“我是朵朵花!”電話那頭的聲音並不可怕,但東方墨聽了卻毛骨悚然。
“朵朵……花,是你,真的是你!你……你,你放過我,我我……我不是故意傷害你的,求求你……”東方墨本來想說很多話,但真的聽見朵朵花的聲音,並且在這個恐怖的地下“腸道”裏,那些準備好的話語,他幾乎全部忘光了。
“我欠你一個情,所以在我離開之前,要把人情債還了。”朵朵花是在笑,那笑聲沒有一種擬聲詞可以形容。
“啊!不不不,你不欠我情,也不需要你還。你放過我,讓我走吧,放過我……”
“嘻嘻。”她又笑了,“沒那麽簡單,我欠你人情,你欠我一條人命,人命啊,這筆賬還不清,你永遠走不出這間腸道酒吧!”
“你真的讓我死?”東方墨反問道。
電話那邊安靜下來,東方墨慌亂地看向四周,能見之處的所有門都關閉著,朵朵花的怨靈究竟藏在哪扇鐵門後?
“死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你低估了死亡本身,無視了死亡之前的痛苦……”電話裏再次安靜下來,過了幾秒鍾,朵朵花的聲音突兀地大起來,雖然在電話裏,也振聾發聵,“我在BP-301室等你,你來吧!”說完,朵朵花決然地掛斷了電話。
東方墨聽見BP-301心中一緊,他想起來了,自己和朵朵花相遇的那一夜,就是在BP-301室,難道她真的在那個房間裏等著自己?
如果一個人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他或許會變得平靜,東方墨現在就平靜了。他舉起手機,照著牆壁兩邊的鐵皮窄門,每扇門上都是毫無規律的門牌代碼,他一間間地分辨,終於,他找到了那扇門——BP-301。
門緊緊關著,跟所有的門沒什麽兩樣。東方墨呼吸急促,他不擅長跟女人打交道,更沒試過跟一個女鬼講道理,他想,或許自己剛一進去,就會被一副蒼白的、鋒利的指甲掐住喉嚨,那種感覺不叫窒息,就像用打濕的衛生紙一張一張貼在臉上,即使那雙鬼爪不用力,過不了幾秒鍾,他也會死在當場,死在一個名叫朵朵花的女鬼腳下。
或許某一個清晨,一個晨練的老人或是一個環衛工人,將發現自己的屍體躺在一片荒地上,平平地躺著,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隻有一片荒地,或許不遠處還能有棵枯樹。
人死了是最平靜的,東方墨的腦中甚至都浮現出了自己死後的麵容——嘴角微微上翹著,有點像是在笑,但臉色鐵青,見過世麵的人說,憋死的人都是那副表情。
把手按在鐵門上,青灰色的鐵皮沒著半點油漆,沒有門把手,也沒有鑰匙孔。當東方墨的手觸到鐵門的一刹那,他就被鐵門的陰寒刺激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門沒有從裏麵鎖上,怎麽會鎖上呢,或許,裏麵正飄浮著朵朵花的靈魂,她正在期待著向自己索命。
門被緩慢地推開,東方墨舉起手機,朝裏麵一照,他覺得那隻伸進去的手被什麽東西猛地一打,手機的亮光就在黑暗中形成了一條短暫的拋物線,而後清脆地落在地上,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屏幕還亮著,但手機瘋狂地彈了幾彈之後,終於徹底不亮了。
“腸道”頓時陷入一片死黑,東方墨的世界也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一片固體的黑暗之中。
就在手機反彈之際,由於驚恐他睜大雙眼死死盯著那一點微弱的光,那點光能勉強照出直徑一米的空間,他仿佛看見了一雙透明的高跟鞋,在鞋旁邊,豎著一個黑沉沉的東西,長方形,很寬大,留在腦中的殘像告訴他,地上擺著的是一個大皮箱!
雖然看了這麽多,但也隻有三秒不到的時間,接下來,東方墨就感到黑暗中真的伸出一雙手,拽住了他身體的某個部位,手的力道很足,似乎沒用多大力氣就把東方墨拽進了BP-301室,接著是咣當一聲門響,但這些東方墨已經顧及不了了,他終於又再次體會到體如篩糠的滋味。
一雙腿再也支撐不住他沉重的身體,他癱倒在了地上,地上濺起陰冷的水激得滿臉都是,這令他暫時清醒了一些。
東方墨像一隻受了傷的兔子在地上翻滾,這就是求生的本能吧,他雙手雙腳同時抓撓踢蹬著,終於爬起來。他跪在地上,雙手伸出去,胡亂地摸著,他摸到了那個大皮箱,似乎又摸到了一雙腳,那雙腳很快就從他的手下躲閃開去。
太黑了,東方墨驚懼地睜大眼睛,可他什麽也看不見,他想站起來,卻不具備站起來的氣力,就在這個時候,朵朵花的聲音出現在了這個狹窄的空間裏,她的聲音本身也透著緊張,但這些微妙的情緒,東方墨已經全然體會不到了。
“當我第一眼見到你時,本以為你是個知書達理的老實人,誰知道你會是那樣一個衣冠禽獸!你以為警察沒有追究你,你就可以安然無恙地生活嗎?你知道我有多痛苦,我摔倒在你的浴室裏,你為什麽不叫救護車,你知不知道那時我根本就沒有死!就算你不叫救護車,或許很快,我就能醒過來,可你呢?你卻把我裝進皮箱中,丟進了臭水河裏!你知道那河裏的水有多髒、多冷嗎?我不是摔死在你的家中,而是被腐臭的河水活活淹死的!”
“啊!”東方墨慘叫一聲,他萬沒想到真實的情況會是這樣。
以前,東方墨總認為朵朵花的死是一個意外,和自己並沒有直接的關係,所以才能一直苟且偷生地生活到現在。
可鬼魂比人更誠實,是不會,也沒必要說謊的,朵朵花更不會。
東方墨模模糊糊回憶起了拋屍當天夜裏的事情,他記得把朵朵花**的屍體丟進汙水河裏之後,自己的身體也被爛泥一滑,跌進水中,就在他拚命回遊之時,腳踝好似被什麽東西抓住不放。現在想來,那一定是朵朵花被冷水一刺激醒了過來,在求生欲望的驅使下,她抓住了東方墨的腳踝,可是,東方墨卻拚命地踢蹬著,把可憐的朵朵花又踹回了水中。
此時趴在地上的東方墨,和當夜河裏的朵朵花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朵朵花在水裏,而東方墨沉浸在恐怖的黑暗當中,他的頭無力地貼在地麵上,雖拚命呼吸著,但好似這個空間已然沒有了氧氣,他更像一條被人擺在案板上的魚。
東方墨沒了想活下去的勇氣,真的沒有了。
以前,他還可以把這件事說成是一次意外,奢望用感人肺腑的語言央求朵朵花放過他,可當他知道自己確實是殺死朵朵花的罪魁禍首之後,他還能說什麽呢?他真後悔當時沒有報警,或許警方能看出朵朵花並未真死,從而送去醫院,之後的一切也就不會發生。
東方墨哭了,發自內心地哭了,他哭他這短暫的一生,更像老天給自己開的一個玩笑,一個戲弄他的騙局……
“你哭什麽?”黑暗中的朵朵花問,“你也有冤屈嗎?”
東方墨不說話,他連張嘴的勇氣和思考的能力也不複存在了,甚至已經喪失了語言功能。
朵朵花的語氣不像之前那麽虛弱,因為她憤怒了,地上的高跟鞋挪動了幾下,隻聽朵朵花大聲說:“你知道嗎?你不隻害死了我一個人,你還害死了另一個人,一個無辜的人!”朵朵花的聲音顫抖,“在你手上,有兩條人命,而你,卻依舊道貌岸然地行走在大學的校園裏,隻能用衣冠禽獸這個詞來形容你,所以我不會放過你,我不能看著你那樣安安穩穩地繼續生活下去……”
“朵……朵花!是我……都是我的錯!”東方墨的聲音從嗓子眼兒裏擠出來,“都是我的錯,我的錯,你……你殺了我吧,我隻有一條命!”
不知為什麽,東方墨仿佛覺得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裏不隻朵朵花一個人,或者說不隻她一個魂靈,他似乎能感覺到就在自己身邊不遠處,還存在著另一個看不見的人。
“殺了你很容易,但隻夠還我一條命,另一條命你該怎麽還,你說!”
“另一條命?!”東方墨揚起臉,他朝身後看了看,依舊是一片黑暗,“另一條命是什麽意思?”
“我養父癱瘓在**,我被你害死了,我養父活活餓死在家裏……”朵朵花哽咽了,聲音催人淚下,“這世上隻有他對我好,我照顧他,為了報答他十年的養育之恩……他比我死得更慘,他不能動,隻能睜眼和閉眼,或許,他躺在**每一秒都在企盼著我回來,可是,直到他永遠合上眼睛的那一秒,我都沒能陪在他身邊。我養父是個好人,一把年紀還做建築工人,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奇跡般沒有死,可最後,他卻是被活活餓死的!你說,這筆賬,你應該怎樣來償還!”
“我還我還……”東方墨把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我還,你要我怎樣還,我……我一定還!”
“你隻有一條命,你還得起嗎?除了一條命,你還有什麽?”朵朵花平靜了一些,“你就等著下地獄吧!”
“我隻有一條命,一條命。”東方墨雖然嚇破了膽,但絕不想下地獄,既然有鬼魂存在,那麽就會有地獄,關於地獄裏的傳聞,沒有一個活人不膽寒,“我不想下地獄。求求你,幫幫我,我不想……對,對了,我還有一些錢,錢可以嗎?這個世界的錢對你們有用嗎?”
黑暗的空間突然安靜了,安靜了很久,東方墨鼓足勇氣又抬起頭,身前身後依舊是一片黑暗,但他能夠感覺到,黑暗中有氣流在湧動,那應該是鬼魂行走發出的能量。接著,他仿佛聽見黑暗中的某個角落,傳來了竊竊私語,聲音低得就像用手指在揉搓棉花。
所以東方墨更加覺得,這個狹小的空間裏,應該有兩個鬼魂,一個是朵朵花,另一個很可能就是那個被餓死的養父。
東方墨的心越來越虛弱,他覺得自己很可能就快死了,和鬼魂相聚太近,身體裏為數不多的陽氣都被吸跑了,或許不多時,自己就會像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倒在這裏。
忽地,潮濕的空氣裏傳出了朵朵花的聲音,東方墨嚇得一激靈,她問:“你很有錢嗎?”
“我……我有,隻要你放過我,我全給你!”東方墨燃起最後一絲求生希望。又是一陣靜默,而後,朵朵花再次發問:“你有多少錢?”
“一百萬!”東方墨說出一個驚人的數字,似乎連朵朵花都震驚了,他深呼吸一口氣,小心地問,“這些錢能換回我一條命嗎?”
“哼!”朵朵花的聲音不但冷而且不屑,“有錢可以抵命嗎?我更喜歡你的這條命,你先死一回吧!”
沒等東方墨細加思索出那句話所具有的含意,他隻覺身旁一陣陰風襲來,接著,他就沒了意識也沒了知覺,他倒是沒真正感到痛苦,或許全身的肌肉都被嚇得麻木了。
身體像個破麻袋一樣重重摔在地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身體好像被人抬起來放進了一個狹小的地方,接著,他就徹徹底底地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