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遲疑的想去拉他的手,卻被他一把甩開了。他咬著牙說,“別碰我!我怕你在蘭台吃虧,想法子買通了尚宮局的人,要把你調到中書省去,看來是我多慮了。你在賀蘭的庇佑下過得很好是麽?我一直以為你至少是有些喜歡藍笙的,可他那日來說你不愛他,你心裏有所想。我問你,這個人是賀蘭,是不是?”
她低下頭去,突然想把一切都告訴他。他在情上頭是木訥的,就像賀蘭說的,她不主動些,恐怕這件事一輩子都要蒙著窗戶紙。可她又怯懦,萬一冒犯了他,恐怕他會看不起她,以後永遠都會避開她。
“怎麽不說話?”他見她緘默,越發的怒急攻心,“是不想說,還是不敢說?”
她的臉上恍惚有一點笑意,“舅舅要我說什麽?我愛誰同舅舅有什麽關係?你不過是母舅,管得忒多了要遭人質疑的。賀蘭對我很好,我同蘭台的人也相處甚歡。橫豎我是紮根在那裏,哪兒都不去了。”
對她很好?有目的的好!她是倔脾氣,為官了又不像在府裏那會兒能嚴加管束。她在外頭胡天胡地他是有心無力,若是出了什麽大事,真真後悔也晚了。虧她還有臉說賀蘭待她好,賀蘭給她吃了什麽迷魂藥,讓她這麽死心塌地的?
“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瘋!”他氣極,“瘋得連是非都不分了!你這樣,日後的名聲還要不要?你是姑娘家,被人傳出去好看相麽?”
她一臉無所謂,“我的根底又沒人知道,名聲再壞也連累不到布家。”她抬起眼含笑望著他,“還是舅舅擔心我連累你?上將軍的臉麵才是最要緊的吧?”
他隻覺苦,心裏苦透了!她怎麽成了這樣?變了個人似的,像是油鹽不進的樣子,一意孤行,什麽都說不通。他背過身去歎息,怒到了極處反倒能夠冷靜下來。他說,“暖,你能不能再想想?你還年輕,人生還有那麽長的路要走。別一時草率,把自己一輩子葬送了。”
她垮著肩別過臉去,“你隻會說我,你自己又是怎麽樣呢?”
他沒想到她會牽扯到他身上來,慍怒道,“我怎麽?難道我也像你這樣同別人夾纏不清了麽?你不要牽五跘六,進宮幾日連規矩都忘了,愈發蹬鼻子上臉,還駁起我的不是來了,誰給你的膽子?可見近墨者黑,一點不假!”
他越生氣便越貼近賀蘭的猜測,布暖是頭一次覺得觸怒他是件好事。看見一向四平八穩的人亂了方寸,簡直讓她覺得有成就感。她側過身去,胸口怦怦的跳。這會子要沉住氣,也許他自己漸漸就明白了。畢竟讓她當著他的麵說出自己的想法,她實在是沒有這勇氣。
“你先處置好了自己再來說我。”她說,繃直了脖子,“你和知閑的婚事你是願意的麽?你愛她麽?自己的感情一團糟,偏來教訓我,豈不好笑!”
終於還是談及了他和知閑的關係。知閑是個巨大的阻礙,容與不愛她,不愛她為什麽要娶她?布暖是個簡單的人,在她看來沒有知閑,舅舅就是自由之身。或者是她自私,她認定了容與一天不成親,她就可以陪著他一天。她這樣的身份不能去求什麽名分,隻要他也愛她,兩個人永遠不婚不嫁,如此天長地久下去也是圓滿的。
這已是消極的最好的打算了,到了白發蒼蒼仍舊不離不棄,多麽奇異的勝利!
容與果然有了片刻的失神,對於知閑他的確有愧,可是怎麽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反對過,無奈老夫人極中意,前幾項禮是母親操持的,他連麵都沒露過。後來時候久了,他不忍心讓母親這麽勞累下去,到頭來隻有妥協。若是誰都不愛,他反倒還坦然些。走到現在這步田地,他空前發現自己的不堪。他的人格一定是有缺陷的,老天給了他順遂的仕途,感情上卻要捉弄她。要娶的他不愛,他愛的又不能娶,這是怎樣一種混亂破敗的現狀!
她眼光灼灼的凝視他,他難堪的說,“我的事你又知道多少?”他低垂下頭,明光甲的護領豎著,熱辣的太陽光照進頸窩裏,他的聲音變得低沉無奈,“男人挑妻房也不是隨心所欲的,再說你焉知我不愛知閑呢?”
她苦笑,“愛不愛的你自己知道,你捫心自問,你真的愛她麽?婚姻和愛情無關,隻要不是盲婚,你便可以接受。舅舅的處世不過如此,還來斥責我!你能將就,我為什麽不能?既然和自己愛的人結不成連理,那麽隨便找個人共度餘生,有什麽不好麽?”
容與赫然警醒,心裏仿佛攏了一盆火,熾熾燃燒起來。
“你愛的是誰?你為什麽不說?”他靠近她,一手撐在她身側的牆皮上。他無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半帶彷徨又半帶恐懼。他隻是想知道,至於得到答案後要怎麽處理,他腦子裏一片荒蕪,什麽都想不起來。
她仰起臉,純淨的眸子定定看著他的眼睛,“舅舅也有深愛的人吧?咱們做個買賣,把你心裏那個人的名字拿來做交換。隻要你說,我就告訴你。”
他冷冷看著她,“沒學著好的,奸邪之道學了個十成十!”
她慵懶一笑,“其實跟了自己不愛的人,對女人來說是很痛苦的事。我不及知閑走運,起碼她愛你,嫁給你就是幸福的。我喜歡一個人,不敢說出口,你能體會麽?”
這樣驚人的相似度!天下的苦情大約都是一樣的。他抬頭看,天高雲淡,青灰的牆頭高高矗立著,直指霄漢。他突然想放棄,知道她愛的是誰又怎麽樣?是要促成她的姻緣,還是因妒成恨,把那人劈成兩半?
“由得你吧!”他半晌方淡淡道,“你及笄了,如今又拜了女官,我問得多了你難免厭煩。既然做了決定,今後是福是禍都要自己承擔。我希望你做任何決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要知道一步錯,滿盤皆落索。我這不是訓斥,是告誡。聽不聽的,你自己多掂量吧!”
就這樣?她有些急,“你不想知道那人是誰了嗎?”
適才孤淒的模樣一瞬就褪盡了,他又恢複了平素克己的神氣。沒有習慣就沒有欲望,近來似乎太過沉溺於這段不切實際的感情了,這麽下去不成。他走投無路,隻好硬起心腸,像拔疔一樣,連皮帶肉的把她拔出來。
他整整肩上護甲道,“我說過,由得你。你不願意聽我的話,我多說也無益。管來管去管出你的一肚子怨恨,何苦來!隻是你若是持無所謂的態度,我覺得還是藍笙好些,至少他待你一心一意。”他又抬頭看看,“天色不早了,我還有幾處門禁未巡視,就不停留了。你回集賢書院去吧!”
她怔在那裏,仿佛心髒破了一個巨大的窟窿,血液和生命一齊從那缺口消耗流逝。她被抽光了力氣,踉蹌的扶著宮牆幾乎栽倒。他再不管她了,徹底丟棄了她。他果然不愛她,她先前到底哪裏來的自信,有一霎那竟以為他會和她一樣癲狂。走到這步,夢也該醒了。他向來不多情,不會為別人損害到自己。以往關心她、體恤她,完全是看在他們的甥舅關係上。她服管,那很好,皆大歡喜。她不服管,百般勸諫無效下,他也不會浪費時間再囉噪。索性撂了手,圖自己清靜。
這到底是個何等涼薄無情的人啊!她蹲踞下來,把額頭抵在膝蓋上。罷了,到此為止吧!他們之間所有的恩情便在這裏攔腰切斷,再沒有以後了。
從情上來講,其實他算不得堅強。他發現自己的性格原來那麽矛盾,開始對她察言觀色,一麵愛,一麵小心防範。隻要發現絲毫異常,他就像個神經失常的瘋子,暴躁、易怒、歇斯底裏。他想克製,之所以說出那番話,真的是下了狠心要和性格裏的最軟弱處訣別。他承受的所有一切別人都無法體會,他害怕再這麽下去會被她瞧出端倪,屆時她怎麽看待他這個舅舅?但凡談論起他,總是一臉輕視鄙薄的神情。拖著長腔哦一聲,連舅舅也不屑叫,張口閉口他啊他的。設想起這些他就渾身發冷,尊嚴是他唯一蔽體的東西,如果連這個都沒有了,他還拿什麽來麵對她!
所以寧願她畏懼,寧願她不解,也好過叫她鄙棄。
他說要走,確實是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她如今不把他放在眼裏,再沒有剛來長安時的惕惕然了。她學會了周旋,學會了狡賴,十句裏頭沒有一句真話。他失望之尤,敗興之尤,還留下來做什麽?繼續同她耍嘴皮子功夫嗎?
他回了回頭,原想再看一眼便作罷。不說全然放棄,至少騰出點時間來做個調整。可她卻蜷縮著蹲在地上,成了小小的一團。
他的心攥起來,“怎麽了?”他彎下腰看她,急道,“是有哪裏不舒服麽?我帶你上太醫院去。”
她一直沒有抬起頭,“不要緊,頭有些暈罷了。舅舅走吧,不用管我,我歇一陣就好的。”
他到底還是不放心,伸手去托她的臉。她咬著唇,眼裏蓄滿了淚,輕輕一顫便滔滔往下落,落在他手上,落進他心裏。他聽見高築的圍城瞬間崩塌的聲音,連呼吸都尖銳的刺痛起來。
她搬他的手指拭淚,哽咽著叫舅舅。曲腿順勢跪在地上,手臂攀上他的頸子,在他耳邊喃喃著,“你要丟下我麽?再也不要我了……”
原是不該的,上次已經逾越,他告誡過自己再沒有下次,結果還是犯了同樣的錯誤。他扔不開,不忍、舍不得。他也貪戀她的溫暖——把她拉起來,鬼使神差的重新抱進懷裏。緊緊的箍住她,霎那便體會到了一種蒼涼的安寧,以及情感上所有可以想象的滿足。